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看眼前一花,猝不及防之下,正被一块厚实的石头敲中脑袋,便看着瞬间青肿了一片,好不疼然?青衣呵呵一笑,将疗伤圣袋从腰间卸下,到处一些清水替他涂抹,不消多时便已清瘀活血,只余一片清凉。
祁恬笑道:“这狉县如此凶猛,却不知淳州府的居民又是如何一番民风?”青衣道:“淳州方圆七百余里,一府三县,独处于偌大的一个盆地之中。其四围皆被盘和山脉团团围住,山下有不飘河,万物不浮,水族不生,山上常年有那卷鹤风,飞沙走石,掀虎翻豹,便是苍天顾虑淳州民众为洪荒逃难之民余生繁衍而来,秉性凶残、脾品恶劣,不过放出作恶。”
杨起道:“山水围困,想必软禁得正是大恶。”黄松叹道:“修仙岛也是天庭忌讳之地,为黄水所困,尚有仙人留下的船只能够脱厄。这淳州府既然受困于恶水,又落难于穷山,只怕却不会有这等造化。”想起当日的两大神兽,蹙眉道:“不知是否也曾在盆地荒野之中放得什么怪兽,好生惩戒他们?”
杨起摇头道:“想必不会!灯芯一众是天帝旧敌的后人,为三界所恨,淳州府民不过是暴戾凶蛮,为众神所恶,这一恨一恶,待遇自然也是大不相同。被仇恨者,既有受困之苦,又有活祭丧命之惧;被厌恶者,仅仅是流放一处,受些闭塞之难罢了。”无意往远处看去,见狉县乡人簇拥着一尊铁管,远远上得一座土丘,晴天白日之下,尽是执火明丈,不觉奇怪。
青衣惊道:“那是狉县打架搏赌的器物,唤做轰天雷。”便看一团火焰飞快而至,将近筝船跟前,轰隆一声炸开,震荡得半空云翻气颤。土丘众人拍掌称好,船上四人却是惊魂骇然,催促黄松急忙扯帆纳风,又将水蒸瓶的扳括一扭到底,气息如喷盖啸,便要开足马力逃遁匿踪。
只闻得四周的雷鸣不断,便似许多大手依旧攀着船舷左右摇晃,虽是勉力平复心神,暗中却是叫苦不迭,忖道:“这轰天雷委实名不虚传,它未必能将天穹轰塌,但对付这小小的木船、区区的凡民,只怕是绰绰有余。”
黄松引着筝船亡命而逃,唯恐船甲的龙鳞一时遮护不得、抵挡不住,终究又要重蹈坠地空难。好容易脱了轰天雷的射程,眼看得安然无恙,身子不觉一瘫,就要往桅杆依靠,叹道:“好险!好险!只是你我胡乱奔跑,却不知到了什么所在?”
杨起三人闻言,抬头往前张望,不及应答承接,却是神情陡变、脸色幻化不定,连唤小心转舵。黄松不觉愕然,慌忙扭头观看,一瞥之下,顿时手足无措,惊呼尖喝不已。
原来前面正是好大的一片森林,枝叶叠翠,暗碧如云,便似一汪无穷无尽的深潭,不能见地,不能窥根。其中一棵大树甚是不同,便如一座山峰高耸入云、穿贯天帷、划破穹幕,果真是极其庞大、巨不可测。又逢一片落叶飘来,正打在筝船之上,竟然将其挤兑得如在波峰涛谷一般,无力自航定向。
杨起四人凄凄惶惶,手足无状,此时方知何谓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的窘迫?只好彼此携手拉将,堪堪随着筝船往那树上撞去,皆是闭目祈祷、听天由命。好半日未曾动静,睁目打量,所幸筝船正被一条绿嫩欲滴的枝桠卡住,不由大呼侥幸。相视一笑,笑容干涩茫然,竟是难掩那散魂断魄的狼狈。
祁恬最是天下好事活泼之人,她看这大树神奇,颇为诧异,讶然道:“天地之间,如何会有这般巨大的树木?莫非是你我被那轰天雷炸昏了心志,此时神明不清,产生了些许幻觉不成?”
青衣摇头道:“此树唤做天梯树,昔日曾是地上的半仙通天朝觐之路。便是有一些法术轻微的神仙,若是不能擅长腾云驾雾,也可来此上天。只是现在却被灵霄宝殿的南天门守将封了,从此再无大用。”
祁恬甚是不解,奇道:“为何要将好好的天梯大树封堵?莫非是那些天兵天将俸禄低微,便效仿拦山截道的强盗,要向来往的神仙索取买路钱不成?”
