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游连夜赶回忠路司,回到土司皇城。覃华亭并没有回来,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想到唐逍说的那番话,知道牟虎翼必会派人火烧土司皇城,虽心里着急岳父的下落,担心他的安危,却又偏偏不敢走开。
陈子游一面将分散在各地的士兵召集起来,加强土司皇城的防卫。一面派人四处打探岳父的消息。他还决定主动出击,先到铜钱坝去守候牟飞苏。若能将她擒住,也好和飞天虎交换人质。不过,眼前首先要弄清楚一件事,就是彩儿的母亲到底是不是牟飞苏的姑妈。若牟飞苏的推断属实,也许这件事情解决起来就简单得多,至少可以少让更多无辜的人流血受伤,甚至是和平解决。
陈子游安排妥当,来到彩儿母亲所居住的院子。覃华亭有十八个夫人,彩儿的母亲是九夫人。不过覃华亭夫人虽多,却只有覃少川一个儿子,女儿倒是有七八个,在覃少川上面,还有七个姐姐,不过都已经出嫁,彩儿最小,排行老九。
九夫人深得覃华亭的宠爱,因为她给他生了唯一的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医术高明的女儿。九夫人一向深居简出,平素也不与其他夫人争风吃醋。当初彩儿还在身边时,她便亲自教彩儿读书习字。后来彩儿去了百草堂,每个月都会回来看他一次。而儿子少川一向在白云寺习艺,回来的次数要少得多。九夫人虽备受宠爱,却过得很寂寞。只是这寂寞深藏于心,从不曾在外人面前显露。
九夫人一向过得简朴,平素只有一个丫环陪她。
这天,陈子游来到她的住处,支开丫环,准备和岳母长谈一次。以前看见岳母,只觉得她很亲切,单此刻却不敢和她对视。九夫人如今虽是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若和彩儿走在一起,恐怕外人大多会认为是彩儿的姐姐,而不是她的母亲。尤其是她那出生书香门第的气质,给人一种温婉平和的感觉。眼神里虽深藏这看不到底的忧伤,却绝少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
“子游,彩儿有消息没?”九夫人看着陈子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颤声问道。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一向善于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她终究是一个母亲。她的儿子和女儿都失踪好多天了,她比谁都着急,但她却又偏偏是最没有办法的人,只能寄望于丈夫和女婿将儿子女儿救出来。她平素极少求人,多次想向人打听他们的消息,却又不知道问谁。
“少川和彩儿都有了消息。”陈子游看着岳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回来的,我向您保证。”
“能回来就好。”九夫人说道,“子游,你和彩儿少川一起长大,和亲生的兄弟姐妹差不多,我要你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们都要齐心。”
“亲娘(施南府一带对岳母的称呼),我明白。”陈子游点头道。他在想该如何向她转述牟飞苏所说的那番话,这关系到岳母的隐私,如果属实,必然是她内心最为沉痛的往事。如何说才能将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呢?此时此刻,他才发现,有些事不是语言就能传达的,而有些事,却又不得不说出来。
“子游,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九夫人见他犹豫不决的模样,知他有话想说。心里却是奇怪,这孩子是怎么啦,往天伶牙俐齿的,今儿怎么成了个闷葫芦?她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感觉,子游的为难之事,难以启齿之事,必然是与她,或者是与彩儿和少川有莫大的关系。这让她隐隐觉得不安,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亲娘。”陈子游想了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说道,“前天,我和唐大哥去铁炉寨救彩儿,唐大哥遇到一个姓牟的姑娘,那姑娘说,彩儿长得很像她的一个至亲之人。”他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看着九夫人,注意她神情的变化。九夫人一听,心里“咯噔”一声,渐渐无风起浪,掀起一阵波澜,似乎暴风雨就要来临,但她极力压制着。
“是吗?有这等事情?”九夫人脸色看上去很平静,“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她说彩儿像谁?”
“那姑娘叫牟飞苏,对了,她还有个哥哥,名叫牟虎翼。”陈子游缓缓地说道,他将头扭向一边,不敢去看九夫人的脸,“他们兄妹以前住在铜钱坝。父亲是个秀才,名叫牟秉烛,是十六年前去世的。他们还有一个姑姑。牟飞苏说,彩儿长得很像她姑姑。简直是一模一样。而少川大哥却长得像另外一个人——”
“是么——她真这样说——”九夫人喃喃地说道。她的声音顿时变得有几分干涩,就像用钳子从喉咙里扯出来似的,极为艰难,极其用力。陈子游连忙住嘴,拿过茶杯递了过去。九夫人机械地接过去,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捧在手中。她紧紧地捧着茶杯,手指极其用力,似要将那茶杯捏碎。而她脸上已然挂满泪珠,她在拼命控制自己,抑制自己。但怎么也控制不住,抑制不了。就像堤岸有了一丝裂缝,当洪水来临时,无论如何也堵不住了。她那悲苦的神情,像一块巨石压向陈子游心里。而在九夫人的心里,何尝不是也有一块巨石,压制着她的内心,如今终于被陈子游撬开了,打碎了,那些碎片划得她内心鲜血淋漓。那鲜血几乎阻挡了她的呼吸,让她喘不过气来,却又偏偏既看不见,也摸不着。
“他们——他们过得还好么?”九夫人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亲人的消息。自从进了皇城之后,她很少再出去过,连姓名也隐藏起来。她也曾想过逃走,但她很清楚覃华亭的为人,尤其是掌握在他手中生杀予夺的权力。一旦触怒他,只怕会给全家甚至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这些年的隐忍,不过是为了一对儿女,一心盼着他们长大成|人,她已经决定将往事永远埋葬在心底,随着她生命的终结而烟消云散,一切苦痛、伤悲、遗憾都独自承受。
“他们——都在铁炉寨上。”陈子游说道,“过得——过得很好。”
“丁当——”九夫人手中的茶杯顿时滑落在地,摔成了碎片。她的目光顿时陷入虚无,变得空洞起来。
“亲娘——亲娘——你没事吧?”陈子游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早知她反应如此痛苦,如此巨大,还不如不说。
“我没事。”九夫人说道,“他们做了棒客,是吗?他们把彩儿和少川抓去了,是吗?他们不肯放彩儿和少川回来,是不是?”
陈子游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很勉强、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他们要怎样才肯放了彩儿和少川?”九夫人渐渐恢复敏锐判断力。儿女之事迫在眉睫,容不得她过多伤心,也容不得她沉湎于往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