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令这位极为自负的歌罗驿总管代伊变色的事,便是这两面一模一样的六翼飞马铜牌!看了良久,代伊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无论从所用材质还是雕刻图形上,我实在看不出这两面牌子有任何分别。但歌罗驿的飞马牌,本是独步天下,无人可以仿制的!”最后这话,他说得仍然肯定。紫烟瞧见代伊那副万难置信的神色,心中也越发好奇起来,上前一把自他掌上抓过两面铜牌,两只手捏住,库房没有窗子,她便高高举起,对着门外射入的光线左瞧右望。但这铜牌密密实实,哪里有什么异样破绽给她瞧出?
她百思不得其解,甚为懊恼之际,便要将手放下,卫忧忽地喝了一声“别动!”,紫烟吓了一跳,却也乖乖地将两面牌子举着,一动也不敢动。只见卫忧凑近前来,将两面牌子又仔细看了看,自紫烟右手中拿过那面铜牌来,十分笃定道:“这块是假的。”其余三人都是一惊。
卫忧又道:“这件事说来复杂,其实两面铜牌都是真的,但只不过其中有一块被人做了手脚,被人以极为强劲的指力抹去了两翼,只剩下六翼,所以现在看起来,才和原来那面六翼飞马的铜牌一模一样,连歌罗驿的大总管也分辨不出。”
他如此一说,紫烟这才恍然过来,连连点头,“哦”了一声,道:“难怪代伊大人说看不出孰真孰假,原来其实两面都是真的。”
“但天下之大,又有谁有此等指力?”代伊却依然皱着眉头,“据我所知,能以指力拂去以金铁铜混制的铜牌上的刻纹者,举世不过十人。”卫忧点头道:“不错。当今世上,指上功夫以弹指神通独步天下,而全真教的一阳指,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大智无定指、去烦恼指、无相劫指、拈花指和参合指,正道中的指笔功,邪派中的幻阴指皆可达戟指如刀,平指如削,力透钢岩的地步。但全真教和少林寺的大部分指功,只有极少数修为极深的高辈弟子可以修习,指笔功重在以指作笔,幻阴指却是至寒伤人,弹指神通则更类似摘叶飞花一类的功夫,讲究以小击大,以轻克重。如此看来,只有少林寺的参合指,嫌疑最大。”
燕孤寒道:“持有飞马牌的物主,双翼飞马牌还未取,今早先后有人拿四翼飞马牌和那面抹去两翼的八翼飞马牌取走了东西。”卫忧问:“是什么人?”燕孤寒立刻说:“以四翼飞马牌取货的是个身穿碧色长衫的年轻公子,以八翼飞马牌取走东西的是一队客商。”
卫忧再问:“那些客商取走的是件什么东西?往哪里去了?”燕孤寒道:“客商留的名是海中棠,取走的是一只锦盒,公子留的名是温碧城,取走的是一卷画轴。一往西北,一往东南。”
卫忧忽然返身,大步走了出去,长而曲折的回廊,眨眼间便已被他走到尽头。出了歌罗驿的大门,衔枚还在树下立着,看见他走近前来,甩了甩尾巴,鼻中发出轻轻的声音,竟似还有几分欢喜。卫忧摸了摸它的耳朵,忽然一拉缰绳,纵跃上马,还未催动半步,忽听身后有人稳稳地道:“卫忧,我送你一样东西!”
跟着一物飞起,卫忧伸手一抄,竟是个装有银两的包裹,只听代伊微微笑道:“房契我代你收好,京郊的房子地段何其之好,才是最适合卫忧公子冶游狩猎之居所。若你能平安回来,盼再到驿站一歇。”卫忧闻声回头,便见代伊白衣如雪,立在雪白的长阶之上,身前身后,漫天红黄的枫叶飞舞。他马上抱剑拱手,身后却微觉一动,有人悄悄上了马背,一上来便将双手从背后紧紧抱住他的腰,嘻嘻笑道:“卫忧,这次我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让你逃脱啦!”卫忧转眼看了代伊一眼,代伊犹自负手立于阶上微笑,一言不发。一片枫叶落了下来,遮挡了他的视线,卫忧一拨马头,马蹄嘚嘚,向着枫林外疾驰而去。
两人一骑,往西北方向奔行了一程,前面是一带草棚,正有一队人马倚棚而坐,吃些点心茶水歇脚,棚外七八辆辎重,十几个持刀大汉护卫着。卫忧将手臂折向身后,单手搂住紫烟的腰,将她带下马来,轻轻放落地面,便往草棚走了过去。
