何五奇在正堂中不安地徘徊着,不时停住脚步望向门外。何竟快步走了进来道:“老爷,怀先生到了!”
何五奇喜道:“终于来了!”
话音未落,狄公、曾泰已来到门前,何五奇和何竟快步迎上前去抱拳拱手道:“哎呀,怀先生,总算是把您盼来了!”
狄公笑道:“让主人久候,是怀某失礼。”
何五奇笑道:“哪里哪里,这是应该的。先生请进。”
狄公拱手道:“多谢。”
几人寒暄着走人堂内,分宾主落座。何竟命仆役献茶,而后退出堂外伺候。
何五奇道:“听说先生被县令大人请去了?”
狄公笑了笑道:“是啊,老朽久历宦海,在官场上有些朋友是县令大人用得着的,因此,将我请去略坐片刻。”
何五奇略显诧异道:“先生之奇,真是令人莫测。先生不光是财势广大,竟还谙熟官场,实在可说得上是深如浩海呀!”
狄公摆了摆手淡然道:“多年惨淡经营,区区微势不足挂齿。啊,对了,五奇呀,昨日你曾对我说起,到卧虎庄提盐用的铁卡……”
何五奇道:“不错。”
狄公道:“此事甚是新奇,能不能让老朽观瞻一番呀?”
何五奇道:“这算什么,我马上拿给先生。”说着,他先走到门前,将堂门关闭。而后转身来到正堂之侧的博古架前,拿起一只胆瓶走到桌旁,低声道,“这只胆瓶是五奇请高手匠人所制,从外面看与寻常的瓶子无异,当中却有两层内胆,靠机关发条开启。”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小钥匙Сhā进瓶底的小孔中,轻轻拧了几下,“嗞”的一声轻响,胆瓶中央竟然打开了一道小小的活门,露出了内胆,何五奇伸手从瓶中将提盐的铁卡和另外一张凭信银卡拿了出来。
狄公笑道:“如此机密之事,五奇对老朽竟毫不隐晦,足见合作之诚。”
曾泰在旁点头微笑。
何五奇笑道:“瞒着别人,还能瞒着您吗?不过说句实话,事关者大,五奇不敢掉以轻心。因此,这藏卡之处,除我一人之外,连夫人都是不知道的。”
狄公微笑道:“怀某受宠若惊。”
何五奇将铁卡递了过来:“先生请看,这就是到卧虎庄兑盐的铁卡。”
狄公接过来,定睛一看,只见铁卡通体透灰,中间刻有一行小字:“食货二十石。”回手将卡递与曾泰。
何五奇拿起另一张凭信卡道:“这是购盐款五千两,乃是鸿通柜坊开出的凭信。”
一听鸿通柜坊这四个字,狄公抬起头扫了何五奇一眼:“鸿通柜坊?”
何五奇点了点头,诡秘地笑了笑道:“正是。与昨夜您拿给五奇看的那张十万两白银凭信一样,都是鸿通柜坊开出的。”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对何五奇道:“看来,你我真是心有灵犀呀!”
何五奇神秘地道:“昨夜看了您的那张凭信,五奇就想说,就凭鸿通柜坊出具的这十万两飞钱,咱们到卧虎庄购盐就不成问题!”
狄公顿感兴趣,问道:“哦,却是为何?”
何五奇道:“您有所不知。卧虎庄收纳盐款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只接受由鸿通柜坊开出的飞钱凭信。”
狄公追问道:“哦,必须是鸿通柜坊?”
何五奇道:“正是,其他柜坊的凭信卧虎庄一概不收。”
狄公深吸一口气,与曾泰对视一眼道:“这却是怪了,一样的飞钱,为何只收取鸿通柜坊的?”
何五奇道:“这就不知道了。”
狄公道:“那现银呢,现银买卖总是可以成交的吧?”
何五奇摇了摇头道:“不行,刚刚说过了,除鸿通柜坊的凭信之外,其他一概拒收。”
狄公不解地道:“现银交易是最好的方式,一拍两净,不留字底,更无端倪可查,可这卧虎庄竟然连现银也不收受,真是奇哉怪也!”
何五奇点了点头道:“与卧虎庄做了几年的生意,就是这一点令五奇颇为不解。每次前往卧虎庄之前,我都要先赴扬州,将银钱存人鸿通柜坊,而后再拿着鸿通柜坊开具的凭信前去提盐。”
曾泰失笑道:“这是什么道理,真是多此一举!”
