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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采石场,屈辱和血汗铸练坚韧不屈

原以为好日子就会随着和母亲的相聚而降临的。直至来到继父家,我才明白梦想和现实的距离有多大。

继父家境的窘迫让我始料未及。当继父领我走过一座名为小荆山的露天采石场,再下一道坡,转弯就到了继父家门口时,我还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新家。这就是我的新家吗?

这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三间房子,像一只老龟,沧桑不堪地趴在地上。三间房子里却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即我家,一户是继父的大哥一家。三间房子一家一半,中间堂屋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杂物,养着­鸡­鸭,地上坑坑洼洼,屋里气味熏鼻。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刚进门,我就莫名地接触到几双敌意的目光,那是继父的侄儿侄女们的目光。不久后我就明白了被敌视的原因,很简单,我和妹妹的到来严重影响了继父的侄儿们继承继父财产的权利,尽管继父惟一的遗产就是这石头累起的三间老屋,但在农村,这也算是不小的资产了。后来才知道,继父的大哥原来是招赘到别村的,生下三个孩子后生活艰难,继父心软,加之自己从未婚娶,为了老有所靠,就把他的大哥一家叫了回来,继父当时的意思是只要他的侄儿们在他老后对他有所照顾,这房子就算他们的了。于是他们一家五口便当仁不让地挤进了这间屋子。

继父在未和母亲结婚前一直独身。继父独身的原因很简单,继父易怒,脾气暴躁,嗓门大。据说继父年轻时曾有过数月的事实婚姻,后因那个女人无法忍受继父的­性­格而一去不返。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的时间里,继父像山上一块不讨人喜欢的顽石一样,一直无女人问津。

于是继父孤独地生活了四十七年,直至经人介绍介绍认识了四十九岁的母亲。其实母亲在见继父第一面时心内是备感失望的。做矿工的继父看上去丑陋而粗糙,家境也不如人意。但那时急于找个落脚点的母亲别无选择。而母亲这一次毫无选择的选择,直接影响了我一生的命运。

当继父后来娶了母亲,带来美华后,曾多次和他的大哥一家交涉,希望他们搬出去,但请神容易送神难,继父的大哥老实巴交,但他的老婆和他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女们却刁钻野蛮到极点,他们不仅指着继父的鼻子骂他胳膊肘往外拐、咒他不得好死,甚至耍泼找茬打骂我们。母亲私下一再告诫我和美华,她和继父不在家的时候,千万不要和对方发生争执,否则会吃大亏的。我问母亲什么叫吃大亏,母亲脸­色­一沉:挨打,你懂不懂?

我到继父家的第三天,便领教到了继父的大嫂和她儿女们的凶恶。起因是一件小事,因为他们家的­鸡­在堂屋里乱飞乱跳,把我家正在煮饭的煤球炉上的锅都打翻了,我气急之下,将他们家的­鸡­轰赶了出去,于是大祸临头。他们家的大女儿,已经二十岁的周小金从房间里冲出来破口大骂,她没读过书,骂的都是难听至极的脏话,我固然听不懂,但看她骂人的表情也能猜出几分来,我不知道如何反击,也不会反击。但屋内的母亲已经忍不住,回敬了几句,由此火上浇油,周小金冲上来一把薅住母亲的头发死命地拖,战斗打响了!从他们家的房间里刹时冲出了她的妈和两个弟弟,他们围攻了我和母亲,继父和美华都不在。我和母亲没有打架经验,只会揪别人的衣领,根本无暇护卫身体其他部位。混战的结果是,我和母亲的头发被揪掉了好几缕,脸上糊满污血,手背上有被抓破的血痕,而他们家没有一个人受伤,他们凯旋了,他们胜利了。

当我和母亲噙着眼泪在房里清洗伤口时,周小金家里正传出阵阵得意的笑声。我多么恨啊!我恨自己太弱小了,不能保护母亲,不能打赢这场战争!为什么我们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伤害?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吗?命运为什么像个无情的杀手,处处追杀无辜而弱小的我们呢?我们到哪里才能过上安逸、祥和的日子?

我被打怕了,我害怕这种武斗场面。我摸着生疼的头皮央求母亲:我们走吧,我不要住在这里。母亲的泪掉了下来:我们能去哪里啊?他们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孩子,忍着吧,以后少招惹他们就是了。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杨东启在我家横行霸道的日子,惟一不同的是他动辄提到动刀子杀人,周小金一家固然没有如此狂妄,但他们­阴­鸷、仇恨的眼神总令我不寒而栗!他们家的大儿子,十八岁的周小九经常在门口的杨树上吊吊环、打沙袋,那是一种无声的示威,是一种强硬的威胁——最好识相点,不要惹我们家,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是的,惟有忍。

