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广东话?”我问。
他说:“就是广东人说的话。广东离我们很远,在南边,那里很热的。”
我问:“比省城还热?”
他点头:“差不多吧。”
我说:“那你念给我听听。”
他便说了。
我听了,恍然大悟道:“是不是跟《霍元甲》里的歌一样的?”
他微笑着点头。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停住。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上衣翻领短袖花衬衫,下身白色的确良长裤,干净整洁,好象没有什么不妥吧。正要问他在看什么,他却已伸过手来,从我的衣领里拉出了那根金刚结。
他眼里闪着光,问:“这个,你还留着?”
我点头,奇怪地问:“不是说可以保平安吗?”
他嘿嘿笑:“再没有人来欺负你了吗?”
我说:“嗯。”
他笑,正要说什么,只听见一声巨响,突如其来的剧烈碰撞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灾难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车祸。惨烈。
如果我刚才选择坐在窗边,那撞击的一刻,罗江焱就没有机会抱住我,我就会从破碎的窗子抛出去,滚下山。
窗边好多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就是这样离开了人世,包括我的爷爷。奶奶被压在了椅子下,生死不明。
罗江焱的胳膊被玻璃割破,流了很多血。
我只受了一点轻伤。待我醒来时,眼前一片血肉模糊。
警察来了之后,带我去擦了一点药。他们问我:“你跟谁一起出来的?”
“爷爷奶奶。”
“他们穿什么衣服?”
我说了。
两个警察相互看了一眼,道:“你爸爸妈妈叫什么?电话有吗?你住哪儿知道吗?”
我只知道爸爸妈妈的名字。他们的家在哪里,我不知道,也不会去。我只知道要坐很远的车。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电话。那时家里根本没有电话,电话是他们厂里的。每次给他们打电话都要走到很远的邮局去打。
但有一件事我很明白,我的爷爷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听到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这到哪里去找她的家人啊?”
另一个警察说:“先送儿童福利院吧。”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还来不及悲伤,就被人带进了车里。刚要关门,罗江焱的一只手伸了进来:“你们要带这孩子去哪儿?”他焦急地问。
“儿童福利院。”
“为什么?”
“她家人都死了,又说不出父母住哪儿,先送去再慢慢找吧。”
“我知道她父母住哪儿!”他大声喊,“我是她舅舅!”
我顿时明白那个“儿童福利院”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于是我很配合地扑上去抱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警察没有怀疑,挥手让我下车。他便将我抱下来,紧紧拥在怀里。
很多年后他对我说,当时他都惊奇我怎么这么会演戏。我说,其实那时我没有演戏,他说得那么诚恳,我当时真的以为,他就是我舅舅。
他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但仍然渗出血来。我很害怕他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去,伏在他怀里抽抽答答。他在一片乱七八糟的行李中找回了自己的包,斜挎在肩头,抱着我,静静地站在一旁。他不让我再去面对那片血腥的惨景,我趴在他肩膀上,摩挲着他送给我的那根金刚结的穗子,看到的是远处连绵不断的青山。
黄昏已近,残阳如血。
我们被安排上了另一辆开往省城的车。一路上,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生怕下一个离开我的便是他。
“你真的知道我爸爸妈妈家在哪儿吗?”我小声地问。
他将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嘘”的动作。他也小声地说:“我会帮你找的。”
这一找,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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