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春道:“正是。刚刚大人说得对,邗沟覆船之事便是由铁手团一手策划的。”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彭春道:“小人和兄弟彭秋本是绿林道上有名的横点,就是强盗。两年前,林阳拿着铁手团的金蛇令找到了我,说是宗主要他与我联络,共同经营起北沟大仓。当时小人不明白,为什么要建起那样一座大仓廪,还要豢养近千名水鬼。但铁手团宗主一言九鼎,林阳对小人也礼敬有加,因此,小人并未多问,便随林阳同赴北沟,招募水鬼,建起大仓。大约过了半年,小人才从林阳口中得知,原来铁手团是要向道经邗沟北上运盐的江淮盐铁转运使的盐船下手。这个计划具体是如何操作的,那是上峰们的事,小人不知,只知道整个计划分为几个部分。”
狄公道:“哪几部分?”
彭春道:“首先,想要邀劫盐船,必须要知道船队出发和到达的时间。因此,每当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船队出发时,我们北沟大仓就会接到漕运衙门传来的讯息,告知我们船队何时出发,何时到达邗沟。”
狄公道:“你说的是扬州漕运衙门?”
彭春道:“正是。”狄公深吸一口气,与曾泰对视了一眼。彭春继续道,“我们接到讯息后,便立刻飞鸽传书到总堂,将此事禀告宗主。几天之后,铁手团第二号杀手虎云,便会率领一干水鬼来到北沟大仓进行准备。准备完毕,便由小人派快船将其送至指定地点埋伏,只待运盐船队进入伏击圈,虎云便立刻率麾下水鬼潜入水中,将所有盐船凿漏,盐船被凿漏后失去平衡,自然就会触礁沉没。虎云则在水下率领水鬼将落水之人全部溺死,而后乘船离开。”
狄公的眼中闪过一道愤怒的火焰,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好个残忍之辈,真是心如蛇蝎!想不到,邗沟覆船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彭春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因每次选择的下手地点不同,但又必须是暗礁丛生,淤泥塞道之处,因此,必须要提前勘察,此事也是林阳与小人要做的,这便是计划的第一步。”
狄公道:“北沟大仓不是有很多水鬼吗,这个虎云为什么还要另外带水鬼来?”
彭春道:“北沟大仓的不过是些普通水鬼,而虎云所率的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能够潜入水下几日几夜,生食鱼虾,且可水中翻刀使杖,水艺精熟之辈。”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彭春道:“第二步,就轮到了我们北沟大仓。只要虎云率水鬼返回,就说明第一步已经成功。我便立刻集合北沟的所有水鬼乘快船赶往出事地点,将落水的官盐捞起,再用快船运回大仓存放起来。第三步便是葛天霸派来大趸船,将囤积在大仓中的官盐运离扬州,转至卧虎庄。之后的事情,小的便不知道了。”
狄公道:“邗沟覆船后,运河河道封闭,河面之上昼夜都有巡河官的快船往来巡查,大趸船怎能安全通过?”
彭春道:“大趸船上有漕运使衙门开出的官凭路引,即使遇到官船,只要出示官府的凭证便可顺利过关,逃过检查。”
狄公长长出了口气道:“是这样。”
曾泰道:“恩师,与您的推断完全一致。”
狄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明白了,全明白了。现在才可以说得上是真相大白。所谓的邗沟覆船案,乃是江湖巨恶铁手团纠集官府及绿林各道联手策划的巨大阴谋。首先,铁手团派出杀手虎云,在邗沟将江淮转运使运盐船队凿翻;而后,林阳、彭春统领北沟水鬼全体出动,将沉入水中的官盐盗捞而起,存入北沟大仓。紧接着,葛天霸派出大趸船将盐转运至卧虎庄藏匿起来。而漕运使杨九成则是为私盐转运提供一切便利,开具官凭路引,逃避巡河官的检查。之后,我们的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二位大人便粉墨登场了,他们利用职权,对淮北各地方官吏威逼利诱,目的就是要千方百计地遏止官盐入淮,人为地造成淮北盐荒。这样,葛天霸的卧虎庄便独霸淮北盐市,明目张胆地将邗沟落水的官盐以高价发售到盐荒各县,以牟取暴利。”狄公一口气梳理出整个盗卖官盐的脉络,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好一张官匪合谋的大网啊,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曾泰双掌一击道:“毫无破绽!”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看来,我们可以行动了。”
此时,小清已经完全听傻了,她目瞪口呆地道:“怀先生,您,您刚刚说的是我爹吗?”
