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1931年）六月，广州。

陈诺紧紧抓住阿凤的手，手足无措地看着大街上如潮的人群。原先早就听邻村的阿华说省城非常繁华，天天都像墟日①一般，如今亲眼看见了，才知道那个喜欢吹牛的阿华也没来过省城——就算九村八寨的男女老幼都上阵，也根本赶不上面前这半条街的人多！

一眼看过去，各种各样的人群川流不息，他们衣着光鲜，脸上神气活现，大都对这两个土里土气站在街上发呆的青年男女视若不见。也有人嫌他们挡路，轻蔑的骂一句“乡下仔，滚开点！”陈诺连忙拉着阿凤避过一边，全然不敢还嘴。

“阿诺，我们现在怎么办？”阿凤紧紧贴在陈诺的身上，一双大大的眼睛胆怯的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俏丽的圆脸上尽是疲惫和茫然。

是啊，逃到省城后总算没事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来自钦州②农村的青年迷茫了。

现年20岁的陈诺在父母没过世时家境尚可，他还读过三年私塾，认识不少字，但他所受过的教育还不足以让他应付目前的状况。简单的说，我们这位青年身边的女子苏阿凤，是别人的老婆。那个男人是村里一个小地主，又老又丑还不能人事，因为被人取笑多了，就咬牙花大钱娶来了漂亮的阿凤。不难想象，在这种情况下，迫于父母之命嫁给这样一个丈夫的阿凤是不可能感到幸福的，更何况她的丈夫为了弥补心中的自卑，还经常以虐待她为乐。

这段地狱般的婚姻让阿凤觉得生无可恋。当她想到死并且在河边实行这一想法的时候，年轻力壮相貌端正的邻居陈诺救起了她。接下来的事情很自然的往老套路发展：两人偷偷相爱了，然后某天阿凤发现自己怀上了身孕，为了避免事情败露后游街浸猪笼这种千百年来偷­情­男女的悲惨命运，孤身一人的陈诺暗地里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带着阿凤义无返顾地逃到了省城。

到了这里后，两人刚刚有了些许安全感，就发现一个严峻的事实：他们的钱快用光了。广州的食宿都很费钱，就算阿凤不顾自己还怀着孩子节衣缩食，最多过两天两人还是只能露宿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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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只能快点找个活­干­。然而陈诺无奈的发现，省城似乎并不欢迎他们。条件好的店铺需要有保人，不需要保人的老板又太苛刻，而且不肯预借工钱——这是安顿阿凤所必需的。阿凤虽然也去找工作，但她的腰身已经变粗，被人看出怀孕后也是四处碰壁。日已过午，满怀失望并且饥肠辘辘的两人四目相对，只觉得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处。

看着满面凄苦的阿凤，再捏着口袋里仅剩的几个铜板，陈诺终于下了决心。

“阿凤，别担心，我会有办法的！你还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西城不是有一家‘古李记’在招人吗？那里不需要保人，我们吃饭先，吃完饭我就去那里！”

“阿诺，你忘了吗，那里招人是要下南洋的！是卖猪仔！这里再怎么不好也是唐山，你出洋之后说不定连做鬼都回不来了！”阿凤大惊失­色­，紧紧抱住自己的情人，生怕他现在就离自己而去。

“阿凤，下南洋总比饿死好！再说你还怀着我们的骨­肉­，没有钱，难道看着这孩子一出生就要挨饿吗？！”陈诺异常坚决，阿凤左思右想也没有他法，只得松开了手，小声抽泣起来。

打定了主意，两人在街边的摊子胡乱吃了顿白粥咸菜，陈诺毫不迟疑地拔腿就朝西城走去，阿凤双眼含泪跟着一路去了。

来到那个挂着洋文招牌的‘古李记’，陈诺发现已经有三十来人挤在院子里。广东的民风相对比较开放，这里的百姓并不像内地人那样宁肯饿死也不离乡，实在过不下去了，出洋也是一个很正常的选择。看到有这么多人来应召，原本心里还有几分故土难舍的陈诺马上变得焦急，生怕这次老板又不要自己，那样的话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聚在院子里想求碗饭吃的人太多了，管事的一个青年刚进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向恳求、推销自己，一时间这里人声沸腾。