青衣道:“听闻五百年前,红尘群妖作乱,巨灵神领兵下凡征伐之时,与一民间女子不期而遇,又误食红线草,竟然对她伸出了无限的倾慕爱恋之心。
那女子虽被天神垂慕,但看他一介如山的巨人,心中恐惧万分,便收拾行李躲在武夷山的灵岩洞中安居,不敢出来相见。巨灵神按捺不得,有心进洞陪伴,但洞口狭小,容不下一只手足,于是执斧劈山。
那女子见其状若痴狂,更是魂飞魄散,看灵岩洞将破之时,慌忙逃到了风洞,且在山壁之上留下‘妾不思君,高抬贵手’八字。巨灵神阅毕大怒,道‘汝生为吾妻,死为吾鬼,便是将你强占,也断然放你不得’。一斧又去劈开风洞的石壁。
女子苦不堪言,啜泣不已,背着包袱逃到右侧伏羲洞中,却也是最后一处掩蔽之所,留书道‘君若苦逼,逼近黄泉’。谁知巨灵神依旧不为所动,道‘十殿阎王本是我的旧友,你便是到了黄泉,我只要与他们打将一个招呼,随意便可将你的魂魄送回。你想要求死投胎也难’。大斧森森,用力将伏羲洞撞开。”
杨起愕然不已,叹道:“这等爱慕,如鬼魅追随,委实可怖。”祁恬喃喃道:“天下的女子能得倾慕之人,呵护备至、爱怜有加,那自然是幸福快活得紧的,只是追求之人倘若都似巨灵神这般庸碌纠缠,那还是小姑独处,依旧单身的好。”
青衣道:“巨灵神将伏羲洞劈开,一手便将那女子捉了出来。女子惊骇之下,顿时昏死了过去,魂魄果真往黄泉地府游荡。巨灵神却不食言,劈开大地的一个洞|茓,钻将进去,直通阴司鬼境。
只是他却不知武夷山的山神与土地早已不满,乘隙跑到天庭告状,诉他因凡心萌动,破坏武夷自然造化。天帝大怒,以为神祗如此胡为,天颜如何能堪,便教灵珠将巨灵神擒获,压在铁兽山下。又将那枉死女子封为奉杏仙婢,从此摆脱纠缠。”
祁恬拍掌笑道:“如此说来,天帝此为,正是极大的一件功德。”
青衣道:“巨灵神被压在山下,虽是寂寞凄苦,但也不过二百余年,却因为一只修得半妖的铁壳穿山甲的无意破坏,损了山壁和符印,竟然将他救脱了出来。天帝得了千里眼的禀报,初时尚是惊愕,但细细思忖之下,念及毕竟还有一些旧部下属的情分,又听得朝堂之上各路神仙的劝谏求情,便颁早赦御旨,以为巨灵神既然出来了,便自寻一处合宜之地安养生息,也不再将他重新看押遏制。”
杨起道:“看来神仙修道,清心寡欲,却也不是尽然。”见众人讶然,旋即笑道:“倘若真是清心寡欲,奈何还有旧情之念?”黄松恍然大悟,附和道:“不错,巨灵神修炼心神,既然当了神仙,纵然服用了红线草,也该无恙无碍才是。”众人不觉莞尔。
青衣道:“听说有那与巨灵神交情颇重的,借此机会奏请天帝,言道‘巨灵神为大力巨人之神,堪为灵霄栋梁,看护天庭,一者可保仙界无恙,二者正好教其将功折罪、痛改前非’。
但王母娘娘虑及此人实在是罪孽深重,且对声旁的奉杏仙婢犹未死心,心中依旧是惴惴忐忑,便进言道若要维护九重安定的秩序,还是将巨灵神放逐在地上的好。天帝与她一般无二的心思,自然是满口应承。
巨灵神苦盼无果,气愤之下,便跑到天梯大树,依着半仙之路往九重天径直攀爬,辛苦得三天三夜,待到得云霄之时,正被值日的巡天神仙发觉,一个闭门闪电将他轰了下来。
他爬了三次,三次皆不能得偿所愿,穷思苦索之下,便在身上绑缚绳子,每每上得一千丈,便将绳索也往上提得一千丈,如此一来,将到云霄之时,绳索也就系在了云端锦勾之上,就是再有电闪阻遏,那也有这绳索牢牢扯拽,是再也跌将不下去的。天庭见其惫赖,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命南天门的天王好生看护,莫要放他入宫胡闹。”
黄松道:“难不成大门要整日闭合么?”青衣道:“偏偏那南天门的天王与巨灵神本有结拜之义,若是以后兄弟见面,受其苦苦央求,不放他入宫则有伤兄弟间的盟誓情意,若是胆敢放他进来,违反了森严的天条天律,自身只怕也难逃贬谪人间的责罚。索性便将天梯大树的顶端用逆反云彩笼罩,设下无穷结界,天梯也从此不再。”
却听得下面有人哼道:“那巨灵神不过连破武夷山的三个洞|茓,开出了一线天的狭谷,便受到如此重大的天谴。你们毁了我的玄妙好画,又该怎样赔偿?”四人冷不防听到言语,俱是唬吓了一跳,惊道:“是谁?”眼看四周无人,便攀着船舷往下探去,却见一片绿叶之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翘腿跌足,双手枕于头下,好不惬意舒适。
杨起与祁恬方要翻下船舷问话,却被黄松扯住,低声道:“这白发的老儿好不古怪,年纪看来若无八十也有七九,如何跑到这树上来睡觉打尖,便不怕被风吹得风寒、摔跌闪了腰身么?是了,莫非他也是那狉县的乡人?一路跟踪至此,既然泼皮无赖,极恶刁民,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杨起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休要胡说,惹得人家怪嗔。我们乘坐筝船到此,借风而行、破雾穿云,那是何等的迅捷轻快?他老人家若是真有一路尾随追踪的本领,那或是天上的大神,或是地上的半仙,得罪不得的。”
黄松愕然一怔,笑道:“你说得不错,却是我连番惊骇之下,竟有些神不守舍、胡思乱想了。只是听他口气,分明就有一些讹财诈金的心思,你们休要中了圈套,平白送他银两才是。”
那老者缓缓坐起,打着一个哈欠,看杨起与祁恬走到了跟前,躬身施礼请安,不觉呵呵一笑,道:“虽说礼多人不怪,但你们坏了我的好画,纵然再是恭维尊敬,还是逃脱不得惩罚的。”
杨起苦笑道:“晚辈倘若不慎损害了先生的物什,自然是难辞其咎,一定要好好赔偿的。只是我二人愚钝,委实未曾看见先生的好画究竟放在了哪里?莫非是被此船降落之时卷起的风息刮落地面,不能窥见踪迹了么?”