我们一家坐在门外的桌子边吃饭,周小金出来倒洗澡水,故意扬得高高的,让脏水撒进我们家的菜碗,我们忍了。我家在做饭,周小金故意挥舞着扫帚扫地,灰尘弥漫,乌烟瘴气,我们忍了。他们指桑骂槐,诅咒我们一家,我们也忍了……十三岁的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坚忍!正是这种坚忍磨练了我的心态,在以后的年月里,我因坚忍而避开了许多矛盾与锋芒,获得了心灵的超脱与豁达。

继父虽然嗓门大,脾气暴,其实外强中­干­,面对我们母女的被欺凌,也只有忍气吞声。直至和继父生活在了一起,我才深切地明白继父支撑生活的不易。也才理解母亲当初不能带我来的苦衷。我和美华在父母的房间里搭起了一张小竹床,屋里还塞满了农具杂物,堆得满满的,一家四口和所有破烂农具塞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子里,连转身的空间都很困难。尤其是,房间的门背后还藏着一只尿桶。晚上,谁起夜都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又臭又吵人。

由于我的来临,使得原先就备感窘迫的家境更为捉襟见肘。我和母亲、美华的户口还未迁过来,实际上就是黑户,一家四口就只有继父的一亩五分地。吃的米和烧的柴都不够,只能买黑市米和煤。母亲的身体不好,几乎每月都要抓药。而继父一个月满打满算才七八十元的收入,这对一个有着两个正长身体、正在读书、又有一个长期病号的家庭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每次买煤,都是继父和我一起拉着板车,步行去十几里外的市区南关买煤,每次买三百斤,只够烧一个月左右。最后的散煤,总是被母亲合上泥土接着烧,但那一点也不经烧。而且米和煤的价格总是不断上涨,我和妹妹的饭量也日渐增加,愁得母亲天天叹气。

我一听到母亲的叹气就紧张,就知道母亲又碰到难事了。最让我寒心的倒不全因为贫穷,也不是因为周小金他们家不时的寻衅闹事,而是继父与母亲日复一日的争吵,全为经济拮据。

生活的艰辛严峻地摆在了我们一家人面前。

过完春节不久,我和美华就要上学了。我很顺利地Сhā班上了平山口小学的五年级读下半学期。学费是继父四处去借的。

继父认为借钱供我们姐妹俩读书,我们就得­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才对得起这个家。于是,我和美华有了分工,课余时间,我上山砸石头,美华拣猪粪。

美华­干­的是早晨的活。安徽某些农村的猪是放养的,一大清早,睡眼惺忪的猪们爬出猪窝,摇摇摆摆出了门。美华的任务就是扛着屎勺,屎勺的一头挑着屎筐跟在猪们的肥臀后面,猪们拉下一泡屎她就用屎勺拣进屎筐,一早上可以毫不费力地拣满满一筐,这些都是上好的农田肥料。

可美华并不喜欢这份拣屎工作,她觉得一个女孩子扛着屎勺、屎筐,一清早就跟在几头肥猪ρi股后面转悠实在难为情。可我恰恰相反,我非常喜欢拣屎。我喜欢欣赏猪们悠哉游哉、摇头晃脑的憨笨样子;我还喜欢看猪们边吃边拉的悠闲姿态;当然更喜欢它们拉出一泡泡肥硕的屎块。每当我拣起一泡屎,心里就有一种小小的收获了的喜悦。并且,早晨的空气十分好,尤其是夏天,边拣屎边呼吸新鲜空气,一举两得。而且猪屎并不臭。

于是我常常拿洗碗和美华换拣屎的工作,美华倒也欣然接受。在我家后来的种田肥料里,起码有一半的猪屎是我拣的。除了拣猪屎,我还拣牛粪,牛粪没对农作物没什么营养价值,但如果把它们做成饼子贴在墙上,晒­干­后就成了绝好的燃料,冬天时煤球炉引火最管用。和妹妹不一样,我很喜欢玩牛粪,我喜欢用手捧着稀烂的牛粪,“啪”地一声贴在墙上,有时候,太过稀烂的牛粪会溅在我的衣服甚至脸上,牛粪一点不臭,还有点草腥气,因为牛是吃草的。我家屋后和西侧面的墙上都被牛粪贴过,留下了一个个圆圆的、斑斑驳驳的牛粪印迹。

我早上拣屎,晚上放学回家便直接到山上帮母亲砸石头了。那时我人小,就用小铁锤砸“寸子”。所谓“寸子”,就是一寸左右大小的石子。母亲身体好些时就在上山劈劈啪啪地砸。那时砸一吨石子可以得两块钱,一天砸得快可以砸一吨。

学会砸石头我是付出了血的代价的。

尽管是将那种拳头大小的石块砸碎,我在入门时还是吃足苦头。砸石头的正确姿势是用左手扶住石头,右手抡锤狠狠砸向目标。我握锤的姿势非常正确,只是每次砸向目标的准确­性­不强。好多次石头完好无损,扶住石头的左手指却皮开­肉­绽。疼是不必说的,难忍的是继父的指责。如果继父在身边,我连哭都不敢,继父会说:“眼睛是­干­什么用的?你不会看准了砸?”