他走的并不快,步子却又沉又稳,那边守卫棚外辎重的十几个大汉见了,立刻面露警惕之色,手中的刀都提了起来。眼见卫忧愈走愈近,这几个人都摆了架势,其中一人喝道:“是做什么的?没见我家老爷在此歇脚,闲人远避!”卫忧连理也不理,脚下毫不停留,那十几个大汉见他毫不退缩,发一声吼,挺刀冲了上来。但是他们的人才一扑上,还没沾到卫忧的衣襟,忽地“哎哟”几声,手中的刀都被夺下折断,抛于地面,最后一个人看情形不对,想逃却又似乎不敢,咬咬牙挥刀冲上,用尽全身力气一刀狠狠劈下,眼前卫忧的影子却倏地不见,一下子失去重心,扑倒在地,扭头看时,卫忧却踏着仿佛一直不变的步伐,迈入了草棚之中。
其时秋阳正烈,万里无云,偌大的草棚之中,却只坐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虽然只是随意坐在草棚之中,但给人的感觉却仿佛是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不怒自威。一人紫衣紫靴,相貌堂堂,垂袖于膝,面前摆着一碗清茶,才只喝到一半。另一人却身着黄衣,摘了只袖子,袒露出一条肌肉虬结的胳膊,光头上戴了个钢箍,须眉潦乱,满面纠结之色,仿佛云游四方的苦行僧。
卫忧直直走入棚内,这两个人既不惊讶,也没有起身揖客的意思。卫忧手中的乌金剑,就正正横亘在二人眼皮子底下。他面对着那紫衣紫靴的人,只说了三个字:“海中棠?”紫衣紫靴的人默认。
卫忧手中一扬,海中棠面前的桌上立刻就多了一面铜牌,牌面上刻着六翼飞马,却是被人以指力削平两翼的八翼飞马牌。
卫忧道:“阁下认得这面飞马牌?”海中棠点了点头。卫忧不再说话,右手剑慢慢举起,横剑齐肩,忽地反手一拔,别人连眼睛都来不及眨,却见乌黑的鞘中光芒暴涨,乌光乍出,整个草棚之内被这一剑充斥,日头陡暗。海中棠须发倒卷,紫袍如同鼓胀的帆般被拉得盈涨起来,几欲裂开。卫忧这一剑“帘外暗风雨”直如风雨晦暗,乌云压城,排山倒海而来。他不得不拼尽全力出这一剑,只因能以指力削平金铁铜混铸的飞马牌之人,功力绝非泛泛。
一剑挥出,却听“铮”的一声异响,如断弦裂帛,棚内剑气忽收,卫忧的剑竟被两根淡金色的手指夹住。手的主人赫然竟是那沉眉敛目,煞气森森的苦行僧。卫忧微感诧异,却听那僧人语声沉沉道:“阁下为这飞马牌前来,是为了找我么?”
他指上的劲力,端的惊人。别人就算两柄铁枪,此刻恐怕也难消受得起卫忧“帘外暗风雨”的一剑,这苦行僧的两根手指,竟如钢浇铁铸一般。“原来抹去八翼飞马牌上两翼,充作六翼飞马牌的人是你!”此人一招既出,卫忧立刻明白了过来,手中跟着“刷刷刷”连刺七剑,“把蓝若冰的东西交出来!”他说了十个字,就刺出七剑,剑剑夺命,快如流星,比之刚才那一剑“帘外暗风雨”又大大不同。
卫忧生来仿佛就是武学奇才,悟性奇佳,各门各派武功,他竟能杂学兼收,并将之发挥到极致。这一下突然变招,那僧人再强劲的指力,只怕也抵挡不住,但卫忧七剑一出,但见棚内流萤明灭,剑气流动,那僧人黄袖舞动,手随剑转,空中竟无一丝金铁交鸣之声,气氛却更加紧张。
到得最后,剑光凝定,黄袖丝毫不动,原来卫忧那一剑,竟被黄袍僧人右手上大、食、中三根手指捏住,三根手指俱呈淡金色,与另两根手指的肉色颇不相同,更显诡异。方才卫忧一剑“帘外暗风雨”,他便能化指为剑,抵住那一招,转瞬间却又以指作爪,虚套卫忧六剑,最后竟然将第七剑抓在手中。变招之快,功力之强,当真匪夷所思!
“参合指?!”卫忧惊悟过来,“这么说,阁下是少林寺方丈普惠大师的嫡系传人?”“什么传人?”黄袍僧人眉毛斜斜一挑,脸上戾气尽显,言语中也尽是大不敬,“参合指在少林之中,早已失传。我这三根指头上,浸淫的乃是少林教外别传之功力,名为‘六合参阴指’,不但指力无穷,兼且伤人内力。区区一个少林,又岂在话下?”
他口气甚狂,当年少林主持普惠方丈的嫡传弟子修陀罗以俗家弟子身份拜倒山门,剃度修行,功力之高,在少林寺中已是屈指可数。其后不知什么原因,连战寺中诸位达摩伏虎堂高僧,逃下山去,从此杳无音信。瞧这黄袍僧人情形,多半是修陀罗门下,只是功力中阴戾之气尽显,将少林参合指修成邪魔一道,更见阴森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