祁恬岔口道:“便是吹到天上去了也不一定,稍时跌落下来,或能回到原地。”轻轻一扯杨起的袍袖,嗫嚅道:“果真跌下,只怕也是粉身碎骨,一堆烂纸了。其时被他责骂,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杨起蹙眉轻叹,一时也拿不得一个主意。
老者连连摇头,道:“你们这两个娃娃果然愚钝,少了一些机巧活灵。我且问你们,天地之间亦当以何作画?”祁恬甚是不服,嘴角一撇,暗道:“我们敬你年长,言语举止竭力恭敬,你却为何倚老卖老,要如此小觑我们?”脱口道:“自然是纸笔为画了,这又有什么好问的。”
老者哼道:“我商皓公一生最好画画,三十岁时以一流纸笔作画,色彩渲染鲜艳,栩栩如生;四十岁时以颓笔废纸作画,神韵内敛含收,如梦如幻;五十岁时以枯枝黄土作画,一笔一划皆有神笔之妙,世人难求。
六十岁时悟道,方才知晓天地自然便是纸笔,其造化铸就的皆是玄妙好画,又岂是凡人狼毫泼墨可以媲美的?只是这无数的好画之中,却也有极品、一品、二品之分。
七十岁时我看得春蚕在寒岩之上吐丝,雪中成茧,那是极品好画,七十五岁时我又寻得一幅绿水红焰图,阴阳互济,无限神奇,也算得二品好画。今日老夫八十岁了,本来能够看得枝条互绕、相生一体的一品好画,可惜却被你们一番冲撞折腾,稍稍偏微差池了枝叶生长的方向。可惜,可惜。”
杨起讶然道:“原来先生口中的好画,悉数都是天地自然的种种造化和变化的大道。人人都说风景如画,在先生眼中,却要改却一个字了。”
商皓公哦道:“却不知是哪一个字?”杨起恭声道:“风景即画。”商皓公哈哈大笑,目光迥亮,夸赞道:“好,好,孺子可教也,你能有这等觉悟,他日或能有所成就。”
杨起颇为羞惭,暗道:“你说将的意思其实再是明白不过的,何必还要细心体会?”咳嗽一声,道:“晚辈只是明白先生所说的道理,至于那风景即画的意境,还是丝毫不得窥探。”
商皓公抚须道:“你年岁尚幼,若是此刻便能知晓其中的奥妙,岂非是说老夫六十岁之前的光阴尽皆虚度怅然了么?只是你虽然聪慧,也能讨将得我的欢喜,却不能抵偿毁坏一品好画的债务。”
杨起愕然一怔,默然不语。祁恬心中却是有些气恼,暗道:“你不过是闲来无事,跑到树上看将一些寻常的风景罢了,便是偶尔被人打搅又有何妨?若是什么鸟兽虫蛰从那枝条之上经过,教树枝不能缠绕,难不成你也向它们索赔么?”
大声道:“你老人家若是索要钱财,与我二人纠缠终究无益。我筝船之上的所有财物,俱是由一位黄大管家打理整齐,你要一文也好、十两也罢,不妨便去与他讨价还价。”
商皓公抬头往那筝船瞥看一眼,哈哈大笑,叹息道:“黄金白银不过是世间的浊物罢了,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吃不得,用不上,徒然沉重张扬,既然如此,我还要得它们作甚?你们口中说将的什么黄大管家,莫非就是此刻依附船舷、不断四顾张望的那个少年么?
呵呵!依我看他,眉目狭蹙必定手脚吝惜,神情张惶却是心中不舍,想来也该是个节俭省约之人才对。我若是此番上去与他商议赔偿之事,一者攀爬树枝颇费气力,我年迈体衰,脚步不稳,万一有个摔跤跌撞,岂非又要你们承担责任?
老夫实在是心有不忍。二者此子的口舌虽然平庸无奇,但倘若专议价格钱两,却是只有一通三寸莲花。其时我说他不过,心中忿恼之下,气血翻涌波动,突然折腾出莫名疾病,岂非还是我为苦主之外,你们难脱被告的干系?小小的年纪,沾惹这等官司,委实不是善事妙历。老夫既然心存怜悯慈悲,自然不能与他论纵指点的。”
祁恬脾性急躁,方要说话,却被杨起轻轻扯拽,一个眼色使来,暗道:“这白发老儿分明就是一个惫懒无赖的老泼皮,他闲来困乏、百无聊赖之时,偏偏看得我们误打误撞地闯将了进来,于是故意说出一番破损天地好画的妄语谎言,依着自己年长,强行索取赔偿。给他黄金不受,送他白银不收,只是一味地纠缠不休。是了,莫非还想要我们长久地留在此地,与他闲谈绕嗑不成?”
