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对身旁的曾泰道:“给他看看!”
曾泰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文清:“看看这个吧,县令大人!”
文清一愣,赶忙接了过来,竟然是一道圣旨。文清双手颤抖着将圣旨打开,飞快地看了一遍。末了,不觉惊叫失声:“狄,狄,狄阁老……”
狄公冷冷地道:“怎么,没有想到吧?”
“扑通”一声,文清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中。
狄公踏上一步,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喝道:“你这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内藏奸诈的官仓贼!身为朝廷七品,不思德政,不恤民情,贪婪狡诈,阴险歹毒!国难当头,不思抚民生还报天恩,却千方百计与歹徒合谋贩卖私盐牟取暴利!更有甚者,身为一方父母,竟视治下百姓的生命如同草芥,为一己私利随意格杀,竟无丝毫愧意,真是枉披了这一张人皮!”
文清体如筛糠,牙关格格直响。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文清,今日你将此案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还则罢了,如若谎言欺诈,避实就虚,本阁当堂就要秉圣意明公刑,要你粉身碎骨!”
文清“扑通”一声跌跪在地,连连叩头:“阁老饶命,犯官一定实话实说!”
小清望着眼前的一幕,终于明白了元芳昨晚的话。
元芳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狄公厌恶地望着文清道:“起来说话!”
文清连声答应,站起身来道:“阁老,此事要从邗沟覆船说起。”
狄公点了点头道:“说吧!”
文清道:“阁老可能知道,邗沟覆船之后漕运梗阻,食盐无法运抵盱眙以北各县,而各县储备的官盐又严重不足,故而盐荒已迫在眉睫。于是,盱眙以北九个缺盐县的县令联名给刺史大人上书,要求从陆路运盐。扬州通往淮北的陆路虽然坚塞,中间又有洪泽湖阻断,但值此危急时刻,只能暂经陆路转运,以解燃眉之急。”
狄公道:“我曾听这里的百姓说起,州刺史崔亮派出的运盐队在洪泽区为水匪所劫,自此,崔亮便拒绝再为盐荒地区运盐。”
文清道:“正是。后来卑职才从卧虎庄庄主葛天霸口中得知,在洪泽湖中劫夺官盐的便是他手下的水寨头目。”
狄公道:“哦?”
小清听到这里,身体又战栗起来。
狄公道:“葛天霸是怎样得知盐船何时经过湖区的?”
文清道:“据葛天霸讲,是他的上峰派人来传递的消息。”
狄公道:“他的上峰是谁?”
文清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文清道:“听说不再为淮北运盐,各地百姓怨声载道,县令们更是人心惶惶,不知刺史大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就在此时,刺史府移文到达各县,命九个缺盐县的县令立即赴扬州议事。
“在刺史府中,崔亮告诉我们要暂时终止运盐,要我们自行解决进盐之事,并给在场的九位县令每人五百两黄金。当时我们就明白了,其实刺史大人就是要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放私盐买卖。”
曾泰在一旁道:“恩师,又被您说中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道:“从扬州回到盱眙后不到一个月,官盐售謦,整个淮北地方暴发了大盐荒。可奇怪的是,盐荒爆发后不到十天,各地便出现了很多像何五奇那样的盐商。这些人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从秘密的渠道购进大批私盐,以高价出售给百姓。”
狄公道:“早已做好了准备,这是什么意思?”
文清道:“意思就是,这些盐商绝不是在各地的盐荒爆发后才去筹措私盐,而是有人早已在暗中组织妥当,安排盐商们到预定地点购盐的,而后将盐囤起,只待官盐售磐,盐荒爆发,他们便立刻将早已备好的高价盐售出,以获取暴利。”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文清道:“后来我通过各种渠道明察暗访,终于搞清了,淮北地方的所有私盐都是由洪泽湖畔的卧虎庄发放的。”
小清羞愧地低下了头。
文清道:“在盐荒之前,卧虎庄不知从什么渠道囤进了大量的私盐,而后在各地寻找拥有实力的投机盐商合作。他们给盐商发放一种特制的提盐铁卡,卡上注明食盐数量。盐商必须在一定时间内将盐提走。这样,卧虎庄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将私盐发售到淮北各地。当时,看着何五奇在盱眙城中高价售盐赚取暴利,真可说得上是日进斗金,我这心中是又恨又妒,一直盘算着想个什么办法,能取而代之……”
狄公望着文清那副贪婪的嘴脸,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文清继续道:“而取代何五奇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设法与卧虎庄的人取得联系,博取他们的信任。也真是天公助我,机会就在此时到来了。”
狄公道:“哦,什么机会?”