狄公望着小清,长叹一声道:“小清,我不得不说,你爹是本案的重犯。”
小清彻底绝望了,猛地,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转身向外跑去。
元芳长叹一声,对狄公道:“我去看看。”
狄公点了点头。
元芳和庞四随后追去。
狄公道:“彭春,你知道鸿通柜坊吗?”
彭春道:“鸿通柜坊?没听说过。”
狄公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了林阳写给葛天霸的信,递到了彭春手中道:“你看一看,这是不是林阳的笔迹。”
彭春接过信,看了一遍道:“正是。这是我临行前,他亲笔写下的。”
狄公点了点头,将信接过道:“你与林阳很熟悉吗?”
彭春道:“是。”
狄公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官府中人吗?”
彭春摇了摇头道:“好像不是。林阳的行踪很诡秘,可以说是来无影去无踪。他并不常在北沟大仓,我也说不好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狄公点了点头道:“据你弟弟彭秋和北沟的护卫形容,他个子不高,面色黝黑,小眼睛,颔下一部络腮胡须。”
彭春迟疑片刻,点了点头道:“是的,可……”
狄公道:“你要说什么?”
彭春道:“小人总怀疑,那不是林阳的真面目。”
狄公吃了一惊道:“这是何意?”
彭春回忆道:“有一次,他深夜来到北沟。清晨小人去见他,发现他坐在铜镜前,正在往脸颊上粘胡须。”
狄公和曾泰对望一眼道:“你是说,他的胡须是假的?”
彭春点了点头道:“应该是。”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良久,说道:“你说的这些很有价值,安心养伤吧!”
彭春道:“谢大人。”
狄公对狄春道:“狄春呀,你命张环调一小队卫士昼夜守护彭春,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
狄春答应着,快步走了出去。
小清独自一人坐在湖心亭中,望着一泓碧水,呆呆地发愣。
元芳和庞四来到了亭外。
元芳冲庞四摆了摆手,庞四赶忙停住脚步。元芳自己缓缓走到小清身后,坐了下来。
一阵微风吹过,小清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终于明白你昨晚说的话了。这位怀先生是朝廷大员,他来是要对付我爹的。”
元芳也叹了一声道:“他要对付的,不光是你爹。刚刚你听到了,你爹参与的是一桩震动朝野的大案,他们把朝廷运给老百姓的平价官盐抢走,再以高价卖给没盐吃的百姓,这、这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
小清轻声抽泣着。
元芳道:“小清,我们一路行来,当地百姓的惨状你都看到了,真是可怜呀!”小清点了点头。元芳顿了一顿,说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清转过头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元芳道:“如果说摧毁卧虎庄,能够拯救淮北地区饱受淡食之苦的百姓,你、你会怎样选择?”
小清愣住了,良久,她凄然一笑道:“那我爹呢?我爹怎么办?”
元芳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我能理解。父女连心,这是人之常情。”
小清转过头,望着元芳道:“你会帮助他们消灭卧虎庄吗?”元芳沉默了。小清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说实话,我不会怪你的。”
元芳深吸一口气道:“说句实在话,于理,我现在就想赶回卧虎庄,除掉这群为害百姓的败类!可于情,尤其于你,我、我也不知道……”他抬起头,坚决地道,“但从现在起,我绝不会再帮助你爹做任何事情。我希望你也不要再助纣为虐。”
泪水滚过小清的面颊。她轻声道:“你说得对,我爹做的这些事情,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我也恨不得将他绳之以法,可,可他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呀!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他能够平平安安,不再为非作歹,如果真的能够这样,我绝不会在乎卧虎庄的锦衣玉食,我,我宁可陪他沿街乞讨……”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元芳劝慰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看你暂时先不要回卧虎庄了。明天我去求求怀先生,看他能不能对你爹网开一面……”
小清猛地抬起头道:“真的?”
元芳点了点头道:“我骗过你吗?”