何五奇道:“谁说不是呀!可这是卧虎庄的铁规矩,绝对不容更改,想跟他们做生意只能这样。想来,定是鸿通柜坊与卧虎庄私下有什么交易。”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看来,你我有缘,否则,老朽怎么只带了鸿通柜坊的凭信来到盱眙?”
何五奇道:“正是,只凭这一点,五奇就敢保证,咱们此行卧虎庄,绝对顺利!”
狄公应道:“那就好。”
何五奇道:“先生,明日清晨,五奇便起身赶往卧虎庄,与葛庄主商洽你我二人同去事宜。”
狄公点点头:“如此甚好,五奇辛苦了。”
何五奇道:“哎,先生说哪里话来?这都是五奇分内之事。”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何竟的声音: “老爷,县令大人前来拜会!”
何五奇一愣:“他来做什么?”
狄公与曾泰相视一笑,没有说话。
狄公起身道:“五奇,既是县令大人来访,我二人便先行告辞了。”
何五奇赶忙将铁卡和凭信装进胆瓶,放回博古架中,而后转身对狄公道:“先生,中午五奇在后园设下便宴,二位一定要来。”
狄公拱手道:“那就叨扰了。”说完,与曾泰向房门走去,何五奇打开门,三人走了出来。
文清正在正堂外等侯,见狄公三人出来,微笑拱手道:“怀先生,曾先生。”
狄公二人拱手还礼:“县令大人。”
何五奇赶忙迎上前来道:“县令大人光降寒舍,蓬荜生辉!”
文清笑了笑道:“有几句话想与何掌柜说一说。”
何五奇一伸手道:“大人请进。”
文清望了狄公一眼,点了点头,与何五奇走进堂内。狄公微微颔首,与曾泰向后园走去。
街上冷冷清清。元芳在前面走着,鲁吉英紧紧跟在身后。忽然,前面的李元芳加快了脚步,拐进街旁的一条小巷,鲁吉英赶忙随后跟去。
小巷内空空荡荡,鲁吉英快步拐了进来,却没有元芳的踪迹,他疑惑地停下了脚步。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头。鲁吉英一惊,转过头来,正是李元芳站在面前。
鲁吉英看看四下无人,一步上前,紧紧握住元芳的手,又惊又喜地道:“元芳,我们都以为你遇难了……刚刚在客栈门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着,他的眼睛湿润了。
李元芳望着他,没有说话。
鲁吉英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问道:“元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云姑一道?”
李元芳愣住了:“云姑?”
鲁吉英道:“是呀!”
李元芳略一沉吟道:“你是说我身旁的那个女孩子?”
鲁吉英奇怪地望着他道:“是啊,她不就是铁手团的杀手云姑吗?”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她叫小清。但我确实记得,她曾经对我说起,她有一个姐姐名叫云姑。’
“姐姐……”
李元芳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认识我,对吗?”
鲁吉英几乎惊呆了:“我,我……怎么,元芳,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李元芳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是被小清从运河中救起的,自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所有的记忆便都消失了。”
鲁吉英简直不敢相信:“记,记忆消失……”
李元芳道:“是的,我想不起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更想不起从前都做过些什么……”
鲁吉英望着他,嘴唇颤抖了,泪水缓缓滚过面颊。
李元芳抬起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鲁吉英擦去脸上泪水道:“我,叫鲁吉英。”
元芳点了点头,恳切地道:“你能将从前的事情告诉我吗?”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元芳的双手道:“虽然我不能,但我向你保证,会有人将从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狄公和曾泰沿后园回廊徐步而行。
曾泰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恩师,刚刚何五奇说到了鸿通柜坊。”
狄公点了点头,从袖内拿出了那张十万两的白银凭信,轻声道:“这两张十万两的白银凭信,都是由鸿通柜坊开具的。其中一张我们在扬州暗探时兑成了现银,而这张则一直留在手中。据柜坊周掌柜交代,这两张凭信乃是林阳等人易名栽害李翰所用。而刚刚何五奇所言,贩卖私盐的卧虎庄也只收纳鸿通柜坊开具的凭信。这两件案子一个发生在扬州,一个发生在盱眙,近在咫尺,都围绕着这桩震动江淮的食盐大案,最为巧合的是,两案中又都有鸿通柜坊介入,这说明了什么呢?”