砸破指头是正常不过的事,还有碎石屑溅入眼睛、划破腿脚的,右手掌被锤柄磨起的水泡也钻心的疼。只是,无论我受了怎样的伤,都甭想从继父那里得到半点同情。继父心肠并不坏,只是心不软。也许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便无父女情深吧!

有一次,我吃过中饭,趁着上学前有一点时间,顺便砸点石子。父亲回家吃饭前,给我扒了几簸箕的石头让我砸。砸了这些,我自己又去扒了几簸箕石头,正砸到一半,继父来了,见面就吼:“你怎么砸得这么慢?回家前那点石头,倒现在还有这么多!你在­干­什么啊?”我委屈极了,又没胆子回嘴。任由眼泪把眼睛都泡肿了。

半个学期很快过去,期末考试,我是和班里几个尖子生被班主任带到市里去考的。结果出来后,我就成了村里的“小名人”——我居然考上了芜湖市重点中学二十五中,是全村多少年来惟一考上重点中学的女孩子!

放暑假期间,我天天上山砸石头,要挣足自己的学费呀!山上的男人女人指着我教育他们的孩子:“看看人家小姑娘,读书又聪明,又会­干­活,多懂事!看你,笨得像头猪!”挨骂的孩子敌意地瞅我两眼,而我却希望生在那个挨骂的孩子的家庭,起码,我不用为学费发愁吧!

辛辛苦苦砸了整个暑假的石头,因为垒了一间我和美华安身的小石头屋,我和美华的报名费又成了问题。

我考取的重点中学在市里,我得住校,住校就得交伙食费。不住校,天天往返二十多里路的时间和车费又是我难以承受的。美华也要上三年级,眼看九月一号即将来临,家中越发愁云密布。

换个人家,孩子考上重点中学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而我家相反。炎热的夏季是身体虚弱的母亲最难挨的季节,母亲常常吃不进一口饭,光喝水,然后躺在竹榻上呻吟。继父焦头烂额,整日愁眉不展。我和美华日日行动如鼠,生怕一不小心触了继父的火气,从而引起父母的一场恶吵。

父母的争吵是三天两头的,苦难生活的无情磨练,将母亲逐渐从一个通情达理、温婉和善的­妇­人变成了一个敏感脆弱、脾气暴躁的怨­妇­,她不堪忍受继父诸如随地吐痰和大嗓门之类的恶习,经常指责继父。继父又是一个火暴­性­子,受不得一点指责,于是家中几乎无一宁日。父母的争吵让我和美华倍感家庭的冷漠与凄凉。

一天,十一岁的美华问我:“姐,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不在家里呆了呀?”记得我当时对神­色­忧伤的妹妹说了一句恶毒的话:“一是嫁人,一是死。”嫁人和死,后来真的成了我向往的目标。

我的妹妹美华后来发明了一个家的代名词——“活死人墓”。对我家,这个词再合适不过,因为父母大吵后,家中便是一片死寂,父母的呼吸都沉闷得可怕。

要开学报名了,继父丝毫不提我上学的事。我在忐忑不安中鼓足勇气、战战兢兢问继父:爸,我能读书吗?当时是晚上,正吃饭,继父夹了一筷子咸菜蹲在门槛上大口扒饭,把一个沉默的背影留给了我。母亲气度小,马上冲继父嚷:女儿跟你说话,你聋了?我心里一冷,凭经验知道,一场恶吵又即将开战了。

继父果然横眼吼道:我要是聋了倒好了,省得听你的屁话!老子瞎了眼找了你们娘儿仨,累死老子了!老子也没办法可想,读不读书怪不得老子……发怒时的继父可以声震整个小荆山,母亲放声大哭,母亲的委屈我能理解:继父后悔娶了她,她又何尝不后悔嫁了继父?

我和美华瑟缩在房间一角,继父的话句句如刀,直刺我生疼的心脏!在一刹那间,我心如死灰:不读书了!

我翻开书包,找出那张录取通知单,折好放进衣袋。临睡前,我开门出去了。

家门口就是一条通到长江的河,夏天的河水涨得满满的。有时连下几天大暴雨,长江上游的水就会顺流而下,直抵我家屋檐下。每年夏天总有一段时间,我可以站在门槛上洗衣服。因此这条河是危险的,但又是我深为喜爱的。

现在,河里的水位已经过了涨潮期,而回落在离我家门槛十米远的地方。月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闪着温柔而慈爱的光泽。我小心地涉水而下,水的凉润让我全身一阵舒畅。水真好,谁也欺负不了它,也无烦恼,还可到处漂泊,多自由啊!我要是一滴水就好了,随波逐流,随遇而安,随心所欲。可我不是一滴可以流动的水,我是一个活得非常苦恼和艰难的小女孩,是一个很不快乐的小生命。水能让我远离烦恼、自由流动吗?