她心中如是,但看杨起依旧恭敬不已,也只好按捺心思,默然不语。杨起咳嗽一声,陪笑道:“不知老先生究竟想要什么赔偿,晚辈愚钝,还请明言才是。”
商皓公颔首道:“好,你这娃娃说话如此的痛快豪爽,老夫若是再支吾唯诺,反倒被你们以为年迈昏溃、喋喋唠叨了。其实说来简单,我便要你们四人将衣袍清理拾掇齐整,扎好头上的发束,再细细掸去身上的灰尘,或站或立,一并聚在那新芽叶蕾之前。能够以此采风写生,作出一幅自然造化的好画,便是赔偿了一半。”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无奈之下,只得将黄松与青衣唤下,果真是依言站立一排。一样的神情,皆是似笑非笑,细窥端倪,难掩三分尴尬。一样的姿态,俱是立而木然,稍有打量,不遮七分的狼狈。
商皓公抚须笑道:“这就是无品的好画了,不过少男少女风华正茂,正显得乾坤万物的生机盎然,如此说来,勉强算得个半品。”长袖一展,放出一张约莫有五六余丈长宽的白布,径直往他四人卷来。
黄松惊道:“不好,中了妖怪的诡计,正要被他一网打尽了。”拔足欲逃,却看白布在它面前陡然逆向,绕着众人旋转三圈,又回到商皓公的手中,好不奇异。商皓公道:“好画既成,你们债务此刻便轻负了一般。”众人愕然不已。
杨起抱拳道:“却不知另一半的赔偿该是怎样的光景?”商皓公笑道:“我看你们当中,除了那七八岁的幼童,余者皆是精壮强悍。”
话未说完,见祁恬嘴角一撇,神情颇为不悦之色,便改口道:“两个男娃娃身强体壮,拳脚工夫必定不差,女娃娃虽然体裁纤细,但背负短弓,想必也是有得一些身手、可以行侠仗义之人。这后面一半的赔偿,就是要你们替天行道、锄强扶弱,替老夫好好地打上一架,教那些三朝五晚便要来此捣乱的大恶人吃吃苦头,也好彰显我这护书老人的桀骜威风。”
杨起不觉哭笑不得,忖道:“这打架斗殴之事,与那降妖除魔毕竟是大大的不同,手脚棍棒稍有差池,便是一身的伤苦,或是会伤及性命却也不定。昔日我师父在铁鸡镇中救人,好歹也是一方名医,我是他弟子,虽然不曾学得什么医术,但性命关天、与人为善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方要说话推辞,却看商皓公眼睛一转,目露促狭之色,叹道:“你要先礼后兵、师出有名么?只要从此无恙,能够还得这天梯大树的清净太平,你数人想要怎样举止做事都是无妨的。”
手指树下的路径,道:“这般正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我且躲避一阵,你们用武用谋也好,极尽礼仪劝说也罢,待一切事端皆已圆满解决,我自然出来与你们清算赔偿的债务就是了。”
杨起四人往下窥去,见树干之上,正有一帮大汉气喘吁吁地往上攀登,看其衣着打扮,赫然竟是官府的捕快。祁恬惊道:“如何会有公差离了城镇,大老远地跑到这天梯大树与他捣乱?是了,莫非是这老头犯了官司,正被官家通缉不成?”
黄松闻言,唬吓了一跳,颤声道:“你说什么呀?难不成是他负案在身,所以故意在此设计陷害,逼迫我们替他拒捕匿遁么?使不得,使不得!不曾看出他这般的老迈岁月,竟然还是老谋深算一介罪犯。可怜,可怕!”杨起心中也是惊惧不定,稍事犹豫,便看那五六个捕快已然到得跟前。
一个面目甚是狰狞、气势汹汹的虬髯粗壮的汉子四处张望,大声道:“怪哉,怪哉,方才分明看见了他的身影,如何转瞬即没,藏匿得无影无踪了?”祁恬自幼在官衙长大,见这几个捕快的服饰与家中的差役虽有得些许偏差,但终究还是大同小异。
他识得虬髯汉子是个带队的捕头,便低声对杨起道:“此人如此凶悍彪猛,一众手下也是个个如狼似虎,莫非是与那商皓公,有着什么深仇大怨,是以对其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她声音虽是轻微,依旧被一旁的黄松听闻得真切,不觉喃喃道:“捕快便是依仗着人多势众、挥舞刀枪剑棍来捉拿罪犯的,每日要与大恶小污交道、三教九流往来,与那江湖之上,舔着刃口过度日子的绿林好汉其实无二,不过就是多了一套官皮护佑罢了。
即非书生文人,就先少了文诌诌的几分酸气,又非寻常百姓,自然不会恭敬有礼,更不是朝廷的品阶官员,哪里还能诗乐礼仪?这般剩下的,也就只有粗鄙不堪,日里夜里都要装扮出一幅凶神恶煞的骇人模样了。难道还能指望他们满脸堆笑,对着逃犯拱手作揖,恭敬道‘还请你稍息心中的畏惧,老老实实地随我们回县衙一趟’不成?”
众捕快寻商皓公不得,便将杨起四人团团围住,喝道:“这大树的高人、天梯的隐士究竟去了哪里?你们乖乖地从实招来,倘若耽搁了大爷的孝廉举荐之正事,误了我淳州府招才纳贤的利民大计,那可是极大的罪过,少不得要在牢中关上七年八年的。”
杨起哈哈大笑,道:“这位老爷委实言重了,你们淳州府邀请名士风流出仕,群策群力,鼎盛政务,这本是极大的一件喜事善德。我们区区的外来草民,纵然有得天大的胆子,也是识得大体全局的,万万不敢与之背逆破坏,担上无穷的罪名。
只是我看那商皓公年事极高,春秋足有八旬不止,正是安心凝志、好好颐养天年之时,若是强要教他下树为官,日夜操持许多的政务,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反倒不利于国计民生才是。”
虬髯捕头呸道:“狗屁,狗屁,八十岁当官又有何不妥?多活一年,便能多拿得十二个月的俸禄,这等好处,我们却是天天烧香拜佛也是求将不来的。”
杨起一愕,苦笑道:“你我二人所说,似乎公私分明,大不相同。”虬然捕头甚是不解,被一个尖嘴的捕快附言几句,顿时大怒,骂道:“你说自己为公无私,我堂堂的柴捕头却只有为私无公么?”
