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杜月S家中一会后，李永唐就成了杜公馆和19路军驻地的常客。而这两个地方在他看来，就是现今中国最为真实、贴切的写照。

在杜公馆，每晚都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挥金如土，目光所及之处谈笑有名流来往无穷丁；而在闸北19路军的驻地军营，李永唐见到的是面黄肌瘦装备简陋的士兵，污水横流的营地，以及极其恶劣的后勤补给。看着这些身穿灰布军装、背着斗笠、脚蹬草鞋的士兵在臭气熏天的军营里­精­神饱满的训练——他们中相当多的人还­干­脆打着赤脚，李永唐被深深震撼了。这支落魄得实在不像是军队的部队，和他以前的军迷经验中那些武装到ρi眼的“三角洲”、“海豹”、“游骑兵”，甚至是现在已经开始向机械化发展的列强军队相比，这中间的差距只能用“天壤之别”来形容。

可就是这样一支部队，将要在上海以三万之众迎战八万装备­精­良的日军，并且在对方陆海空的立体攻势面前坚持了一个月。这是怎样的一种顽强！如果让他们得到与他们勇气相称的武器装备，他们又会是多么恐怖的一支力量！但对于擅长排除异己的蒋总统而言，这些忠勇的地方武装（包括后来的桂军、川军、滇军等等）只是他独掌权柄的障碍，所以他们一直都只能依靠勇气去和日本人拼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护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并且还要防备来自身后的暗算。

那么，我是否应该为这些人做些什么？李永唐深深迷惑了。

原本在他的潜意识中，他是不想过多介入国内事务的。在他真正学会独立思考，并且接触了许多正史以外的资料之后，他对抗战之后的那场两党内战一直都抱有敬而远之的心态。无论双方的理由是如何理直气壮，他们杀的都是中国人，而且杀得还极其的惨烈，其程度甚至超过了打日本人——而这也是绝大部分西方人所不能理解的。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日落太平洋(142)

清楚中国人劣根­性­的李永唐能够理解，但他不能够接受。所以无论是在“华夏之龙”，还是在北美华人联合商会的高层，他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用自己的观点影响别人，把大家的心思都引导到靠自己的力量建国上面来。而且他内心深处真正的企图也只是在南洋寻找一个落脚点，耐心地等待太平洋战争的爆发，然后从中浑水摸鱼，打出一片华人的新天地；至于国内，他们两党爱打爱杀由他们去，他不想管也管不着。

现在，看着这些被拖欠了两个月军饷，每天喝稀饭填肚子，只能靠身上单薄军装御寒的士兵，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年轻、单纯的脸，看着他们高喊“抗日救亡、以血洗耻”时那坚定的眼神，李永唐无比的羞愧。他第一次发现，他不知不觉中忘记了，政党不等于国家民族；而他为了自己的那点洁癖，有能力却刻意不Сhā手国内事务，这同样也是一种背叛。

参观完19路军驻地的第二天，李永唐以个人的名义向这支广东部队捐赠了40万美元，同时先期卸下船的一些物资也送到了驻地，用来改善士兵的生活。这些举动都在原先的计划安排之中，是拉拢19路军的重要环节，但现在李永唐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感觉已经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赎罪。也许，如果当初他更积极一点，“九一八”也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吧？李永唐有时甚至会产生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19路军的将领们对于李永唐的帮助深感惊喜和感激。那位蒋总统自10月起就停了他们部队的军饷，而总统大人的嫡系部队却从未拖欠。蔡廷K几次找借口国难严重税收减少而停止发饷，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他把部队拉到这里是要北上打日本鬼子的，一文钱没有教他如何开拔？原先蔡廷K还拒绝了对他个人的行贿，现在部队太需要这一笔捐款了，他无法把它推回去。

然而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

出于对李永唐的感激，蔡廷锴和19路军的几个师长掏私房钱宴请了这个华侨青年。在酒过三巡之后，李永唐透露，他的船上还装载了一批数量不小的军火。

“现在日本人实际控制着进入中国的军火渠道，重武器那是肯定运不进来的，这次我也只是偷偷带了十几门60迫击炮和一些枪支弹药，本来想带到东北交给那些留在那里坚持抗日的弟兄们，现在看到蔡大哥的部队也是真心要抗日的，我就把这些军火交给蔡大哥了！”

“阿唐，这可真要谢谢你了！自从驻防上海之后，上头对我军一直冷落有加，军饷都不得保障，更不要说武器弹药了。憬然（19路军总指挥、淞沪警备司令蒋光N的字）又卧病在床，所有担子都压在我的肩膀上，实在不轻松啊！幸好阿唐你屡次帮我大忙，你这个情我记住了！”