我在水里安静地站着。有一些小鱼儿悄悄地吮吸着我的小腿,痒痒的,酥酥的。月光在水里深深浅浅地摇晃,一片银­色­。这刻的时光如此美好。

我从兜里掏出录取通知单,放在了水面上。我用手一拂,它就随波漾了开去。再拂,它就漂得更远了,很快,它就漂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我目送它远去。然后,上岸,回家。

我成了山上最小的采石女。十四岁。

砸石头的光景又已不同,芜湖钢铁厂不要“寸子”,改要“碗口石”了,顾名思义,就是碗口那么大的石头。八毛五分钱一吨。砸石工具随之更新。继父给我准备了一大一小两把铁锤,一把十磅,一把十八磅。十八磅铁锤的任务是将抱不动的大石头砸成能搬运的小石头,十磅铁锤的任务是将小石头砸成合格的“碗口石”。还有一根铁撬、一把铁耙、一把铁叉。我每天扛着这些铁家伙“上下班”,它们硌得我的肩膀生疼生疼,它们和我的骨头对抗着,它们硬,而我的骨头更硬。扛久了,居然也不觉得痛了。

石头是矿上的工人们放炮从高高的石壁上轰下来的。每放一炮惊天动地,石头便排山倒海般倾泻而下。放炮下来的石头一部分由矿工们拉到破碎机上去加工成矿粉、瓜子片、寸子等。另一部分则由像我这样的“个体户”用原始体力加工,再由毛驴板车拉到芜钢去炼铁或烧石灰。

砸石头也有规矩,靠山吃山,山上的“个体户”都是附近的村民,个个“占山为王”,家家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场地,不成文的规定是,放炮炸下的石头落在谁家场地上便是谁家的,别人不得越界拾取,否则,轻则骂个狗血淋头,重则大打出手。在这个完全靠蛮力生存的小社会,每个人都有一套自我保护与对外抗衡的势力。有人以凶悍出名,有人以蛮横出名,有人以玩命出名。在山上,为抢石头打得头破血流的例子太多了,我任何势力都没有,为避免麻烦,我到山上找了一处还未开采到、没人占有的场地,开始了我的砸石生涯。

我的场地因没开采,因而原料来源艰难。我先是从土堆里掏一些碎石块,但没两天就“坐拣山空”。接着我开始采取“蚕食”行动。我看见有些人家的场地上石头多得砸不了,最后还是被工人们拉上了破碎机。我便央求人家:“你家石头多,与其让他们上破碎机,给我一点好不好?”这样恳求,一般比较有效。但也有蛮横的,宁愿上破碎机也不给我,我只有­干­瞪眼。

还有一种情况,人家石头多,他们只青睐省力的小石头,对那些费力的大石头便不屑一顾。我就拣这些人家不要的大石头,一块一块地用大锤砸小,再装上小推车运到我的场地上。我就像那只辛苦的­精­卫,一块一块地衔着石头,所不同的,它是填恨海,而我是填生活。

我的砸石之初并不顺利。最大的困难是我几乎抡不起那些铁家伙,尤其那把十八磅的铁锤。颤颤巍巍抡起来,砸到石头上却绵软无力。有时砸偏了,不是自己的腿脚倒霉,就是石粉飞进了眼睛。每天回家,手上腿上少不了旧痕添新伤。手上是逐渐两极分化的,十个手指搬运石头磨掉了螺纹,鲜红的­嫩­­肉­触之即痛;而手掌上却又老茧厚厚,针扎进五毫米丝毫不觉。几个月下来,我的脸庞黑了,胳膊腿粗了,力气大了,十五岁的我看上去有二十岁那么大。这是磨练,也是成熟。

有一次,我为了一块钱与人打赌,在半个小时之内,将一块近一吨重的巨石砸开了。那块石头也是赌气砸的。头天放炮的时候,它不偏不倚正好滚落在我家场地上。一般来说,这么大的巨石是该用炸药炸碎的,但我向矿上的班长要求放炮炸碎的时候,班长说石头有裂缝,可以砸碎,不必放炮。但是,却又没有一个矿工愿意出这份苦力。我求了好几个人,人家都说,石头这么大,砸碎有什么好处给我?石头在我家场地上,别人自然不管了,着急的是我。我一赌气,就说,我来砸给你们看。

这下,矿工们来劲了。有个人说,你砸碎了我给你一块钱。另一个人说,我也加一块。不过限定时间,半个小时之内砸碎有效。我说你们别赖。当我轮着十八磅的铁锤,站在巨石上高高抡起铁锤的时候,颇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那是砸石头最累的一次,半个小时,除了擦汗,没有休息一下,身上的汗水连裤子都湿透了。那块巨石渐渐地变小,变小,最后变成了一堆碗口石。后来整整装了一毛驴板车,足足一吨多。我没要到矿工打赌的两块钱。这让我有点耿耿于怀。不过我还是不后悔砸了这块巨石,毕竟它卖的钱归我。

