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宗桢本来是坐在车厢另一端的,却一眼瞅见一个不想看到的人,他飞快地挪到后面去,正好就坐在吴翠远的旁边。为了让那个讨厌的人知难而退,他干脆把一只胳膊搭在吴翠远身后的靠背上,装作想寻找一场临时艳遇。
吴翠远有足够的理由反感这突然冒出的轻浮男子,然而她没有,她的脸上甚至有着忍不住的笑意,这男子的冒犯,让她觉得自己是可爱的。他开始跟她搭话,献殷勤,眼角的余光,却在瞥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果然识趣地走了,从小说中抽身而退,剩下的,就全是吕宗桢和吴翠远的故事了。
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吕宗桢只是想用这萍水相逢的女人做幌子,他甚至是不喜欢她的,她太白,太规整,跟他太相似,一个"好人"是不喜欢另一个"好人"的,能让吕宗桢这种"规矩人"激|情燃烧的,应该是那种惹火撩人的"坏女人",可是,既然把戏演开了,就得演下去,就算打发封锁的时间也好,何况还有另一种刺激--他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这样的,即使是对一个兴趣缺缺的女人"这样"。
他跟她说自己的家庭,他的妻子如何不同情他,半真半假的--这种情形下的男人都会这么说吧,但还是带出心底的一点诚意来了,又说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他发现了她的善解人意,她温柔的美,他看着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吴翠远的脸红了,他们恋爱了。
吴翠远的爱,来自于寂寞,吴翠远的寂寞,缘于她是一个好女人,她的世界,被一个"好"字包围着,像那城堡里的睡美人,必须等待着一个王子冲进来,把洁净的、无辜的她吻醒。但是王子不来,她也看透这只是个童话,周围的人还要让她自欺欺人地把公主扮演下去,她早就不耐烦了。
在公交车上,与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邂逅并恋爱,这当然是不好的,但不好的东西更真实、更生动、更有诱惑力,她想听从心灵的指引,放肆地铤而走险一回,就像张爱玲曾经写过的,单车上的少年,冲向人群的一瞬间,突然间松开把,人生的可爱,常常就在那一撒手之间,吴翠远立定心意,要挑衅她烂熟的那个规整的社会。
他跟她要电话号码,她说得飞快,以此考验他的爱情,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掏自来水笔准备记下的时候,封锁解除了,电车当当地朝前开去了。而吕宗桢一弹而起,就像他最初突兀地出现在吴翠远眼前一样,又突兀地消失了。
吴翠远以为他下车了,自顾自地想象下一步的情节,假如他打来电话--就在这时,她看见吕宗桢遥遥地坐在原先的位子上,原来他没下车,和吴翠远的一场恋爱,只是封锁中的一个Сhā曲,只是做了一个不近情理的梦,梦已经结束,他也该走了。
吴翠远和吕宗桢,都是凡俗男女,却不能完全收起渴望传奇的心,一点点不甘,朝着轰轰烈烈的人生的些微试探,成就了这场电车上的艳遇,然而,当时间的封锁取消,不再是那样绝对的暂时,而重新进入无尽的过去与将来时,他们也任凭红尘淹没,不做挣扎。
胡兰成跟吕宗桢相似之处是,人到中年,渴望传奇,愿意在平凡时日里搅上一些浪漫,但骨子里是现实的。张爱玲准确地刻画出了这类男子的情态,胡兰成激赏的背后,是因他的潜意识,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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