日落太平洋(143)

蔡廷K很少有如此的真情流露，他的师长们也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他们的部队基本上就只有步枪和手榴弹，数量稀少的轻机枪都被当作关二哥一样好好供着，不是重要的时刻决不肯使用。可以说19路军除了勇气和决心之外什么都缺，如今意外获得一批好武器，尤其还有火炮，虽然只是60迫击炮，也足以让这些饱经沙场的军人们欣喜若狂。

在78师师长区寿N的带头下，几个高级将领纷纷向李永唐敬酒，把后者灌得晕晕乎乎的，幸好他还记得一件要紧的事要说。

“蔡大哥、各位长官，我猜你们的部队里没有什么人会使用火炮吧？这次跟我来上海的有一百多人，他们都曾经在美国受过军事训练，也懂得使用火炮，和一些其他很有用的装备，明天我就带他们来教你们的部队，好让你们多杀几个日本仔！”

等李永唐被送回住所，情绪有些低落的张克林递了两张纸条给他。上面的一张是来自伦敦的明码电报，内容是联合王国议会在一个小时前刚刚通过了《巴尔福宣言》（即《威斯敏斯特法案》），正式宣布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和爱尔兰获得了事实上的独立。另一张纸条则是发自惠灵顿的密码电报，上面报告根据暗线打探的消息，那位新西兰总督显然认为安蒂波迪斯群岛的自治要求是一个玩笑，已经用这份文件去擦了他那尊贵的ρi股。

原来，今天已经是12月11日。李永唐用冷水使自己清醒过来，稍一思索就下达了应对的命令：“告诉阿怀，重新准备另一份文件送上去；阿利那边叫他按计划开始行动，让那位总督大人明白我们不是在开玩笑。还有，你让上海这边的负责人派几个机灵点的人，给我留意一个叫‘川岛芳子’，或者叫‘金碧辉’的满洲女人，有机会的话就把她­干­掉！”

这个名声显赫、至死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的女间谍①，在“一•二八”淞沪事变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原先李永唐为了把19路军顺利拉到南洋，不想影响历史的进程，对这个女人没有作出任何举措，但现在他的想法已经变了。在“一•二八”时，这个交际能力极强的女人因为和国军的军官熟识，轻而易举单身潜入吴淞炮台查点炮数；她还通过舞会的机会，从当时的行政院院长孙科口中得知国民政府的许多举动。可以说，川岛芳子的间谍行动给上海守军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

也许等到李永唐登上一定的高位后，这种为了实现目的而付出的牺牲，他会认为是理所当然，但现在他还做不到。如果杀了这个女人，可以让他所见过的那些年轻士兵少死几个，即使因此而与19路军失之交臂，那也是值得的。

“只要能够证明海军比陆军强，即使牺牲我等的­性­命，也是值得的！”在上海江湾路的一个寺院里，日本驻上海公使馆的田中隆吉少佐跪坐在榻榻米上，非常庄重地向面前的几个僧人行了个鞠躬礼，“天崎君，一切拜托诸位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日落太平洋(144)

这几个日莲宗的僧人们急忙回礼。那个叫天崎的僧人回答道：“我等鲁莽，惹得圣心不安，已是罪该万死②。此次能够为天皇陛下分忧，必当以‘七生报国’之心赴死。田中君，请吩咐吧！”

①川岛芳子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满洲国”，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可笑的是，战后国民政府对她的起诉罪名居然是“汉­奸­罪”，被这个女人以自己是满族人的辩解弄得检控官狼狈不堪。

②日莲宗是日本佛教界的一个教派，其下设的某些分支卷入了###，如曾涉及日本国内一次未遂政变的组织“血盟团”，就是由日本海军特务井上日台以日莲宗一个分支为力量组织的。政变失败后，井上日台的弟子天崎启升等离开日本，潜入上海的寺院挂单暂避。就是他们参与了“日僧事件”。

“什么时候动手，还要等板垣长官（即板垣征四郎）的下一步指导。我是公使馆的武官，平日在这里多次出现会引起###人的怀疑。往后的联络就拜托川岛小姐了，”田中隆吉朝身边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子颌首示意，如果李永唐也在场，他一定会猜到这个女子就是他要­干­掉的目标，川岛芳子。

“诸位的牺牲绝不是毫无意义的！为国捐躯之后，诸位一定会成为军神，在靖国神社里永世受到国民的供奉。所以，请放心去­干­吧！”

日莲宗的僧人们不再说话，一起默诵佛经，脸上的神­色­无喜无悲。田中隆吉又是一个近乎脸颊贴地的鞠躬，带着川岛芳子离开了房间。

在寺院的门外有一辆小轿车在等候，田中隆吉和川岛芳子上了车，前面副驾驶座上的一个人转过头问道：“田中前辈，事情都办妥了？”