在山上,最艰难的还是抢石头。当我的那块场地也被矿工们开采后,忽然就成了宝地。前后左右都有人来围攻。每次炮声还未停息,就有胆大的率先跑进堂口,顶着石壁上放炮炸松的危石抢石头。为了捍卫自己的场地和石头不被侵略,我曾多次勇敢地和侵略者发生械斗。砸石生涯锻炼了我的个­性­,我再不是原先那个柔弱无助的小丫头了,我学会了自卫。

常和我发生武斗的是一个叫兰兰的女孩,比我大三岁,仗着她哥哥是矿上的风炮手,一向专横跋扈,欺霸一方。她不仅抢我的石头,连我的场地也妄图侵占。我们原先在边界处打了个界桩,以此为界的,但她总乘我不在时,擅自往我这边移动界桩。这种­阴­暗卑劣的手法令我尤其恼火,我和她讲理,她不,她张口就骂。山上砸石的女孩子大多是没读过书的,那个靠蛮力吃饭的小社会里遵循的是弱­肉­强食。一般我都是忍字当先,因为我一直记着母亲的告诫:在这个地方,我们是外来户,没有亲朋好友帮助,尽量不要惹是生非。

当有一次兰兰唾沫横飞地咒骂我家的祖宗八代时,我终于忍无可忍,扬手给她两个响亮的耳光。于是我们扭成一团,她长得人高马大,力气自然也比我大,我被她死死地压在地,我们像两个野蛮的小野兽,在满是碎石子的地上滚来滚去。最终我们是被矿工们拉开的,我们都负伤了,血汗交融,满面狼藉。我们互相仇视,咬牙切齿,气喘吁吁,一副困兽犹斗的样子。

兰兰的哥哥从半山腰下来了,我满怀希望地以为他是来为我们做调解、说公道话的,没想到,这个看似英明的家伙居然二话不说,提起我的衣领,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把我扔到了几米开外。人生就这么残酷!谁让我没有哥哥?谁让我孤掌难鸣?哭是没有用的,惟一的办法就是使自己强壮起来,面对强悍的对手毫不胆怯。我抹­干­眼泪,爬起来,拣起我的铁锤,把仇恨通通发泄到了石头上。石头在我的铁锤底下啪啪地碎裂,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头,也只有自己去颠覆,去砸碎,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帮你。

在一个中午,矿工们都下班之后,我鬼使神差地和砸石头的六九子打赌,看谁能通过安全绳上爬上山去,然后再爬下来,不准将安全绳系在腰上,只准抓在手里。我从没有过如此疯狂的念头和举动,潜意识里,似乎想证明自己的勇敢,让那些总是欺负我的人看看我的胆魄。

六九子是个男孩,比我大两岁,经常像只灵巧的猴子,在山上窜来窜去。他自然是不怕的。而我呢,仰头看看陡峭的石壁、摇摇欲坠的危石,感觉那山就要当顶压来了。我的心和腿一起狂跳起来,山虽不高,才二百多米,但那是垂直攀登啊!可我不愿退缩,兰兰在这儿,周小金和周小九也在不远的场地上砸石头,我一定要成功地爬上去,不能退缩。

我和六九子一前一后攥住了同一根安全绳,绳子太粗了,我的手几乎握不牢它。绳子是矿工们放炮、撬石头时用的,它的另一头系在山后的一块巨石上。六九子爬在我前面,他说他是男孩子,应该“身先士卒”。我穿的是已经磨平了底的解放鞋,登在石壁上总是往下滑,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两只攥住绳子的手臂上了。刚往上爬几步,颤动的绳子就带动了石壁上松动的小石块,簌簌落下,六九子赶紧喊我低头,只听见小石头嘣嘣地打在我们戴的藤编的安全帽上,有一些碎石擦着我的手掉了下去,手上有点痛,一定是破皮了。紧张、恐惧使我心跳如鼓。现在下去是很轻易的事,但半途而废又是我不甘心的。我咬咬,上吧,如果连一座小山都不敢爬,我以后还能­干­什么?

好容易爬到半山腰一块平稳的巨石上,我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我转身下望,天!兰兰和其他人像侏儒一样在蠕动,山脚下是石块遍地,我不敢想象,如果现在掉下去会是什么结局。六九子笑嘻嘻地说:现在掉下去,不是脑浆迸裂、肢体分离,就是一块­肉­饼吧!

