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睛,望着她的雪色白衣,晶莹剔透的眼眉口鼻,一刹那的感觉,便如失落碎在江中的月亮,终于被完整地打捞起来了一样。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是梦,抑或现实?这个名字并不在他现在的记忆里,倏然间,在看到面前这个美丽如梦中仙子的女子时,脱口而出。那就好像藏在记忆水底的鱼,它自在那里,只是你看不见,但当有朝一日水面翻滚,它跃出水面,你倏然间便惊到了。
白衣如雪的女子依旧立在那里,却扑闪着秋水般的明眸笑了:“你真的还记得我,卫忧?连下在你身上的食火蛊的力量,都不能使你将我完全遗忘,是么?”卫忧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脑海依旧是一团浓得散不开的白雾,却有一枚尖针刺入,破空呼啸而来,要将那团白雾刺开。头疼得像是要裂开,身体开始发冷。那冷,那疼,仿佛是骨头里埋着的刀子,隐隐地,一点点地,从里往外将人切开剖开撕裂开。这感觉在见到这个水月镜花般的女子时,更加痛苦,更加强烈。他咬紧了牙关,蜷曲了身子,浑身开始发虚汗。
“不要去想,卫忧……”看到他在火光中蜷曲的身子,雪衣女子眼中有遮不住的痛苦神色,泪水忽然间就盈满了双眼。“不要去想,卫忧,”她拼命地摇头,“你只须看着我,就这样什么也不想地看着我,慢慢地,你就能感受得到我与你之间的一切。”
卫忧松开紧皱的眉头,抬起双眼凝视着她,她也在凝视着他,牵连的视线里,忽然就有一种看不见的温润,如花般悄悄绽放。疼痛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安详和喜悦。卫忧知道,自己一定是喜欢着这个女子的,虽然过去可以被抹杀,感觉却永远无可取代。
她俯下身子,指尖如轻柔的花瓣,抚过他修长的眉,清秀的脸,她的指尖冰凉,他的脸上却像燃起了一团火。“天气很冷呵,”她收回白玉般的双手放在掌心中呵了呵,微微笑了起来,“消此漫漫长夜,唯有酒而已。”他有些惊讶地看她一眼,想不到这个温婉如水的女子竟会想到喝酒。他讷讷地提了酒坛,往木碗中倒了一碗,正要端给她,却被她轻轻按下:“凡俗之酒,岂不辜负了如此好雪长夜?”一边自怀中掏出只玉色细颈瓶,两只玉杯:“我这里有一种酒,最适合在此时喝。”
她掀开瓶盖,一丝细细的酒香便溢了出来,淡而温润,初时不觉,久了便令人有一种醺然的感觉,仿佛全身轻若鸿羽,可以足踏清波,可以凌空而起,飞渡月边。雪天,长夜,古庙,篝火,落魄无依的侠客剑士,缥缈如梦的添香美人,边野的寒月,销魂的酒盏。
一切都美好而迷离,迷离得不真实。“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她的音色珠圆玉润,虽无琴声相和,听起来却妙比乐韵。她饮了酒,白玉般的脸上便有了一抹浅淡的红晕,宛若雪地里浅浅开放的两三树梅花,手掌轻击,偏头念谪仙人李白的那首诗,念完了,便问,“知道这酒叫什么名字么?”
“白云边?”卫忧胡乱猜了一下。“不是,”她摇了摇头,轻笑间醉意便涌上了双眼,“是夜无烟,这酒名叫夜无烟。”
“夜无烟,”卫忧寻思着:“好美的名字,正好配得起这样的酒,都不是凡尘应有。”他忽然抬眼望着她:“就好似水宛月这个名字,和你一样。”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你这样的女子,真不象是凡尘应有。”这话他不是不会说,风流如卫忧,结客侠少五陵游,如花美人千金酒,可是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他忽然好像变得呆了,痴了。
“你饮了我这样好的酒,可拿什么还我呢?”她又问,却又飞快地垂下头,长发如丝,飘拂在胸前的雪色衣襟上,眉梢鬓角,宛然若画。“那就给你画幅画好了。”卫忧忽然来了兴致,话一出口,却又怔住,这荒野古庙,又到哪里找纸笔呢?
水宛月却仿似明白了他的意思,袖中取出一幅白丝绢,平铺在地上:“就画在这上面好了,你若无笔,就以我头上的金钗作笔吧!”她随手拔下发髻上唯一的装饰,递到卫忧面前。
“有纸无砚,有笔无墨,”卫忧手里敲打着枯枝,却忽地醒悟,大笑了起来,“原来笔墨就在我的手中,我却还四处寻它,岂不正是中了医家所说的谵妄!”旋即以烧焦的枯枝作墨笔,在白绢上走笔如风。
那枯黑的木柴焦头经卫忧行云流云般的一挥洒,竟是圆转自如,挥斥方遒,龙飞凤舞。他看一眼水宛月,心中默想,不一刻,白绢上便出现她雪衣漆发的样子,水墨人物,缥缈得如水中的一个倒影。
卫忧看了看白绢上她的画像一样,忽然抬头道:“把金钗Сhā回你的发髻。”水宛月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是觉这人物太过素净,于是含笑将金钗Сhā向发间。佳人含笑Сhā钗,这情致怎一个美字了得!
卫忧看得一呆,忽然间只觉一阵闷痛直撞胸臆,往事如同潮水,重重叠叠起来,刹那间重合了今时今夜的影子,这一段画图Сhā钗的过往,瞬间分明起来!正是这座荒山,正是这间古庙,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正是下雪时分,他骑马打猎,追逐着一只貂儿无意中到这里,天色已黑,便在此下马休息,荒败古庙,雪地篝火,来的人,说的话,夜无烟酒,炭枝作画,一切的一切,正是昨日重现!
“水姑娘,”他只觉喉间有些发紧,喃喃地道,说的正是他们在这里初遇时说的话:“我带你去泰山看日出好吗?有人说,看到太阳升起来时,就是新的一天的来临,人生,也便就有了新的希望。”然后他眨了眨眼睛,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即算中了食火蛊,卫忧心中,原来从未将你遗忘,让我实现一年前的那个诺言,我们一起去看泰山日出,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便将会重新开始。”
“不,你错了,卫忧,”水宛月看着他,虽然还在微笑,说话的腔调却有些怪异,仿佛是有另外一个人在她身体里说话,“即算太阳天天都会升起,你们之间,也绝不可能再重新开始!”卫忧一怔,只觉那说话的语声如此清冽,分外熟悉,才一眨眼间,便见对面那人以金钗刺面,在颏下轻轻一划,瞬间便在脸上脱下一层皮来,下面露出的那张脸,赫然竟是温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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