文清道:“当时,犯官通过线报得知,有一批盐枭从海陵盐场运来了五六石私盐,准备发售。于是,犯官便率手下衙役在半路设伏,擒盐枭,缴私盐,并亲自跑到卧虎庄将俘获的十几名盐枭和五六石私盐亲手交给了庄主葛天霸。”
庞四听着文清的话,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双拳死死地攥在一起。元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听文清继续道:“当时,葛天霸要独揽淮北盐市,最怕的就是有盐枭将外盐运进盱眙。因此,我这招投石问路正是投其所好。葛天霸对我非常信任,当天晚上就将我邀至后花厅饮宴,酒至半酣我向他提起想取代何五奇掌握盱眙的私盐买卖……”
文清的回忆将众人带到了那晚的卧虎庄——
卧龙山庄后花厅中摆着一桌酒筵,葛天霸已经微醺,他拍着文清的肩膀道:“老弟,其实对我来说与谁合作都是一样。何五奇不过是个盐商,而你却是官身,合作岂不更加稳便?”
文清赶忙点头道:“是呀,是呀,还望葛庄主费心,玉成此事!”
葛天霸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文清的心沉了下去:“怎么,有什么困难吗?”
葛天霸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老弟,你以为我有盐就是老大吗?”
文清一惊:“哦,葛庄主上面还有人?”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正是。每一个与卧虎庄合作的盐商都是经过上峰的严格筛选,不能随意更换。除非……”葛天霸欲言又止。
文清忙追问道:“除非怎样?”“除非,他死了。”葛天霸借着酒气说道。
文清猛地抬起头。
葛天霸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道:“老弟一副大好官身,如若不用真是可惜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如能与为兄联手,做起一番事业……”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文清。
文清脸现喜色道:“请葛庄主明示。”
葛天霸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我现在的处境非常尴尬,一切都受制于人,毫无主权。首先,所有前来买盐的商人都是先将钱存入鸿通柜坊,再拿着柜坊开具的凭信前来提盐,我们卧虎庄根本就见不到一文现钱。每两个月我们便要将盐商付给我们的凭信交到位于扬州的鸿通柜坊,柜坊通过凭信上的钱数计算出我们售盐的数量,在年底给我们兑出一些现钱。可你不知道,那些钱少得可怜,对比起如此庞大的私盐贩售量,简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文清附和道:“葛庄主为此事出了这么大的力气,得到的回报却如此微薄,这真是不公之极。”
葛天霸愤愤道:“谁说不是!但上峰势力极为强横,那是惹不起的,所以不能来硬的。”
文清会意,问道:“葛庄主想怎么办?”
葛天霸压低声音道:“过些日子有一大批盐要到卧虎庄,我想暗中劫下,以现在售盐价的一半卖给信得过的人,再由他发售。如果老弟有意,我们到可以联手来做这笔买卖。”
文清略一沉吟道:“可葛庄主,盱眙城中已有了何五奇,按你们的规矩,一个地方只能有一位盐商代销,这该怎么办呢?”
葛天霸望着文清道:“刚刚你不是说要取何五奇而代之吗?”
文清点了点头。
葛天霸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用手一比,道:“无毒不丈夫,那你就只有杀了他。”
文清浑身一颤道:“以何五奇的势力,杀死他谈何容易?”