他说着伸手往腰间探去,就要拔刀拿人,却被另一个白脸的捕快拦住,低声嘀咕了几句。柴捕头受他阻隔,初时尚有些不悦,渐渐雨过天晴,眉开眼笑,夸赞道:“不错,此时打探得老头儿的下落最为紧要,今日若是再不能将人请回,只怕高胡子的板子早已擦拭得幽光透亮,正在等候你我几人的ρi股伺候。”
回头对那尖嘴捕快喝道:“老孙,你也偌大的一把年纪了,如何做事还是这般糊涂,总是不及老王的精明强干。下去,下去,将树下的迎宾马车看护好,倘若出了什么闪失,高胡子能够饶你,我也断然放你不得。”孙捕快脸色紫胀,忿忿瞪将王捕快一眼,口中嘟哝几声,便沿着树脉大道往下缓缓走去。
柴捕头一勒腰带,整理腿裤装束,便算是将先前有意抽鞘的举止“巧妙”掩饰了过去,鼻嗤几声,气息轰然,旋即讪讪笑道:“说来惭愧,先前我们来往了数次,老先生都是避而不见,便连姓名也不曾见告,只好以‘天梯隐士’、‘大树高人’权且称呼,实在是教人好生尴尬。听闻他并非淳州人氏,而是数月前来自这盆地之外,你们既然也不是本地乡人,如此说来,彼此正是那老乡亲邻才对。”
祁恬讶然道:“外面天地极其庞大,如何与他就成了老乡了?”柴捕头不以为然,笑道:“大家都生活与天地之间,未脱离三界之缘,就是老乡了。”杨起暗道:“这般拉扯干系,委实有些牵强。”
柴捕头道:“隐士肯将自己的名号据实相告,丝毫不加隐瞒,可见得老先生与诸位颇为投缘合欢才是,正是那所谓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了。”
杨起又是一怔,忖道:“不过是相见一面罢了,如何被这柴捕头口中说来,就成了相好的熟人了?商皓公大刺刺地告知我四人名号,这本是极其寻常的相互招呼之举,有何大奇小怪?他这样的说法,教人听来,竟有些莫名纠缠了。”
柴捕头道:“我看小兄弟也是忧国爱民之人,年岁虽幼,但是他日不久,必成国家栋梁、社稷雄才,一番撼天震地的作为不容小觑。商皓公他老人家脾性执拗,还请小兄弟多多美言劝说。
是了!该用他或是不该用、安排何等的适宜职务?自有府中的郡丞大人拿定主意,何劳我等小人下属徒然操心费神?迎宾车队都在树下等候,还是请他快些出来,便是辞官不受,也该见得郡丞大人之后,当面商议说将清楚才是。”
祁恬偷眼瞥看杨起,见他满脸无奈,忖道:“这捕头一改凶巴巴的气焰,变得这般客气恭维,反倒教人不好说话了。”
杨起叹道:“商皓公若是存心躲避,你们见他不得,我们也是唤他不得。”话音方落,便看王捕头怒道:“我家柴捕头也是淳州府里的一条大名鼎鼎的汉子,黑白两道,官绅百姓,皆要对他敬让三分。此番为求大贤出仕,他一再礼让谦恭,委曲求全,你们为何还是这等的铁石心肠,不存丝毫垂悯之意?”
一声冷笑,嘿嘿道:“你们交出商皓公倒罢,倘若依旧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始终隐匿不发,哼哼!我身边的兄弟几人都是粗人,恼怒起来,还管他什么衙门制度,少不得便要为难捉弄你四人一番。倘若严格追究,那老头子不肯入城便是违反了淳州府的王道律法,断然不能姑息,你们既然是他的亲属,自然也要连坐受诛。”
话音方落,便听得柴捕头一声喝斥,大声道:“老王,你在这里胡说些什么?小兄弟心中自有盘算思忖,不消得你在边上唠叨唆嚷。他若是肯伸出援手帮忙,那是你我一众衙役从此要欠下的天大人情,千古万世不敢相忘。倘若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高胡子的大板子将大伙儿打得皮开肉绽、三月五月不能动弹,那也是你我无能自取、便是死了也不得埋怨的道理。”
王捕快尚要说话,却听得劈啪两响,竟受了柴捕头的两个耳光,不觉又羞又急,满目骇然,嗫嚅道:“捕头,你这是作甚?”
杨起看得甚是真切,他本就精明机巧,大致尚能思忖得其中的缘由,不由暗道:“他二人行这苦肉计,却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只是这出双簧好戏虽小,情面极大,那两个角色扮相无痕、演将逼真,又叫我如何是好,委实是凄凄惶惶、左右为难呀?”
却听柴捕头横眉怒目,大声喝道:“你我出府之时,郡丞大人是如何交待的,难不成你都忘了么?如何敢鲁莽暴戾,对他四个娃娃肆意恫吓?”
王捕头被他训斥,不觉愕然一怔,长长叹息一声,喟然道:“柴大哥说得极是,我喧泄个人怨气事小,耽搁了孝廉举荐事大。”从怀中掏出一个稠包,层层翻开,里面却是一些金锭金条,里面又有一颗硕大的明珠,晶莹璀璨,光芒通透。
王捕头叹息道:“我淳州府虽处于一个老大的盆地之中,为穷山恶水阻隔,不能自由出入,可是举贤荐士的制度素来便能以清新廉洁闻名。但凡见着了大才之人、大贤之俊,俱是以诚恳言语为道、真挚姿态为门,殷殷然相劝不已、苦苦兮哀求不尽,或是三顾茅庐而不懈不舍,或是雪夜迎候而以情动天,或是倒履相迎而手舞足蹈,或是一心恭敬而悬徐孺之榻。
种种风骨之行,无数气节所为,尽皆清高雅致,与众不同,却将什么黄金珠宝视若粪土,以为若是担盒抬礼而来,反倒是低蔑了高人的秉性。”杨起暗道:“这还是在演戏了,不知后面尚有什么台词?”
