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稚
姽稚……?
我听了洛神的低声回应,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姽稚这个名字……怎会如此熟悉?
等等,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僵硬着身子,在脑海里搜寻一番,终究是找到了这个名字的根源-先前在楚王妃陵墓里,我和洛神从“投石问路”的机关处掉落后,洛神寒疾发作,我记得那时候她神志不清地重复了很多次“姽稚”这个名字,还叫这名唤“姽稚”的人杀了她,模样很是痛苦。
之后我曾经向洛神问过姽稚是谁,可是那时候的洛神闷闷的,性子非常的冷,并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法子,在意了一阵子,便将这个名字淡忘了。
我便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名字的主人,如今居然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个姽稚,到底是什么人?
她和洛神,又是怎样的……关系?
我脑子里嗡嗡地乱得厉害,在这短暂的瞬间,有的没的,不知道晃过去多少想法。
洛神现在就安静地站在我身边,脸上表情淡然,和先前一刻恐惧得瑟瑟发抖的她判若两人。她现在太过平静,仿佛死水一般,没有任何波澜--她前后的这种反差,反而令我没来由地忧心起来。
我挨近她,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看着那群黑影渐渐朝我们走了过来。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即将打算做什么。
眼前即将到来的,是她的过往,只可惜,我和她的过往并没有半分交集。
她侧了侧脸,目光瞥了一眼身后脸色有些难看的雨霖婞,轻声道:“清漪,到后面去,到霖婞身边去。”
我没动。
即使没有参与她的过往,我也想和她一起面对现在。
我答她:“不。”
她的笑容有些苦,却是柔和的,怨怪道:“你怎地,这般不听话?”
我定定地望着她,低声道:“我这人,自小不听话惯了的。”
她一愣,忽地展颜,目光灼灼地望着我,道:“你以前不是问我姽稚是谁么?我那时没有答你,如今回答你,会不会太晚了?”
我摇了摇头。怎会晚呢,我只是怕你不说。
这时候端宴凑上前来,很是疑惑地对洛神道:“洛姑娘,你在叫谁姽稚?他们就是雇佣我的那批人,那里面有你的熟人么?”
洛神没有接话,转过脸盯着眼前越来越近的人群,就见那群人很快便走到我们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驻在我们面前,将我们围堵了起来。
在场的气氛突然变得格外凝重起来,这种压抑之感惹得我几乎要透不过气来,而此时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算是回答端宴道:“自然是熟人了,端公子。”转而那声音顿了顿,又道:“端公子一早便失了踪影,我还以为你却是遭了不幸呢,不想还能再见面。”
端宴一听,脸色有些挂不住,干笑了一声。
说话的正是立在人群最前面的一个女人,她身形颀长,身上裹着一件玄色袍子,上半张脸被袍帽遮了,只能瞧见鼻梁高挺,下巴弧线冷硬,宛若刀刻,身上笼着丝丝凉气,仿佛妖异的黑夜,叫人看一眼,便要心生绝望。
立在她左右的两个人却十分眼熟。一个赫然便是是先前在龙沟与我们有过纠葛的卓段暄,还有一个满脸沧桑,鹰目寒光,居然是青松子。他们三人身后则跟着一大队黑衣男子,个个修罗面具罩面,一声也不吭,宛若鬼魅。
青松子神情漠然看着我们,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们,而卓段暄将金枪扛在肩上,来回瞧了洛神,雨霖婞和我一眼,捏了胸前一缕长发,阴阳怪气笑道:“大人,还有两位姑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雨霖婞想起了龙沟古城里的不愉快,眼一瞪,讥道:“死人妖,不男不女的,谁要和你有缘。”
卓段暄面色一变,“啧”了一声,正欲要和雨霖婞辩上一辩,那黑袍女人出声打断他,道:“段暄,后面去。”
卓段暄好似十分畏她,当下闭了嘴,狭长的凤目朝我们这边扫了一眼,继而退到了黑袍女人的身后。
洛神目光锁着前方,只是盯着那个身着黑袍的女人,那女人也抬头望着她,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讥讽的笑容。
我皱了皱眉,心里不由得紧了一紧。
那女人将袍帽往上抬了抬,略略露出半分眼,望了洛神半响,凉声道:“洛,好久不见。”
洛神面色有些苍白,声音却格外的淡:“好久不见。”
那女人兀自轻笑一声:“你对我可真生分,想不到我们的重逢,居然会是这般光景。”
“我并不想要这种重逢。”
那女人对洛神的冷漠不以为意,仿佛早已习惯了一般:“你自然不想要这种重逢。”她来回扫了几眼,最终居然盯着我看,道:“洛,这些都是你的朋友?”
我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在洛神旁边看着,此番被那女人的目光一锁,顿时浑身上下非常不快。
洛神没答她,却听那女人又道:“也许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在我的印象里,自小你就没把人放在眼里过,甚至连我也不愿多看一眼。想不到你居然会有朋友,你和以往不同,变了很多。”
洛神淡淡地截住了她的话,道:“往事休要再提,都过去了。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
那女人眼睛往洛神的左手撇去,唇角扯过一丝僵硬,道:“你如今残了一只手指,便以为能将过去撇得一干二净么?即使你将手脚都砍下来,也掩盖不了你叛徒的身份。你从生下来起,就注定是烟云海的仆人,是我的仆人,哪里也不能去。一只手指又能换到自由么?倘若真要换,也该是由你的人来换。”
手指?
我的心猛地一颤,洛神的小手指,是为了这个女人断的?
照这女人这么说,当年是洛神自己亲手……斩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洛神嘴唇有些发白,道:“我说过,我不属于任何人。虽说爹爹告诉我,洛家世代都要效忠于烟云海主上,但是我不会照做,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是么?洛老宫主听到你这番话,肯定会非常难过。你姐姐原本就是个不听话的主,不想你也跟着她学坏,导致洛家最后的两个血脉都离开了烟云海。你以为烟云海是那么容易离开的么?你走到哪里,最终都会回去。”
“你别提我姐姐。” 洛神忽然紧紧咬了嘴唇,那双冰雪眸子里满是是不甘与怒火,恨道:“我违背了爹爹的遗愿,离开烟云海固然有错,可是我斩了手指赎罪。可是你呢,你当年对我做了什么……对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是我欠你多些,还是你欠我多些……”
那女人听了,好似也有些恼怒起来,道:“当年?我当年赐予你的,别人穷极一世,想得都得不到。”她忽然讥讽地笑了笑,又道:“你不该有这些朋友,就像你身边这位。”她重又将目光转向了我,“我说过,这世上的人都要找到自己的同类,我和你才是同类,你要好好想想,几十年之后,她就会老去,变成一个丑陋的白发老妪,只有冰冷的坟墓等着她,到那时,你还会惦念着她么?”
我听到这,心里猛地一颤,她是什么意思!
洛神扭过头,眼神涩然地看我一眼后,对那女人低声道:“我也会老去,没什么不同。”
那女人听到这,突然“哧”地一声,笑了。
“洛,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她嘴角还依旧挂着一分冷笑,跟着伸出手来将她的袍帽掀了,霎时长长银发流泻而下,露出一张宛若冰刀雕刻的脸来。
明明是满头白发,她的容颜却非常年轻。
并且,于我而言,十分眼熟。
我甫一瞧见她那张脸,浑身竟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因为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银发下这张冰冷的脸,更令我惧怕,和仇恨。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客官们,我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更新的进度会变慢。= =
希望你们能体谅下。
☆、战鬼
看到这女人银发下的脸,我终究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些事。
脑海里光影晃动,都是些凌乱之极的碎片。
我不知道这些碎片在我的骨血里掩藏了多少年,如今却全都探出了头来,渐渐融合,最终,拼凑成了一幅鲜血淋漓的画卷。
画卷陈旧,而残忍。
恍惚中我的身体好似变小了,变成了一个孩童摸样,正缩在屋里一根巨大的石柱后面。
这间屋子很大,桌椅摆设都是由白色巨石琢成,可是我缩在柱子后面,却动也不敢动,眼睛只是紧紧盯着那石桌前不远处立着的两个人-一个脸上戴着修罗面具的黑衣女人,还有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浑身是血,右边袖管下面空荡荡的,失了一条手臂,垂着头,佝偻着背站着。而那面具女人手里握着一把剑,那把剑的下端准确无误地,刺入了男人的胸口处。
我浑身发冷,只听那面具女人冷冷道:“你已经被你那发了狂的妻子斩去了一条手臂,你以为,你还是我的对手么--苍擘?”
苍擘……苍擘……
好熟悉的名字。
那被唤作苍擘的男人嘴巴张了张,脸上却挂着一丝淡笑,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你……纵然……得到了……日后也会后悔……”
他说完,身子便委顿了下去,朝后仰倒在地上,乌黑的长发蔓盖了他半边脸,而他的眼睛却望向了我这边。
他安静地看着我,嘴唇翕动,只是朝我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我辨得他的口型,他是在说:“孩子。”
跟着,他的笑容凝固在他年轻的脸上,眸子里光芒渐渐地,渐渐地黯淡了下去,最终也没有闭上眼。
这画面定格在我眼前,我躲在柱子后面,浑身瑟瑟地发着抖,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可是又怕被那面具女人听见,只能死死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我也不知道那个死去的男人是谁,只是觉得他的面容,既温柔又熟悉。看见他活生生被那女人杀掉,死在我面前,我心里好似被活生生地挖出一个大洞来,里面充溢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面具女人没有发现我,手一扬,将Сhā在男人心脏处的长剑拔了出来,霎时鲜血四溅,有几滴飞溅到了我短靴的白色缎面上,开出几朵刺目的红花来。
“我怎会后悔。”那女人呢喃一声,随手将长剑扔在地上,随即将脸上的修罗面具取了下来。
而这一刻,我看见了她的面容。
冰削一般,和眼前黑袍女人银发下的脸,一模一样。
我恍如从噩梦中惊醒,猛地一睁眼,眼前依旧是黑压压一群人影,我旁边则站着洛神,此时她正捉着我的手,眸子里却满是诧异和惊恐:“清漪……”
我挣开了她的手,缓缓地,一步一步朝中央走去,她显是被我吓住,急忙又过来攥住我的衣袖,颤声道:“清漪,你……你怎么了?”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那种绝望的声响,几乎都能将我的耳朵震聋。我听见自己用一种格外嘶哑的声音对她道:“后面去,别……别靠近我。”
她浑身发起抖来,却仍旧是不松手,我硬下心肠将她一推,她踉跄着步子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跟着被随后追上来的雨霖婞给扶住。
我压着嗓子对她和雨霖婞道:“不许过来。”
对不起。
求你,求你别靠近我。
我闭了眼努力不去看她和雨霖婞,随即转过身,盯着那满头银发的女人,问她道:“你是谁?”
那女人见我过来,先是有些吃惊,之后便换上了一副不屑的表情:“你是在问我么?”
“你是谁?回答我。”我咬着牙重复了一遍,将背上拴着的锦瑟拔了出来,而与此同时,人群里脸覆修罗面具的男人们都抽出了各自手里的兵器,卓段暄也将长枪立在地上,尖声细气地喝道:“放肆,怎可如此对主上说话!”
我放肆?
呵,我倒要放肆给你们看看。
我昂着头,睨着他们。
那女人饶有趣味地望着我,低低地笑了起来,对我身后的洛神道:“洛,你的这位朋友是怎么回事?当真是有趣得紧,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么?”
我听见后面悄无声息,一片死寂,洛神并没有接话。我虽不敢回头看洛神,可是我能猜到她脸上此时的表情,大约是无助,凄然,苦痛之类的。
我明白,自从这女人出现的这一刻,不,准确的说,是洛神先前瞧见尸体上的修罗面具那一刻起,洛神便再也没有快活过。
都怪她,都怪这个女人!
记忆中,她还当着我的面,杀了……杀了……那个名唤苍擘的男人。
她该死!
我想到这,身子越发燥热起来,可是声音还是冷冰冰的,道:“你胆敢再叫她一声“洛”,再叫她难受,我便将你的手砍下来。”
我说完,那女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愠怒来,不想这时候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跟着一个白衣男子拨开人流,从里走了出来。
竟是那尹墨寒。
他手上抱着一把重剑,眉目清雅,朝那女人微微笑道:“姽稚,你可别动怒,带着你的人先退到一旁去。”
那女人皱了皱眉:“姓尹的,你什么意思?”
尹墨寒依旧是笑:“没什么意思,你看戏就可以了。她是我的,所以接下来的事,由我来处理。”他说完,侧过脸去,附耳对那女人说了几句悄悄话,声音含含糊糊,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那女人一听,表情微变,也没再说什么,做个手势挥了挥手,她手下那一群人立刻朝后面退了几大步,她也跟着站过去,目光阴冷地朝我这边望来,好像真的想看一场好戏一般。
尹墨寒见人群退却,便径自走到我面前,笑道:“韶儿,我来会你。”
我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胸膛几乎都要被身体里肆虐的火焰磨折得裂开了。
他将他手上那把剑悬在空中,目光凉凉地瞧着我:“我知道你想杀她,可是你在杀她之前,先要和我打。你若连我都打不过,又怎能动她半根汗毛?”
跟着,他那双蕴含春雨的眼闭了一闭。
睁开的时候,已经变作一双血红的眼。
此时他白衣红眼,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可他脸上却依旧挂着笑:“来,韶儿,让我看看,你的真正实力。”
我看见他那双眼睛,鲜红若血,仿佛红色宝石一般,不知道为何身体越发的战栗起来,既是恐惧,又带着几分兴奋,不由得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锦瑟。
因为我不止一次在梦中看见自己,也拥有和他一样的红色眼睛。
我的视野也渐渐变得红了起来,衬得尹墨寒身上穿着的白衣,仿佛披上了一层晦暗的红色。
下一刻,我再不迟疑,抄起锦瑟便狠狠地朝他劈了过去,这完全是出自身体本能的反应,我渴望和他打,渴望打斗过程中带给我的欢畅淋漓之感。
人这一生多少业障,最重的莫过于杀业。
小时候听昆仑说过,杀业过重的人会被打入最底层无间地狱,受尽世上最残忍的折磨,穿心剖肚,日日重复。
我那时候听了昆仑的故事,被吓坏了,生怕自己日后死了会下到那底层地狱去,受尽百般苦楚,所以那一段时间我每天过得战战兢兢,将昆仑书橱里的佛经翻出来一遍遍地看,聊以慰藉,甚至有一次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我都哭了半天。
因为我怕啊,怕入那恐怖的地狱。
可是现在想来也不过如此罢了。我这人,也许本就是那地狱里的恶鬼,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各种杀孽业障,这些沸腾的杀念融入我的骨血深处,将我操纵着,使我变成一个毫无感情的杀人鬼。
呵,我怕下什么地狱。
就如眼前与我对打的男人,我现在恨不能立刻将他的脖子拧下来而等我杀了他之后,就该轮到那姽稚了。
好极,好极。
世界从此干净了。
突然,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又闯进了一张熟悉的清丽面容来,洛神脸上凄凄然然,而她那双以往令我神魂颠倒的幽邃眼眸,正似有怨怪地望着我。
洛神。
如果洛神此刻站在我面前,我或许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她……
我想到这,几乎都要疯掉,不敢再往下想,身上冷汗直冒。抬眼一瞧,就见尹墨寒的重剑不知何时已经当空朝我斩了下来,我立刻醒过神来,竟忘记自己已然和他斗了多少回合,只看见他浑身浴血,眼睛里充斥的血红几乎都要爆将开来,我急忙将锦瑟一挥,格开了他随即而至的重剑。
我这一挡之下,浑身抽疼得厉害,低下眼睛一瞧,身上的衣衫早已变成血红一片,来来回回都是被尹墨寒恶意割开的口子。
“哈哈,韶儿,我真快活,好久没有这般快活了!我真开心!开心极了!”尹墨寒咬牙切齿地笑,衬上他苍白的脸上那双红色眼睛,极是癫狂,高声道:“韶儿,你就该是这般模样!你身上流了一半战鬼一族的血,你就该在战斗中找到你的定位!碍事的人你需要统统杀个干净,对我也不要留情!你杀了我啊!杀了我啊!当年你几次都没下手杀我,现在正是时候了!”
什么战鬼?!
乱七八糟的疯子。
我闷哼了一声,浑身就像被点燃了一般,冲过去毫无章法地和他对砍,岂料他腿一曲,顶在我的膝盖上,我的膝盖骨好似立刻就要裂开,再也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
而他迅捷如猎豹,手上的重剑再次高高扬起,直接朝我头上劈了下来。
与此同时,我听见身后洛神一阵带着哭腔的嘶喊:“不要!”
我听到洛神的声音,心中一凛,横起锦瑟便挡了回去,顿时重剑与我的锦瑟相接,发出刺耳一声铮鸣,我的手在这刻几乎都要被折断一般,而只听“咔嚓”一声,我的锦瑟居然断成了几截,散落在了地上。
我的锦瑟就此废了,而尹墨寒的重剑被弹了回去,却又再次来到我的面前。
生死关头,我不知哪里冒出一股狠劲,徒手抓住了他的重剑剑锋,那锋利的剑锋顿时割进我的肉里,皮开肉绽,几乎都切到了骨骼。我顾不得手中疼痛,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将困在我手中的重剑一拧,那剑被我硬生生地拧成了两半。
随即我抄起那一半巨剑的残片,朝他腿上一割,他腿一抖,跪了下来。而下一刻我的身体便弹了起来,倾身上前,将他压在地上,手中半片残剑递过去,直接抵在了他苍白的脖颈处。
终结很快便来临,我听见自己野兽一般低低的喘息声。
除此之外,四周一片死寂。
“我输了,韶儿,你将我杀了罢。”尹墨寒被我牵制着,大口喘息着,满脸是血,却好似有些释然一般,朝着我咧嘴一笑:“决斗中输掉的战鬼,是没有尊严活在这个世上的。”
我嘴角扯了扯,残剑又朝他喉间近了几分,挑起他的下巴,冷笑:“我不是韶儿,对不对?韶儿这人,她到底是谁?”
他眸子里的血色褪去,换上了一贯温润的神情,定定地望着我,恍若出了神,却并不答话。
良久他才笑道:“杀了我罢,多年前,我就该死在韶儿手上,可是她不给我这个机会,如今换做你来,也是一样。”
他眼神迷蒙地盯着我的脸,好似叹息一般,重复道:“一样,当真,一模一样。”
“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我周身沸腾的杀意火焰并没有熄灭,高高举起手中重剑的残片,自上睥睨着他。
我正要真正结束这场争斗,不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漪,放下。”
我心里一颤,僵硬地回过头去,就见一片红惨惨的视野中,洛神脚步轻缓,正一步步朝我走来。
“洛神……”我呆了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你若杀了他,你……你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她朝我伸出手,脸上敛着一丝凄楚的笑,柔声道:“不要杀人,放下剑,到我身边来。”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熬夜把我的大纲整理了一下,从故事最开始起因的发生时间到现在的故事,整理成了一张事件时间发生表。
这文的主线只有一条,贯穿各个朝代,跨度非常大。但是每个角色之间的关系又都组成了很多支线,支线和主线组合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文跨度很长,我埋了很多伏笔,有时候伏笔小到一个台词里带出来的信息,也许你们不会记得,但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地方我以后都会给予解答,所以不要担心。
于是飘下去继续复习= =
☆、金羽
“放下剑。”洛神语调轻缓,恍若海浪,重复道:“到我身边来。”
我耳中的轰鸣声渐渐小了下去,有些失焦地瞧着她。
我瞧了她许久,将她由远而近的白色身影印刻进我的眼中,不知为何,心里终究是抓住了几分安慰,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跟着垂下头去,望了眼我摊开的左掌心,上面血肉模糊,依稀能瞧见里面露出的惨白骨骼。
好疼。
我右手一翻,将手中的半片残剑丢在地上,像是就此甩落了一个巨大的包袱。那残剑落到尹墨寒的身边,发出“铮”的一声空响,宣告这场争斗的终结。
尹墨寒仰面躺在地上,满脸血污,目光仿佛灌了胶一般,死死地盯着我,口中呢喃着:“韶儿……韶儿……”
“别傻了,我不是韶儿。”我突然觉得有些怜悯他,摇了摇头,随即站起身来,朝洛神走去。
我想,我得听她的话。
她是我的终点,我该去她身边才行。
我这般想着,很快便走到她面前,她唇边挂着淡淡一丝微笑,靠我靠得极近,一伸手就能触摸得到,而她眼眸深邃地望着我,温柔藏在那幽冷墨色的最深处。
呵,谁说她惯常冷淡若冰,甚至有些许不通人情?
只不过她将她的温柔掩藏得很深,寻常人瞧不见罢了。你若得了她的心,便能真真瞧见她真正的模样。
那令人无限贪恋的模样。
我伸出手去,想摸摸她的脸,可是却在那最靠近她眼底温柔的地方,停住了。
我的手太脏,上面满是血腥,沾染了太多业障。而她雪衣素颜,是这世间最洁白的羽,我怎能用这满手的杀戮去玷污了她。
想到这,我突然释怀地笑了,收回手来:“我没杀他,我不杀人。”
她眸中雾气晕霭,将我轻轻揽在怀里,在我耳边轻颤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缩在她怀里,先前被尹墨寒刺伤的痛楚在这时都回来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疼得我想掉眼泪。真的很疼,很累,真想就此靠在她微凉的怀抱里,稍微休息一下。
可是我知道不能,碍事的人还在。
我脸埋在她胸口,闭着眼睛,身后听到那女人隐隐带着怒气的声音:“洛,你和她……”
我太累了,连转身去看那女人的力气都没了,不过我可以猜到她的脸色,定是很不好看。
洛神依旧保持着抱着我的姿势,淡淡地回应那女人:“我和她,如你所见,如你所想。”
“那我倒是希望,是我想错了。”
“那你,便当是你想错了罢。”
那女人没有立刻接话,静默了一会,才道:“我说过,你离不开烟云海,不管过去多少年,十年,百年,千年,你都是烟云海的人,总有一天要回去。”
“我回不去了。”洛神云淡风轻道:“你要将我绑回去么?亦或者是,将我以那烟云海叛徒的身份,就此处决了么?”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那样做。”那女人声音低了下来,好像是在笑:“现在,你是自由的,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不过我们来打一个赌,日后我们来看结果。”
打赌?
不知为何,我感受到那女人笑声中的寒意,心里一凉,强咬着牙关扭过头去,就见那女人突然不说话了,只是伸手将地上瘫软的尹墨寒提起来,好像有些嘲弄似地摇了摇头,随即将他朝后推给卓段暄,那卓段暄一把将尹墨寒扶住了,退到后面去。
那女人这才道:“洛,你不问我打什么赌么?”