“是的。天崎君深明大义，他们都愿意借这次机会向天皇陛下赎罪——”

“深明大义？我看未必吧。天崎启升是聪明人，你既然找到了他们，他们想安然置身事外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还不如爽快点答应下来，为他们日莲宗争取一点好处！” 川岛芳子不无讽刺的Сhā话，丝毫不理会田中隆吉难看的神­色­。

无可否认川岛芳子是一个极其出­色­的间谍，她刚刚给田中隆吉带来了吴淞炮台火力布置的宝贵情报，而且私下里她还是田中隆吉的情人，美貌又非常有才情的她很容易让男人们为她着迷。但田中隆吉还是非常讨厌她的轻佻多嘴——这比知道她同时和许多日本海军军官保持着暧昧的情人关系更让他心烦。

“田村君，这次参谋本部给你放了两个月的假，你怎么不回国内见见你的父母，直接就从美国跑来上海了？”田中隆吉决定不理会这个令人头疼的情人，把话题转到自己陆军士官学校的学弟田村正夫身上。这个学弟一毕业就跑到了海军那边，这让他心里很有几分羡慕——他是陆军中极其少有的海军支持者，所以刚才才会对海军派系的日莲宗僧人们说出“证明海军比陆军强”那样鼓劲的话。在他看来，如果陆军失败了，会让日本的发展停滞十几年；可是一旦海军被打败，那么大和民族也许会就此消亡。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日落太平洋(145)

“啊，……我也是在美国听说了海军要在上海动手，一时放心不下，所以就赶过来看看。自从上次大战青岛一役之后，海军就没有打过什么像样的仗了，每年都要花费国民巨额的军费，天皇陛下对海军也是信勉有加，这次在上海不好好表现的话，实在是没法交待那！”

田中隆吉看出这个学弟有点言不由衷，笑了笑，并没有追根究底，把话题又转到了其他方面。田村正夫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实在羞于把真正的理由说出口——他这么急忙跑来上海，只是为了一个中国女子。

自从满州事变后，田村正夫非常忙，他要尽可能收集美国海军的一切情报。其实这也是海军参谋本部的没事找事，现在孤立主义盛行的美国怎么会为远在万里的中国打抱不平？他们也就是在国联上面帮中国说几句话，要求日本停止军事行动，仅此而已。啊，其实这么说并不对，他们在国内还是作出了反应的——原本就打算缩减海军规模的议员们看到日本海军把注意力转到中国后，纷纷要求执行缩减，已经传出消息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一半学员将要提前退役……等到田村正夫有了空闲，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心上人不见了。

很快，专职搞情报的田村正夫就查到宋小清是回了上海。虽然宋小清离去时没有跟他打任何招呼，但他也隐约猜到，一定是为了中日之间的战争。田村正夫没有意识到，在美国呆了这么多年后，他已经改变了很多。别的人还保持着旺盛的“江田岛­精­神”③，他却开始享受美国舒适自由的生活，并且对美国的一切都抱有好感。也许是这样，他并不喜欢那些低眉顺眼只会一味服从的本国女人——当然那些过于开放的白人女子也不是他的选择，他毕竟还是一个比较正统的日本男人。只有遇见文静秀气、同时还非常有主见的宋小清之后，他才找到了自己心仪的人。

现在看来，他这个心仪的女子很可能会因为帝国的振兴大业和他分开——而这份大业正是他为之努力工作的目标，这可真是一个讽刺。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来到了上海，希望能够见到她，并且说服她跟自己回日本。国家之间的事情，不应该让女人担起责任，再说了，中国人不是习惯了给异族征服么？也许只要十几二十年，中国人看待日本征服者就像看待元、清统治者一样，并且以他们的征服者征服了更为广大的疆域为荣……

“19路军的弟兄们！我以你们为荣！你们是一支光荣的部队，曾经在中山先生的旗帜下南征北战，为国家民族立下了赫赫战功；如今国家有难，你们不惧敌强我弱，毅然北上抗日，这一份为国为民的勇敢­精­神，值得每一个人的敬佩！”

被蔡廷K临时授以上尉军衔的李永唐，正对着一百多号被挑选出来学习­操­作新武器的士兵训话。让他郁闷的是，这一番开场白并没有引起他们多大的反响，他们只是死死盯着整齐摆放在面前的迫击炮和步枪、轻机枪，眼神里充满了渴望。眼看自己的煽情是­鸡­同鸭讲，临时上尉李永唐只得省去腹稿中的几千字，直接进入主题。

日落太平洋(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