葛天霸微笑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杀死何五奇拿到他的提盐铁卡,我会帮你跟上面活动,取代何五奇的位置。到那时,你表面上的身份是与卧虎庄合作的盐商,而私下经营着我们自己的私盐买卖,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文清听得血脉贲张:“葛庄主,你不用说了,我马上回盱眙立刻着手此事。”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记住,一定要在盐到之前杀死何五奇,做好一切准备。”
文清重重地点了点头。
文清看着狄公,继续说道:“就这样,我回到了盱眙,开始筹划着怎样除掉何五奇。恰在此时,紫君暗中约我见面,说想要杀死何五奇替父报仇,我当时非常高兴,便要她作为内应,二人合力动手除掉何五奇。过个一年半载,紫君改嫁给我,这样,何五奇的一切便都归我所有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葛天霸屡屡提到在他之上还有上峰?”
文清道:“正是。他不过是替别人出力卖命,挣几个散碎银两,而大钱全让上峰拿走了。”
狄公道:“你还说到了鸿通柜坊,这个柜坊掌握着卧虎庄所有售盐所得及获利账目?”
文清道:“正是,葛天霸是这么说的。”
狄公道:“也就是说,葛天霸想要背着上峰私下里捞上一票,这才与你联手?”
文清点了点头道:“对,就在您到盱眙两天后,葛天霸派管家葛彪给我送来一封密信,上面说近万石食盐已经运到,问我何时才能解决何五奇?我这才决定马上动手。”
狄公点头道:“我说你为什么如此急于下手除去何五奇,原来是这个原因。”
文清道:“信中还说,那些押盐而来的盐枭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要借犯官之手将之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卑职这才请官军宋都尉接盐时在太平镇外的柳林设伏,除掉盐枭,将盐车运走。”
庞四咬牙道:“你们好歹毒!”
小清站在那里,犹如芒刺在背,泪水在眼圈里不停地打转。
狄公道:“庞四等人押运而来的近万石食盐,你藏在了哪里?”
文清道:“就在城西废弃的盐廪之中。”
狄公点了点头道:“文清,下去后,你要将今日的供述写成供词,签字画押。”
文清忙不迭地躬身答道:“是,是。”
狄公抬头看着元芳和小清道:“水生,小清,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小清死死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元芳道:“没有了。”
狄公一声大喝:“来人!”
张环、李朗、沈韬、肖豹大步走了进来:“在!”
狄公道:“将文清关在后园之中,派卫士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接近!”
张、李二人大声答应,拉起文清大步走出门去。
狄公思索一下,看着鲁吉英道:“吉英。’
鲁吉英道:“阁老。”
狄公道:“而今盱眙县令文清被捕,县内不可无主,便由你暂摄县令之职。”
鲁吉英躬身道:“是,多承阁老信任!”
狄公道:“有几件事你要立刻去办:第一,彻查文清同党,使盱眙归治!”
“是!”
“第二,关闭何家盐号,查察盐号账目。按照文清所说,率人到城西的废盐廪中将那近万石官盐提出,售与城内另外三家合法盐商,命他们按照常平盐价发售给盱眙百姓!”
“是。”
“第三,立即组织县内所有人力物力,准备为盱眙以北的另外八个盐荒县运盐。”
“是!卑职立刻去办!”
“沈韬、肖豹!”
“在!”
“你二人率黜置使卫队护送鲁县令到任!”
“是!鲁县令请!”
鲁吉英深深一揖,与沈、肖二人快步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狄春跑了进来:“老爷,彭春醒了!”
“哦?好,去看看!”
彭春面色苍白,斜靠在榻上,望着天花板发愣。
狄公和元芳等人走进房中。
彭春赶忙欠了欠身,对元芳和小清感激地道:“小人彭春遭逢大难,幸蒙二位仗义援手,救命之恩永生难忘!”