洛神没有答她,神情闪烁地看我一眼,摸了摸我的头发,轻声道:“我们走吧,她现在不会为难我的。”
我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一丝不安来,紧紧地抓住了洛神的衣袖,她单薄的衣料嵌进我的血肉里,生生地疼。
而那女人像是尝到了报复的快感似的,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过她的笑声在中途突然断掉了,随即脸上换上了一种格外震惊的神情,好似看到了什么万分恐怖惊异的事情。我原以为像她这般可怕的女人,这世上应当没有什么东西能令她如此吃惊的,可是看她那表情,我就知道不妙,心猛然沉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她带来的那一大群人突然抛却了先前的沉默,也开始骚动起来。耳边传来一声非常刺耳的“咔嚓”声,跟着又是一声,断断续续,是那种非常生涩的锁链摩擦声,紧接着,便是沉闷的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巨大的门窗之类的东西正在缓慢地打开来。
我和洛神回头一看,就见雨霖婞和端宴浑身发抖,脸朝着棺椁方向,已经朝我们这边退了过来。而棺椁那一边一个黄|色身影一晃,也跌跌撞撞地往后退,正是花惜颜,此时她边后退,边口中不断呢喃道:“果然在这里……果然在这里……”
我顺着他们三人的视线望去,就见先前棺椁后面的青铜壁板不知何时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渐渐越来越大,从那棺椁里面延伸出来的血色锁链如我所料,果真深入到了青铜壁板之内。此时那四条锁链正悬空不停地颤抖着,颤动幅度非常之大,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好像巨大的野兽在怒吼一般。
随着青铜壁板越打越开,就见那里面居然还有很大一块空间,里面耸立着两根巨大的红色大柱子,而那柱子上面……上面……
怎么会这样……
那柱子上面,竟然绑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只见那一男一女乌黑长发流泻而下,仿佛瀑布一般,几乎到了脚踝处,身上衣衫褴褛,衣不蔽体,胸口大敞着,而那棺椁里面冒出来的四根血色锁链宛若游龙一般将他们两人的身体捆个结实,最终锁链尽数扎入了那两人的胸膛,从他们的身体中贯穿而过,绑在身后的柱子上。
他们身上伤痕累累,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胸口有鲜血渗出来,沿着那锁链缓缓流下,而那锁链仿佛活了似的,吸饱了血,红光流转中,显得既妖异,又残忍。
可是真正令我们震惊的,远不止这些。
那一对男女,身后竟然着生着巨大的羽翼,上披金色羽毛,那片金色流光闪耀,华光异彩,仿佛传说中的神鸟凤凰一般,耀得人睁不开眼。
为什么会有翼人……?
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眼睛死死地勾着这柱子上面的情况,心脏不由得剧烈地颤抖起来,浑身血气上涌,跟着喉中一股腥甜,当下吐出一大口血来。
“清漪!”洛神一急,连忙过来扶我,我能感到她托着我腰间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着。
我望着她的眼睛,想起了她先前在龙沟地下古城说的那个故事。
王出猎,误入异境,见一高门,入之得一男子,面若莹玉,面色不过双十年华。问之,则曰年有二百。王大惊,问:“何为?”男子不语,领王入内,见柱上绑缚一男一女,皆生双翼,灿然生华,惟鲜血满身。王惊问:“何为有翼人?”男子森然笑曰:“若繇,生而有翼,食之,得长生。”
我擦了擦唇角的血,呢喃问她:“你上次说的……若繇的故事,是真的,对么?”
她蹙起纤眉,痛楚地闭了下眼,这才涩声道:“是真的。”
“真的……真的……如果我今日没有看到翼人……我是断断不会相信的。”我浑身瑟瑟发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两个被锁链穿胸,难道不会疼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为什么……”
看这样子,他们两人定是被锁在在这柱子上,锁了很长的年月。从什么开始的?从周穆王修建这座陵墓开始,便困到这里来了么?他们面容年轻,长发掩藏下的脸上带着几丝隐忍的痛苦,虽然我知道他们死了,可是瞧见那生动的眉眼,我恍惚中觉得他们应当是活的。
也许下一刻,他们两个就会睁开悲伤的眼,自上看着我们呢。
那华贵到超乎想象的金色羽翼,在万里长空中一展,该是如何的自由,如何的畅快。
而现如今他们只能被束缚在这冰冷的陵墓里,与历史一起埋葬,我想到这,只觉得难受得无法呼吸。
“因为人总是贪心的……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洛神牙关紧咬,最终回答我道。
她话音刚落,我便瞧见那宝顶上纵横的几条透晶锁链在这时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并且在飞速移动着,整座陵墓仿佛蛰伏的野兽,这下被陡然唤醒,就等着破除束缚的那一刻的到来。
“不好,这陵墓里好像有什么大型机关开始运转了!”雨霖婞面色惨白,走过来一手托着我的背,将我拉扯起来,一边对洛神说道:“快点快点,我们得赶紧走了,等下不知道会冒出什么东西来!”
与此同时,伴随着冥殿里一声巨响,那十六颗夜明珠竟然齐刷刷地缩进了原本承载它们的盘龙柱内,四周的光芒瞬间暗了下去,这一前一后的明暗对比太过强烈,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居然什么都瞧不见了。
适应了好一会子,才有晦暗的光涌到我的眼中,只能依稀看得清周围很小一部分区域,跟着,我就听到一声沉闷的号角声从远方传了过来,就像是战场上的军号一般,然后便是“咔沙咔沙”的疾步行走声音,那声音非常整齐,明显是有一大群人数众多的人往冥殿这边过来了。
那声音越来越响,速度越来越快,在空寂的冥殿里听来,就像渐渐拔高的鼓点,震耳欲聋。
洛神叹了口气,昏暗中表情也瞧不太分明,只能听到她颤抖说道:“我们走不了了,那些东西,已经来了。”
我一听,只觉得浑身发冷,随即便听见在很远的地方,好像是在那青铜巨门所在的地方,又响起了一个异常沙哑干涩的声音。
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干巴巴的好像喉咙被灌了沙子一般,只听那声音说:“闯--陵--者,杀--无--赦。”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结束倒计时= =
☆、洛神
闯陵者,杀无赦。
这一声干哑的话自远方响起来之后,偌大的冥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好像所有人都呆掉了一般。
四周围空寂得厉害,这一刻,我甚至有种空气都尽数凝结成冰渣的错觉。
视野太暗,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便是一团墨汁般漆黑,不过从方才那整齐而有力的脚步声来推断,现在那青铜巨门定然被一大批人给堵截住了-不,那……那肯定不是人,而是些别的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扇巨门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我们此时俨然成了困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现在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个?百个,千个……还是万个?
我不敢想象,浑身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发起抖来。
端宴,花惜颜此时也都围到我们三人身边来,我们五个人靠近棺椁站着,端宴嗓子都在微颤,结结巴巴地问道:“……怎么办?门口那些是什么东西?……我们会不会死……?”
端宴问话之后,仍旧是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他。我的喉咙里好像被棉花塞得死死的,几乎都要窒息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雨霖婞突然“刷”地一声,甩出腰间的绯剑,啐了口,咬牙切齿道:“你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死!人总是要死的,谁也逃不过!就看老天爷今天能不能将姑娘我的命拿走!”
而雨霖婞话音刚落,又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号角声响在巨门处。我知道这种号角声,这是战场上的军号,倘若这声军号一响,就意味着将士们冲锋陷阵杀敌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军号之后,便是一场浩大的杀戮。
昏暗中,我听到不远处那姽稚以一种格外冰冷的声音说道:“全体听令,动手!”
她的声音威严,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根本令人无法抗拒。冥殿里立刻变得骚乱起来,跟着便是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我感到那女人带来的人都朝巨门那个方向迎了过去,而巨门那边也同样是一大群人如凶猛潮水般相对涌了过来。
那女人果真是个厉害人物,这种状况下还能沉着冷静,率领手下的人冲过去硬拼,简直比鬼神还可怕。不过转念一想,现在除了硬拼,我实在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先前听端宴道那女人带来的队伍大约有三百多号人,中途虽然折损了一些,剩下的人数还算颇多,不过从青铜巨门传来的声音来判断,敌方的数量众多,恐怕是她手下人的几倍有余。
四周视野太暗,我只能听到远处混乱成一锅粥的声响,不由得越发紧张起来。这时洛神将巨阙取了,提在身侧,对我决然说道:“清漪,你身上伤太重,不要靠近门那边,和端宴自去棺椁后面躲着。”
她说完,还没等我拒绝,便身形一晃,似箭一般闪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那昏暗中。随即雨霖婞也大叫一声:“喂,死鬼你等等我,我跟你去!”说着也提了剑追了上去。
她们两个人立时融进了远处一片混乱中,再也瞧不见清了。
我见了,心道这怎么成,一时急火攻心,哪顾得那么多,就想冲上去,却被花惜颜和端宴从旁边一把扯住。
我被他们这一扯,牵动了之前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由得又吐出一口血来。
花惜颜立刻将我按了下去,温言道:“师师,别动,我来帮你治伤。”
端宴也瑟缩道:“师师姑娘你别去,你看你走都走不稳了,前去凑什么热闹。趁着那边那些家伙还没过来,我们暂时在这里躲一会。”
我喉咙里堵着一口血,也说不出话来,一颗心悬在半空,勉强抬眼想去看巨门那边的情况,奈何光线太暗,我根本瞧不见。
只能听见那边厮杀声阵阵,正是那女人的队伍和前来的那群东西斗在一起,耳边都是男人们低沉的嘶吼声,还有金属铠甲僵冷生涩的摩擦声,兵器交锋的铮鸣声,整个冥殿此刻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战场。
花惜颜跪在我面前,封了我身上几处|茓位止血,接着手脚麻利地帮我包扎了手上的伤口,我疼得冷汗直冒,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就见不知何时,一个干瘦的身影出现在了我们不远处。
那身影瘦得可怕,手上握着一杆长枪一般的物事,就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我们。我瞧得头皮一炸,居然是先前的那种木偶将士!
“小心!”我大叫,花惜颜听到我的叫喊,立时就跳了起来,跟着只见她手中银光一闪,几根银针激射而出,那干瘦的木偶将士身体晃了晃,不知道是不是被花惜颜精准地拆了衔接的关节,霎时便散了架,委顿在地上。
我看得一呆,纵然我知道医术高超之人精通人体各处构造|茓道,但也仅限于活人,按理来说不能用到这种人偶之类的死物身上,想不到花惜颜这般高深,竟然能如此准确地将这种东西给拆解掉。
“啧,居然这么快就过来了。”花惜颜摸了摸腰间的皮革夹包,皱眉道:“我的银针也快用完了。”
端宴哭丧着脸道:“惜颜姑娘,早不用完,晚不用完,怎么偏偏这会子用完!”
他话音刚落,远方幽暗中又稀稀落落地显出几个影子来,具体模样根本辨不分明。
花惜颜道了声:“你们快到棺椁后面躲着!”跟着腰间铃铛叮铃作响,就朝那几个影子冲了过去,居然一下子也隐入幽暗中,瞧不见了,只能凭借她身上的铃铛声来判断她还在附近。
这边端宴急忙将我扶起来,往右边棺椁那边靠去,我脚步踉跄走得几步,就听端宴突然大叫:“师师姑娘,又来了!又来了!”
我忍着伤痛转头一瞧,就见昏暗中又冲过来几条干瘦的影子,手上提着长长的武器,这下子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武器居然是长戟。
只见寒光一闪,那几根长戟舞作长龙,霎时齐齐朝我和端宴两人刺了过来。
我见势不妙,立刻便想御起移花步退开去,不料身边的端宴是个不省心的,他死死拉着我的手,我的手上本就没几块好皮肉,当下被他捏得冷汗直冒,脚下一歪,踏错了移花步的步法,其中一个木偶将士的长戟一下子就刺进了我的腰间,锥心刺痛之下,疼得我的背立时弓了起来。
端宴大惊:“师姑娘你没事吧?!”
我两眼一黑,不是被疼的,而是被气的。
这长戟都刺到我肉里了,你这浪荡子这会子问我有没有事……实在太晚了!
我只觉得身体被那长戟锋口贯穿,连哼声的气力都没了,只得一边心里将身后端宴这厮的祖宗十八代逐一问候个遍,一边咬牙握住那长戟一端,用力一扯,那长戟的锋口立时从我腰间的肉里脱将出来。
随即我握住那长戟,猛地一发力,那长戟朝前反刺回去,顶在了那木偶将士的胸口,当下将那木偶将士顶得一个踉跄,跟着我将长戟反手一抄,挑起戟尖,横空一扫,顿时将那几个木偶将士尽数扫到了地上。
端宴看得呆了,喝彩道:“好身手!”
我瞪他一眼,喘着气道:“闭……嘴,还……还……没死呢。”
果然地上那几个木偶将士又猛地弹了起来,他们身上裹着厚厚的金属铠甲,硬邦邦的,根本不似我这般血肉之躯,它们不知道疼,也不会流血,我若要取胜,唯一的办法便是挑了他们的手脚关节,使他们丧失行动力才行。
我现在也不知道我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口,大的小的,深的浅的,算上腰间刚才那一戟,真是多它一个不算多,少它一个也不算少。
眼下洛神她们不在我身边,端宴这厮就是拖油瓶子,我这伤病之躯还得护着他,不知道有多绝望。我想到这,一咬牙,拎起长戟便迎了上去。
我也不当眼前东西是木偶这种令人汗毛直竖的诡物,只是将他们当成战场上的敌方将士,我恍惚间以为自己披上了战甲,正和敌军两厢厮杀,这样一想,一种视死如归的豪气便从心底涌了出来。
那几个木偶虽然周身铠甲包被,但我定睛细瞧之下,发现他们的脖颈非常纤细,好像只是用一根极细的木棒子衔接而成,肘部和膝盖处也没有甲片包裹,只单单包了一层布帛。我不由得暗喜,心道就是这里了,长戟刺过去,专挑他们的脖颈和手脚关节,这些东西也是鲁钝,没有神智,我移花步与它们周旋了片刻,它们便身子散了架,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解决掉这几个木偶将士,我的身体已然到了极限,几乎连痛楚都感觉不到了。
我一手拄着长戟,弯着腰大口喘息,隐隐觉得冥殿里的气氛突然开始改变了,血腥气味愈来愈浓重,伴随着一声低低的沙哑嘶吼,惨叫声霎时此起彼伏,好像是姽稚手下的那些面具男人临死前发出的痛楚挣扎声。
甚至,我还听到其间夹杂着几声雨霖婞的声音,她的声音非常恐慌,好像是见了鬼,正在不停叫洛神的名字。
我心里一寒,抬起头一瞧,就见前方一个圆圆的东西突然朝我飞了过来,我急忙躲开,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个人头。
我浑身汗毛倒竖,这人头居然是青松子的!
青松子的头就滚在我脚边上,脸上的表情还保持着死前的惊恐,怒目圆睁,我隐隐瞧见他眼中凝固着惯常的冷光,死不瞑目。
而他的人头断口处齐整,鲜血直冒,就像……就像被人一剑给切下来的。
“道长……”我蹲□,伸出手去将他的眼皮一抹,他终究是闭上了眼。
我浑身发冷,我实在不敢相信能一剑砍掉青松子头的人,该有怎样可怕的身手,又该有怎样可怕的气力。
而就在我站起身来时,突然觉得前方一阵阴冷的风吹了过来,跟着便是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压盖过来,几乎都将周围的空气撕裂了。
那人身上的金色甲片好像镜子一般,在黑暗中闪耀着幽冷的光泽,朝我飞快地冲了过来,仿佛快速移动的高大铁塔,竟然是那个巨人将军!
我脑子一空,一下子就发懵了,在我的常识中,体型巨大的东西,速度根本快不到哪里去,而速度快的东西,体型也大不到哪里去,不想眼前这个巨人,速度和体型都到了极致。
这是世上最完美最可怕的杀人恶鬼,定是他一剑斩了青松子的头的!
身体这般巨大,速度这般快,我……我该怎么办?!
我倒在地上,浑身僵硬,动也不能动,就见那巨人将军手中巨剑一扫,那剑锋带起的寒气贴着我的腹部擦过去,顿时一股冷到骨子的幽寒侵入了我的五脏六腑,我恍惚觉得身体都已然结冰了。
我……我就要死了么?
正在我绝望之际,只听耳边“叮”的一声此刺耳铮鸣,竟是那兵器与兵器相格发出的声响。
我感到那巨剑的寒气霎时从我身前抽离了去,勉强撑起身子,抬眼一瞧,竟是洛神不知何时已经跑了过来,正提了巨阙和那巨人将军缠斗起来。
那将军起码有她两人高,两厢对比太过悬殊,我看得一颗心几乎都跳出了嗓子眼,就见洛神飞身一跃,宛若轻捷的雨燕,一下便踏上了那巨人的肩膀,立在他的肩甲之上。
我心里一急,想唤她的名字,不料喉咙像被人扼住一般,根本说不出话来。而那巨人将军此时已经被她激得发了狂,伸出硕大的手就要去抓她,她脚下起跳,又转而跳到那巨人将军的另一边肩膀上。
如此来回反复,那巨人将军见抓她不住,不由得一阵恼怒,不想这时那姽稚居然也追了上来,她手上提着一柄模样诡异的长剑,对着那巨人将军的腰间便是一砍,剑锋与金色甲片甫一相接,火光四溅。
那将军急忙缩回手去,不再顾忌洛神,转而手中巨剑一侧,便去砍那女人,那女人好像受了伤似的,身子有些不稳,此番迎着那巨人将军的巨剑招架,显得格外吃力。
不过有了那女人引开注意力,踏在巨人肩头的洛神便得了空,她手中巨阙侧翻,凌空一跃,就在踏空的那一刹那,她手下发力,对准了那巨人将军的左边手臂,凌空一剑削了过去。
只听一声“咔嚓”的刺耳声音传来,伴随着那巨人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嘶吼,那只巨大的手臂被洛神砍了下来,一路滚到了我面前。
我一看,心里立时咯噔一下,那巨手的断口处居然没有流血!
断手里面露出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好像是些诡异的填充物,而断口处赫然可见木头的纹路,这巨人……这巨人竟然也是木头做的!
这怎么可能!
明明这巨人将军和那些僵硬的木偶将士完全不同,身体的灵活程度和那些东西不是一个阶层的,而且我先前隐隐就感觉到这巨人将军拥有灵魂一般,分明是个活物啊。
难道,这木头制作的巨人将军,其精细程度……竟然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么?
只是不等我惊讶多久,那巨人已经完全狂暴起来,抄起巨剑便是一阵乱砍,巨剑的寒气肆虐开来,我只觉得身体像是掉进了冰窟。洛神落地之后,便飞快朝我跑了过来,而那边巨人将军被姽稚牵制,暂时还无暇注意到我们。
洛神抱起我便朝一边躲去,随即在最后面的殿墙处将我放了下来。
我靠她极近,这才真真切切看清她的模样。此时她浑身浴血,昏暗中瞧来,她那身白衣已然由素白变作了暗红,这种暗沉沉的颜色,几乎都要和四周的昏暗溶为了一体。
我从来没想过,强大如她,竟然会受这般重的伤,当下疯了似的去摸她的脸,颤抖道:“你……你……”
她的声音格外疲惫,喉咙里堵了什么似的,哑声道:“我没事。待在……
在这别动,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我心里一跳,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格外异样的感觉,仿佛在很久以前,她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这句话。
可是她再也没回来。
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知怎地,我感到深深的恐惧,用尽全身气力,咬了牙,紧紧拉住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不要……不要走……”
她涩声道:“姽稚一人赢不了那东西的,它太强了……太强了……我不去,大家都会死的……”
我眼皮很重,几乎都睁不开了,好像神智都渐渐从我身边抽离了去。太累了,实在太累了,经过这长时间的反复磨折,浑身上下的伤口似撒了盐般,疼得我几乎要晕过去。
我闭着眼,抓着她的手,呢喃道:“你……别走……别离开我……你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好好……我不走……清漪你太累了,先靠在这睡一会,你睡一觉醒来后,就会看见我。”
她的声音温柔极了,仿佛催眠一般,缓缓响在我耳边,我头脑昏沉,意识渐渐涣散了去,最后我只听见我在对她说:“别走。”
之后我便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先更新5000+字,明天还有一章4000+的更新,我还在写。
等明天那一章出来,第三卷也就结束了。
六一快乐,请吃糖果。
☆、最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转过来,头痛欲裂,身上的伤口还在锐利地刺痛着,而身下柔软而滚烫,我抬手一摸,居然是被一个人背在背上。
我摸了摸身下那人的脸,迷迷糊糊,下意识就开口就唤道:“洛神。”
背我的那个人声音有些发颤,喘着气道:“师师,你醒了?”
师师?
这是雨霖婞的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就见我被雨霖婞背着,正在一条狭窄的通道里快步行走,前面端宴提了一盏蚩龙琉璃灯走在最前头,昏黄火光漾了一地,我和雨霖婞的旁边则是面色惨白的花惜颜。
我一下子有些发懵,先前我们不是在冥殿里么,那些杀戮的画面和声音还犹闪现在我身边,如今四周却是一片寂静平和,我恍惚以为自己是做梦。
花惜颜看穿了我的心思,柔声道:“师师别怕,我们现在很安全。先前事态紧急,所幸端宴在冥殿的棺椁后面发现了一条暗道,估计是以前周朝修建陵墓的工匠留下来逃生用的,沿着这条暗道走,我们就能出去了。”
暗道?
我努力撑起眼皮,也无暇去想为何会出现一条暗道,逃脱之后该有的欢喜之感竟然一丝也无,来回看了看,僵硬道:“洛神呢?”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死寂,竟然没有人回答我。
我心里一跳,跟着就听身下雨霖婞深吸了一口气,缓声答道:“她就在前面,死鬼她这人惯常喜欢打头阵,正在前面给我们开路呢。”
在前面?
前面一片漆黑,端宴手中的蚩龙琉璃灯根本照不到那么远。
“你骗我。”我浑身突然发起抖来:“你骗我!”
“我怎会骗你,师师,她就在前面,我们就要出去了,等出去后就让姓花的给你把脉看症,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还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我们三人还和往常一般,喝酒聊天,下墓倒斗,别提多畅快了……”她说到这,声音却哽咽了。
我死死地攥紧了她的肩膀,哭了出来:“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当我是傻子么!……还是她当我是傻子!”
雨霖婞突然就停下了脚步。
“你放开我!”我挣扎着拍着她的背,撕心裂肺地喊:“你们都骗我!洛神她骗我,你也帮着她一起骗我!她先前在墓室里到底同你悄悄说了些什么?!她根本就不在前面!她没跟上来对不对?!”
雨霖婞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扣住我,任凭我挣扎。
花惜颜和端宴也过来稳住我,我又哭又叫,和疯子一样,心里几乎都要滴出血来。最终我从雨霖婞背上跳下来,手一抽,将她腰间的绯剑拔了出来,对上了自己脖颈处。
雨霖婞脸色立刻变了:“师师,你做什么!”
“师师……”花惜颜面色惨白,也道:“放下剑……”
我咬了牙,寒声道:“前面就是出口了,你们三个现在就给我走,不然……”
雨霖婞颤抖道:“你别想去找她了,放下剑,她……她死啦。那东西太可怕,她活不了的,是她求我带你过来的,你别负了她,你回去只是送死罢了。”
“我要去找她。”我瞪了他们一眼,咬牙道:“我是个不祥的人,和我有瓜葛的人都不得善终。妖女,这世上,可不要找我这样的人做朋友。我亲爹亲娘现下不知道在哪里,也许他们早就死了!我娘亲师锦念也死啦,昆仑也残废了,我一路走来,终究遇上了她,如今她……”
“你这蠢材!她现在死绝了!她死绝了你知不知道!是她要我带你走的!”雨霖婞突然朝我吼了起来,眼眶一红,用袖子抹了把眼泪,道:“你以为那一堆的东西是什么!十个我们加起来都打不过!不是她在那拖着,我们谁也走不了!”