小清一头扎进元芳怀里,抽泣道:“谢谢你,水生。”
寂静的街道上响起一阵阵锣声,几名衙役边喊边沿街走来:“百姓们听着,县令大人有令:自今日起,官府在陈家盐号、曹家盐号和李家盐号发售常平盐,盐价二十文一斗!百姓从速购买!”
寂静的街道很快就热闹起来,家家门户大开,众百姓冲上街道,将鸣锣告示的衙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上下,这是真的吗?官府真的要卖常平盐了?”“不会是骗我们吧?!”
衙役笑道:“我们当差的跟你们一样,连口盐都吃不上,谁有力气骗你们呀!”
百姓们哄笑起来。
衙役道:“告诉大伙儿,咱盱眙换县令了,这告示就是新县令出的。赶快准备家伙买盐去吧!”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城门处贴出了官府的告示,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道:“乡亲们,这告示上说,从今天开始,咱盱眙吃上常平盐了!”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是真的吗?”“不会吧,已经两年了,怎么突然就有了常平盐?”
看告示那人道:“嗨,这官府的告示还能有假?这上面说何家盐号已经关闭,让大家到城里的另三家盐号买盐,盐价二十文一斗!”
众百姓先是一顿,紧接着爆发出震天价的欢呼声。
“乡亲们,快去买盐呀!”“走啊!”
人群“轰”的一声散了开来,众百姓朝各自家中奔去。
时间不长,这三家盐号门前就聚集了无数等待买盐的百姓。千牛卫守在盐号门前,伙计们开门下板,摆出了柜台。很快,买盐的百姓排起了长龙,盐号的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
远处,鲁吉英率几名衙役走了过来.望着眼前的景象感慨万千。
盐号老板迎上前施礼道:“县令大人。”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怎么样,一切还正常吧?”
老板道:“正常,正常啊。打上午开门到现在,我们一直没停过手。大人,断盐两年了,盱眙百姓饱受淡食之苦,大人今日之举可真是雪中送炭呀!”
鲁吉英笑道:“哎,这不是我的功劳,你们应该感谢黜置使大人。”
老板连连点头。
傍晚,不知谁在街道上放起了鞭炮,转眼之间,鞭炮之声响彻全城,死气沉沉的盱眙终于复苏了。
狄公在堂中缓缓地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曾泰端茶走了进来,见狄公正在沉思,便将茶盏放在桌案上,轻声道:“恩师,您在想什么?”
狄公抬起头道:“我在想,这个铁手团的宗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号召江湖势力为其所用,这一点不难理解。可他竟然能够将扬州的几位最高行政长官全部买通,与他为奴,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呀!”
曾泰点头道:“不错。扬州刺史、长史都是封疆大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却甘愿被这些江湖人物驱使,这是有些奇怪。”
狄公道:“今日通过审讯文清,我们确定了鸿通柜坊对卧虎庄和葛天霸具有实际控制权,而据彭春交代,卧虎庄的上峰是铁手团。那么,鸿通柜坊与铁手团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曾泰一愣道:“您认为这二者之间会有关联?”
狄公道:“这是必然的。双方都对葛天霸具有控制权,一个是在账目上,而另一个则是在行责上,二者怎么可能毫无关联?”
曾泰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彭春提到林阳易容化装之事,此事也甚为蹊跷。难道我们在北沟大仓搜查时,忽略了什么……”
曾泰沉吟片刻道:“此事刚刚学生也在想,如果彭春之言属实,那么林阳现在很有可能仍然混迹在北沟大仓那些俘虏当中。”
狄公道:“你是说,林阳听说官军攻破大仓,便将伪装撕去,混在守卫之中?”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沉思良久,抬起头道:“嗯,有这种可能。此事,我要再好好想一想。”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狄公抬头道:“进来。”
门开了,鲁吉英快步走了进来,他满脸喜色:“阁老!”
狄公笑道:“我们的县令大人满面春风呀!”
鲁吉英道:“阁老,您听到鞭炮声了吗?”
狄公点点头道:“听到了。”
鲁吉英道:“这是全城百姓自发地庆贺终于盼来了朝廷的常平官盐!”