元芳一指狄公道:“你还是谢谢这位怀先生吧,若不是他妙手回春,我们恐怕也无能为力。”
彭春挣扎着起身,对狄公施礼道:“先生大恩,彭春万死难报!”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重伤未愈,就不必多礼了。’
这时,彭春的目光落在了庞四的身上,他惊叫道:“你,是你……”
庞四惭愧地道:“彭兄弟,我也是受人指使,身不由己。你,你别怪我。”
彭春镇定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是葛天霸要你这么做的。”
庞四点了点头。
彭春道:“那天夜里在蛟王祠,你们刚走不到一个时辰,葛彪便率领十几名庄丁赶来了。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救我们的,谁知道……”半晌,彭春长叹一声道,“我当时被葛彪砍了一刀,昏死过去。等我再睁眼时,身边所有人都已经死了,蛟王祠变成了一片火海。我拼命挣扎着爬出火场,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小清颤声道:“你们为什么要将船停在飞云浦内?干吗不驶进卧虎庄?”
彭春苦笑道:“是葛天霸派葛彪前来传信,说近日风紧,不能进庄,要我暂时将大趸船停在飞云浦内。第二天便发生了劫船之事。”
小清长叹一声,含泪道:“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元芳道:“看到了吧?你爹早已打定主意要抢劫盐船,可却苦于无人下手。用庄里的头目又怕此事万一传扬出去,被上峰获知引来杀身之祸。”元芳继续道,“而这时,我们带着庞四来到了卧虎庄,你爹立刻相中了他。第一,庞四是盐枭,与卧虎庄是死对头。第二,他暗中与文清约定,在接盐的同时,除掉庞四等人。
“如此一来,事情就演变成庞四率领盐枭抢劫大趸船,夺走食盐,后在太平镇外被缉私的官军所杀,食盐充公。这样,即使事情暴露,被上峰查知,也是官府与盐枭之间的事情,牵扯不到葛天霸的身上。而食盐既已充公,上峰也就无可奈何了。他便可与文清暗渡陈仓,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抢来的食盐暗地卖掉,以获取暴利。”元芳说完,庞四恍然大悟,而小清已浑身战栗,满面泪水。
狄公和曾泰赞赏地望着元芳,频频点头。
只有彭春惊恐地望着小清颤声道:“葛,葛天霸是你爹?”
小清轻声抽泣着,点了点头:“是的,我的好爹爹!”
彭春的身体颤抖起来:“你,你,你们都,都是卧虎庄的人?”
元芳缓缓点了点头。
彭春咽了口唾沫,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狄公缓缓走到榻前道:“彭春,你是北沟大仓的监库,林阳的手下,我说得不错吧?”
彭春大吃一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道:“我还知道,你有个弟弟叫彭秋,是北沟大仓护卫队的队长。”
彭春傻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去过北沟大仓……”
狄公冷冷地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十几天前的一个深夜。那时,在北沟大仓的码头前,你正在指挥属下,将最后一批官盐运上快船。”
彭春惊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名字你可能听说过,狄仁杰。”
彭春一惊,几乎跳了起来:“你,你就是朝廷派来查案的黜置使,狄、狄仁杰!”
狄公道:“正是。”
彭春哀叫一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倒在榻上。
狄公道:“你重伤未复,我并不想惊吓于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情,北沟大仓已被官军攻破,你的弟弟彭秋在押,现在你是孤家寡人了!”
彭春惊恐地抬起头,冷汗顺着额角滚滚而下。
狄公道:“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明白,而今你的老巢已破,上司林阳失踪。把你交到卧虎庄,葛天霸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杀死灭口。因此,你已无路可退,只有乖乖与我们合作才有一线生机。”
彭春浑身颤抖着抬起头来道:“是、是。”
狄公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你们北沟大仓和卧虎庄拥有同一个上峰,对吗?”
彭春缓缓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目光逼视着他道:“你们的上峰是谁?”
彭春深吸一口气道:“铁手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狄公与曾泰对视一眼道:“铁手团?”
彭春道:“正是。”
狄公道:“也就是说,邗沟覆船案是铁手团一手策划的?”
彭春长叹一声道:“是的,事到如今,小的就实话实说了,”说着就着床榻俯身叩头道,“求大人网开一面,饶小的性命!”
狄公道:“只要你将此案的详情如实道来,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彭春点了点头道:“大人可能有所不知,铁手团在江湖上势力极大,他们的首领被尊称为宗主。我们北沟大仓的总管林阳便是铁手团的属下。”
狄公道:“哦,林阳是铁手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