“好,好,我是蠢材……那你们还不走?!”
雨霖婞气得直跺脚,狠狠地转过身去,大声骂道:“你们两个蠢材!两个蠢材!两个坏东西!我再不要管你们!她死了,你还要跟着去死!那你们两个都去死好了!坏东西!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休想我给你收尸!”
她几乎崩溃了,背对着我哭,我从来没见她哭得这般厉害,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对不起。”我将她的绯剑丢在地上,心中酸楚难耐,转过身,朝着暗道深处跑了起来。
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只是一味地沿着通道往前跑,跌跌撞撞中,眼睛又被水汽模糊了,我硬下心肠,狠狠地抹了把脸。
她死绝了……
死了我也要把她的尸体带回来。
越往前跑,路上的血腥味道就越来越重,我打起火折子,就见地上散落了许多戴着修罗面具的尸体,有许多是被一剑绞杀,还有些被长戟穿胸而死,尸体周围还散落了许多木偶架子和漆黑的铠甲。
看样子是那些烟云海的人也下到这条暗道来,不过被随后赶来的木偶将士追上,双方血拼之间,同归于尽了。如果我们先前不是走得快,加上后面他们挡着,下场估计也同他们一般凄惨,早就死了。
我不管这些,举着火折子在尸体堆里一路颤颤巍巍走过去,这些尸体和木偶残体堆积得太高,我忍着伤痛,弯下腰一具一具地去翻,那些尸体很多都缺失了手脚,死状格外惨烈。
我脑子里一片混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我就是下意识想去翻找一下这死寂沉沉的尸体堆。
我浑身都在发抖,心里不住地祈求上苍,不要让我在这一堆尸体里,看见她的影子。
最终我没有发现她,却看见了那个巨人将军的残体。那巨人此时已经七零八落了,头颅被斩掉,上面的金色面具也脱落了,露出一张僵硬的面孔,仿佛真人一般。可是他的身体却是木头做的,里面填满了各种不知名的东西,胸口处却放着一颗人类的心脏,此时已经停止了跳动。
人心木偶,到底是谁制作了他?
我不敢想象,跟着,我就听见一声微弱的咳嗽声,响在了不远处。
我心里颤抖到了极致,喉咙一干,举着火回头一看,就见暗道一旁的墙壁处,一个单薄的身影靠在那里,望着我微笑。
洛神周身就披着一件暗红色的衫子,仿佛在那里靠了很久,就等着我来一般。
我眼眶发热,就站在尸体堆里,定定地看着她。
生平第一次,我讨厌她穿白衣,因着她流出来的的血都凝结在上面,宛若利刃,狠狠地凌迟着我。
那些暗红色的血迹印在那片白色上,根本无处可藏。
她抬起头看我,声音轻得厉害,仿佛没有如何依托:“清漪。”
我走过去,红着眼睛,眼泪立时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你这骗子。”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又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我急忙扶住她,想将她揽起来,不料她轻轻摆了摆手,道:“傻姑娘,你真不听话,跑回来做什么?”
“我不听话,也比你这骗子好。你说你从不说谎话,为什么又叫雨霖婞骗我?”
“我今生就只骗你这一次,再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才不信你,我再也不要信你。”我嘴上装作气愤,可是望着她的眼睛,看着她还能如此安然地与我说话,心里终究是缓和了下来。
她将脸凑近了来,眨了眨眼睛,仿佛有些不高兴似的:“你不信我,我会难过的。”
我见她清秀绝伦的脸凑得极近,心不由得砰砰直跳,跟着就听她低低呢喃一声:“吻我一下。”
我一时呆住。
“啊,你这般小气?”她叹了口气,无辜道:“你果然还是在生我气。”
“怎会。”我现在又哭又笑,和疯子似的,当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将她轻轻拥在怀里,低下头贴着她冰凉的唇,吻了她,顿时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涌进口里。
她抬起脸来,伸手擦了擦我的嘴唇,笑道:“我这要求真过分,看,倒将你的唇弄脏了。”
我脸烫的厉害,含糊道:“我们快走吧,你伤得这般重,快别说话了。”
“不要。”她眸子灿若星辰,白皙的脸颊上却显出丝丝红润来,令人神魂颠倒,竟然有几分撒娇的模样。“我现在不想走,就想跟你在这里说说话。”
“说……说什么?”
“上次在龙沟的时候,我坠崖被你拉住,我那时跟你说了话,可是我说的是唇语,你却听不见,你记得么?”
“我记得,我记得。”我连忙点头。
“我当时说的是,不要忘记我第二次。”
我一头雾水,问她道:“第二次?我难道忘记过你么?”
她轻轻地点点头,好似叹息一般,呢喃道:“因着你是个狠心的姑娘,忘了我,竟再也记不得,真真伤人的心。”
我觉得她神色有飘渺,以为她伤重了,在说胡话,心里不由得一缩,皱眉道:“洛神,你别说话了,我现在就带你走,雨霖婞他们现在定然出去了,我们等下找他们会合,花惜颜医术高超,她会救你的。”
她的眸子里含着柔软的一抹光,好似月华一般,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叹了口气:“傻姑娘,真傻。”
我心里猛地一跳,就见她朝我淡淡笑了笑。
“她救不了我了。”
那倾城的笑容,凝固在了她的脸上。
跟着,她的头在我面前缓缓地低了下去,乌黑柔软的发丝垂下来,遮了她半边脸。
我只觉心脏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我当真傻了,失了魂魄一般,怔怔地望着她。
我一颗心先前还在云端飘着,这会子突然跌入了深渊,摔成粉碎。手扶上她单薄的肩膀,轻轻地叫了下她的名字:“洛神?”
她根本不答我。
我几乎疯掉了,对她大喊起来:“你又骗我对不对?!你肯定在装睡!我说过,我不会再被你骗第二次!”
依旧是一片绝望的死寂。
“你醒过来啊!你若不醒来,我便将你忘得干干净净!”
“……”
眼泪在此刻汹涌而出,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咬紧了嘴唇,硬是又将那眼泪给堵住了。
这个大骗子,最喜欢骗我了,我才不会被她骗到。
才不会。
我颤颤巍巍将她扶了起来,抱在怀里,只觉得手脚发软,几乎都要站不稳。而她的身体,当真冷得像一块冰。
“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洛神,你只是睡着了,对不对?”
我脑海里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前面一团漆黑,我连火折子也没点,就这样摸黑往前走去。
最后,我抱着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支持不住,整个倒了下去,她冰冷的身体缩在我怀里,那般安静,真的像是在熟睡。
嘘,她正在做着如何甜蜜的美梦呢。
谁也不要吵醒她。
我眨了眨眼,一片漆黑中,却仿佛瞧见了格外鲜活而陈旧的景色。
这些画面,我又在何处瞧见过?
只见那往昔流光退去,穿过黄叶飒飒的古树林子,越过冷雨浸润的古老镇子,那抹流光一路后退,直退到再也回不去的角落,那里便现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来。
那个身形高挑瘦削的人,一身白衣,背影迤逦,宛若空谷幽兰,而她右手牵着一个女孩,在烟雨中一路慢慢地走。
恍惚听见那个白衣女子语声淡淡,在说着话。
她说。
-过来,不会将你卖了。
-我这一生,漂泊无依,你跟着我只会吃苦罢了。你若执意如此,偏生要跟着我走,我便当作瞧不见你。
--……罢了……随便你,你硬要跟着,便跟着罢。
--你若不听话,我便将你丢了。
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往昔这许多片段如今都回到我身边来,而她白色背影浮浮沉沉,终究在那迷蒙的烟雨中,渐渐地消隐了。
我突然释怀了,躺在地上,将怀里冰冷的人揉得更紧一些,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跟着,闭上了眼。
这样也好。
我再也忘她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正式完结。
接下来就该进入第四卷了,我7号有考试,把第三卷终于写完,终究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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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补充说一下,我考试到10号才结束,时间很赶,如果我没有时间更新的话,希望客官们多担待下。
☆、忘川(上)
天空晦暗得很,连半颗星子也没有。
四周则是肆虐开放的曼珠沙华,花似妖爪,猩红若血,以一种狰狞的姿态流淌开去,与头顶那片晦暗的天空交融在一起,是无尽的压抑与荒凉。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这鲜血似的花海里慢慢行走,一面走,一面还需拨开那些及至腰间的花朵。这些花明明红得似火一般,触手却异常的冰冷。
心里似破了一个洞,空落落的,我茫然无措,一总想找个东西来填满心底那个巨大的空缺。
找什么呢?
直到再次拨开一簇彼岸之花,终于瞧见前面的花丛中,一个单薄的人影正背对着我站着,白色衫子在一片红色中,分外惹眼。
我见了那人的背影,心里猛地一跳,紧接着,心底的空缺便被这满溢出来的喜悦所填满。
找到了。
竟在这里。
像再度寻回最为珍爱的宝物,我低低地唤那人的名字:“洛神。”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我便对上了一双幽若深潭的眸子,而她白皙的眉心间点了一点血色朱砂,竟比周围的彼岸花还要鲜艳几分。
她望着我笑了笑:“我要走了。”
“你……你要到哪里去?”
“到对岸去。”
对岸?
我抬眼朝远处望去,瞧见远方现出一条漆黑的河流来,河岸上盘旋着碧色的火焰,仿佛漂泊无依的魂。
那里停着一条船,船头立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支船桨,而他面前是一队身穿白衣的人,那些人个个面无表情,手上挂着黑色的锁链,正在排队等候上船。
我看得浑身直冒冷汗,阻止道:“不要,不要去对岸,那是个……是个很可怕的地方。”
她仍旧是笑,笑容极淡,对我而言,却仿佛薄薄的利刃。“是么?我听说那是个极好的地方,过了这河,到了彼岸,这一生便再也没有苦涩忧伤了。”
她声音轻得像风一样,接着又低低呢喃一声:“这不好么?”
“不好!”我大声叱责她,“一点都不好!你不要去!”
“不去不行,你听,他们在催了。”
果然,河畔船头那戴着斗笠的人突然往这边大声吆喝了一句,他离得太远,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不理会那人,只是哽咽道:“你要去彼岸,是要忘了我么?”
她有些茫然地瞧着我:“忘了你?”
“这河不能过,你过了这河,去了对岸,便再也记不得我了。”
我说完,她眸子里才显出一丝了然的神采来,苦笑一番,道:“有些事,忘了才好。记得,是件很苦痛的事。”
“记得我,当真是很苦的事么?”
“是啊。”她叹息一声,“我一直记得你,记了十年,不敢忘记,可是你却记不得,这样很不公平呢。”
说罢,她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不要!我跟你走……我跟你走!”我眼眶滚烫,越过流血的花丛,上前紧紧抓着她的手:“你休想一个人走!”
可是我却抓了一个空。
眼前什么也没有。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当真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花,没有河流,更没有她。
只有一片漆黑,我缩在这黑暗中,蓦地大哭起来。
这时 ,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声似恼非恼的声音,“你这傻子,你跟她走了又如何?还不是姑娘我从死人堆里将你们两个给拖回来。”
这声音极是熟悉,竟然是雨霖婞的声音。
我头痛欲裂,几次三番努力之下,才将将睁开了眼。眼前景象摇摇晃晃,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最后,我便瞧见了头顶青竹搭建的床架,上面挂着一顶白色纱帐。
我僵硬地扭过头去,嘴唇干裂得厉害,跟着便看见那个跟我说话的人,果然是雨霖婞。
我以为我是在做梦,愣了半天神,才反应过来,先前那个原是做梦,现在眼前的雨霖婞才是真的。
不知怎地,瞧见她,我的眼里涩涩的,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雨霖婞依旧是一身如火红衣,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在床榻边上睨着我。
“哟,好歹算是醒了?不再说梦话了么?”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喉咙似堵着什么东西,几乎顺不过气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扫眼过去,床榻边上的竹制小桌上,正搁着半碗喝残的药。
我将目光移回来,又死死地盯着雨霖婞。
“哎,不会当真流血过多,变得傻了吧。”雨霖婞皱了皱眉,倾身上前,轻轻拍了拍我的脸,“还是变成哑巴了?”
我被她这一拍,重重咳嗽了一声,顿时一股腥甜的液体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你……我可没下重手拍你,怎么又吐血了!”雨霖婞面色一变,手忙脚乱地将我扶了起来,而我堵在喉间的那口血吐出来,终究舒畅了许多。
我擦了擦嘴角,脑海里似遭了雷击闪电般,又闪出一副画面来。
洛神留给我的最后一面,便是她低下头去,安静睡着的模样。
想到这,我的心里阵阵绞痛,哑着嗓子问雨霖婞道:“洛神呢?”
雨霖婞白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
“洛神呢。”我不理她,重复了一遍,浑身却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当下只得紧紧地捉住被衾一角,定定地望着她。
“死了。”她桃花眼略略挑起一角,“我说过,她死绝了。”
我看了她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努力去分辨,她死绝了,这几个字的意味。
最后,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空气卷进我的肺里,呛得我格外难受。我用手摸了摸眼,眼里早就是一片透湿,我不停地伸手擦,却总也擦不干净。
“停停停!”雨霖婞按住我的肩膀,皱了皱眉,垂下眼眸道:“傻子,骗你的。”
我怔了怔,又一次咳嗽起来。
她眉头皱得更紧了,道:“你这人是水做的么?动不动就哭,比外面这下雨天还讨厌呢。刚才发恶梦的时候眼泪便流个不住,可怜姑娘我还要不停给你擦眼泪。”
她顿了顿,才温言道:“哭个什么劲。她好好的呢,命这么硬,阎王爷都不敢收她。”
我听了她的话,耳边嗡嗡作响,心里却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来极致的难受与极致的欢喜之后,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良久,我擦了擦眼睛,掀开被衾,便要下榻去穿靴子,问雨霖婞道:“她……在哪里?”
“就在别个房间。”雨霖婞伸手稳住我,道:“现在姓花的在房里给她施针,你不能去瞧她,先在房里歇一会,等姓花的出来之后,你再进去也不迟。”
我推了推她,手里却软绵绵的没有气力,不由有些焦躁:“我就在门口等着,不会吵着她们的。”
雨霖婞深深望我一眼,终究叹了口气:“好罢,怕了你了。”说完便过来扶我,我弯着腰穿好靴子,浑身疼得好像要裂开一般。
待得穿好衣衫靴袜,我被雨霖婞搀着,一面走,一面问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们现下在哪里?”
“我们带着你们两个从墓里出来,算来已经有一天一夜了。这里是一个药庐,是那姓花的在姑苏歇脚的地方。”
说着,雨霖婞推开了房门,我便瞧见外面还下着小雨,湿润的水汽霎时扑面而来。门外有条竹子搭建的回廊,几个竹制的屋子顺着回廊的走势连接在一起,不远处则是大片的竹林,竹枝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如烟的绿色连绵过去,青翠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我瞧完那雨中竹林,又看了眼雨霖婞,闷闷道:“先前不是叫你们三个快些走么,怎地……又跑回来寻我们了?”
“你这死没良心的。”雨霖婞狠狠剜了我一眼,道:“当初去死的时候倒是爽快,这会子被救了回来,便只顾着唧唧歪歪地,说这些招揍的话出来。”
我尴尬地摇摇头,有些苦涩道:“你们救了我们一命,我只是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才好。”
雨霖婞皱眉道:“什么报答不报答的,酸死了。再说,你们两救我的命还少么,也算是扯平了,这次要不是死鬼她,兴许我们全都死了呢。而且……而且这次也不算是我们救了你们两个……”
她突然顿住,神色有些奇怪,竟不再往下说了。
“不算是什么……?”我诧异问她。
“没什么。”
她闷闷道了声,不再说话,就在一间屋子前面停住了,而此时屋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是花惜颜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正伸手擦着额际的汗。
花惜颜看见我,先是一愣,转而柔和笑道:“师师,这么快便醒了?”
我念着她救我一命,感激地朝她点点头,跟着手扣在门扉上,急切地想去瞧门里的情况,奈何视线却被遮挡了,只能瞧见屋子的床榻前,摆着一双雪白的靴子,白色缎面上还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我瞧见那双熟悉的靴子,心里一颤,花惜颜便上来扶我,低声道:“进去瞧瞧吧,她没事。”
我闻言,深吸一口气,跟着颤颤巍巍地走进屋去。屋子靠右边摆着一席竹制的床榻,上面曼盖了白色纱帐,风绕过竹门,和着冷雨吹过来,略略吹动了帐幔一角。
而洛神就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幅静止的画。
我默默地走过去,撑着床榻边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睡得很沉,第一次在沉睡中,她的眉间能舒展得这般柔和,不知道在做怎样的梦。嘴角则抿出淡淡一丝弧度,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
我凝望着她的脸,心里酸涩极了,不想几滴滚烫的液体落下来,便落到她玉般洁白的脸上。
我一慌,急忙伸出手指,在她脸上抹了抹,将那几滴眼泪给擦掉了。
最近我好像总在掉眼泪,我并不知道,我原是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的。
等下她醒了,又瞧见我哭鼻子,定是要笑话我的。
我摇摇头,好歹忍住了,回头问花惜颜:“她……什么时候会醒?”
“不知道,少则几天,多了便说不准了。不过她现下脉象平缓,我每日用药汤养着她,加以施针引气,没什么大碍的。”
我心缓了缓,低低道:“那就好。”
花惜颜蹙了蹙眉,突然又道:“先前带你们回来时,她身上伤口太多,且又深得很,失血委实过多了些,按照往常医理,像这样的伤,便是再强的人也撑不住的。不过当时她竟然还残着一口气,我替她把了脉,发觉她的体质当真是世上少见,我想知道她以前是否有吃过什么药么?”
“药?”
花惜颜点点头,道:“也不一定是药,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有加速伤口愈合的功效,就像有种人参娃娃,是千年人参修炼成的精怪,可以脱离束缚满地下跑。人若吃了,其药性融进人的精血里,人的精血便会发生改变,而这种人便被称作药人。这种人参娃娃造就的药人身体恢复能力奇佳,割上一刀也会很快愈合。除了这种人参娃娃,这世上还有好几味功效相同的草药,通常若是被炼丹之人遇到,便会被炼化成丹药,而人吃了这种丹药,体质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
我皱眉想了想,道:“她以前是否吃过这种丹药,我并不知道。”而我说完,蓦地脑海里想起了什么,不由惊道:“那梦昙花……梦昙花算不算?”
“梦昙花?!”花惜颜明显吃了一惊,“梦昙花她怎会有的。听说这种花极为罕见,因着它半夜开花,半夜便会融化消散,再也瞧不见影子,是以即便是寻到了,也根本就没人能采摘得到的。”
我道:“有的,她的身体里,融有梦昙花。”
花惜颜颔首笑道:“原来如此,如此也是她的造化。这样一来,师师你就更不需要担心了,她很快就会好起来。”
我听了花惜颜的话,一颗心这才稳稳地落回腔子里,只是高兴之余,竟然还有几分后怕,倘若当初傲月没要长生过来送那梦昙花给我,我也没再将其转赠给洛神,今日洛神她也许……也许便真的……
想来天意这东西,当真是神奇得很。
我正感叹,这时雨霖婞过来催促我道:“师师,这看也看过了,死鬼也没甚大碍,你还不回去躺着?你瞧瞧,你的脸白得和纸似的。”
我摇头,轻声道:“我想在这坐一会。”
雨霖婞微微蹙起眉,知道拗不过我,道:“罢了,那我先走了,等一会子我来叫你。”说完转过身去,又回头补了句:“听着,可不许再哭鼻子!”
“好好好……”我笑了笑,跟着扯住她衣袖,将她拉了回来,看了眼花惜颜,压低声音,同她耳语道:“你们两个,可别吵架。”
雨霖婞面色一红,道:“呸,谁稀罕和她吵架。再说了,我们现在是寄人篱下,要是她生起气来,将我们赶出去了怎么办?我倒还好,你和死鬼一个伤着,一个躺着,被赶出去了还要我来背来扶,我才不会那么傻。”
我看她对花惜颜也不似以往那么恨之入骨,当下松了手,依旧是笑:“那就好。”
“行了行了,瞎操心。”雨霖婞说完,目光阴郁地看了一眼花惜颜,跟着走到门口,临了才道:“过些时辰我便来接你回房。”
我朝雨霖婞点了点头,想不到花惜颜居然听见了我和雨霖婞的悄悄话,掩嘴道:“放心,我从不跟人吵架。”
我面红耳赤,而花惜颜朝我笑了笑,也径自走出去,将门给掩上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和洛
神两个人。
竹制的屋子隔音很差,外面的雨点敲打声,伴随着竹叶的沙沙声落到耳中,珠玉一般,听得真真切切。
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一切都是那么平和,仿佛她现在只是浅浅地睡上一觉,而我坐在她身边,等着她自浅眠中醒来。
我靠她近一些,伸出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有几缕发丝遮了她紧闭的眼,我轻柔地将那发丝拂开,露出下面长而密的睫毛来。
跟着,我将手伸到被衾里,摸索了一下,寻到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她的体温很低,手冰冰凉凉的,仿佛一块寒冰,永远也捂不热。
“刚才我做了个梦。”我看着她沉静若水的睡颜,低声呢喃:“我梦见你要去渡那幽冥界的忘川,醒过来我才觉得自己傻,我怎会做这样的梦呢。”
“我就知道,你不会狠心忘了我,丢下我走的,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顶着复习的大鸭梨码了新的一章,有5000字哦~看着姑娘们半死不活地呆在坟墓里,也不是个事,我便温柔地将她们带出来了。
后天就要开始考试了,满脸血……好紧张
提前祝明天的端午节快乐,虽说是粽子文,但是木有粽子哦。
☆、忘川(下)
她眸子紧闭,薄唇微抿,沉静得同水一般。
“你瞧,你不说话,我便当是你默认了。你既然承认了,便要遵守诺言,永远也忘不了我。”
我又自顾自道:“等你身体好起来之后,我们就回去接昆仑和长生。你曾经答应过我,等事情了结之后,便要随我回蜀地生活的,今生我们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我说完,转念又一想,这些事情又该如何才能了结呢?一路走来,这许多的事糅杂在一起,抽丝又剥茧,总像是没有尽头似的。
纵然我累极了,可以不再追究下去,可是洛神她当真能放得下么?
我知道她一直以来都在苦苦寻找某种东西,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那东西对她来说极为重要。
这般重要的东西,她能因着我,就此放弃么?