“静一静！你们大家静一静！”管事的青年只得站起来，大声说道：“大家别急，我们这里招人的名额很多，只要够条件的我们都要。现在你们都给我排好队，谁要是不守规矩的话我就叫人赶他出去！”

管事青年说到最后声­色­俱厉，下面的人被他一吓，马上禁声，乱哄哄的排起队来。陈诺也跟着排队，阿凤扯着他的衣角贴在他身后。

等到这三十来人排成一列纵队，管事青年满意的点点头，开始宣布招人的条件：身子有病的不要；抽大烟的不要；年龄超过三十岁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不要；一旦聘用，一次­性­付给安家费二十块大洋；到了南洋后安排到种植园做工，工期五年，每月一块大洋……

陈诺全神贯注地听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安家费和工钱都很优厚，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签契约。但那个管事青年说完后，旁边几个从人摆开了一堆陌生的器件，然后排在首位的一个后生仔被叫出来，要他开始做些奇怪的动作。陈诺踮脚看过去，那人先是要伏倒双手撑地，一下一下挺身起来；接着抗着石锁下蹲、站起；然后又要在院子里全力快跑几圈……最后那个气喘吁吁的后生仔还要脱光上身，一个中年人先看看他的牙齿，再拿着一个闪亮的筒子放在他胸部，还把耳朵凑上去听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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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太平洋(100)

等到这一切搞完，那个管事青年才开始问那个后生仔的话，无非是姓名、家况、有无特长等等一些很普通的事情，问完了就拿张契约出来给他按手印。签了契约后，旁边还有一个官府的人来见证，而那个后生仔只拿到一块大洋，余下的安家费在三天后上船时再给。

第一个人的顺利签约鼓舞了大家，但接下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过关，至少有六七个人因为各种原因被拒绝。等轮到陈诺时，他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只填了一点粥的肚子也似乎在发虚，这让他非常的紧张。不过看到一旁神­色­关切的阿凤，他咬牙鼓起力气，一口气做完了所有的动作，等到管事青年问他话的时候，他差点都没力气张嘴了。

“哦？你还会认字？”听到陈诺说自己念过私塾，那个管事青年很感兴趣，拿过纸笔让他写自己的名字。等到陈诺努力端端正正地写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取出另外一份契约，那上面写的工钱是每月一块半大洋，安家费也多了五块。

“你念过书，我现在可以让你做个班长先——也就是有十个人给你管，所以工钱什么的都高一点。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到时候你没有能力管好，那边会把你降成普通工人，你清楚了吧？”

“是的，我听清楚了，谢谢你，管事先生！”陈诺想不到还有这种好事，不由得感激涕零。

“行了，这是你靠自己的能力得来的，不用感谢谁。还有，我叫洪强，你叫我强哥就行了。”洪强拍了拍他的肩膀，塞给他一块大洋，然后叫下一个。

陈诺满心欢喜地想找阿凤分享自己的快乐，一转身却看见阿凤挺直了腰身站在洪强面前，羞涩然而又是无比坚定地说道：“洪先生，我是个女人，不能像他们男人一样­干­重活，不过我可以给他们洗衣做饭，请你也让我去南洋吧！我不要工钱，我只要和我的男人在一起！”

“阿凤，你傻了吗？！我现在有安家费，你只要在这里生下孩子，好好地等我五年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跟着去受罪？！”这下轮到了陈诺大惊失­色­，然而他的非法妻子没有看他，只是倔强的盯着洪强，重复着刚才的那句话。

“我只要和我的男人在一起！”

洪强板起脸冷冷的直盯着阿凤的双眼，年轻的母亲只觉得那两道逼人的目光直刺入自己的内心，但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过了一会，洪强突然笑了。

“陈诺，你有一个好老婆。这样吧，你老婆跟去做杂工，没有安家费，每月半块大洋，怎么样？”

死就死吧！天掉下来当被子盖，反正有什么我们俩公婆一起抗！陈诺本来也舍不得和阿凤分开，现在既然都这样了，他也把一切顾虑抛到脑后。他拉住喜出望外的阿凤，再次向洪强连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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