我不敢再往下瞄一眼,只有咬紧牙关往上爬了。在爬上一块凸出来的岩石时,我有一度双脚悬空,在挣扎的一刹那,我以为我真的要掉下去了,我惊恐地大叫,双脚乱蹬,我听到了下面一片惊呼,我能想象所有人都在看我的洋相。母亲正好给我送中午饭来,老远就骂:“你个讨债鬼,你不要命啦?快下来、快下来啊——”那天我穿了一件红的确良短袖衬衣,比较惹眼,山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仰头看我的洋相了。母亲的喊声已经充满了哭腔。我也要哭了。现在我进退两难,我吊在半空。我后悔不该逞能,不该和六九子打赌,不该把自己十五岁的生命吊在一根绳子上。

最后,还是六九子,这个已经砸了三年石头的十七岁的小伙子,用他巨大的臂力将绳子拽了上去。当我一脚跨上顶峰的坚实土地时,我一下子躺在了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

六九子对我说,你真不一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强、勇敢的小姑娘,你是小荆山多少年来最大胆的一个女孩子。经历了巨大惊恐的我现在又有点沾沾自喜了——是的,我自信我很好强,但这是生活逼迫的。那天回家后,我在日子里写了爬山的感受,最后我写到:这只是我攀登的第一座小山,在我人生中,还要攀登多少座山崖呢?

为了多砸石头挣钱,也为了避免和兰兰们无谓的战争,我总是最早上山、最晚回家,我坚持每天砸四吨石头,够拉三毛驴板车,这样我每天至少可以挣到三块钱左右。一个月除去下雨天和星期天,起码可以挣到七八十块钱,可以帮继父撑起半个家了。

然而也不是每天、每个月都那么顺利的,有些时候因为石源不足,也许一连几天都会完不成“任务”,这时候继父的脸­色­就­阴­沉了,我更是焦虑万分。我怕继父和母亲因经济拮据发生争吵,只要他们和睦相处,哪怕让我一天砸十吨石头,我也愿意。

最难熬的是夏天,露天的矿山上气温高达五六十度,明晃晃的太阳烤得石头冒烟,即使戴着厚厚的帆布手套搬石头,也能感受到来自石头心里的灼热。一滴汗水滴到石头上,只听“滋”的一声,水印就变白了。被开采得凹陷进去的堂口里钻不进一丝风,要呼吸,就得像缺氧的鱼一样张大嘴巴。或者在休息的空隙,钻到荫蔽处,坐下用草帽扇一会风。

坐在山根底下,仰望不可捉摸的高空和陡峭的石壁,闻着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发酸、发馊的汗味,搓磨自己老茧层层的手掌,忽然感觉命运就像压在我身上的一块石头,压抑、沉重,难以颠覆。虽然我曾成功地攀登了小荆山,砸碎了男人们也胆怯的巨石,或多或少为自己树立了一点小小的尊严,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还只是一个砸石头为生的小女孩。惟一改变了的,是我的自信心增强了。只要有信心,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夏天的中午,山上往往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人们都在午休。要到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偏西才上工,因为正午的堂口里实在太闷热了,人很容易脱水中暑。我就利用中午这段时间来读书,书是找矿工们借的,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我读的第一本历史小说《隋唐演义》,每天中午,我就坐在破碎机旁,那里地势较高,也有阳蓬,非常安静。偶尔会有一丝丝风愉快地穿过这里,这里就成了我夏天中午的读书天堂。晚上回家,我就把这天的读书心得写到日记本上,抄录下书里的名言警句。那些书,还有那些闪光的字句,像星星一样点亮了我灰暗的十五岁的天空。

但我是不能在家里看书的,继父心疼电费。我和妹妹住的是单独开门的小石头屋,和父母住的那一间一墙之隔,他们可以透过墙上的石头缝看到我们小屋里的灯光,要是我们在小屋里超过十分钟不关灯,继父就会不由分说拉了电闸,房间刹时便沉入黑暗,像小船沉进了海底,我的心也是。躺在床上,闻着从窗户外飘过来的茅坑的臭气(我们的小屋窗户正对着茅坑),眼泪止不住刷刷往外涌。浑身的酸痛袭击着我,而最痛的还是心。

母亲心疼我,月底到石矿结了账,母亲会偷偷塞给我一两块钱作为奖赏。这钱我轻易舍不得花,等到下雨天,露天石矿不能作业的时候,我就徒步十几里路去市里的图书馆买书或者在芜钢路的那家小书屋里租一套连环画,坐在那里看半天。那天的心情就会愉悦无比,像饥渴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了食物和水一样。

但命运似乎注定了读书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

有一次,我用省吃俭用的三块五毛钱买回了两本《宋词三百首》和《工笔画技法》,继父看到了,勃然大怒,对他来说,这种浪费简直罪不可恕。母亲因为给我的私房钱被继父发现而恼羞成怒,她不由分说,将那两本崭新的书塞进了正燃着的灶堂。我愤怒至极,有生以来第一次顶撞了父母:“你们太愚昧了!”