还有便是她的过去。虽然从姽稚那里听到了关于她过去的零星半点,但对我来说,仍旧是一片空白。她本身就是一个谜,永远也解不开。
“洛神,我心里有好些问题想要问你,只盼着你能早些醒来,亲口告诉我。” 我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指尖流连,勾勒出她令人心动不已的轮廓。
我越是细细瞧她,心里越是心颤,忍不住对她说了说好些话,絮絮叨叨,都是些无甚趣味的内容,最后,我还将我梦见她的事详细地告诉了她。我想着,她眼睛虽然睁不开,但是应当还能听得见我的声音。
她一人躺在这里,有我的声音陪着她,也不至于孤单寂寞。
只是兀自说着说着,我的眼睛便热辣辣的,酸胀得厉害,一会想起她淡淡的笑容,一会又想起她唯一一次在我面前流泪的模样。
我心里越发酸涩难忍,不由低下头,吻了吻她冰凉的唇瓣,低声道:“我以往虽然日日同你在一起,但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似的。先前在古墓里,既要防着这个,又要顾着那个,连一个好好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现如今我们出来了,终于能歇上一口气,两个人能在一起了,想不到竟是这般的光景……只有我一个人说,你竟不能答我……”
“师师。”我正哽咽着,不想一个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我立时伸手抹了抹脸,回头一看,正是雨霖婞推开门,走了进来。
雨霖婞走到我身边,皱眉道:“我走之前说过,叫你不许哭鼻子的,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么,怎地又哭了?”
我摇摇头,心底好似决了堤一般,洪水便要汹涌而出,道:“我……我只是瞧着她总不醒,心里难过得快要死掉。”
雨霖婞立在我面前,默默地瞧了我许久,眸子里沉淀着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也难过,但断不会似你这般,我知道你……”
“师师,你和她之间的关系……”她忽地叹了口气,目光灼灼,却不再往下说。
我闻言,身子一时僵住了。我怎会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
以往我碍于世俗,总怕别人知道我和洛神的关系,如今想来,却又有些什么呢。我就是喜欢洛神,既没有触犯王法条例,没有害人性命,也没有妨碍她人。爱便是爱,纵然别个如何看我,又有些什么干系。
我想到这,心中蓦地释然,笑了笑,轻声道:“对,我爱她。”
雨霖婞安静地望着我,表情没有如何变化,听我这般说,仿佛并不吃惊似的。
我接着道:“我们三人同行,别人瞧来,只当我们三个是好友。但是她对我而言又怎是好友那般简单……她是我这世上最喜欢的人,只是……只是我不敢告诉你罢了。怎么,你会觉得我们……我们很奇怪么?我们都是女人,可是我们却要在一起,你会觉得我们可笑么?”
“怎会。”我说完,雨霖婞忽然笑了,桃花眼里水光潋滟,目光极是柔软。“我知道,我早知道了。”
“你……早知道?”
“对,早知道了。从你看她的眼神,我便瞧出来了。”雨霖婞道:“以往我曾打趣你说你瞧她的眼神,像个小媳妇似的,那原不是个玩笑话。有时候你仿佛只能瞧见她,别个都瞧不见似的。”
我沉默不语。
“为什么要笑话你们?”良久,她才又道:“她是个极好的女人。在这世上,我没有打心底服过什么人,她却是少数几个。她值得别人去爱。”
最后,她低低呢喃一声:“当然,你也是个好姑娘。”
我料不到她会这般说,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头。
突然又听她轻声道:“你们两个,是我这世上最好的朋友。我和你们经历这许多诡谲奇异之事,纵然有着万般艰难困苦,现如今还惹得伤痕累累,但却是快活的,我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我望着她,不由一愣。许是她素来不正经惯了,这会突然说出这般诚挚的话来,我有些不适应,但是心底着实感动非常。
“你也是我这世上最好的朋友。“我站起身来,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先前不是说我说话酸么,如今怎地也轮到你了。”
她干干地笑了笑,面色故作阴沉起来:“因着你惯常酸惯了,也想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我不由也跟着笑了。
她看了看床榻上安睡的洛神,道:“你已经在这里待很久了,我将药搁在你房里,你该回去喝药了。”
她见我不动,又道:“她若是醒了,瞧见你不肯喝药,拖垮了身体,落得这般憔悴模样,心里想必也会难过得很。你难道想看她难过么?”
我连忙摇头,之后恋恋地瞧了洛神一眼,才道:“我这就回房去。”
待到雨霖婞扶着我回到房间,我便坐在床头,端起白瓷药碗喝药。不想这药苦涩异常,我皱眉喝了一口,差点都要将胃里的酸水吐出来,好歹不肯喝第二口。
“太苦了。”我皱眉。
“怎么和个小孩子一般,还怕药苦?”雨霖婞抱怨着,跟着凑过来闻了闻,立时也皱起眉,手抚着胸口道:“那姓花的到底放了些什么药材在里面,这……这是人喝的东西么?”旋即又道:“我去瞧瞧厨房有没有糖。”
我连忙拉住她:“别去了,太麻烦。” 说完端着瓷碗,硬下头皮,皱了眉头一口气将药喝完,顿时嘴巴里满是又涩又腥的味道,急忙又接过雨霖婞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大口,却压根没有效用。
雨霖婞看我窘态,哈哈笑了起来,我见她笑得灿烂,仿佛日光里盛开的花,想到她方才提起花惜颜,忍不住道:“有件事我想问你,但是又怕你生我气,所以我一直不敢问。”
雨霖婞搬了条凳子过来,问道:“什么事?”
“花惜颜……你和花惜颜之间是怎么回事,她明明说她不认得你,但是你却一直想要杀她。”
果然,她的笑容一时凝固了,跟着面色僵硬起来,眼神里透着一丝恨,又藏着一丝苦。
“你瞧,你果然生气了。”
“才没有生气。”她闷闷道:“我现在不会再想杀她了。说到底是她救了你们两个,且又悉心照料,我心怀感念,不会恩将仇报。”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而且……”她顿了顿,目光又森冷起来:“而且我知道,她并不是那个人。”
我心念微动,问她:“哪个人?”
“这世上有一个人,我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年幼的时候曾经见过她一面,识得她身上的铃铛,而如今这铃铛,却落到了那姓花的身上。”她顿了顿,神色凄苦:“我那时年幼,隐约瞧见那人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现如今我长大了,那人也该老了,总不至于是那姓花的,但是姓花的与那人决计脱不了干系。这铃铛的模样,这铃铛的声音,我死也忘不了。我看着那姓花的身上的铃铛,就想起那人,不由恨得要死。”
她说话间,浑身被仇恨的阴郁气息笼罩,只听她又道:“师师,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恨不得他立刻死掉,死在你面前,只要他死了,你便会快活。”
她语气阴狠,但是我却觉得,即便她当真有朝一日手刃了那仇人,断也不会快活的。
我低低叹了口气,道“没有……我以前恨过杀我娘亲的人,还有我的养父……那时我也希望他们死掉,可是如今他们当真死掉了,我却并不觉得快活,反而觉得难受。就像我们在公主陵墓里遇到的那姽稚,我当真恨她,我也不知道为何这般恨她,恨到想杀了她。但是洛神那时对我说,不要杀人,我便当真绝了这个念头了。这辈子,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不能单单叫仇恨迷了眼。”
我顿了顿,又道:“我在这世上,曾经杀过一个人,便是害死我娘亲的那个女人。我那时认为那女人该死,当时我若是不杀她,她便要将我生生毒死了。可是当我杀了她之后,我却一点也不开心,日日夜夜做恶梦,自己反倒因此差点死掉。”
我说了这许多话之后,就见雨霖婞忽地惨然笑了起来:“我若是能像你这般想,我也就不会苦受这些折磨了。”
她垂下头,把玩着她肩头垂下的黑色长发,道:“而且你说得对,我即便杀了那人,我……我也不会快活,人的命运冥冥之中自由天定,一旦注定了,事情发生了,便永远也无法改变。我怎么做,也改变不了。”
我愣愣地瞧着她,不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不想她纤眉一蹙,怨怪道:“都怨你,今日我心里许多平常不该说的话,竟都被你知道了,你当真讨厌。”
我脸一红,道:“我方才在那边房里,有些不该说的,不也是说了么?说出来,反倒觉得畅快地多了,藏着掖着得多难受。”
雨霖婞这才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笑话你们两个,你也别害羞了。”她转过头去看了看窗外,道:“天色暗了,该做晚饭了……这姓花的去城里买药材,怎么还没回来?”
我道:“你不会自己做么?做什么等着惜颜姑娘。”蓦地我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我倒是忘了,堂堂墨银谷的谷主,是不用自个下厨的。“
雨霖婞挑眉道:“那是,做饭这种事,我才不要做。”
我“啧”了一声,道:“你果然养尊处优惯了,瞧不起做饭这紧要事。你这般,日后又有谁敢要你?“
雨霖婞嘻嘻笑道:“我听说你厨艺很好,可是死鬼她也是个不会做饭的主,如今她得了你,不也挺好么,根本不用自个下厨。所以我呢,肯定也得找个心甘情愿为我做饭的人。”
我听她提到洛神,脸烫的厉害,啐她一口,道:“做你的白日梦去,你到哪里寻个会做饭的?”
跟着又道:“我肚子饿死了,睡久了也没吃什么东西,等不得了,我去厨房瞧瞧。”
雨霖婞一把拦住我,道:“你现下是病人,哪有病人下厨的的理。乖乖给我回去躺着。”她话音刚落,我就见不远处鹅黄|色身影一晃,却是花惜颜站在门口,柔声道:“谁要去厨房?师师你么?那可不行。”
雨霖婞见了花惜颜,有些不自在,脸色变了变,也没说话,却听花惜颜又道:“药庐上午有个病人送了条鲜活的鱼过来,我养在水缸里,今晚上我们便烧鱼吃。”
我走过去道:“那我去帮你忙吧,我现在伤口没什么大碍了,我自小体质好,伤口好得比常人要快许多。”
花惜颜眸子里光芒闪了闪,道:“师师你的体质的确很少见呢,不过表面上口虽然愈合了,内里的气血还是很虚,不可过度操劳。你先在房里休息一会,若是觉得闷,尽头那间屋子便我的书房,你可以去找几本书出来解解闷。”
我刚要说话,不想雨霖婞突然闷闷道:“我跟你去帮忙。”
我一愣,以为我听错了,而花惜颜望着雨霖婞,面色也有些错愕,因着她平常没少受雨霖婞的冷眼,这会子竟有些不适应起来。
顿了一会,花惜颜才微微笑了笑,轻柔道:“你愿意帮忙,自然是很好。”说完转过身去出门,雨霖婞自然也快步跟了上去。
而不知怎的,瞧着她们二人远去的背影,暗忖雨霖婞现在虽然有些别扭,但对花惜颜送总算没多少敌意了,心里不觉有些轻松起来。
只是在房里待了会,我果然生出些烦闷的情绪来,便自去花惜颜的书房架子上取了本古旧的话本,拿到洛神的房里,一面看着话本,一面在洛神床边等着。
等了许久,才见雨霖婞进来喊我吃饭。她一身的红衣此时变得灰扑扑的,格外狼狈,脸上还沾了些许烟灰,我看得直摇头。
不消说,她定是帮了倒忙。问过之后,我才知道她是在帮忙切菜和烧火,不过脸上还有些红,估计是被那火光给熏得狠了。
用过晚饭,我沐浴完毕,本想给洛神擦擦身子,花惜颜却阻止我说道,洛神的伤口正在愈合中,上了药,沾不得水,我这才作罢。
我只得又抄起那未看完的话本坐在洛神身边陪着她,这话本子里的故事很是无味,我耐着性子看完后,头脑已经混混沉沉,格外渴睡,倦意袭来之下,我这才回自己房里睡觉。
只是这个晚上,我竟又做了梦。
依旧晦暗的天空,满目燃烧的曼珠沙华,以及漆黑苍凉的忘川河水。
自然,还有洛神。
不过这次她没说要去渡河,只是站在灼灼的花丛中,笑着对我道:“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我心里欢喜得紧,奔过去同她说了许多的话,直到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还是笑着的。我想着睡梦中她是鲜活的,不由得爱上这做梦的滋味来。
如此这般,我在洛神房里又陪了她一天
,不过晚上睡得较昨天早了些。而入梦之后,洛神果然着一袭白衣,在那彼岸花丛里等着我。
我走过去,对她道:“我今日特意来得很早。”
她笑得很开心,惹得旁边绯色的花朵都黯然失色。而她再也不说她什么要丢下我,渡河走了之类的话了。
两个人在花丛中相拥坐下,我低低和她说了许多话,白日里做不到的事,到了梦里,终究圆满了。
而其间,我一直牢牢握住她的手,叫她再也不离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考完了。现在熬夜发文血泪中。
☆、秘密
第二日,我一大早就醒了,昨晚在梦中与洛神的甜蜜还犹在眼前,真实得仿佛刚刚才发生过一般。我穿好衣衫,连梳洗也顾不上,便迫不及待地要去洛神房里瞧她。
打开门,我快步穿过回廊朝洛神房间走去。回廊上方一路挂着几只竹制的风铃,青翠的颜色,很是可爱。
这风铃是花惜颜昨晚上和雨霖婞削了好几个时辰才做好的,大抵是挑选茎节粗细适中的青竹,用刻刀细细打磨,再在上面开几个小孔,用红绳栓了挂在回廊上。姑苏多风雨,起风的时候,风从那小孔中穿梭而过,便能奏出清脆空灵的乐曲来。
除了赛华佗超扁鹊的医术外,我料不到花惜颜对这些精巧的玩意居然也很在行,从这几只风铃身上,倒是能隐约瞧出花惜颜那几分小女儿才有的调皮清爽来。
伴着回廊叮叮铃铃的风铃声,我来到洛神所在的房间门口。从那姑苏公主墓里出来后,算来也有好几天了,花惜颜告诉我因着有梦昙花护体,洛神的伤口一直愈合得很好,照理说,也该是醒来的时候了。
说不定等下我推门而入,便可以瞧见洛神已经醒过来,靠在床头,笑盈盈地看着我呢。
想到这,我心底既是紧张,又是期盼,一颗心不由砰砰乱跳起来。
只是我推开门一看,发现花惜颜正坐在床榻旁的竹凳上,在搭手给洛神把脉,而洛神依旧是安静躺着,悄无声息。
我心里失落得厉害,站在原地,半响也没有动。
“师师?”花惜颜回头,发现我来了,奇道:“怎么愣在那里,不过来么?”
我勉强朝她笑了笑,走过去,也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呢喃道:“我以为她就要醒了。”
“你以为她醒了,所以脸都顾不上擦,连头发都是散着,便急急跑过来了?”花惜颜的手从洛神的手腕上松开来,微笑道。
我被花惜颜一打趣,脸一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抬眼却见洛神的脸比起以往,竟清瘦了许多,面色也苍白极了。虽然花惜颜在每日例行的汤药里增添了几味调精理气的药,可以靠着这些药来续她的命,但是因着没法进食,她几乎瘦了一圈。
我将洛神的长发顺了顺,轻声道:“她这般总不醒,瘦多了呢。”
“这些天你除了睡觉,几乎寸步没有离开过她,她对你,当真这般重要么?”
我手下动作顿住,半晌,才点了点头。
花惜颜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子,才柔声道:“你放心,既然她对你这般重要,我就一定会让她醒过来的,而且她脉象平稳,应当就要醒了才对。”
我听了花惜颜的话,心底除了感激外,又隐约觉得她的这番话有些奇怪的意味在里面。她这话的重点仿佛是说她会让洛神醒过来,原因竟是洛神是我最重要的人么?
我心里一时转过许多念头,却见花惜颜目光清亮地望着我,又道:“雨姑娘对我很有敌意,这我早知道。但是我也知道,师师你的心里,对我其实还是有些顾忌的,对么?”
我料不到她会这般说,急忙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她唇角挂着一丝柔和的笑容。我发现她惯常喜欢笑,这春风温柔的笑容,叫人毫无抵抗之力。
她又道:“不过,不管师师你作如何想,我都是你这边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只是盼着你能将我当朋友。”
我这下着实吃了一大惊,想起她以前对我的诸多关照,不由暗忖:我是她什么人,值得她这般对我好?
见她说得如此真诚,我不免有些惶恐不安起来,回道:“先前在墓里面见你的时候,我确实怀疑过你,因着我不知道你的底细来路。可是我又觉得你……你对我很是关照,且……且关照得有些过了。只是我和你相处日子本就不长,我这人,你要是打我骂我看不起我,我倒还没什么,但是你对我太好了,我却有些承受不住。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你救了洛神的性命,又帮了我们很多忙……我心里很感激你。”
我有些语无伦次,脸不由得发起烫来,最终才将心里的话说完整:“总之,你是我的恩人,我保证,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帮你办到的。”
花惜颜听了,当下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那--这可是师师你说哟。”她眉眼弯弯,道:“不过这要求么,我现下还没有,暂且欠着,等到以后有了,我再说。”
我连忙道:“我可事先讲明,我不做坏事。”
“咦?我这模样是坏人么?”
她笑得越发欢畅了,站起身来,见我面色好不尴尬,好歹才正色道:“好了,不说了,今日我要出诊去。厨房里我已经用纸分好了今日的药量,早晚各煎一次,火候之类的注意事项我都写在一旁了,我也许要天擦黑才回来,你和雨姑娘好好照顾她便可。”
我点了点头,而花惜颜心情貌似很不错,脸上挂着淡笑,一路轻盈走出门去,
我望着花惜颜的背影,愣了好一会,总觉得她也是个不可捉摸的人。叹了口气,陪了洛神一会,便径自去洗漱,跟着再去厨房煎药。
等我煎好药后,时辰也不早了,雨霖婞却还没起,我料想是她这几天太累了,想睡个懒觉,便没去叫她起身。
回房之后,我小心地给洛神喂完药,用丝巾将她唇角擦了擦,不料这时,却看见她的睫毛,居然微微地颤了颤。
我见了,以为她当真要醒了,心里的欢喜几乎没法形容,伸到被衾里面去捏她的手,她的手却一动也不动,且脸上也没甚波澜,平静得很。
错觉么?
等了许久,她依旧是安静躺着,根本没有要睁开眼,醒过来的迹象。
我苦笑一番,将药碗端去厨房清洗干净。临了又想起昨日的话本看完了,便打算再去花惜颜的书房找些别的书本来看。
花惜颜的书房极大,中间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个茶壶和四个茶盏,另带半截未燃烧完的蜡烛。
除了嵌门的那面墙壁,其他三面墙壁都摆着沉香色的书架,左右两边摆满了各种医书和百草图,中间那排则是些用来打发时间的闲书。
花惜颜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发现她这些闲书里面大多是些话本子和奇闻杂记。我随意翻了翻,那些话本子大抵是一些关于世间痴男怨女之间的剧目,缠绵得叫人牙都酸倒了去。
最后,我的目光瞥到一本极厚的书身上。这本书就在最上层摆着,红色的外封格外惹眼,我搬了条竹凳过来,站上去将那本书抽了出来,一瞧,竟是一本名为“浮香暗蕊集”的书。
我打开一看,里面不过是些名花名草的鉴赏图谱罢了。
我这下没了兴致,想要将书再放回去,却发现这书后面的书壁的颜色有些奇怪。这书架的颜色为沉香色,但是这书后面的一块方形颜色却有些不同,比较新,甚至新得有些打眼,仔细一瞧,那方形颜色边界处竟还各自现出一条缝隙来。
我心里一动,用手伸进去敲了敲,回声竟然有些空洞。
暗格?
我对暗格格外敏感,用手抠了抠,果然启出一片薄薄的木板,跟着显出一个正四方形的凹陷来,里面摆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的盒子,上面雕琢着繁复华丽的奇怪花纹,似鸟却又非鸟。
我看到这一幕,出了一身的冷汗,心也开始砰砰地跳个不住,和擂鼓一般。
这种感觉简直比在古墓里探险还要紧张。
此时的我,就像是一个偷偷摸摸的贼,正在偷窥觊觎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知道这盒子定是花惜颜藏在这的,她藏得这般隐秘,肯定是不愿意别个瞧见她的秘密。我若是将那盒子打开来看,未免也太不道义了一些,叫人不齿。
可是,我的心里现下好似住着一个饥渴的恶鬼,鬼使神差的,居然万分迫切地想打开这个盒子,好看看这里面,藏着些什么东西。
因为这盒子上面的花纹对我而言,太熟悉了,和先前洛神从楚王妃手里接过的那个装天命镜的盒子上的花纹一般模样,甚至,天命镜和从龙沟古城地下带回来的那把黑剑身上,也同样刻着这些奇怪的花纹。
我根本无法避开不看。
最终,我手抖了抖,咬了牙,还是打开了这个白色的盒子。
盒盖被我掀开之后,就见最上面放着一份白色封皮的簿册,我小心地将这簿册拿出来,手感却格外柔软,居然是某种动物的皮做成的。
这皮革制作的簿册封面上,用朱砂绘了一弯红色的月亮,后面则用金粉缀着半片金色的翅膀。
我看着这月亮和翅膀,浑身冷汗直冒,耐住心里的惊惧往下一翻,发现第一页上面绘着一面模样古怪的镜子,镜子中间绘着一只眼睛,画的分明便是那天命镜。
我好似遭了大锤捶胸,惹得呼吸都不顺畅起来,喉咙亦是哽得厉害。就见这天命镜的旁边还用丹砂写了几行小字,不像是我们中原地区的文字,笔画诡异非常。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文字,但是我惊恐地发现,我居然可以看得懂。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天生就会这种奇异的外族文字么?
那文字上写的意思,用我的话来说,便是在远古时期,四海八荒众神凋零,只得昆仑之丘上的神主和少数几位修为高深的上神。只是随着时光推移,那几位上神也相继沉睡,俱散魂灭魄。
与此同时,神主发现自己的神力也开始渐渐衰退,他很恐惧自己也会和别的上神一般,永远死去,便劈开昆仑之丘,采集昆仑之丘中心滚烫的岩浆中的山之精石,以自己精血为引,造就出三件神器。最后,他将自己的神元分作三份,纳入三件神器中,由他手下追随的三个使者保存,之后便没有了下文。
这里说的神主,应当只是个称号,我也不知道其具体是唤作何名。
我觉得这个故事当真匪夷所思,我只知道天命镜相传可以偷窥天机,却不知道它的渊源从何而来。
我往下翻去,就见第二页上面绘着一柄长剑,剑柄暗黑色,剑身红黑相间,居然是我们从龙沟里带回来的那柄黑剑。
而第三页上面什么也没画,只是写几个字:“遗失,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第三页上面,原先应当是什么东西?