曾泰道:“恩师,我明白您的意思。你是说,鸿通柜坊在两桩案子中一定扮演了什么角色。”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语中的。鸿通柜坊的主人是颖王元齐,他便是协助林阳栽害李翰的帮凶,而且当时我们曾作出了这样的判断,此人与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及漕运使杨九成等一班巨贪大恶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独有偶,在私盐猖獗的盱眙县,我们再一次听到了鸿通柜坊这个名字,难道这会是巧合吗?”
曾泰道:“您的意思是,鸿通柜坊参与了盱眙私盐案?”
狄公道:“你想一想,卧虎庄为什么连现银也不收,而只收受鸿通柜坊开具的飞钱凭信,这难道不蹊跷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这里面至少有两种可能性,第一,卧虎庄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为鸿通柜坊经营地域广阔,信用程度极佳。”
曾泰摇了摇头道:“就算鸿通柜坊的信用好,葛天霸把自己赚取的银钱存入柜坊也就是了,又何必要求各地的盐商都必须将现银存入柜坊,转成凭信后再持凭信前赴卧虎庄提盐,这岂不是多此一举?收取现银岂不更加方便?”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与我所想一致。第二种可能,就是鸿通柜坊实际上掌握着卧虎庄所有私盐买卖的账目以及全部卖盐所得。”
曾泰吃了一惊道:“哦?”
狄公道:“你想一想,葛天霸让所有盐商将购盐款全部存入鸿通柜坊,再靠柜坊开出的凭信来提盐,这说明了什么?”
曾泰恍然大悟:“这说明,葛天霸每卖出一斗私盐,鸿通柜坊都能够知道,而且,所有的购盐款全部存放在柜坊之中,葛天霸根本拿不到现钱。”
狄公道:“是呀,这难道不奇怪吗?如果葛天霸是私盐的总源头,他怎么会让一个柜坊来控制自己的卖盐收入呢?”
曾泰边想边说道:“您的意思是说,鸿通柜坊才是盱眙盐案真正的幕后操纵者,而卧虎庄和葛天霸只不过是它的属下?”
狄公道:“难道没有这种可能?”
曾泰摇头道:“这个案子越来越复杂了,竟又牵涉到了鸿通柜坊!”
狄公道:“看起来我们此次的卧虎庄之行,不光是要查清葛天霸手中私盐的来路,还要摸清鸿通柜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又道:“何五奇明日便要动身前往卧虎庄,我们也要抓紧这段空闲时间,勘破盱眙城中的几宗离奇命案。这样我们才能安心离开。”
曾泰道:“大人说得极是。”
狄公长吁一口气道:“想不到,自通衢客栈案发之后,此案竟愈演愈烈,而今涉案之人非死即逃,凶手的身份更是扑朔迷离……”
曾泰道:“恩师,今天这两桩案子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凶手就是孙喜望。”
狄公沉吟道:“只能说孙喜望的嫌疑最大,然今日勘察现场之时,我也发现了几个小小的疑点。”
曾泰道:“哦,什么疑点?”
狄公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可说呀。哦,对了,曾泰,一会儿你让狄春给我找来一把剪刀,大小要和阎氏死亡现场的凶器相仿。还有,再拿一盏风灯来。”
曾泰点了点头道:“是。’
狄公道:“此事我要再好好想一想。”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急促的叫喊声:“老爷!”
狄公和曾泰停住脚步回过头,只见狄春满头大汗飞奔而来。
狄公忙问道:“狄春,出什么事了?”
狄春气喘吁吁地道:“老爷,快,快,快,李将军,在,在客栈中!”
狄公大惊道:“你说什么?”
狄春顾不得喘匀气,抢着说道:“小的和鲁大人在通衢客栈门前见到李将军了!”
狄公脱口喊道:“元芳!”
狄春道:“正是,您快去看看吧!”
狄公猛地一挥手:“走!”
彭春双目紧闭躺在榻上,一位中年郎中坐在榻边为他诊脉,元芳、小清、庞四围在一旁注视着郎中的神情。
良久,郎中轻轻叹了口气,将彭春的手放在榻上。
小清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先生,还有救吧?”