狄公道:“是呀,食盐之事牵扯到千家万户。百姓们过了两年淡食的日子,今日终于再次吃到了官盐,他们怎能不欣喜,怎能不庆贺呀!”
鲁吉英激动地道:“今日官府的平盐令一发,立时举城震动,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赶到三家盐号购盐,那情景真是热烈呀。这才叫造福一方,解民倒悬啊!阁老,卑职发自肺腑地说一句,您是盱眙老百姓的救命恩人!”
狄公长叹一声道:“如果所有的官吏都能够恪尽职守,以民生为己任,就不需要我这个救命恩人了。我真的希望,能够不做这样的救命恩人。”
鲁吉英缓缓点了点头:“大人说的是。”
狄公道:“而今,这里的百姓吃到了平价官盐,可尚有盱眙以北八个盐荒县的百姓们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现在邗沟覆船一案已真相大白,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行动!”
曾泰道:“恩师,我们要不要立刻赶回扬州,拘拿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
狄公摇了摇头道:“这三个人已是瓮中之鳖,贸然拘拿只能打草惊蛇,令此案的元凶首恶闻风而逃。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引蛇出洞!”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道:“引蛇出洞?”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你们想一想,邗沟覆船案的核心是什么?”
鲁吉英道:“盐。”
狄公道:“一语中的!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找到了盐,那就是击中他们最疼的地方,你想他们还能坐得住吗?”
鲁吉英道:“有道理。”
狄公道:“那么,盐在什么地方?”
曾泰道:“卧虎庄,葛天霸的手中。”
狄公道:“不错。因此下面我们要做的就是攻破卧虎庄,找到藏匿于庄内的大批官盐,引幕后元凶跳出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狄公道:“取地图来。”
鲁吉英走到书架上,拿下地图,展开在桌案上。
狄公三人站在地图前,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卧虎镇三个字上:“曾泰,你连夜乘官船赶回扬州,召集大队卫士马上出发,赶到卧虎镇东四十里外的蛟王祠安营。”
曾泰道:“蛟王祠?”
狄公点了点头,手指在地图上顺卧虎镇向东画去,果然出现了蚊王祠。狄公道:“就是这里。据元芳和庞四所说,蛟王祠山高林密,有利于大军隐蔽。”
曾泰点了点头道:“明白了。”
狄公道:“五日之后,我会带着元芳、吉英和这里的所有卫士赶赴卧虎镇与你们会合!”
曾泰道:“是,恩师,学生马上回去准备。”
狄公嘱咐道:“记住,此事要绝对保密,不可被崔亮等人察觉。”
曾泰双手抱拳道:“恩师放心。”说完,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又对鲁吉英道:“吉英,上次你说曾经看过李翰大人留下的那封密信,是吗?”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能背下来吗?”
鲁吉英道:“卑职只看过一遍,可能无法全篇背下,但我想宁氏也许可以。”
狄公道:“好极了!你马上去找她,将那封信中涉及的所有受贿的扬州官吏全部写下。有了文清的供词,再有了这封密信的内容,扬州这班赃官便无所遁形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好,我马上去办。”
狄公叮嘱道:“此事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一定要做好。”
鲁吉英道:“请阁老放心!”说着,转身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出了口气,缓缓坐在桌案前。
宁氏正在房中缝补衣物,只听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宁氏抬起头来道:“进来。”
鲁吉英推门走了进来:“贤妹。”
宁氏放下手中的针线,笑道:“大哥,多日不见,怎么今天想起小妹来了?”
鲁吉英笑道:“连日忙碌,冷落了贤妹。”
宁氏道:“哦,听说狄大人委你为盱眙县令?”
鲁吉英道:“正是。今日一上任就忙了个不亦乐乎。贤妹呀,李大人那封密信,你能背得下来吗?”
宁氏一愣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鲁吉英道:“狄大人要惩治扬州的贪官,他要我们将密信中涉及受贿官吏的所有内容抄写下来。”
宁氏点点头道:“太好了,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那封密信我看过很多遍能够得下来。”
鲁吉英喜道:“好极了!贤妹,你说我写。”
宁氏点了点头。
鲁吉英坐在桌前铺好了纸张,磨墨掭笔。
宁氏略一思忖道:“崔亮,白银五十万两……”
鲁吉英飞快地将宁氏所言一一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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