我觉得心脏都要跳将出来,将那白色簿册合上,发现盒子里还躺着一本书,封面上什么字也没有,单单只是点了火漆,火漆中央则压了一个翅膀形状的图案。
这书……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打开这本书时,外面回廊上的风铃突然叮叮铃铃地响个不住,好像是起了大风,声音格外尖锐刺耳。
我只觉得那风铃的声音居然变得诡异非常起来,低下头去看那本封了火漆的书,那书在我眼中,仿佛变成了恶鬼,我若是打开了来,我将万劫不复。
不能看。
打开盒子,看了簿册,本就是叫人不齿,不能再看下去了。
要是花惜颜知道了,她又会怎么看我。
我心里既内疚又恐惧,终究还是忍住了打开那本书的念头,脑子里昏昏沉沉,将盒子收拾好,再放回原处,最后将隔板嵌好。
一切都恢复到先前的情景。
什么都没改变。
却什么都改变了。
我从凳子上下来,坐在桌子旁,喝了几口冷掉的茶水,嗓子却还是干哑得厉害。书房的竹门明明开着,我却觉得这间书房闷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走出书房,脚步虚浮地走到回廊上,擦干净青竹栏杆上的水渍,近乎失魂地坐了下来。
雨早就停了,外头的空气非常清新,又带着微微的凉意。因着雨水的洗刷,眼前的景致格外通透,那成片的竹林,飒飒作响,仿佛晶莹的碧玉。
伴着廊下的风铃声,一切这般美好,我却无心欣赏。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脑海里满满的都是那两幅图,一幅天命镜,一幅黑剑。天命镜先前一直在洛神手里,后来拿到黑剑之后,我便将这两样都交给了昆仑保管。
可是这两件东西,代表了什么?又有些什么用处?
当真是那不知名的神主造就的神器么?我才不信,这世上,怎么可能有神存在。
要是洛神在我身边就好了,她那般聪明,晓得那么多事情,肯定可以想得更加深入,断不会似我这般迷惘。可是她还没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我望着那片竹林,不由想起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也是从一片竹林深处走了出来,不染纤尘。
现如今,在我最混乱的时候,她会不会也从眼前的竹林里轻盈走出来,对着我微笑呢?
我拿出她送给我的鲤鱼琉璃玉佩,对着空气看了看,红色的玉质晶莹通透,光线柔和地透过来,那鲤鱼仿佛就要活了一般。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不想这时,我的眼前一阵冰凉柔软之感袭来,跟着光线被遮了去,眼前一片漆黑,竟然是被一双手自后面给蒙住了眼。
我心里猛地一颤,身子也跟着僵住了。
那双手凉凉的,仿佛沾了雨露似的,上面还萦绕着晕霭的冷香,又带着几丝淡淡的药味。
只听身后那人声音清冷,带着三分倦怠,柔柔弱弱,似风一般,轻声道:“为何叹气?是我来得太晚,惹你生气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我打字的时候总是会打出错别字,但是发文前检查的时候,我却找不出来,我当真瞎了眼。
☆、甜蜜
凉薄的微风吹过来,回廊上的风铃声伴着风,低低地回旋着。
而我身后那人的声音,比起那风铃之声,却要悦耳动听千万倍。那是世上我最想听的一首曲子。
我一动也不动,喉咙里哽得厉害,心里好似下雨天后的泥泞地,泛滥一片。两人这般无声无息地处了片刻之后,我的眼泪便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滚烫的液体透过身后那人的指缝,再顺着我的脸颊滑落而下,最终渗到了我的嘴角,甜蜜而又苦涩。
那人手指动了动,指腹极轻地在我脸上拭了拭,待到拭干净我的眼泪,才将我的肩头扳了过去。
“洛神……”我看着她,以为自己仍是做梦。我这般念想着她,不想她果真就来了。
“嗯。”她低下眉眼,深邃的墨玉眸子,似含了几分水波一般,用极轻柔的声音应和着我。
她身上仅仅披了一件素白色的单衣,领口也没整得如何妥帖,略略掀开一角,显出单薄精致的锁骨来。隐约瞧见她单衣里面一部分包裹伤口的白色绷带,我坐在青竹栏杆上,仰着头看她,鼻息间可以清楚地闻到她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她一手搭在我的肩上,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爱哭鬼。”
我看到她脸上淡淡的笑容,不知怎的,眼泪就止住了,擦了擦眼睛,有些赌气道:“骗子。”
“骗子?我么?”她眸子里装出一片无辜。
“还不是骗子,且串通雨霖婞来骗我,骗得我好苦。”我想起最后在姑苏公主墓里的那一幕,再想到她此刻这般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心里居然闪过一丝后怕和酸涩来。
我明白,也许只差一步,我就失去了她。
她抿了唇,也没说话,突然弯下腰,在我脸颊轻轻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跟着,我感到泪痕未干的脸上漾出一抹温暖的湿润,居然是她伸出舌尖,在我肌肤上舔了一下。
我身子一抖,差点就从青竹栏杆上跌了下去。
她一把稳住我,眼里晶莹,说道:“你的眼泪么,确实很苦。”
空气那么凉,我却觉得此时有簇疯狂的火焰,正在炙烤我的脸,结结巴巴道:“这世上……的眼泪,哪有不……不苦的,我心里难过,才掉眼泪的。”
“听人说开心的时候流的眼泪是甜的,伤心的时候流的眼泪是苦的,你的眼泪可苦极了,味道一点都不好。”她似笑非笑道:“难道你看我醒了,心里只有伤心难过,就没有半点开心么?”
“你……你想得美,我一点也不开心。”我拉过她的手,摩挲着她修长的手指,呢喃道:“你这个骗子,骗我的那笔债,我还没跟你算呢,你要怎么补偿我?”
“我这人从不欠债,欠了债立时就要还的,绝无半点拖沓。可是清漪你瞧,我现在身无长物,且还在伤病中,想必是挣不了几个钱的,所以……”
“所以什么?”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道:“所以只能……以身相许了。-话说回来,你说我这副身子,值几钱银子?你会不会亏得惨了?”
我脸一红,本想在她手指上狠狠地捏一下,可是却又舍不得,只得轻轻地揉了揉,佯装生气地说道:“早知道你醒了就会寻我开心,还不如叫你乖乖躺在床上呢。”
“你舍得?”她眨眨眼,眸子里虽然沉淀着几丝大病初愈后的倦怠,但还是清亮的,说道:“我躺着的时候,不知是谁一直叫我睁开眼的?且那人还边说边掉眼泪,哭得可凶了,我当时还以为我躺在雨里呢。”
我一愣,道:“你都知道的么?”
她薄唇微抿,神色变得认真起来,看了我半响,才低声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我这几天一时清醒一时迷糊,迷糊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清醒的时候,便时不时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对我说了很多话,我当时很想起身答你。有时候,又能听到你看书时翻着书页的声音,你却安静得很,我又忍不住想瞧瞧你看书时认真的模样,但是……我竟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说话间,声音微微发着颤,我眼眶一热,站起身来,说道:“洛神,我……我能不能抱一下你?伤口会不会疼?”
“不疼。”她微微蹙了蹙眉,目光有些闪烁,道:“只是我很久没洗澡了,身上都有味了,你还是别抱我了。”
“哪里有。”我将脸埋在她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头来:“你香极了,我就喜欢你这样。”
她微微一笑,白皙的脸上显出淡淡一丝红润:“我还是想洗个澡,现下有热水么?”
我知道她素来喜欢干净,躺了这么久,一定觉得很不舒服,连忙道:“厨房里就有,我现在去帮你提水过来,你先去房里歇一会。”
她点了点头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我觉得她点头的模样乖巧极了,又很认真,叫人心动不已,不由笑道:“跟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丢。”
她却挑眉:“那可说不准,我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忍俊不禁,拉着她的手越过青竹回廊,朝厨房方向走去。空气里沾着湿润的雨露,清透极了,我偷偷瞥眼去瞧她的侧脸,弧线优美精致,乌黑柔软的长发,散在肩头,比世上任何一道风景都好看。
这不是在做梦。
她就安然地,带着浅浅的笑意,陪在我的身边。
从厨房提了热水到房里后,我再去给她拿换洗的衣衫。她先前在古墓里的那件白衣残破不堪,又满是血迹,已经不能再穿了,幸而雨霖婞从客栈里将我们落在那里的包袱带了回来,我在她的包袱里翻了翻,将她另一套白色衫子取了出来。
只是取出那衣衫的同时,另外一个小物件从里面掉了出来,我连忙蹲□去,捡起了那个小物件,却是一个绣银线的锦囊,外面过了一层透明的油蜡,是比较罕见的防水材质。
而那锦囊锁口的白色绳子被拉开,现出半截东西来,居然是一叠折叠得十分妥当的白纸,纸张泛了黄,看样子稍微有些年头了。
我认得这是一般练字用的表纸,上面用朱砂做了线,一般书塾的先生们便是叫学生用这种纸练字,纸并不贵,吸水性也很好,适合初学字的学生。
当初昆仑教我写字的时候,用的也是这种表纸。
奇怪,洛神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还这般妥善地保存着。
我轻轻抽出其中一张,随意一瞥,不觉更是奇怪。这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许多字,许多写得有些大,都超过了束缚的朱砂框线外,又有些写得略略小了些,毫无规矩可言。
这些字体非常丑,丑得天怒人怨,完全没有构架这种东西可言,而且这些字都有一个毛病,写竖钩的时候,该挑钩的地方竟不挑钩,一笔竖下,倒和我的风格有几分类似。
可是比起我写的字来,当真丑太多了。
我看得皱了皱眉,这些字怎么看怎么像是从来没写过字的小孩写的。
我先前见过洛神的字,字体娟秀漂亮,又很有力道,和这上面的字相较,根本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打死我都不信,这是她写的字。
若不是洛神写的,该是谁写的?
再抽出一张,还是丑得一塌糊涂,不过稍微有些写得像样的,被人用朱砂细心地圈了个红圈。
我不由得一愣。
小时候练字的时候,写得好看的,昆仑也会似这般,将我写得好的地方圈起来,以作鼓励。我得了这些红圈,心里自然高兴,练字也练得越发起劲,一点也不觉得累,恨不得能早些写出漂亮的字来,好得到昆仑的赞赏。
只是现在不知为何,看着这些红圈,我居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这些纸张,这些朱砂批注的红圈,给我一种格外亲切熟悉的感觉。
“清漪,没找到我的衣衫么?”洛神的声音远远地从我身后传过来,我急忙应道:“找到了……找到了。”
我说完,急忙将纸张叠好收在锦囊里,再将锦囊埋在洛神的其它衣衫里,妥帖藏好。
回头一看,洛神正走进房里来,手里拿着一个青色的药瓶,另带一卷绑伤口的崭新绷带。她对我扬了扬手里的药瓶,问道:“是这个药么?药房右边架子上的第三个格子里拿的。”
我点点头,把她的衣衫放在一旁的竹凳上,随口道:“就是这瓶药。你先脱衣服,洗完澡后我帮你换新药。”
她眸子里光芒微闪,唇角微勾:“你说什么?你要我脱衣服?”
我面红耳赤,绞着衣摆道:“我……我又不看你脱衣服,你……你怕什么。”转而我又咕哝一句:“再说了,又不是没看过。”
她这下扑哧一声,低低地笑出声来,好歹才一本正经道:“嗯,看是看过,可是时间过得有些久了,你肯定记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我昨天开始下试验基地实习了,我这次考试这么早,就是因为我要苦逼地去实习,血泪。
不过没大关系,白天我写在本子上,晚上再回来码字。
一般隔日更,大家不要介意啊。
☆、痕迹
我被她又一次调笑,脸涨得通红,忍不住跺了跺脚,有些赌气道:“时间太长,加上我健忘,确实记不得了。那你还不快些脱衣服给我瞧瞧,好叫我温习一二。”
我原本只是气话,料不到她抿唇一笑,眼睛里竟含着淡淡一抹狡黠的意味,跟着伸出手指,搭在单衣领口上,轻声道:“你当真要温习一遍么?那我可要脱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对我而言,却仿佛成了那令人目眩神迷的迷|药。
“一。”她眉目盈盈瞧着我,数着数,跟着缓缓掀开一角衣领,现出莹润白皙的一片雪肌来。
我愣在原地看着她,眼睛几乎都要看直了,心更是怦怦地跳个不住。
“二。”她眼里的笑意越发深了,唇角勾着半分浅弧,格外醉人。
我一时恍惚,觉得她也许只是在跟我开玩笑,但是……却又不是。
我不明白,永远也猜不透她。
她是春日里的微风,起初微凉,带着料峭的寒意,叫人不敢靠近。可是日子久了,这微风便渐渐暖和起来,且这种暖和就像温吞的水,不温不凉,等我反应过来后,她早已将我从头到脚都消融得一干二净。
她足以掌控我的所有,我永远都逃不掉,更何况,我也不想逃。
“三……”最终,她尾音拖得很长,说出最后一个数来。我耐不住她手指带出的旖旎动作,偏过脸去,面颊滚烫:“打住!我……我不要看了!”
她手下顿住,嘴角微微勾起,眸子里却深邃得赛过夜空。“你不是要看么?怎么现下又不要了?”
我闷闷道:“不要就是不要。”
她闻言,拢了拢衣领,收了领口的无限春色,似笑非笑。
“我到外面去等着,有事你记得叫我,我就在门口。”我声音低若蚊蝇,暗自怨怪自己不争气。
其实瞧上一眼……又如何?她又不是妖精,难道还会摄走我的魂不成。
不对,她不是妖精,但是却比妖精还要危险。
我走到门口,见她目光瞬也不瞬,只是在原地望着我。我用手碰了碰几乎熟透的脸,跟着低下头去,缓缓将门带上。
随着门缝慢慢在我眼前闭合,我抬起头,自门缝中瞧去,忽然瞧见她笑容有些飘渺,居然带着一丝苦涩,转而她低低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去。
我心里蓦地一乱,撑住了门扉,那最后的一丝缝隙并没有被我闭严实。
而她并不知道,当真以为我关上门走了,背对着我,手一拉,身上的素白色单衣便滑落在她腰间,现出后背,只是上面裹了大面积的绷带。
她手下动作,一圈圈地将她身上和手臂上的绷带揭了下来。
她的身子仿佛雪中的白莲,染了一层月华似的,顺着流畅优美的曲线旖旎而下。她这般美丽,可是我的眼睛,却被她身上覆盖的另一些东西给刺得生疼。
那都是些纵横交错的伤痕,有长有短,虽然因着梦昙花护体,她的伤痕已经慢慢在淡化,但是才只过了几天,那些伤痕并不会那么快便消了去。
先前都是花惜颜给她包扎上药,我根本不知道她的伤口情况。此时从这些累累的伤痕来看,她当时在姑苏公主墓里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去做最后一战,我根本无法想象。她被生生割开多少道口子,又流了多少的血,我也不敢去想。
我浑身因心疼而瑟瑟发抖,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房门,奔上前去,从后面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
她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身子一颤,从我怀里轻而易举地挣脱开来,捞起手上的衣衫作势欲挡。
她遮挡并不是怕羞,因为她连胸口也没顾上挡,而只单单遮住了她的小腹。随即皱了皱眉,眸子里的慌乱稍纵即逝,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似有怨怪道:“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了……不是说走了么,又折回来吓我做什么。”
我定定地望着她,眼睛泛起酸来:“给我瞧瞧。”
“别看。”她捂住了遮在她小腹上的衣衫,有些闷闷地道。
我的手轻轻摸上她的小腹,重复道:“给我瞧瞧,我想看。”
她目光幽邃地盯着我,最终还将她遮挡的衣衫拿了下来。
她原本光洁的小腹上,如我所料,现在覆了好几道的伤痕,由于正在痊愈中,都微微透着粉色。小腹右侧更是划了一道极长的口子,应当是在墓里被那巨人将军的巨剑给切伤的,格外狰狞。而她腰间,却又现出一道寸许长的剑痕来,并不像是新添的伤口,我以前摸到她这里曾一处突起,从触感来看原先应当是留了疤的,由于她现在体质改变,那道疤痕现在已经淡到几乎瞧不见了。
我看着这道淡化的剑痕,不知为何,心紧紧地一缩,而再看看她身上的这些伤痕,眼里更是酸涩,不由哽咽道:“你刚刚假装要在我面前脱衣,无非是要我走罢了,你太了解我了,知道我没胆子瞧你……”
她轻轻叹了口气,摸着我的脸,呢喃道:“我知道,你是个胆小鬼,可是现在看来,你却又不是。”
我道:“你说你这人讨不讨厌,为什么要藏起来……?”
“我现在身子是残破的 ,一点也不好看,等我伤养好了,这些伤痕消去了,我会还你一个……”
“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截住她的话头,既伤心又生气,:“你生得美也好,丑也好,或者容颜老去也好,我都喜欢。你说我傻,你自己才是傻得透了。这又有些什么,你们明明知道我不在意……”
她摇头:“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是我自己……我不想让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在你面前出现,我想给你最好的。”
“你对我来说,任何时候都是最好的。”我说着,将她的单衣披好,捧着她的脸,吻了上去。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近乎颤抖地回应着我,唇齿之间溢出淡淡一股药味,有些苦涩,但是对我而言,却比蜜还要香甜,比甘泉还要清冽。
过了许久,我才松开了她。她脸上晶莹,微微透着令人神魂颠倒的一抹红润,睫毛扑闪着,好似含了水光一般。
“我饿了。”她突然开口道。
我一愣,想到她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便道:“我去厨房做点东西给你吃。”转而又有些不放心:“你自己能洗么?需不需要我来帮你?”
她点了点头:“可以的,我没什么大碍。”
“那你喜欢吃什么?”
“只要是你做的,怎样都好。”
我听了,心里柔软极了,嘴上却道:“那我走了。不过以后你要乖一点,伤口换药的时候我要定时检查,看你还敢不敢不给我瞧。”
她眉眼弯弯,说道:“自然不敢。”
我故作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她依旧是恬淡地笑,最后我走出房去,将房门给掩上,去厨房给她做些吃食。
今日花惜颜在厨房里准备的食材比较充足,我怕洛神太饿了等不及,便挑选了几道容易做的菜,做好后盛在食盘里。回到房里一瞧,就见洛神已经洗好了,正坐在桌子旁擦着头发。
我走到她身边,将菜色一一放好,弯腰间,我闻到她身上带着微微的水汽,药味变得有些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发丝间干净爽利的清香。
我给她盛好饭,递给她一双筷子,她却不接,将微微润湿的长发拨在后面,扶着下巴,目光盈盈地看我:“我要你喂我。”
她语气略略带着点娇嗔的意味,叫人身子发软。我料想着别说是喂她,就是比这还要难上百倍千倍的要求,我若是做得,当下便会毫不犹豫地替她做来。
只是我鲜少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又红了红脸,低声答应道着:“好。”
我喂她吃了几口之后,她突然道:“我记得你第一次做饭给我吃,我那时犯了病,你也是这般喂我的。我心里开心极了,可我嘴里并没有告诉你。”
我忍不住笑道:“那是因着你原先是个很闷的人,什么话也不愿多说,就喜欢憋着。你那时若早告诉我,我肯定要高兴坏了。”
“是么,我很闷?那你那时岂不是很讨厌我。”她眼角微微殇起,好似有些委屈。
“哪里!”我连忙道:“我……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只是,我不大敢靠近你,觉得起初的你,让人很难捉摸。”
最先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冷得很,但是我明白她并不是表面上那种单一寡淡的白色与黑色,而是拥有绚丽缤纷的色彩,你离她越近,就越能感受到她的真。
她托着腮,问我:“那你是觉得最先遇到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好?”
“你以前很好,现在也好。”我想了想,转而又道:“我想知道你的口味,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以后好给你做来吃。你最喜欢吃哪道菜?”
她眯了眯眼,偏着头想了想,跟着握着我的手,道:“豆腐。”
“豆腐?”我看了看,桌上并无豆腐,不由道:“原来你喜欢吃豆腐么?我并不知道。其实花惜颜早上原是买了些豆腐回来的,早知道你喜欢,我就该给你做一道豆腐菜。不过没关系,我下次做给你吃罢。”
她笑得很是欢畅,眼角眉梢都像是灌了蜜一般,嘴上却一叹:“你啊,有时一点也不好玩。”
我一头雾水。
她只是笑,也不说话,我越发觉得奇怪,放下碗筷,道:“我不好玩,和豆腐有什么关系。”
她摇头:“自然是有关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写多了点甜的,突然脑子转不过来?
所以在实验基地搞杂交水稻的时候会傻笑?(重点错了喂!)
顶着大太阳在实验基地的过道上坐着写这章手稿的赶脚多么的……微妙,乃们有木有从这一章的背后感受到一派科学和田园结合的风光……默默爬开
☆、斗兽
我当真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又问了她一遍,她笑得越发欢畅,最后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柔声道:“你不明白才好。”
而她话音刚落,却听身后一抹娇柔的女子声音响起:“哎哟,可巧了,我也喜欢吃豆腐,想不到死鬼你竟和我一般兴致。”
我循声望去,就见雨霖婞已经跨过房门走了进来,口中酸道:“瞧瞧,这都快大中午了,我连早饭都没得吃,有人刚醒了反倒能吃大餐,却还不满足,尽想着吃豆腐。”
洛神看向她,眉眼柔和,招呼她道:“霖婞。”
我也道:“你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晚?别瞎咋呼了,先过来吃点东西。”
雨霖婞利索地搬了条竹凳坐到桌旁,对洛神道:“身体现下感觉可好?我原想着你若是死了,我今后岂不是会很无聊。”
常人听了她这番话,肯定会不大舒坦,但是日子久了,我们都习惯了她的说话处事方式,此时反而能从她这话里听出诚挚满满的关怀来。
洛神点了点头,淡淡道:“死不了,阎罗不收我,我也没法子。”跟着又道:“我原本是死了的,只是走到幽冥的忘川河前,欲要渡河去之时,不想船上那艄公一把拦住我,问我身上可有银钱,又说渡河须得一锭金子。我摸了摸怀里,却只摸出几块散碎银子,那艄公见了,不由大怒,道了声没有钱,休想过河去,便又将我赶回阳间来了。”
雨霖婞闻言,哈哈大笑,指着一脸平静的洛神,咂舌道:“你这人惯常假正经,喜欢摆着一副真真的表情说谎话,当心谎话说得多了,有人再不信你了。”
她说这话时,狐狸眼吹起眼风,贼兮兮地看我一眼,我知道她暗地里又编排我,面上一红,狠狠剜了她一眼,她嘻嘻一笑,这才又道:“姓花的去哪里了,怎么也没见着她?”
我说道:“她出诊去了,也许要天黑才能回来。”
雨霖婞嗯了一声,眼睛里似是若有所思。我给她盛了一碗饭,她也不含糊,端起便扒拉了一口米饭,想必是饿得紧了,边吃边含糊道:“我过一阵就要走了。”
我一愣,洛神则放下碗筷,看着她道:“这就要回墨银谷么?”
雨霖婞边吃边点头:“过一段时间便是我爹爹的祭日,墨银谷远在西边尽头,离这姑苏极远,脚程快也要将将半个月才能到,我需得早些启程才能赶上爹爹的祭日。”
说到这,她顿了顿,眸子里似含着几丝淡淡的悲伤,呢喃一声:“说起来回去的时候应当临近年关了,以往每年我都陪他过年的。”
桌上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问她道:“你具体要什么时候动身?”