柴捕头怔道:“老王,你……”捶胸顿足,却也不是那么张扬,哼道:“罢了,罢了,如此一来,虽是混浊了我淳州府的孝廉清风,但既然是迫于无奈,也只有如此了。”
看杨起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祁恬三人唇齿难合,颇为不解的模样,眼睛一转,旋即苦笑道:“不怕小兄弟笑话!我们出来寻人不得,就是被大人留下一个办事不力的口实,回去少不得便要挨上一通板子,那真是皮开肉绽,铿锵有声,实在是好不苦楚。今日若是再被商皓公推辞,只怕高胡子的板子觉得更高,落得更重,想起来就叫人胆战心寒。”
王捕快抢话道:“我们平时也无甚积蓄,忙碌了许多年,省吃俭用之下,方才凑合得这些黄金钱财。”咳嗽一声,望柴捕头探去,却看他将头扭转一侧,竟似为难甚然之状。
王捕快又道:“商皓公既然不得,还望你四人能够随我兄弟回城一程,见得敝府的郡丞之后,多多美言几句,也好叫我们暂且交待了要命的差使。手中的钱财便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虽然不多,但既是一番血汗拼搏,自然与那一般黄金物什不同,还请笼袖笑纳才是。”
杨起无奈,与祁恬、黄松、青衣三人面面相觑,彼此眉来眼去,皆是窥探对方的心思。祁恬亦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见着柴捕头踌躇、王捕快央求,心肠自然先软却了一半。青衣依旧是漠然无动、平复如昔,去也去得,留也留得,只随其余三人的主意。
黄松犹自疑窦丛生,暗道:“若是不肯依言听从,乖乖地去那淳州府里走上一趟、过上一遭,只怕现下这般客气恭维的情面便再也撑张不起,其时无论是王捕快还是那柴捕头,即刻就要翻脸变色,喝斥拿人的。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又常言民不与官斗,还是莫要与他们违逆顶撞得好。”
杨起见祁恬、黄松微微颔首称是,只好应承了王捕快的所请相邀,却不肯收受财物,见黄松似有不甘,便低声嘱咐道:“这黄金烫手,灼伤了可是大大的不妙。”
黄松喃喃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是省得的,捕快的贿赂扎手的针,你收了他八两,到头却会还上十斤,最是天下不合意、不划算的买卖。”心念一动,又道:“稍时见了郡丞,与他能够投缘,或是再帮上一些小忙微助,郡侯与他一时高兴,再赏赐许多的宝物却也未定。”攀上筝船将雪石取下,封了飞升行进的动力。
柴捕头甚是高兴,炫耀道:“这船被吹到树上来了,下不得水,便与一般的废物无二。你们若是愿意,郡丞大人自然会派遣工匠,挑选最好的十足木头,替你们重新制做一艘大船,也不知会比这小破船强悍结实得多少倍”。杨起呵呵一笑,忖道:“你又如何知晓我们这紫竹筝船的奇妙玄通?”
四人随那欢喜不尽的捕快下了天梯大树,树脉分明,突兀纵横,稍有些许的不慎,便要磕绊一个踉跄,最怕落叶纷纷,倘若躲闪不得,就如百斤的棉被压身,一时难以动弹,如此走了许久,相互搀和,小心照应,终于踏足泥土,安然到得根地之处。
却见孙捕快与几个劳役正看护着一辆马车和数匹高头大马,神情愤然,似乎犹在抱怨,见得众人下来,心中尚有忌惮难堪,索性噤口不语,自顾上马待发。
柴捕头知晓他的小肚鸡肠的品性,也愿刻意去搭理抚慰,只对杨起、祁恬前后殷勤,与王捕快一左一右,分别撩开马车舱室的垂暮竹帘,请他四人上去落座安顿,又一声吆喝,马鞭一甩,引着众人绝尘纷沓而去。
青衣看竹帘之上,以丹兰花漆刷上六个大字,云曰:“尊贵骖骧之驾。”不觉念道:“骖者,车前两侧的寻常马匹也;骧者,骏马昂首奔跑也。合于一处,两字不过是说道赶车放马罢了,如何能与尊贵崇敬之意相合相裱?”
待要进得淳州府的城池,天色已然昏黄暗暮,正赶将护城的官兵归队列阵、闭门收桥。柴捕头大声叫道:“我们是府衙的缉盗差役,快些将城门打开,放大伙儿进去。”
城上的官兵哈哈大笑,却不肯将就应承,揶揄道:“你们既然错失了开关的时刻,怨不得别人,就只好在城外歇息一宿了。明日五更开关验行之时,你们第一批穿梭城门,抢得头彩,岂非快哉惬意?”
柴捕头怒道:“我们今日请得大贤回城,稍时便要受郡侯与郡丞大人的召见接待。若是因此怠慢了客人,被大人责怪,你们这一帮小子又有几个脑袋能够担待得起?那高胡子受命责罚下来,其时不过是拿板子敲将我们的几下ρi股罢了,对于你们,却必定是刀斧加身,死无葬身之地了。”
一个官兵甚是不屑,冷笑道:“高胡子不过你衙门中的提刑掌堂,权责所限,又如何能够打得了我们军营兵寨之人?你少要在此恫吓威胁,徒然教人笑话而已。”
王捕快拍掌笑道:“好,好,你们既然活腻了,我们自然应该努力成全才是。高胡子动你不得,郡侯与郡丞难道也会无可奈何、袖手旁观么?是了,他们若是派遣高胡子率人前来捉你问罪,想必他心中畏惧,也只是呆呆地站在兵营之外窥探焦灼,却是万万不敢入内强行抓人的。”
柴捕头喝道:“不错,那营中的将军自然也是对下属百般呵护、包庇,想来他宁愿违抗大人的谕命,也断然不会提拎你们法办。”
一扬手,大声道:“弟兄们,这几个时辰只好委屈了大家,要在这城外荒郊野地露天安眠、枕地过夜了。四位娇客么?还请忍受些无辜委屈,便在车上饮风喝露,明日见了大人,再作道理不迟。”
此言一出,却惊得城上的官兵魂飞魄散,惴惴不安,急急忙忙地将木筏吊桥放下、洞开城门放行纳进,只说你我皆是在官家当差服役,不过是开将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何必耿耿于怀、穷究当真?