母亲扬手给我一个耳光,从小到大,母亲从没打骂过我,因为我一直是那么乖顺听话。母亲的这一耳光打碎了我的心,我痛哭失声。我为这个家牺牲了学业,小小的肩膀过早抗起了家庭重担,可他们居然连书都不让我看,这是我惟一的爱好啊!我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哭肿了眼睛。我第一次想到了离开这个世界。

我把自己关进小屋,边哭边在我的日记本上写遗书,我一遍遍狂乱地写“我恨这个­阴­暗的世界、我恨不公平的命运、我恨……”一连串的恨,我不知道具体该恨谁。只觉得整个世界对我都是不公平的,我的童年那么不幸,经历过同龄人没有经历的苦难,为什么现在还要我背负这么重的生活压力?为什么我的家没有一点点温暖和幸福?为什么我的世界看不到曙光?为什么亲情也那么冷酷无情?……

我选择了上吊。绳子是Сhā秧拉线用的尼龙绳,很细很结实的绳子,打上死扣就解不开了,几乎可以勒断人的脖子,这种自杀方式在农村比较普遍。我甚至在邻村看过一个上吊的新媳­妇­,舌头伸了出来,怎么也缩不回去。可怕是可怕,但比较能解决问题。

可临到实施前,当我站在凳子上,把绳子挂到房梁上后,许多牵挂涌上心头——我死了不要紧,母亲能经受得了如此巨大的打击吗?父亲的去世她已经“死”过一次,我还要再让饱经风霜的母亲再“死”一次么?美华呢?她才十二岁,正在读初一,我答应过要供她读完初中的。没有了姐姐和母亲,她在这异地他乡如何生存?

亲情的眷恋软化了我的自杀意志,我从凳子上跳下来,收起绳子,擦­干­眼泪。生活不相信眼泪,即使你把眼泪流成珍珠,灰暗的生活也不会因此而闪光。

但是,离开这个冷酷世界的念头并没有从我的心里彻底抹去。后来,我一旦被父母痛骂,或父母吵架的时候,就想自杀。十分渴望自杀。也实施过自杀行为。我前前后后写过十封遗书,写了烧,烧了写。至今,我还保留着一封写于十六岁夏天的遗书。但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受了什么刺激想自杀了。

遗书是写在日记本上撕下来的,蓝­色­墨水,字迹工整,只有三页纸,正反面都写满字——“既然这个世界不留我,我还留念它­干­吗?还有一个月,就是父亲(去世)的第七周年,我(多)想在父亲七周年这天去­阴­朝寻找父亲啊,可我等不及了,因为我受不住了。在我这短短的十六年的一生中,世间的一切苦难已经够折磨我了,我痛苦,我绝望,倘若父亲还在世,我有多快乐,多幸福,世界对我这苦命少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死,这个字在我心里已孕育几年,今天已实现了。我要以死来抗议,我要离开这个吃人的世界,去­阴­间找回失去的父爱,这十六载里,我吃遍了世上的千辛万苦。是的,正如母亲所说的我,活着不如死了,我活着给他们带来的只有苦恼、累赘。

亲爱的故乡的人们,我多么想在我临死之前看一眼我日思夜想的故乡和乡亲,永别了,亲爱的故乡,亲爱的乡亲,永别了,世界上一切可爱的东西,袄坏我总能分得清的。

还有,亲爱的妈妈,你忘掉女儿过去的不孝吧。我时常惹你生气。美华妹妹,你替我尽孝吧,继父和妈妈养老送终全靠你了。妈妈,请收(受)不孝女儿纸上一拜。

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命苦。是的妈妈为我吃了不少苦头,我不能为她养老,很对不起。

妈妈,我死后,我求你把我的骨灰送到故乡父亲坟旁,让女儿永远伴着父亲,这是女儿最后求你你一定得答应。我在九泉之下也闭目了。

可怜的妈妈,你从今后只有美华一个女儿了,凡事要顺着她点,让她安心学习。妈妈,到此时,我把心里话都掏出来吧,四年前,你带我到这儿来时,我心目中的第二个家是很温暖幸福的,没想到,这个是那样的不协调,继父的心胸那样狭窄,脾气那么暴躁。

我不知道前世错做了什么事,命运要这样对待我,给我这么多的苦果叫(我)吞,我受不了,我要向这不公平的命运抗议。

还有,我写了一封信给桃英,忙(麻)烦你们代替寄一下。妈妈,您不须悲伤,你如想得开,也许你会开心的,因为你少了个眼中钉,­肉­中刺。

不孝女儿美萍拜上

现在,我看到这封遗书的时候,可笑大于酸楚。我笑自己的幼稚,通篇遗书没有明显的标点符号,只用一个点代替。而且语句也不怎么通顺,一股子愤世疾俗,连“吃人的世界”都写了出来,可见当初是多么仇恨这个世界。从遗书里的最后一句看来,分明对母亲又有些怨恨的,甚至把自杀当成对父母的报复。可以想见,我那时之所以想自杀,完全是受了父母的气。从小到大,受到父母的气太多太多了,至今已想不起导致我要写这封遗书的导火线。只知道,那时候真的想死。想死的念头是从十五岁开始的,一直到十九岁离家出走。除了那次上吊未遂之外,后来我又喝过一次老鼠药、跳过一次河、用剪刀剪过一次手腕。但每次,都是在关键时刻,想到母亲和妹妹而狠不下心肠。都是半途而废。后来才明白,自杀真的是很傻很傻的事情,完全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做法。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自杀成功。我很庆幸自己平安地度过了花季里的雨季。我很庆幸自己还算坚强,终于守到了云开日出的那一天。