她道:“也就几天之后吧,我还没定下来。”她忽地将筷子往菜盘子上一搁,垂眸道:“我想着几日之后就要同你们分别,心里挺不舍的。”
我见她神伤,与以往的她判若两人,又转念想起三人不过聚在一起短短数日,不由暗叹,这别离的日子,总是来得太快了些。
洛神抿了抿唇,轻声宽慰她:“又不是以后不会见面,短暂一别,日后长聚。”
雨霖婞头垂得有些低,压着嗓子道:“日后长聚么?我……我只怕长不了。”
我一听,有些生气,斥她:“你睡糊涂了么?说些什么胡话,什么长不了,乌鸦嘴。”
雨霖婞面上讪讪一笑,桃花眼眨了眨,似又想到了什么,认真道:“这样吧,你们陪我去墨银谷玩上一段日子可好?眼瞅着就年关了,谷里冷清,除了弟兄们,便再没别的。我想你们去了,今年这个年,也能过得与往年有些不同。”
她声音温软,又颇有些寂寞,叫人心中不忍。
洛神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这才对雨霖婞道:“我以往都是一个人过年,是以这过年的滋味,我从来也没尝出来过。今年去你那里,尝个新鲜也是不错。”她一手托腮,淡笑道:“只是,你谷里有什么好玩的?听人说墨银谷里金玉坐床,明珠嵌桌,难不成此番一去,只是让我和清漪成天对着你从墓里搜刮来的那些明器么?那可闷死了,不去。”
雨霖婞横她一眼,急道:“呸,你听他们瞎扯,姑娘我得来的明器向来藏得好好的,哪能叫外人瞧见。你这家伙,我都这般说了,你再说不去,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你别这么不仗义。”
洛神嘴角略略勾了勾:“那我委屈下,卖几分薄面给你。”
雨霖婞气得直哼哼,拉住我的衣袖,道:“师师你说,你去也不去?”言罢阴险地瞪了洛神一眼,这才道:“你去了,某些人肯定也要跟着去的。”
洛神轻笑着摇了摇头,我也笑道:“堂堂雨谷主都亲口来相邀了,我这等小民岂有不去之理?”顿了一会才正色道:“不过我出来有些时日了,他日回程途中,我想先去看看昆仑和长生。”
雨霖婞点头应和:“那是自然,风骏还留在那里照看昆仑前辈,我也要先赶回去和他会合才是。”她目光盈盈,好似想到什么好事,又笑道:“好久没见到小长生了,怪想她的,赶明儿将她也一并带到墨银谷里去玩上一阵,她定会高兴。”
我哼道:“拐卖小孩,我可不许。”
正说着,突然听到外面陡然响起一声野兽长啸,鬼哭神嚎一般,伴着大片竹子相继倒地的声响,穿过竹屋透进屋里,震耳欲聋,连桌子上的碗碟都跟着发起颤来,筷子也跌到了地上。
洛神和雨霖婞面色一变,我则大惊:“傲月!”
傲月嗅觉极好,自我们从公主墓出来后不久,它便循着我的气味寻了过来,这几天除了进食,其余时间一直趴在竹林里睡觉,今日为何这般狂躁?
雨霖婞快作几步跃到屋外,我扶着洛神紧随其后,出门一瞧,不觉惊个实在。就见一只身形硕大的银色巨狼披开密密的竹子,从竹林深处跃了出来,口中不住长啸,似是十分愤怒,而它面前一只体型颇小的东西闪电般跳来跳去,似在与傲月周旋。那东西周身白色,一对尖耳,面目有如夜枭,只在后面抖着九条五彩斑斓的尾巴,居然是九尾。
九尾不是在公主墓里么,怎么会跑出来的?!
我从来也没想过我有生之年居然会见到这般奇景。只见这两只野兽,一个体型巨大,踏地有如洪钟,一个体态轻盈,九尾四散犹如花瓣,正在竹林前斗得起劲。这两者,简直就代表着力量与速度的两个极端。
我看得呆住,突然又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骂咧咧从竹林里传来,声音还发着抖,好似受了不少惊吓,大叫道:“气死老子了!阿九!咬它!阿九咬这头臭狼!给我出口气!”
紧接着那声音的主人从竹林里走了出来,我定睛一看,那人玉冠束发,面容清俊,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袍,风骚赛过开屏的孔雀,居然是端宴。
我更是吃惊不已,先前听雨霖婞道从公主墓里出来后,我们便和端宴分道扬镳了,端宴自回他姑苏的家中。只是上一次雨霖婞回客栈拿包裹行囊,还偶然撞见他在楚风楼前与几个姑娘左拥右抱,好不快活,那次雨霖婞说到这处时,面上一脸鄙夷表情,若是端宴当时在她面前,她早就痛揍他一顿了。
雨霖婞见了端宴,脸色一沉,高声道:“姓端的,你在这搅和些什么!”
端宴抬头一看,面露喜色,正要朝我们走过来,这时傲月怒吼一声,举起高高的爪子就朝九尾挥舞过去,它这利爪可劈山石,常人一触便要断做两节,眼看着九尾就要被那爪子抓到,我急得怒喝一声:“傲月,给我歇住!”
傲月听到我的声音,一时顿住,身形一跃跳到一旁,爪子自然也缩了回去,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望着我,我和洛神,雨霖婞三人连忙走了过去。
我低下头去,见九尾驻在原地,抖开九条华丽的尾巴,眸子幽碧,偏着头,正安静地看着我。
先前在墓里面我因为它突然悄无声息地离开,以为它回它的墓室去了,心里不免有些低落,不想这次居然能在这里再次见到它,我自然高兴极了,摸了摸它的脑袋,柔声道:“墓里不好玩,所以跑出来了么?”
九尾嘴里低低地呜咽一声,眯了眯眼,扬着毛茸茸的脑袋,乖巧地在我手心里蹭了蹭。
我吸了吸鼻子,闻到它身上居然有几分浓浓的脂粉气味,定睛细看,发现它身上洁白的毛发上略略沾了些红色的东西,心里十分奇怪,不由得伸手轻轻顺了顺它的毛发,抹下一点红色来,居然是寻常女子用的腮红。
不想这时耳边低低一声嘶吼,我转过头一看,傲月正瞪着一双红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九尾,转而又晃着脑袋望着我,爪子不住在地上刮痧着,好似有些不满。
洛神低低一笑,在我耳边附耳轻声道:“小心了,你对这九条尾巴的太好,有些家伙是要生气的。”
我见傲月又吼了声,看我一眼,这才高傲地扭过头去,跟着闷闷地走到一旁趴下,舔着自己的爪子。我不由道:“少胡说,它一只狼,又不是人,能生些什么闷气。”
洛神只是含笑不语,这时端宴也走到我们面前来,打个恭,笑眯眯道:“几位姑娘,我们又见面了。”他说话间,眼睛瞬也不瞬,只是看着洛神,接道:“洛姑娘,你身子好些了么?我今日是特地来瞧你的。”
洛神轻轻点了点头,波澜不惊道:“身体好多了,有劳你记挂。”
“不有劳,一点也不……”端宴嘿嘿一笑,我见他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含着几丝暧昧的神色,有些色迷迷地盯着洛神看,不由得大为光火,道:“她身子好没好,自有我们照顾,不劳你费心,倒是你,你怎么会和九尾待在一起?”
端宴拍了拍他身上花哨的外袍,笑道:“师师姑娘,你好大的火气,这般不待见我么?你说阿九么,我和你们从墓里分别后,有一次在楚风楼附近瞧见了阿九,看它被雨淋湿了,也没东西吃,怪可怜的,我就将它带回了楚风楼了,给它喂了些吃的。它很乖巧,一来二去我们也就相熟了。怎么,师师姑娘你也认得阿九?”
什么?带回楚风楼?
我眉头一皱,想起刚刚九尾身上的那些女子用的脂粉和腮红,顿时明白了一切,咬牙道:“你好得很,竟然敢带它去那种地方!”
“哎呀,哪种地方?那里好得很,姑娘们也都是极好的人儿,师师姑娘你别太偏见了,这可不好。”端宴话音刚落,傲月突然昂着头对他恶狠狠地吼了一嗓子,吓得他大惊失色:“这大狼是师师姑娘你的宠物么?它太凶了,差点将我吃了,师师姑娘你能不能让它离我远些。”
我哼道:“傲月这几天一直乖乖待在竹林,这几天病人们和他们的亲属来来回回进出药庐,怎么没见人惊扰到它,姓端的,你倒是说说你对它做了什么。”
端宴一脸心虚,讪讪笑道:“没什么,我方才第一次瞧见这么大一只狼,觉得很是稀奇。当时它在睡觉,我见它身上皮毛柔软,不由得扯了扯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动物园开张了,师师园长表示有点压力。(咦,今天我日更了哟。)
☆、离歌
我咬牙切齿:“果然是你先惹了它。”
端宴狭长眼眸一挑,故作无辜道:“我不过是轻轻地摸了摸它,它就要气愤跳脚,比起阿九来脾气可是大得多了。师师姑娘你养一头脾气这般坏的狼,就不怕累坏了身子。”
我皱了皱眉,那边傲月好像听懂了端宴这厮在说它坏话,猛地弹起身来,咧开满嘴锋利赛过匕首的利齿,对着端宴低低地嘶吼起来。
雨霖婞一见,乐了,抱着手臂,阴阴笑道:“姓端的,你若是再胡说八道,当心被它撕了当点心。”
端宴面色有些苍白,抬脚踢了踢九尾,咕哝道:“阿九,你可要保护好我,不可落了下风,叫我被那头臭狼欺负。”
九尾眯着眼睛呜咽一声,抖了抖柔软的尾巴,却往我这边靠了过来,挨着我腿边,歪着脑袋,滴溜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目光直直地瞧着端宴。
端宴没料到九尾会不理他,不由大窘。这厢雨霖婞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姓端的……你做人也忒差了点,连畜生都瞧不起你。”
端宴白净面皮微微一红,指着九尾骂道:“你这扁毛畜生,老子这几天好吃好喝地伺候你,待你比大爷还亲。你这个色胚,见了别个漂亮姑娘,居然倒戈相向,不帮我了!”
我心里也忍不住偷偷地乐,面上却故作严肃道:“好了,打住。九尾原本在公主墓里就是跟着我的,我算它半个主人,它不帮我,难道还帮你不成?”
不管是在姑苏墓里,还是在此处,端宴目光总是热切地黏着洛神,我看了就讨厌,忍不住又道:“你说你这次只是来瞧洛神的,那这下瞧完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端宴脸皮甚厚,嘻嘻笑道:“师师姑娘,我大老远跑来,你怎么连口茶水都不给我喝,就要下逐客令了?”拍了拍他身上的花袍子,复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洛姑娘,我走了,下回再来瞧你。”
我听了,心里冷哼,下回瞧你个大头鬼,倒是洛神先前许久不出声,这回才道:“承蒙你记挂。只是我们三个都不是本地人,过一阵子就要离开姑苏,你下次便无需再来了。多谢你。”
端宴略略吃了一惊,道:“才过了几天,这便要走了么?洛姑娘你伤得那么重,肯定没好透彻,路上多颠簸,对你的身体得多不好。”
洛神没甚波澜地淡道:“不妨事,我已无大碍。”
端宴狭长乌黑的眼睛沉淀着几丝笑意,透着说不出的意味,定定地看了洛神几眼,这才拱手道:“那我也不在这多留了,免得招人厌。几位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雨霖婞撇嘴道:“谁要与你后会有期。”
洛神倒是微微一笑:“后会有期。”
端宴朝洛神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走得几步,突然回过头对着九尾皱眉:“阿九,你愣在那做什么,不跟我回去么?”
九尾口中又低低发出几声呜咽,看着他,眸子里似有留恋,但是依旧靠着我腿边,却是一动也不动。
端宴一愣,跟着哈哈大笑:“你这黑心肝的扁毛畜生,见了漂亮姑娘,这就不要我了么?”
说话间,他眨了眨眼,花衣翩翩,极是花哨,又透着一股子风流倜傥,也不知道他这副模样祸害了世上多少姑娘。随即他冲我笑了笑,道:“师师姑娘,阿九不愿跟我,我也不强求。阿九既然认你,将你当做它的主人,我也为它高兴。只盼着你好生待它,可不要叫它被这臭狼欺负了。”
我气得皱眉:“傲月才不是臭狼。”顿了一会,才认真道:“你放心,我会好生照料它的。”
端宴闻言,面上似是安心不少,嘻嘻一笑,转身摆了摆手,当做作别,跟着朝竹林深处走去。他心情似是不错,不管我和雨霖婞如何瞧不上他,他却是丝毫不以为意,这般豁达,倒是世上少见。
他一面走,一面居然跟着唱起歌来。他且歌且行,只听他清澈的声音从竹林那边传过来,唱道:“道不可测兮,无所休息;天不可运筹兮,人为蝼蚁;夫阴阳相融兮,不可开物;自作牢囚兮,难窥丝缕。”说完,又纵声大笑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雨霖婞皱眉道:“这家伙当真讨厌,走都走得不安生,这神神叨叨的又是在唱些什么。”
洛神定定地看着远去的端宴,见他花衣黑发,在竹林深处渐行渐远,沉默了一会子,这才轻声道:“他是在唱这世上的道不可预测,世间万物循环无休无止。人是这世上的蝼蚁,太过卑微渺小,根本不可以运筹天机。天地阴阳融合在一起,混混沌沌,人们根本分不清。人们自己自作囚牢,作茧自缚,越是想看清楚,却越是看不透这世上的真理。”
我听了洛神的话,咀嚼几番,呢喃道:“他唱的这支歌,倒是很有几分道理呢。”
雨霖婞不屑道:“他不过就是一个满脑子花酒女人的下流胚子,能说出些什么道理来。”
洛神眸光微闪,道:“下流胚子么?倒不一定。”
我一愣,抬眼去瞧那竹林,但见绿色延绵,端宴的歌声也渐渐隐去,再也听不见了。
九尾对着竹林低低哼了几声,又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九条柔软的尾巴呼啦好似花瓣。我一把拉住它,道:“他走啦。你舍不得?”
九尾又哼了哼,举起一只前爪揉了揉脸。我见它可爱,一时忍俊不禁,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头。
洛神拉住我的衣袖,眸子里含着一抹淡笑:“你总是摸九尾,我说了,有些家伙是要生闷气的。”
我下意识转过头一看,就见傲月已然站起身来,周身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与高贵,美丽非凡。但是它那一双猩红若红宝石的眼睛朝我这边望过来时,我居然感受到几分……哀怨和不满来。
“傲月。”
我叫了它一声,它竟理都不理我,转而高傲地扭过头去,鼻腔喷出一口气,慢慢悠悠,头也不回地朝竹林走去。
雨霖婞以手掩嘴,一脸坏笑道:“哎哟,好重的酸气,我闻不得,先回房去了。”言罢果真笑嘻嘻地走进竹屋去,隔大老远还能听见她在那笑个不住。
雨霖婞那副样子倒还罢了,我早已习惯,想不到洛神也来掺和一脚:“我也闻不得酸味,也要回房去。”
我急得就差要跺脚了,扯住她的衣袖,道:“傲月不理我,这可怎么办。可是我也不能不管九尾,它孤零零的,得多可怜。”
洛神被我拉住,迈不开脚步,烟眉微敛,一脸无辜道:“还能怎么办?可惜我也不知道呢。”
我又气又急,本想锤她一下,但又料着她身上有伤,不由只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道:“你怎会不知道,还不帮我想个法子。”
她被我捏了脸,脸上显出淡淡一丝红润来,看了我好一会,才一本正经道:“要讨好别人,得找别人的软处下手。倘若你将那人得罪了,须得知道那人惯常喜欢什么,你摸着那人喜好来做事,何来讨不得那人欢心?”她顿了顿,淡笑道:“世间万物皆是如此,人也好,兽也罢,都这般。”
她说得似笑非笑,神色亦真亦假,寻常人见她明月皎洁,玲珑剔透,其实都不晓得她肚里其实揣了好几瓶墨汁呢。我也不知道她在说这话时,心里在想些什么,指不定心里和雨霖婞一般,也偷偷在笑话我。
但是她的这番话道理还是极对的。我低下头认真想了想:傲月最喜欢什么?
除了睡觉,好像这大家伙就只剩下吃肉这件要紧事了。
这个吃货。
我想到这,不由得一喜,对洛神道:“我知道了,你跟我去厨房罢。我可是它的衣食父母,看它敢不敢不理我。”
洛神但笑不语。两个人走到厨房,因着傲月食量极大,花惜颜便叫附近的屠夫每日清晨定时送肉过来。此时一大桶五花肉放到一盆井水里镇着,加上已逾深秋,天气很凉,井水冰凉刺骨,这么多肉也不会变坏。
我和洛神提着五花肉走到竹林,远远就见傲月在一片横倒的竹子旁趴着,有些寂寞。我将五花肉摆在它面前,它懒懒地抬起眼皮瞧了瞧,眸子里闪过一丝光芒,但是又闷闷地趴了下去,头枕着爪子,根本不理我。
我不由得头疼起来,难道这法子没效果?
洛神牵住我的手,摇头道:“它心高气傲,现在正在生你闷气,你在这站着,他肯定不会吃,我们先回去,它肯定就会乖乖吃了。”
“真的?”
“自然是真的。”她笑。
我点点头,两个人走出竹林,临到最后我偷偷回头一看,就见不远处那银白色的大家伙果然已经抬起头来,爪子抓起一大块五花肉,正津津有味地啃将起来。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
就这般闲适地又过了半日,到了日暮时分,花惜颜才从外面回来,我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和洛神,雨霖婞在房里等着她。
花惜颜进来后,见到洛神,不觉一愣,跟着面露欣喜,道:“洛姑娘,你什么时候醒的?”
洛神朝她点了点头,道:“上午醒的,这几天劳你照顾了。”
花惜颜坐下来,许是大夫心思作祟,伸出手,下意识便要给洛神把脉,我笑着拦住她,道:“先别顾着把脉了,吃饭要紧。”
花惜颜看看了桌上菜色,不由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何做一桌子这么丰盛的菜?”
雨霖婞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闷闷道:“过两天我们便要走了,师师说想做些好菜,和你好好聚上一聚,当做这些天来叨扰的报答。”
花惜颜面色顿时一凝。
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平淡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要走,是以分别总是不可避免
的。”言罢低叹一声,又道:“不过你们要走,也该是我给你们践行才是,怎么如今倒反过来了。”
我们三人见她神色凄婉,似是有些强颜欢笑,都没再接口。
因着提到离别的事,桌上气氛不免有些凄伤起来,四个人接下来只是随意地说了些话。雨霖婞不知怎的,一直在喝闷酒,后面喝得醉了,还不住给洛神倒酒,洛神有伤在身,我自然是不许她沾半滴酒的,雨霖婞大为不满,嘴里嘟囔几句,便凑过身来灌我。
我躲不过,被她硬灌了一杯。我原本酒量就浅,寻常薄酒喝不得几杯便要醉的,加之这次的酒格外的烈,此番辛辣的酒水下肚,呛得我喘不过气来,到了最后,眼泪都辣得流了出来。
可是雨霖婞到后面醉得越发狠了,居然发起酒疯来,捏着筷子敲打酒杯,一张妖娆的脸酡红如醉,赛过春日桃花。
她一边敲着酒杯,一边大骂,什么天道不公,苍天无眼,乱七八糟一大堆,我拦都拦不住。到了后面她索性将酒杯都摔了,一会子又咒骂她那个仇人,一会子又叫爹爹娘亲的,说话间身子一歪,居然倒在了地上。
花惜颜离她最近,急忙伸手去扶她,她醉得糊涂,一双桃花眼微微泛红,透着几分蚀骨的媚态,突然一抬手,捏住了花惜颜的下巴。
跟着就见她目光一寒,手指从花惜颜的下巴往下一移,转而扣住了花惜颜的脖子。
我大吃一惊,以为她又要像公主墓里那样对花惜颜下手,急忙想过去阻止,洛神却不声不响地拦住了我。
而那边花惜颜也不惊慌,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雨霖婞。
雨霖婞的手卡住花惜颜的下颌,也不再动作,怔了半响,忽地流下两行清泪来:“是你,你这坏女人,我……我恨不得即刻杀了你。”
转而她桃花眼泪花闪烁,看向花惜颜,目光又渐渐迷离起来:“不,不是你,不是……”说着头一偏,竟醉倒在了花惜颜的怀里。
洛神起身走到她们二人身边,对花惜颜道:“霖婞她醉了,你莫要介意,我们现在送她回房。”
说着蹲□将雨霖婞从花惜颜怀里揽过来,我急忙也走过去帮她忙将雨霖婞扶了起来,雨霖婞身子软得像是没了骨头,我扶了半天,才将她勉强扶好。
花惜颜看着我们,淡道:“我知道她醉了,不会在意。”言罢温柔地笑笑:“外面有些小雨,喝醉的人最容易着凉,你们快些带她回去吧,这里由我来收拾就好。”
我歉意地朝她点了点头,和洛神两人将雨霖婞送回房去。雨霖婞一身酒气,难闻得紧,我和洛神忙活了好半天,才将她身上酒气冲天的衣衫换下来,而她歪在枕头上,满面桃红,不时呢喃几句,最终睡死过去。
出来一瞧,原本我们吃饭的那间屋子里的烛火已经灭了,里里外外一片漆黑,只有花惜颜的房间窗子透着昏黄而朦胧的烛光,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冷雨,居然格外寂寥。
白日里这竹林还是热闹得紧,到了晚上,却重归一片沉寂,除了空灵的细雨声和清脆的风铃声,其它一切声响都被黑夜吞噬了。
我们见花惜颜已然回房去,也不好去叨扰,两个人洗漱一番之后,我便扶着洛神回她的房间。
我点起一支蜡烛,洛神坐在床沿,目光瞬也不瞬,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被她这凝眸一瞧,心里有些乱,走到她身边坐下。她拉住我的手,微微阖起眼眸,道:“这几日我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睡,你竟都不陪我,我一点也不开心。”
我脸一红,道:“你先前不是身上有重伤么?我若是陪你,一个不小心,将你压疼可如何是好?”
她微微一笑:“现在我大抵好了,也就不怕伤着我了,我要你今天陪我睡。”
她说得极是直接,我面上作火烧,点点头,嗯了一声,
含含糊糊地答应她。两人脱了外衫上床,随即我小心地将她揽到我怀里。
她身子极是柔软,带着几丝淡淡的清香,脸亦是凑得极尽,呼出的气息温软清甜。有时我稍微动一动,便能感觉她长长的睫毛轻轻在我脸上擦过,仿佛轻盈的羽毛呵痒一般。
我身子僵着,也不敢再动,不想她略略翻个身,离我远些,一手托着腮,目光盈盈地道:“我睡不着,清漪你唱支歌给我听罢。”
“我唱歌不好听。”我羞窘道。
“不好听我也要。”
我拗不过她,想起端宴白日在竹林唱的那支歌,音韵犹在耳旁,忘都忘不掉,心念微动,不由也轻轻地哼唱起来:“道不可测兮,无所休息;天不可运筹兮,人为蝼蚁;夫阴阳相融兮,不可开物;自作牢囚兮,难窥丝缕。”
她听我唱完,这才轻笑道:“这不是唱得挺好的么。”
“我唱得还没那姓端的好呢。”说到这,我想到我们现在的处境,倒是和这支歌很是相衬,不由叹道:“我觉得端宴唱的这支歌倒是十分在理。我们这几个人,可不就是这世上的蝼蚁么,越是想追根究底,这一路走来,反而越发糊涂起来,有时我觉得我就像是包在一个蚕蛹里,根本就看不透这些个恼人的谜题。”
她却摇了摇头,眸中清明通透,道:“其实这支歌说的也不全是对的。天地万物阴阳相融,人在这世上,渺小得如同浮游蝼蚁,许多天机以我们的眼界,的确是窥探不了。人的生命不过短短数十载,渴须饮水,饿须进食,病了便要吃药,陷入生老病死的循环中,当真脆弱得紧。但人终究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且又有不屈不挠的韧性,这种韧性比天道的循环更为永恒,所以人是可以胜天的。”她顿了顿,又轻声道:“只要人心净若琉璃,还有什么窥破不了的。你只要走下去,迟早会知道想要的答案。”
我一愣,随即在她精致高挺的鼻梁上轻轻一刮,笑道:“我觉得,你就是天。你怎么什么都能看得这般透彻,老天爷和你一比,定是甘拜下风了。”
她轻轻一笑,我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忍不住凑过去,在她的脸颊亲了一下。
她的脸颊白皙中染着些许樱红,手里缠着我的一缕长发,仿佛做着顽戏一般,在那绕来绕去。两人低低说了些话,夜色渐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两人枕着屋外雨声,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我一写多了洛姑娘,我就化身为人肉打字机,从此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一口气写5000+字,还不费劲儿!(喂你够了!)