柴捕头冷笑一声,道:“我也是胡闹玩笑,未必便能践行。”杨起与祁恬相顾一视,尽皆讶然,暗道:“听他双方的言语攀谈,这什么提刑掌堂的高胡子果真有好大的能耐,莫非凶残暴戾,尚有好厉害的手段不成?却不知又有什么来历典故,似乎淳州府中的官兵士民都有些畏惧于他。难不成比那吃人的妖鬼还要可怖阴寒么?”
捕快纵马在前开道,行人游客忙不迭四散躲避,任由后面的马车踏石碾路,穿越条条大街小巷,一番喝斥威风,一片张扬喧嚣。杨起闻听得外面的动静,竟是鸡飞狗跳、扰民不宁,心中颇为不安,再看祁恬、黄松也是坐立不定,如履针毡。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车队来到一处青瓦白墙的院落歇下,早有几个家丁执火明丈地奔跑过来,竟似四分心欣喜,又如六分的惶然,慌张叫道:“柴头儿,你出去了好歹也有半日不止,如何现在才肯回来?老爷暴躁不安,正在院里喝斥怒骂,也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碟。”
柴捕头脸色一变,不敢怠慢踌躇,与那王捕快和孙捕快引着杨起四人越过门槛,绕过青砖镂空的屏风影壁,便看一个瓷杯迎面砸来。众人急忙散开躲避,看杯屑溅了一地,不觉惊出一身的冷汗,却听见一声咆哮,如雷贯耳,似滔拍岸,只是粗暴狂戾之间难掩清脆响悦,竟有得几分珠玉铃铛之感。
杨起与祁恬颇为惊愕,被黄松与青衣背后推搡,嘟哝道:“有趣,有趣,这声音虽雄似雌,莫非逆将天地间的种种造化而行?”
大家定睛观看,见一个面目姣好的少年男子甩袖顿足、跌跤荡臂,吼道:“都是一帮没有用的废物,那老头儿在树上滞留,你们请他不得,便不能将他绑缚回来么?”
柴捕头一抹额头汗水,低声道:“小兄弟,你们且在此稍待等候,容我先与郡丞商谈一二,稍后再来引见不迟。”众人愕然,暗道:“这嘻骂胡闹之人,难道就是淳州府的高官么?这样作为,虽是逞将了威风,却委实大失体统的。”
那郡丞看见柴捕头,踮足扬脖又往他后面看去,未曾见得商皓公,不觉怒道:“狗奴才,如何拖滞得日暮月升之时方才回来复命?你们熙熙攘攘出门之时,曾经拍着胸膛大声放言道,‘精诚所致,金石为开,软硬兼施之下,此番定然能够请得高人隐士回来’。我且问你,那高人却在哪里?”
回头朝家丁喝道:“将那高胡子叫唤过来,既然未能完成差使,那敲打板子的责罚即刻便要兑现的。睡梦之中若是还有疼痛,伤心伤身,才可以长些记性,不敢惫懒懈怠。”
柴捕头顿时惶然失措,躬身急道:“大人,小的一众差役实在是惊恐不安,未能请得那大德大才的商皓公移动宝驾。不过抛砖方能引玉,我身后这四人正是商皓公的老乡熟人,有了他们在此作客,想必过不得几日,那高人自己便进城来了。”
祁恬愕然一怔,心中隐约有得几分忿然,低声呸道:“他便是宝玉,我们却倒成了砖头么?可恶,可气!”杨起微微一叹,忖道:“这话语说得如此明白透彻,分明就是将我们几人当作诱饵了。”
郡丞脸色渐渐缓和,哼道:“好好,这板子权且记下。我便叫人从此刻计算,倘若过了三十六个时辰,依旧未曾看见天梯大树的高人显山露水,你这一班的捕头便该乖乖认罪,自己去找那提刑掌堂受罚挨打才是。”
他嘴角往上一翘,莫名兴奋起来,喜孜孜地跑到杨起跟前,横竖打量一番,笑道:“贵客临门,正是蓬荜生辉、荣幸三生,况且尚是外界而来,逾越那轻易不得纂跃的风山弱水,更是百雀欢腾、红日皓然。”
祁恬看他眉目含情,隐约之间似有轻佻之意,细细窥觑,竟如江南的女儿家一般有着几分妩媚、一掬风流,心中不知为何,隐约有得些许醋酸之情。又窥见他一双水汪大目默默凝视杨起,口舌微张,欲言又止,不禁心头火起,勉强难耐压抑,低声道:“此刻天色黑晚,哪里还有红日皓然?”