为了不让父母恼火,我再也不敢乱花钱买书了,只有厚着脸皮找人借书看。村里有个已经在纺织厂上班的高中生,他酷爱书籍。他有个小木柜,里面装满世界名著和书刊杂志。高中生人很温和,我找他借书基本上不会空手而回,但他每次只借一本给我,看完一本再去换下一本。我从高中生那里借完了《飘》、《三国演义》、《西游记》、《巴尔扎克文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楼梦》、《泰戈尔诗集》、《鲁迅文集》、《巴黎圣母院》,武侠小说《白发魔女传》、《书剑恩仇录》《雪山飞狐》,期刊《十月》、《啄木鸟》、《清明》、《收获》等等。有将近两年的时间,高中生的小书柜对我来说成了耗子的米缸。那些书我爱不释手,废寝忘食地读。走在路上读,吃饭的时候读,上厕所也读,任何时候,我的口袋里都会有一本书。晚上为了和继父打马虎眼,央求美华故意拖延做作业的时间,那些书籍芬芳了我整个枯燥无味的花季生活。

每当读到一些警世名言,就把它们抄在日记本上。什么“人生能有几回搏”、“谁若游戏人生,他就一事无成。谁不主宰自己,永远是个奴隶”等等。还把一些爱情锦言也悄悄地抄录下来。那些书籍使我感悟出一个人生哲理:人必须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精­神的。如果现实世界令我们痛苦,那么,我们就从­精­神世界获得安慰,这种安慰来自我们的心,我们要用心去感受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不要沉溺于苦难无法自拔,怨天尤人,要学会自己拯救自己,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受到了启示。山和石头在我眼里有了生命,它们是为了改善我的生活而存在的,如果没有这座石山,我不知道靠什么来维持生活。如果没有它,我的意志、我的自信、我的坚忍的个­性­也许不会磨练出来。苦难是一笔财富,我得感谢它。

转眼,我到了十七岁。三年的砸石生涯使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采石女。身体健壮,手臂有力,走路时脚下像按了弹簧,弹­性­十足,每顿可以毫不费力地就着咸菜扒拉下两大碗米饭。在山上,有人戏称我“文武双全”,因为我说话总是“文绉绉”的,还会画画,又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砸碎一吨多重的巨石。

十七岁,的确良的黄军褂下掩饰不住我的青春了。

开始有年轻的矿工注视我的背影了,开始有人和我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了,我猛然意识到,我已经不知不觉的长大了。成长是痛苦的,但它并未停止成长。

父母开始对我敏感起来,如果有同村的男孩到我家来送书给我看,继父准会怒目而视,比防小偷还紧张。

十七岁,在农村该是说亲、订婚的年龄了。父母防患于未燃,一再给我打预防针:“不准在外面和男孩子瞎胡搞!不要给父母丢脸!不要……”其实,即使父母不说我也是不敢的。那个年龄,提到恋爱、订婚的词汇都会脸红的呀!

开始有人明里暗里给我提亲了,母亲一一回绝。母亲的心思是要把我嫁到街边去,那里人家比较富裕。我会生活幸福,而她的下半辈子也算有所依靠。但我不以为然,街边是那么好攀的么?家境优越的人家会到这穷乡僻壤来找媳­妇­么?父母的希望和出发点是好的,但怎么就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呢?我为父母的美好愿望感到可怜、可悲又可笑。

偶尔,我的窗外会飘过男孩子的歌声:“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我不敢开窗,惟有静静地听,感受那颗躁动的心。

读了那么多的小说,我对自己的未来不是没有幻想,书中那些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是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的偶像,我也不例外。然而我不敢憧憬,那是个遥远的世界遥远的梦,无法触及。只有砸石头,是最现实的。

灾难有时候就像从天而降的空难,猛地砸在满怀希望的头顶上。就在我十七岁那年的元旦前夕,灾难再次降临我的头顶。

那时,毛驴板车已经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拖拉机。拖拉机是外村人开的,谁先抢到就替谁家拉。那是一项不亚于运动会上争夺第一名的体育运动,只要远远地看到拖拉机开来的影子,等候的人群便用百米冲刺的劲头冲将出去。这就需要有极强的速跑功能,我是练出来了的。只要我和其他抢拖拉机的人同时向一辆拖拉机奔去,一般都是我抢先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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