☆、红绳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便是我们回程的日子了。
现下已是深秋,姑苏的清晨空气格外凉,带着湿润水汽的凉意仿佛纤细的针,轻轻咬合着人的肌肤。 我们站在绿色延绵的竹林入口,与花惜颜道别。一切都淡的很,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没有
过分的伤感。
花惜颜将刚刚才准备妥帖的几副药递给洛神,洛神接过药来,朝她轻轻点了点头,跟着将药包收进包裹里。这几副药是洛神这几日要吃的分量,在她身体没好彻底前,要坚持服药,不能间断。
花惜颜又对我和洛神简单嘱咐了几句,随即走到雨霖婞身旁。雨霖婞正在给马捋顺鬃毛,见花惜颜来了,当即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却是疏离淡漠的。
“给你。”花惜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竟是一只竹制的风铃,青碧可爱。她道:“上次帮我一起做风铃的时候,你不是说很喜欢这些风铃么?现下你要走了,我便给你一个。”
雨霖婞眸子睁大,似是几分惊讶,站在那,也不伸手去接,只是定定地望着花惜颜。
“不要么?”花惜颜温柔地笑了笑,最后轻声道:“那后会有期。”
她说完,便欲要将竹制风铃收回怀里,雨霖婞抿了抿唇,拧着眉,有些闷声道:“谁说我不要了。”手一伸,摊开手掌,才又道:“拿来。”
花惜颜先是错愕,随即微微一笑,将风铃放到了雨霖婞的手心里。
雨霖婞面无表情地收了风铃,见我和洛神正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她,面上突地一红,怒道:“你们两个看什么看,想留在这吃午饭么?还不快些走!”
说完翻身上马,也不知肚里有什么无名邪火,扬起手上长鞭对准身下马匹狠狠一抽,那可怜的马纵声嘶鸣一阵,载着雨霖婞跑得飞快,转瞬便瞧不见了。
我在后面看着远去的雨霖婞,弯下腰,当真是笑到内伤,随即摇了摇头,与洛神也一道上得去马。
两人打马慢慢走得半响,我回头一看,但见青色遮盖之下,花惜颜着一袭鹅黄|色衫子站在原地,身姿缱绻温柔。此时有晨风吹过来,摇动她身上的银色铃铛,叮叮铃铃的声音伴着风声,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听着那清脆渺远的铃铛声,这些日子在姑苏的种种片段不觉涌上心头,恍恍惚惚好似身在梦中,一时竟分不清我们几人之前经历的一切,是真,还是幻。
出了花惜颜的药庐,我们三人来到姑苏城里,准备采办一些路上吃的干粮。雨霖婞不知为何,心情郁郁,还在莫名地闹着别扭,见谁都是一副黑着脸的模样,惹得几个店里的掌柜一阵不自在。我最后实在没法子,只得将她这尊门神遣走,叫她先行去姑苏城门口等着我和洛神。
待我和洛神准备好一切,临到出城的时候,一路上便听到有人议论纷纷,说那听雨楼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开过门,而那听雨楼公子也不知所踪,众人说话间,神色既是奇怪,又是忧虑,还不住地摇头叹气。
我听街上那些人嚼着舌根,想到尹墨寒和姽稚,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先前我曾问过洛神最后在公主墓里发生的事情,洛神只是答道当时情况实在太乱,她下到暗道来后,那暗道并不宽阔,且又分出好几条岔道,场面更是难以控制,到处都是血腥的杀戮。直到最后,她将那巨人将军引向一边,只能顾着和眼前的巨人将军作做最后拼杀,根本就不知道姽稚和尹墨寒等人的踪迹。
她说这话时,眸子里压着几分淡淡的落寞。我自是知道,在她内心深处,即使她多么地怕那个名唤姽稚的女人,多么地想要挣脱那女人的掌控和束缚,她还是不希望那女人死。
她们二人自小一起在烟云海长大,虽然身份地位不同,但还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青梅竹马。
当时听她几句话简单勾勒出她的过去,我心里便觉得有些莫名地发闷,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心眼竟是这般小。
她的过去对我来说还有太多的谜题未解,是以我为那姽稚能真切地拥有她的过去而嫉妒。即使我在她最好的年华遇见她,和她在一起,我也还是不甘心,我贪心地想将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尽数拥入怀中。
“你在想些什么?”洛神低下头,定定地盯着我瞧,“脸上都是些什么表情?”
我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脸。刚刚心里乱七八糟想了太多事情,不知道我脸上随着心情变换,都晃过一些怎样可笑的表情,不由得脸发起烫来,揶揄道:“没想什么……我们出城吧。”
我说完,突然听到不远处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大叫道:“娘!你看天……天上!”
我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小男孩一手紧紧拉着他身旁一个中年女人,一手指着天空,天真烂漫,不知在瞧些什么。
那中年女人顺着小男孩所指朝天上看了一眼,转而吓得面如土色,拉起那小男孩转身就跑。而街上众人也抬头朝上望去,皆脸色大变,口中惊呼“妖怪”,当下四下抱头逃窜。
天上有什么?
我看得大为惊奇,这时只听空中传来一阵类似猛禽的高声尖啸,不知从哪里刮过来一阵大风,卷起漫天尘埃,刺得我眼睛几乎都睁不开。
过了一会子,我揉了揉眼睛,好歹缓过神来,抬眼一看,就见面前的洛神从容镇定地望着前方天空,大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和身上的白色衣衫,猎猎作响。
她微微眯了眯眼,忽地伸手打了个呼哨,低低唤了一声:“乌鹏,来。”
她话音刚落,只见空中一只浑身乌黑的大鹏伸开奇长无比的双翼,裂空展翅而来。我看到那只黑色大鸟,只觉得浑身发凉,脑海里闪过以往无数次重复的一个噩梦来。
那个梦中,有着无数只低空盘旋的黑色大鸟,古城里火焰肆虐燃烧,房梁倒塌,奄奄一息的人们浑身鲜血,睁着绝望的眼,看着头顶那片黑压压的天空。
我心脏紧紧攥作一团,跟着就见那只大鹏展翼低飞,掠过洛神面前。那大鸟爪子上捏着一个物件,洛神一伸手,那物件便稳稳地落到她手上,而那大鹏又尖啸一声,震翅飞走了。
我错愕地看着洛神,不可置信道:“那是……什么?”
她望了我一眼,低声道:“那是姽稚的乌鹏。”
我心里猛地一沉。
她眸子里深邃得瞧不见底,道:“她还活着。”
她的话里没有半分波澜,但是我能感觉到,她似是极为轻缓地,松了一口气。
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手上那个物件,那是一个洁白的信封,已经被乌鹏的尖利爪子揉得发皱。跟着,她将那个信封的封口撕开来,里面除了一截红色丝绳,别无它物。
我看得眼睛一阵刺痛。这是那姽稚绑头发用的红绳,我那日在听雨楼门前惊鸿一瞥,见那女人黑袍下满头银丝,最末端束了这条红绳,格外惹眼。
洛神凝眉看着她手中的红绳,目光有些轻飘飘的。她的手莹白如玉,那红色丝绳,像极了她手心流淌的鲜血。
我呢喃道:“这红绳……是她的么?”
洛神怔了片刻,这才抬起头看着我,点头道:“对。这是我小时候,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我听到这,半晌也没说话,见她也没往下说,才又问她:“我能听听么,你和她之间的事。”
“你……真要听么?其实那都是些小事罢了。”
“我要听。”我语气有些强硬。我知道自己在赌气,其实我内心深处不想听到她和姽稚之间的任何事情,但是我又忍不住想去窥探她的过往。
她一愣,随即眸子里的光黯淡下去,似在回忆:“那时她刚满十岁,我比她刚好小一个月。十岁生辰对于烟云海的人来说,是至为重要的日子。当时烟云海的主上,也就是她爹爹,为她举办生辰盛宴。只是她虽然邀了我,我当时却没去赴宴,不想她极为生气,晚上竟寻到我家中来,向我讨要生辰礼物。我那时手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条绑头发用的红色丝绳,便拿去随便敷衍了她。”
我听到这,咬了咬嘴唇,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不由酸涩接口道:“你随手敷衍她的这个礼物,她竟留到现在?你说她是不是傻,哼。”
“我这一生,已经和烟云海没有半分瓜葛了,姽稚这次要乌鹏捎信给我,无非是告诉我,她还活着。而她活着,是要我心里顾忌着她,日日不得安生罢了。可惜我已不是原先那个我了,这对我来说没有半点效用。”
她目光深邃地望着我,又道:“既然你不喜欢,我便丢了它。”
我一听,若是真的要她丢了,这不是在昭显我的小肚鸡肠么?这可不行,太失我的风度了,倒叫她看了笑话。
我急忙拦住她,故作轻松道:“不要。你留着罢。”
不过我这轻松装得过了度,不免又内伤起来,心里含着的几分怨气下不去,十分不甘愿。转过身,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你留着这东西可以,但是以后别叫我瞧见。我若是瞧见了,我再也不要理你。”
我说完,也没看她,拿好先前买的东西,就要上马去,不想她居然从后面凑近来,一把揽住了我。
虽然大街上的人群因着刚刚的乌鹏惊吓,都散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是有些胆子大想看热闹的人缩在一旁看,洛神这一下,倒将那几个人奇异的目光给勾到我脸上来了。
我一时大窘,回过头,就见洛神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灼灼地瞧着我。
“你……你看着我做什么?”
她忽地不明意味地勾起唇角,笑了笑,压着嗓子,轻声道:“清漪,你……吃味了?”
“我……我才没有!”我这下气血上涌,下意识就甩开了她,她被我一推,低低发出“嗯”的一声呻吟,跟着捂住胸口,弯下了腰去。
我大惊失色,以为刚刚那一下撞到了她伤口上,急得我红了眼便去扶住她。
她突然一抬手,紧紧捏住我的手腕,直起腰来,目光盈盈地看着我,眼睛明亮得赛过天上的星辰,嘴上却道:“好疼,你撞到我了。”
“你……你这骗子,哪里撞到了,这不是好端端的么。”我气极,再不理她,牵了马抬脚就走。
她也牵着马跟过来,目光瞥了瞥她左手上拎着的包裹,似笑非笑道:“我手上东西太多,太重了,你就不帮我这个病人分担一点么?”
“反正你现在好全了,能跑能跳,还会捏人,你就自个拿着罢。”我拿眼风使劲瞅她,说话间,还是伸手把她手上拎着的东西一股脑全抱在怀里,跟着栓在我马匹后面。
我听见她在我后面轻轻笑了一声,可是扭脸一瞧,她脸上却半分波澜也没有。
太能装了,我不由咬牙。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实习太累,没有隔日更,不好意思。
☆、归去来
待我和洛神赶到姑苏城门口时,侯在那多时的雨霖婞眉毛已然拧成一个“川”字,一边揉着发酸的腿,一边抱怨道我们两买个路上吃的干粮居然比采办年货还慢。我自知在城里耽搁得过久,讪讪地对她笑了笑,也没多说话。
接下来三人只是白日里赶路,天色暗了便找寻较近的城镇住店歇息。傲月和九尾生得太过招摇,常人见了便要以为它们是妖怪,我怕惊吓到他人,还是照老规矩要它们沿着隐蔽的山野林子一路跟随。
虽然傲月和九尾在一起便要闹别扭,有时闹得狠了,还会相互撕咬打起来,但是有这两只家伙在身边,好处倒也颇多。就比方说,有时候天黑了也寻不到落脚之地,我们三个便缩在傲月身边,就着它身上柔软温暖的皮毛,凑活着过上一宿。而九尾身形敏捷,嗅觉奇佳,总是能为我们找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果腹之物回来,这些东西,比起包裹里干巴巴的干粮来,当真是美味许多。
我们脚程比较赶,就这般约摸过了十日有余,我们便赶到了膺城。膺城是尊王谢子元的封地,我想起以往种种,临到进城时,不免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只是进得城去后,我们才从城中百姓口中得知,尊王早已不在膺城,而是带着叶紫絮等一行人返回帝京去了。那个男人驾崩多日,此时帝京已然另立新君,暗潮汹涌,明争暗斗,尊王的那些心思计量自是不言而喻。不过这朝廷之事,已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管的事情,我只是将这则消息当做寻常闲谈来听,心里也终究是松了一口气。
回到当初在膺城安顿昆仑和长生的那个租赁宅院一看,居然人去院空,这一下可将我给吓坏了,当下以为她们遇到了什么不测。所幸洛神非常冷静,在宅院里四处寻了寻,最后找到了先前那个宅院主人留下来照看院落的一个家仆,问过才知道,昆仑走之前,原是给我留下了口信的。
昆仑的口信上说她不耐膺城这边的生活,早已和长生,风骏等人先行回到“旧地”去了。
那个家仆只是传达了这“旧地”二字,我却是知道这“旧地”指的无非是我和她先前隐居十年的蜀地,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稳稳地安放了回去。
只是此时天色已暗,我们三人便在这宅院里过了一宿,跟着第二日一大早又紧着脚程朝蜀地赶去。蜀地离膺城较近,临近晌午的时候,我们便赶到了昆仑的萱华轩门前。
在萱华轩门前的小径下了马,远远我便看到轩子前面由香青木树干削成的褐色围栏。围栏四周围则开满了大片大片白色的秋菊,散发出阵阵清幽的香气。萱华轩附近树木生得高大,枝繁叶茂,加上蜀地历来少阳多阴,此番惨白黯淡的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下来,衬得这些花瓣越发洁白雅致起来。
轩子前面的这些秋菊都是昆仑种下的,因着那时洛神奉尊王之命突然到来,带走昆仑,我也迫不得已第一次离开萱华轩。而当初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些掬花的新叶都还没长出,不想现下我再度归来,花竟已经开得这般好了。
眼前的一切都萦绕着一股熟悉而静谧的气息。我在这里住了十年,都不曾出去过,如今在外面绕了一大圈,和洛神,雨霖婞三人一起探墓历险,经历了太多生死和匪夷所思之事,心境早已大不如昨,此番居然有几分怅然起来。
我扶着轩子前面的围栏,想起往昔种种,不由对洛神笑着感叹道:“你看,那时你第一次到这来,将昆仑接走。而如今过了这许久,我又将你给带回来了,缘分和时间,当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洛神抿唇淡淡一笑,并不说话。三人走进萱华轩前院,就见一个黑衣男子靠在青石台阶上,一手搭在膝盖处,正闭着眼睛休憩。这黑衣男子面容清秀,正是雨霖婞启程去姑苏找我和洛神之前,特意安排留下来照顾昆仑和长生的风骏。
雨霖婞在地上拾起一颗小石子,朝风骏丢了过去,刚好落到风骏的脚边上。风骏眼睛陡然睁开,随即宛若猎豹般猛地弹起身来,腰间的钢剑业早已经出锋,捏在他手里,剑尖则直直指向我们三人。
雨霖婞双手背在后面,笑盈盈地看他:“哎哟,阿骏,你好大胆,竟然敢对我拔剑相向。”
风骏看清楚是我们三人,先是一愣,转而面露欣喜,几步奔到雨霖婞面前,单膝跪倒在地,涩声道:“谷主!”
只是唤了一声谷主之后,他一时哑然,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雨霖婞立刻皱眉:“阿骏,你怎么还是这般迂腐酸气,总也改不了,我早就告诉过你私下里不要拘泥这种小节。现下这又不是在谷里,只有我们几个,做什么又对我行这般大礼。”
风骏站起身来,诺诺点了点头,垂首说道:“谷主……谷主教训得是,风骏下次定当注意。”说话间,耳根却早已红透,一个大男人,在雨霖婞面前居然颇为扭捏。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雨霖婞,又道:“谷主这次去得太久,而谷里事物需要人手料理,阿却他一人忙不过来,我便叫我手下的那批弟兄都随他先行回谷里,这里就剩下我一人了。”
雨霖婞弯着眉眼笑:“不错嘛,有长进,你终于知道自个做决定了。以往大大小小的事物总要过来问我和阿却,阿却老好人不介意,我可是烦得死了。”
风骏微微红了脸,怔了半响,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神色微黯,道:“前几天阿却才传信过来说,先谷主那边的事情,他和弟兄们都已经张罗得差不多了,眼下年关将近,他又问谷主这次要什么时候回去。”
听到“先谷主”三个字,雨霖婞也面色一暗,良久才轻声道:“在这休息几天我们就回。这趟我还要带几个朋友回去,你给阿却传个口信,叫他早早做些准备。”
风骏连连点头,而等雨霖婞说完,我这才问风骏:“风骏,昆仑和长生呢?在屋里么?”
风骏看向我,摇头道:“师姑娘,她们现下正在屋后竹林。”他说着,走过来将我们的马匹牵去拴好,再将我们的包裹行囊一并提了,带进屋内安放。
雨霖婞还有些墨银谷里的事宜要紧着和风骏说,我和洛神也不便叨扰,便留雨霖婞和风骏在屋内详谈,随即两人穿过后院,推开后院栅栏的木门,一路朝竹林走去。
一路上景致随着脚步变换,处处透着熟悉的气息。人总会慢慢长大,人心也会渐渐变换,但是这个地方的景色,还是停驻在老样子,等着我归来。
变迁的时光在这个地方,没有留下半点足迹。
走得一阵,远远便瞧见一片苍翠连绵的竹林,两旁则是大面积生得杂乱茂盛,几乎齐人腰际的扶蒿,由于正值深秋,这些扶蒿已然枯萎,显出一片萧条的枯黄|色来。此时虽是晌午,蜀地的日头却并不烈,甚至有些泛凉。
两旁扶蒿中间夹有一大片空地,此时一个青衣女子正背对着我们,静坐在轮椅上,轮椅面前摆着一方小桌,桌上放着一副棋盘。青衣女子对面则坐着一个娇俏可人的粉衣小女孩,一大一小两人手捏棋子,正在下象棋。
只听那青衣女子忽地低低轻笑了一声,柔声道:“这个……我可要吃了。”‘
对面那小女孩一愣,道:“吃什么?”
“咦,吃你的马呀。你的马哪里不走,偏生要卡在这处,不是等着我的这只车来截住你么?”
那小女孩闻言,瞥眼瞅了瞅棋盘,忽地脸色大变,急道:“我……我先前没注意到,这个可不算!”
“长生,你又赖皮了。”青衣女子手指敲了敲轮椅边沿,故作着恼。
“昆仑阿姨……你别吃我,可不可以?”
“不可,自我这一个月教你棋艺以来,每次你都悔棋。这一次你已经悔了好些步棋了,这次须得吃你一个。”
“不要……不要吃我,我保证就这最后一次啦,你让我退一步吧,求求你了。”小女孩扑闪着一双晶莹的眸子,绞着衣摆,一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对面的青衣女子。
我看到这,忍俊不禁,身边的洛神也看得微微轻笑。我不由得又想起小时候昆仑教授我棋艺,不论围棋象棋,每当我和她对弈的时候,她对我总是十分严格,却是从来不许我悔半步棋的。我那时敬畏她,更不敢似眼前长生这般,同她耍赖悔棋。
我摇了摇头,在她们后面轻笑道:“长生,下棋不悔真君子也。”
对面长生想也没想,随口便道:“我可不是君子,我只是一个孩子!”只是话音刚落,她手中的棋子蓦地定在半空,随即扭过脸来,一双水泽晃荡的漂亮眼睛瞬间睁大,她手上的棋子也顺势滚在了地上。
那边昆仑的青色背影似是一僵,跟着,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定定地望向我和洛神这边。她嘴唇翕动了一下,似是呢喃了一句什么,却又听不分明。
而长生已然跳下凳子,迈开小腿便朝我们这边跑了过来,跟着扑进了我的怀里。我蹲□,轻轻圈住她小小的身子,只见她仰着小脸,眼中含了一包眼泪,将掉未掉,道:“姐姐!白姐姐!你们可算回来了!长生等你们回来,等得好辛苦!”
我见她眉眼晶莹,清透可爱,不由得在她小脸上吻了下,柔声道:“我们回得晚了,这些日子里,长生你有没有很乖?”
长生立时使劲点头,道:“我很乖,很听昆仑阿姨的话的。昆仑阿姨这些日子教我读书写字,还说故事给我听,最近还教我下棋呢。”她说完,又扭过脸去,眼巴巴地望着洛神,一双眼睛晃着水光,扑闪扑闪地。
洛神身子僵着,被长生热切的目光瞧得略略有些窘,低声问道:“怎么了?”
长生对她道:“姐姐刚亲了我,我也想要白姐姐你亲亲我,好不好?”
洛神闻言,先是一愣,跟着,她白皙的俏脸居然微微一红。
我知道洛神素来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以往见到小孩便觉尴尬,根本没得几句话说,因着长生
天性烂漫可爱,她才能稍微和长生处得融洽。
此番长生的要求对不善和小孩相处的洛神而言,着实是有些过。洛神在原地怔了半响,见长生只是殷切地看着她,过得一会子,她实在无法,只得蹲□来,轻轻地在长生脸颊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
亲过之后,她这才有些僵硬地扭过脸去,瞥向一旁。
“白姐姐,你的嘴唇好凉好软啊。”长生摸着小脸,嘻嘻对她道。
长生此话一出,洛神面色僵硬,脸上半分表情也无,淡漠得很,可她乌黑长发遮掩下的晶莹耳垂,却几乎都快红透了。
我愣愣看着她,终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洛神眉头微蹙,颇有些嗔怒地横了我一眼,这时我便又听到昆仑在对面唤我:“漪儿。”
我连忙站起身来,见昆仑坐在轮椅上,正目光柔和地看着我。我心中感慨万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最终才低声道:“昆仑,我平安从姑苏回来了,你看,我好好的。”
我朝她走过去,她拉住我的手,轻声道:“我的漪儿,如今终于长大了呢。”
我眼睛有些泛起酸来,看了她半晌,见她乌黑鬓发之间,居然略略隐有几根白发,不觉大为惊奇。
这十年来,她的容貌并未如何染上岁月的沧桑,加上她内力精纯浑厚,远胜常人,怎会生出这些白发来的?莫非是她最近忧心操劳过度了么?