郎中道:“不瞒各位,你们的朋友刀伤淤溃,侵入肌理,义遭火毒攻心……小人无能,恐怕是难于救治。”
小清失望地道:“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郎中摇了摇头道:“这样吧,小人开上几副药,煎熬后替他服下,看看结果。而今,也只能是略尽人事了。”
小清道:“那就烦劳先生了。”
鲁吉英和张环在院中焦急地等待着。
鲁吉英道:“先生怎还不来呀!”
张环翘首望着院外的街道:“别急,想是快了。”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狄公、曾泰、宁氏、狄春飞奔而入。
鲁吉英快步迎上。
狄公急急问道:“元芳在哪里?”
鲁吉英冲前面的客房指了指,而后俯在狄公耳畔低语了几句,狄公吃惊地道:“失忆!”
鲁吉英点了点头。
几人一起向元芳的房间走去。
房间内,郎中将药方写好,交在了元芳的手上。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小清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只见一位慈祥的老者站在门前,正是狄公。
小清道:“老先生,您找谁?”
狄公刚要说话,一条人影从小清身后猛地抢上前来,不是别人,正是李元芳。
狄公的嘴唇颤抖了。
李元芳望着面前的狄公,那一次次在脑海中出现的老人与眼前之人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狄公的眼中满含热泪,颌下的长髯微微抖动着,他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
一旁的小清莫名其妙地望着二人。
李元芳直直地看着狄公,轻声道:“是你,真的是你……”
狄公颤声道:“你记得我?”
李元芳缓缓地道:“醒来之后,我只记得两件事情,第一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第二,就是你……”
一旁的小清吃惊地道:“啊,他就是经常出现在你脑海里的那位老人家?”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他赶忙伸袖擦去脸庞的泪滴道:“我们,我们可以进来吗?”
李元芳赶紧点了点头道:“当然,请进吧!”
狄公、曾泰、鲁吉英、宁氏、狄春等人走进房中。众人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李元芳,真是百感交集,宁氏忍不住哭出了声。鲁吉英轻声安慰着。
李元芳望着狄公道:“你知道我从前的一切,是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的,你的名字叫李元芳,是……”他看了看元芳身旁的小清和庞四,改口道:“是,我们的朋友。”
李元芳点了点头。
狄公长出一口气,微笑道:“我叫怀英,身旁的这几位,从前都曾是你的好友。他叫曾泰……”
曾泰抢上一步拉着元芳的手道:“元芳,你……”他的喉头哽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狄公指着身后众人一一道:“他是鲁吉英、这是狄春,这位是宁氏,你曾经救过她的性命。”
李元芳与大家一一见礼,而后长叹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一点儿都记不起了,现在我叫水生。”
众人都愣住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水生。”
李元芳苦笑道:“但愿吧!”
狄公看了看小清和庞四道:“怎么,不把你的朋友介绍给我们认识?”
李元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哦,这是我的好朋友小清,庞四。”
众人见礼。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床榻上:“怎么,这里还有一位病人?”
李元芳叹了口气道:“是一位朋友,受了重伤,我们是专门进城求医的,可没想到,郎中说他已经没救了。”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能不能让我看看?”
李元芳愣住了:“怎么,您会治病?”
曾泰道:“水生兄弟,怀先生是位大国手,有什么疑难杂症,不妨请他诊治一番,管保手到病除。”
小清喜道:“真的?”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清忙让道:“快,您快请到这儿来。”
狄公走过来,向榻上望了一眼,登时吃了一惊。他转身冲鲁吉英、宁氏招了招手,二人快步走了过来,狄公指了指榻上的彭春。二人一见之下也吃了一惊,低声道:“彭春!”
狄公用眼色制止了他们,而后坐在榻旁,拿起彭春的手腕把了把,又看了看彭春的脸色和眼睛道:“刀伤火毒,病人膏肓。”
小清怯怯地试探道:“老先生,能治吗?”
狄公笑道:“没有问题。”
小清大喜:“真的!”
狄公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不过有一样,我的银针和药箱都在何园之内,在这里恐怕是无能为力。水生,小清,这样好不好?你们随我同到何园下榻,我保证将此人的重伤治愈。”
李元芳和小清对望了一眼道:“只是叨扰先生,于心不安呀。”
狄公微笑道:“不妨事,老友相聚,正要好好聊一聊。我相信,你也很想知道自己的从前吧?”
李元芳深深点了点头。
狄公道:“那就这样定下了,狄春,协助水生将病人及随身行囊搬进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