郡丞愕然一怔,看她装束打扮,颇有不屑之色,冷笑道:“客人好看映山红彩,你们难道是聋子不成,尽皆愣在一旁作甚?”话音方落,便看院中的数十家丁纷纷执火明丈,如焰映照之下,果然亮白如昼、阳光璀璨。祁恬讶然不已,瞠目结舌,一时动弹不得。
郡丞笑道:“我这淳州府中因为少有外客往来,是以不曾建设得什么驿馆行宫,几位客人若是不会嫌弃,不妨就在本官府第将就歇息。”看祁恬神情不悦,又道:“前几日城中闹腾小跳之灾,民居客栈皆受其害,苦不堪言。我这府中以药水熏香扫除整理,尚是清洁干净,自然能够睡得安稳。”
王捕快附和道:“所谓小跳之灾,就是说那跳蚤横行,肆意骚扰捣乱了。”祁恬啊呀一声,暗道:“他举止妖魅,实在叫人怪异。住在这府中虽然不甚舒服,却比与那什么跳蚤血虫要好上许多。”于是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郡丞甚是得意,吩咐下人备妥客房,又是一番寒喧,自去歇息安寝。杨起、黄松分得一间房屋,祁恬、青衣分得隔壁一间厢房,青衣要与杨起二人合住,祁恬却是不舍,喝斥道:“他两个粗鲁男壮,哪里懂得照顾你这小孩儿?休要胡闹,乖乖与姐姐住在这里。”
青衣无奈,只好留下,又从房中翻开一本书籍观看,却是《宝鉴奇异录》。过得不久,有下人分别给两件屋子送去夜宵点心,吃喝用度一番,各自催夜渡眠。
如此过得两日,黄松每日跑到大门观看动静,终究未曾看见天梯隐士的踪迹,渐渐不能按压气息,心中惴惴忐忑之下,便对杨起道:“明日即是最后的期限,倘若那郡丞依旧不见得商皓公到来,其盛怒之下,柴捕头一帮人马定然要受将责罚,你我无用之饵,亦是城门池鱼,又岂能被他善罢甘休、脱得了种种关系?”
杨起也是束手无策,叹息道:“此事确是为难,委实不知怎样方能自保逃脱?”黄松眼睛一转,道:“若是你我上得筝船,一旦升空,这淳州府上下便再是叫嚣责备,想来也奈何不得你我。”
杨起摇头笑道:“依你所言,能够上得筝船踩云,自然是一切厄难可迎刃而解,何须烦恼踌躇?只是这大门之外、街巷拐角之处,皆是明盯暗守的护卫兵士,如何出得城墙?
便是侥幸到得天梯神物,避过落叶阻遏,绕过树脉磕绊,你以为就能万事顺利、溜之大吉了么?我看这郡丞的脾性虽是有些莫名古怪,但委实聪明机巧、灵动慧然,他听了柴捕头的禀报陈情,既然知晓了筝船的下落,为防止你我脱逃,自然也是派人看守、严加防范的。”
黄松不觉目瞪口呆,叫苦不迭,愁道:“那可如何是好?”杨起劝慰道:“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我即来之,则安之,以精制动,随机应变罢了。”
却听得窗外有人咯咯笑道:“我哪里得罪你们了,竟躲在这里商议计谋,不知要用什么恶毒的法子来对付我了。”正是淳州府的郡丞大人、不让娇媚的再世龙阳。
杨起猝不及防之际,冷不丁被他突然这一唬吓,只惊得魂飞魄散,胸中砰然心跳不已。再看一旁黄松,颓然而坐,早已骇然得脸色苍白丧血,额头冷汗涔涔,挂珠悬水,赫然一幅狼狈不堪的奚落模样。
郡丞拍掌笑道:“捉贼心虚,想来就是这等的形状了,有趣,有趣。”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一身飘然白衣,束身纤细。
杨起凝神静息,暗道:“他堂堂一个郡侯的丞相,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如何躲在别人窗下盗听窃闻?也就不怕传扬出去,被世人百姓耻笑讥讽么?”
咳嗽一二,自壮其胆,旋即朗声道:“这是说哪里话来着?我兄弟二人唯恐辜负大人的美意,耽误淳州孝廉举荐的大计国事,所以心中惶恐,更生愧疚。”
郡丞微微一笑,揶揄道:“原来如此,杨兄弟胸襟宽广,不辞怪责,正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我贵为此城的主管执事,辅佐郡侯治理盆地朝政,本该肚中能容舟船、胸中可行车马才是,为何反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愧哉!羞哉!是了,杨兄弟不妨就留下为官入仕,长久陪伴于我的身旁如何?但凡有着空闲,便讲述一些道理,提点一些人情,自然轻易胜过十年寒窗、春秋苦读了。”
杨起被他羞臊得满脸通红,顿时手足无措,不知所然,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嗫嚅道:“大人言重了,我小小的药铺伙计,不懂得礼乐诗书,不分辨黑白是非,又哪里承受得这等夸赞?委实是折煞我了、折煞我了。”
郡丞听他言语,脸色肃然,正色道:“当得起,当得起,你是药铺的伙计,我是堂堂的郡丞,莫非还会拍你的马屁不成?”
杨起、黄松闻言,大是怔然,暗道:“这话说得甚是有理,世间那有大官大吏向布衣草名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一时语噎,不知如何辨答承应。
郡丞看他二人颇为尴尬,扑哧一笑,道:“也罢,看你们如此腼腆拧怀、羞涩怯意,我便不好再开将什么玩笑了。今日来此,也是难得清闲,一时兴起,就想央请杨兄弟与黄兄弟讲讲外面的见闻故事。”
杨起愕然不已,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忖道:“他淳州府的居民,无论是那郡侯官绅,还是百姓走卒,世世代代皆生活于这偌大的山水盆地之中,受困结界、步履羁绊之下,千百年来也从来不曾出去探望观赏得一回,自然便对那三界方圆的种种神妙、千万玄机是极其向往、百般好奇的了。”
蓦然一念,心道:“那商皓公号称赏玩天下无数的自然造化,阅历见识可谓之广博无穷,郡丞将他纳贤,莫非也是因为如此的情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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