只是有什么事值得她这般伤神的?
作者有话要说:甜蜜过后,是时候开始展开剧情了~
☆、不老(上)
我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她鬓间那几丝刺目的白发,怔了半响,不觉涩然:“昆仑,我离开才不过一阵子罢了,你……怎地会生出这许多白发来?”
她撩了撩耳际的发丝,柔声答道:“我的漪儿长大了,我自然也老了。”转而她侧过脸,抬眼朝立在那边的洛神看去,目光自上而下缓缓扫过,看得极为细致。
洛神一手牵着长生,朝她低下头,轻轻作了个礼:“前辈。”
昆仑淡淡一笑,道:“洛大人,算起来,这已是你第二次到这竹林里来呢。”
洛神点了点头,淡道:“我早已不是先前那个洛大人了,前辈直接唤我名字便好。”她顿了顿,似是想起往昔,不觉有些歉然,又低声道:“那时到这来,实属奉命行事,对前辈多有冒犯,还望前辈莫要介意。”
昆仑笑道:“怎会介意。你现在是漪儿的朋友,助她良多,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我立在一旁,安静听着她们二人的对话,心中却暗道:洛神她可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至为重要,至为特别的人。我想起日后将要和洛神一起在蜀地这里生活,一些东西定是瞒昆仑不住,不由得又烦恼起今后该怎么同昆仑挑明我和洛神之间的关系来。
我娘亲师锦念离去多年,自小一直是昆仑在照顾我,她虽是我师父,但我心中一直将她当做另一个娘亲来看待。这些个事情,总归是要和她说清楚的。
我自己正伤神苦恼,抬起头,便见洛神深邃的眼眸正有意无意地朝我这边望过来。我脸上不由莫名发烫,扶着昆仑的轮椅道:“站在这说话多难受,我们回去说罢。昆仑,我这次从姑苏回来,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
昆仑点点头,我便推着她,和洛神,长生四人一起回到了萱华轩。
只是回去的时候,雨霖婞仍旧在厅堂和风骏说着话,也不知道她和风骏说了些什么,两人面色都很凝重,似挂了一层冰霜一般。
长生甫一见到雨霖婞,自是高兴坏了,进门时便甜甜地唤了她一声:“红姐姐。”
雨霖婞扭过头,看见长生,先前面上的阴霾霎时一扫而光,快作几步走过来抱起长生,跟着举着长生晃了两圈,既是亲又是抱,惹得长生缩在她怀里,咯咯笑个不住。
我见雨霖婞每次见到长生,几乎都要将长生揉成一个糯米团子,不由皱眉:“妖女,你收敛着点,可别弄得长生一脸的口水,可难擦了。”
雨霖婞瞪我一眼,道:“啧,本姑娘的口水可是香的,别人求都求不来,你竟还敢擦?”说完又
在长生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嘻嘻说道:“小长生,你说是也不是?”
我看着面前这闹得正欢的两人,只得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眼下早已到了午饭时间,三个人赶了一上午的路,早就肚里空空,我便和据说厨艺不错的风骏一起下厨去,准备了一桌子的菜,之后几个人一起坐在桌旁,边吃边聊。
因着我下厨忙活的时候,长生一直缠着洛神说故事给她听,此时到了饭桌上,她还是不肯离开,一直赖在洛神腿上,黏着洛神死活不肯下来。洛神最终实在无法,只得将长生圈在怀里,自己简简单单吃了几口菜,大部分时间都在给长生喂饭。
在饭桌上,我们很自然便聊起在了姑苏公主墓里那些惊险诡异的经历,洛神顾着照看长生,话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雨霖婞在说话,偶尔我们说漏的地方,洛神才会Сhā话给我们补充一些。
对于我们在姑苏经历的一切,昆仑和风骏自是大为惊异。
风骏听得入了神,而昆仑也边听边凝眉苦思,到了后面,她索性放下了碗筷,说道:“漪儿,你们说的那些陵墓的守护军队,其实当年我们在那个墓里也是见过的。当初我和锦念,谢子元,小叶子四个到了那青铜巨门前,也是见了这么一大批鬼魅般军队朝我们靠了过来。他们走路的声音格外生冷僵硬,且人数众多,我们四人同他们一比,势单力薄,简直是以卵击石,当下吓得半死,便急急逃出来了。只是匆忙逃命的时候,也没看得如何清楚,不想它们竟都是木头做的。”
出发去姑苏前,昆仑的确和我说过,他们当年是因着遇到了格外恐怖的东西,才导致他们没打开那扇巨门,转而仓皇逃命的,原来那些东西居然也是指的那批木头将士。
我又想起暗道里那个被洛神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将军残骸,不由道:“说起来那个巨人将军,明明也是木头做的,但是却拥有人类的心脏。如果我没有看到它的残体,便当真要以为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了。不知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昆仑听了我的话,低下头,好似在琢磨些什么。我知道她学识渊博,阅历丰富,看问题应当比我们更为透彻些,良久才见她抬起头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西周木艺这一说?”
我茫然地摇摇头,雨霖婞也道:“什么木艺?”
这时沉默许久的洛神突然Сhā话道:“昆仑前辈是说,周穆王时期在民间广为流传的那个木甲机关之术么?”
昆仑看着洛神,微笑颔首:“正是。”
雨霖婞急道:“木甲机关之术?死鬼,你倒是说说那是个什么东西?”
洛神淡淡答道:“木甲机关之术这东西,民间传得比较玄乎。这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说周穆王在位晚年,王城街上曾经出现过一个精通木艺的男人,这男人仅仅是用简单的木头和羽毛做了一只鸟雀而已,但是那只鸟雀却和真正活的鸟雀一般,能唱出同样动听优美的歌声来。当时有一个好事者见了,出手闹事,将那男人手中的木制鸟雀一把夺过,狠狠地摔在地上,那鸟雀的身子立时便碎了。众人凑近一看,见那破碎的鸟雀身体里,居然藏着一颗小小的鸟雀心脏,还在兀自跳动着。众人大为惊讶,遂引那个男人为神人。”
洛神说到这,见我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顿了顿,才又垂眸道:“那时我看到这个故事,本是不信的,这次去姑苏这公主墓,看到那个巨人将军身体里搁着的人心,我才明白,那西周木艺并不是子虚乌有之事。”
雨霖婞揉了揉眉心,忽地叹口气,道:“好烦好烦,最近这些个离奇的事情太多,数都数不过来。我以往随我爹爹下墓,也是见过不少诡异奇事的,但是和这些一比,根本就不值一提。那个公主墓里的一切,我脑子都想爆了,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真是令人头大,烦死了。”
昆仑见雨霖婞发起牢骚来,温言道:“这里面牵扯的事情太过复杂,毕竟是周朝穆天子那个时代的事情,距今一千余年,我们这些人没有目睹当时的事情发生经过,这个中秘密,也不好如何去揣测。”
她说到这,看我一眼,又道:“不过漪儿你说的那两个和棺椁连结在一起的金翅翼人,我倒是知道一些。你记不记得你走之前,放到我这里,要我拼凑破译的那批金箔拓本?”
说起那批金箔拓本,其中一部分是雨霖婞将她手里的金箔拿去和尊王做交易时,背地里留一手拓下的拓本。而另一部分则是尊王软禁昆仑,要昆仑帮他破译金箔时,昆仑自己摘抄留下的一份手抄本,两者如今合二为一。
我心里一跳,问她:“那些破碎的金箔,你已经拼出来了么?!”
昆仑摇头道:“怎会,那些金箔零零碎碎,缺损得极为厉害,很多都是单个的字体,根本就不知道与其匹配的下一个字在何处。不过巧的是,其中有一句稍微完整,可以连起来读的话,上面提到了金翅翼人。”
金箔上刻的玉梭录,里面居然也记载了……翼人么?这翼人,是不是也就是那个若繇族的人?
我忖到这,心怦怦跳个不住,只听昆仑又缓声道:“那句话缺了几个字,不过大抵是这么说的:‘过昆仑之丘……十六翼金翅凰羽,双翅翎羽各分八,若阳炎灼目……’”
我不由皱眉,怎么又是昆仑之丘?
我先前在药庐书房找书的时候,曾经偷偷打开过花惜颜那个藏得极为隐秘的小盒子,里面那本白色兽皮册子上,便提到过一个铸成三神器的神主,而这神主,不就是那昆仑之丘的主人么?
我越发糊涂起来,甚至有些茫然。
不过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这些金箔,和我们去过的那几个地方--楚王妃陵墓,龙沟古城,以及现下那个大周公主墓,几者之间宛若珠串一般,被一条暗线穿起来,各自有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世间一切不管如何扑朔迷离,总会有源头,而我们所经历过的这些事,就像一条古老神秘的历史长河的分支。我们苦苦追寻,不知道有朝一日,这些分支一旦汇集,我们会不会看清楚这历史留给我们的一个大秘密呢。
我正凝眉苦思,不想这时雨霖婞扶着下巴,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昆仑道:“前辈,虽说这将近一半的金箔已然握在了我们手上,但是原本被柳归葬那老头盗走的最后一部分金箔,却并不在柳归葬的尸体上,而是平白无故不见了踪影。照理说,柳归葬这厮狡猾得像只老狐狸,金箔这般重要,他岂有不带在身上之理?难道说,他当年真是寻了个隐秘的地方,将那些金箔给藏起来了么?我看眼下金箔残缺,这金箔上玉梭录的秘密,恐怕永远也解不开了。”说到这,她眼中是掩藏不了的失落之色。
昆仑望着她的眼睛,淡淡一笑,道:“雨姑娘,你这般惦念着金箔么?莫非也对那长生不老甚感兴趣?”
雨霖婞讪讪笑道:“前辈可莫要说笑。这长生不老么,我可不感兴趣。人快快活活地过个几十年,快意江湖,寻个中意之人,携手看尽这世上大好风光,便是足矣。若是我当真长生不老,过个百年千年那么久,憋都憋闷死了。”
雨霖婞说到这,洛神忽地手上一顿,给长生喂饭的动作也停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上部分,我把之前的一些事做出了些解释和交待,并串联了起来,下部分我还在写= =
客官们有时间可以去看看有关于周穆王那个时代的“穆天子传”这本古老的书哟~(喂作者你滚……)
☆、不老(下)
我看得心中一动,雨霖婞却并不知道,又在那兀自说道:“世人都心心念着长生不老,秦始皇远赴渤海之尾寻找灵丹,汉武帝晚年潜心修道,无非是想活得更长久些。可我觉得活那么久,却又有些什么意思?假若当真得了长生之后,喜欢上一个什么人,当他在你面前一点点慢慢变老,你却还是原来的模样,你们不觉得很可怕么?最后还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死去,这种感觉简直比死还难受,还不如自己去死。我要是活那么久,我就立马给自己一剑,好叫自己不要过得那么辛苦。”
她顿了顿,喝口茶水,忽地叹了口气,接道:“说起长生不老之人,我便想起先前那个楚王妃,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冰冷的陵墓里守了那么久,我觉得她当真是可怜得紧……哎,不说了,总之长生不老这劳什子真不是个好东西,白送给我,我都不要。我此番辛苦要那金箔上记载的玉梭录,却是为了别的用处。”
雨霖婞说话间,我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洛神。而洛神低下头,一直愣愣地盯着桌面,仿佛那桌上有什么格外特别的东西,令她如此专注。
她的目光凉凉的,几乎都要将那暗沉色的桌面穿透了。
我看得奇怪,不由摸了摸她垂在一旁的左手,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她被我这一碰,这才回过神,随即朝我淡淡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
而这时,坐在她腿上的长生又撅嘴道:“白姐姐,我想吃那条鱼肚子上的肉,你夹给我好不好?”
她扶住长生瘦小的肩膀,垂下眸,轻轻地应了声:“好。”
说着自去夹了一片鱼肉下来,细心地将鱼刺挑出,再送到长生口中。
我默默在旁边看着,见她侧脸曲线柔和,低垂的眼眸里晃着格外温柔的光。可是不知怎的,我竟觉得她那温柔中,竟又勾出几许浅浅的落寞和无奈来。
我心里拧着一个疙瘩,却又不好如何开口去问她,而除了我之外,在场的其他人都浑然不觉。
我只觉得这顿饭吃下去也没甚滋味,只是漫不经心地拨了几口白饭。几个人就着金箔和那姑苏公主墓里一些个无法解答的事情,又细细地说了些,过了许久,一顿饭才将将吃完。
昆仑历来有午休的习惯,等到诸事收拾妥帖之后,她便对我道:“我有些乏了,想去睡个午觉。漪儿,你等下可以带客人们在轩子附近四处转转,她们若是倦了,你便带她们到房里休息。”
我点头应承,之后推着轮椅,将昆仑送回房里,伺候她躺下。
蜀地深秋即便是午后,也总是很凉的。我替昆仑掖好被角,等到要走的时候,我立在她床前,踌躇了半响,最终还是对她道:“昆仑,我若是很喜欢一个人,不管那人是谁,你都会喜欢么?”
她一愣,眸中莫名光泽流转,随即微微一笑,道:“漪儿,莫非你现下已有了心上人么?”
我脸一红,道:“没……我,我是说倘若……如果。”
她安静地看了我一会,低声道:“能让漪儿你喜欢的人,定会是个很好的人。如果有朝一日,当真有那样一个人出现,我自然也替你高兴。”
我闻言,心中莫名欢喜起来,想起接下来和雨霖婞约定的墨银谷之行,还是得先跟昆仑说说,不由又道:“过几日之后,雨霖婞会邀我们去墨银谷玩上一阵,我和洛神已然答应她了。只是墨银谷地处西边疆域,此去路途遥远,我们也许会在那过年,你……”
我说到这,忽地又垂下头去,再不敢看她。
眼前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有一次我在萱华轩连着看了好几日书,心里憋闷得厉害,便偷偷一个人跑出去,溜到附近的人家去玩了一天。临近黄昏的时候,才被寻过来的昆仑给逮住了,随即被她提着衣领子,一路又带回了萱华轩。
当时她满脸冰霜,一个晚上都没理过我。
我见她气得厉害,自那以后,便一直不敢离开她半步。
后来渐渐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时她不是恼我贪玩,荒废课业和练功,而是因着她害怕孤单,害怕我会突然离开她而走掉。
如今我才回来不过一阵,过几日却又要离开她远行,她心里定会难过得很。
我越想越内疚,不料她手从被衾里伸出,转而握住了我的手,道:“不就是去朋友家里玩上一些时日么,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般,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你是在担心我么?”
我抿着唇,没说话,只听她又道:“漪儿你长这么大,除了上一次因着谢子元所逼,迫不得已离开这里外,以往你都没去过别的地方。只怪我当初对你管教得太严,你便如同那笼中小鸟一般,心里肯定很是憋闷。我想起你小的时候,竟连个同你一起玩的玩伴都没有,总觉得愧对于你。现下你终于有了洛姑娘和雨姑娘这两个好友,感情亦是好得很,我才感到由衷的欢喜。”
她温柔地笑了笑,像是要我安心一般,接着道:“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曾经偷偷溜到一户人家去玩,就是轩子附近那个李姓人家,以前他们经常给我们送新鲜蔬菜来。那家人有个小女儿,你也是见过的,性子很好,总之大家都是熟人,你们走后,我便请她过来帮我照料一些生活琐碎就好,你不用担心我。”
我眼中有些涩然,半响才道:“我怕她照顾不好你。”
她瞥我一眼,笑道:“怎会呢,瞧她心灵手巧,比起漪儿你笨手笨脚来,可是好得多了。你那时候第一次学着做饭,不会烧火,结果连眉毛都给烧了。你以为再也长不出新的眉毛,当下哭成一个大花脸,怎么哄也哄不住,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我见她提起我以前的一些窘事,面上不由发烫,尴尬地笑了笑,不过见她眉目温婉,心里终究豁然了许多。
“你此番去姑苏一趟,折腾得太过辛苦,如今好不容易平安回来了,便将那些个烦恼事情暂时忘却,好好去放松地玩一次罢。你已然有了两位好友相伴,倘若日后再遇上个意中人,以后那人可以好好照顾你,两人一起长相厮守,那便更好了,我也无需再牵挂你的终身大事,而锦念她……她知道了,定也会很开心。”
她说到后面,声音竟渐渐低了下去。而我料不到她突然又提起我的娘亲师锦念来,心里似被扎了一针,隐隐有些痛,怔怔地看她,嗫嚅道:“昆仑……”
她只是略略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望着我,依然像小时候那般教导我,缓声道:“你现下还年轻,趁着青春年少时,只管尽兴去玩,一生之中有什么需要追逐的,便要果敢去做去追。做事不要犹犹豫豫,想做却又瞻前顾后,一时担忧这个,一时又顾着那个,等到了日后,你便会后悔莫及……”
说到这,她眼底的光芒尽数黯淡了下去,呢喃一声:“后悔……后悔可是这世上最苦楚的滋味了。漪儿,你……你可千万不要去尝……”
最后这一句话声音极轻,仿佛只是她对她自己说的。
我见她眼角似有泪光闪烁,不觉吃惊,急道:“昆仑,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你之前不是问我这些白发如何得来的,我告诉你,这便是……后悔的代价。”她撩了撩发丝,终究道:“我要睡了,漪儿你先出去吧,记得将门带上。”
我还想再说,见昆仑早已经闭上了眼,侧过身去,当真一副要睡的模样。我肚里纵然有百般疑问,也不敢去打扰她,在她床前静静立了一会,见她也不再转过身来,只得轻轻将门关上,走出了她的房间。
出了房间,来到厅堂,就见雨霖婞正坐在桌子旁,抱着长生逗她说话:“小长生,你说是你白姐姐漂亮些,还是你红姐姐漂亮些,还是你师姐姐漂亮些?”
长生歪着脑袋想了想,却不说话,雨霖婞有些急了,又道:“这问题有这么难回答么?”
长生抿着小嘴,眨了眨珍珠般漂亮的眼睛,这才认真道:“三个姐姐都漂亮。不过,白姐姐生得像天上的仙女,还喂我饭吃,我最喜……”
长生话还没说完,立马被雨霖婞这个黑心肝的给捂住了嘴,诚然,她可不想听到长生下面的话。
我在旁见了,忍不住笑出声来,雨霖婞抬起头,见自己糊弄小孩的行径被我撞见了,面上挂不住,瞪我一眼,道:“师师,你笑什么笑,小孩子的话能信么?小小年纪怎么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漂亮?哼,死鬼是天上的仙女……”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只得又再度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笑着连连点头,道:“小孩子的话可不能信,我的话才最可信,雨谷主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了。唔……你可是地上的仙女,当之无愧。”
雨霖婞立时抱着长生跳了起来,指着我怒道:“你这坏东西,当真是好得很,我不跟你说,我要去睡午觉了!”说着挑起眉毛,又对长生道:“小长生,跟姐姐我睡觉去。”
“我不想睡。”长生显然没明白眼前的状况,说道:“我想听故事。”
“啧,听故事还不简单么?姐姐等下给你说上百个千个,不说到姐姐我口干,绝不罢休。”雨霖婞说完,抱起长生就走,长生缩在她怀里,怯怯道:“白姐姐先前说的那个故事还没说完,
我……我想听完。”
雨霖婞越发生气了,道:“听死鬼她说什么故事!你好好一个小孩子家,她这家伙竟然敢跟你说鬼故事,有见过这么胡来的么?她肚子里除了稀奇古怪的鬼故事,就没有别的良善可亲的故事么?会说鬼故事的姑娘,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乖,我们走,姐姐给你说别的。”
“不要,我就喜欢听白姐姐说鬼故事。”
“不许听,听多了白姐姐说故事,当心晚上发恶梦!跟我去睡觉!”雨霖婞不等长生说话,抱了她,大步流星地掀开竹帘,朝已然收拾干净的客房走去。
我在后面听得几欲笑死,不过雨霖婞和长生走了之后,厅堂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立刻又变得安静了起来。
我一人在原地站了一会,看着窗台花盆里静静抽出几朵新花来,清爽雅致,花枝在午后凉风中轻轻地摇曳。不知怎的,脑海里又回想起方才昆仑神情黯然,对我最后说的那些话,心情突然又变得莫名地萧索起来。
风骏没瞧见,洛神此时也不见了踪影,昆仑她们则在午休,此时这轩子里仿佛真的只剩下我一人一般。我觉得很是烦闷,只得出了厅堂去散心。
只是来到前院,就见洛神一袭白衣,斜靠在院子里一棵苍幽的大树下,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天空,似是正在发呆。
她一动也不动,仿佛就保持这个姿态,在那里站了很久,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薄凉而惨淡的日光透过枝叶散落下来,衬得她斜倚的身子有些慵懒,甚至,有些凄伤落寞。
我走过去,自后面轻轻环住她柔软的腰身,贴在她耳边道:“你一个人靠在这里想些什么?先前在饭桌上,你是不是不大开心?”
她被我抱着,身子微微动了动,不过并没有回头,只是抚上我揽在她腰间的手,低声道:“怎会不开心,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我先前吃饭的时候,雨霖婞说了些关于长生不老的话,我见你当时脸色不大好看……难道是我看错了?”
“你这人,不好好吃饭,做什么总盯着我看。”
我脸埋在她脖颈处,轻轻嗅着她身上的淡淡冷香,道:“你好看,我才盯着你看的,别个我还不瞧呢。”
她听了,转过身来,转而一手扣住我的腰身,低下头,另一手则捏住了我的下巴,殇起眼眸,淡笑道:“清漪,你倒是越发会说话了。你却说说,我哪里好看?”
我的下巴被她微微抬起,看着她,一时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眸子里静谧中,却又晃着隐约几丝勾人的风情,仿佛漩涡一般,几乎都要将我吸了进去。
我面红耳赤,脸一偏,终是松开了她手指的束缚。她抿唇一笑,复又斜靠在了树干上。
两人靠在树旁随意说着话,不知怎的,又说到了那些金箔的疑问上来,我不由道:“雨霖婞说长生不老不好,白送给她都不要,我倒是觉得能长生却也不错。就像尊王他以前千方百计想要夺取玉梭录,无非是想和叶紫絮一起长长远远地活下去,永远也不会被死亡所分开。如此想来,长生不老不也是挺好的么?我倒是能理解尊王那份对永不老去的贪念。”
洛神怔了一会,望着前方,淡道:“傻姑娘,长生不老自然是不好,人活那么久,很辛苦的。”
我心念微微一动,只听她宛若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呢喃:“很辛苦,非常辛苦,时光好像永无尽头似的,无数个早晨,无数个黄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一个人陪着你,你也不敢去亲近别人,你的时间,是你最大的枷锁和囚牢,永远也摆脱不了。”
我的心只觉得怦怦地剧烈颤动起来,她说话的神色,淡淡的,凉凉的,恍惚间,我甚至觉得她说的不是一个假设,而是,真的。
我几乎忘了接话,见她顿了顿,转过脸来,道:“这一生,生老病死,本是天道伦常,怎么也改变不了。若是逆了天道,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洛神……”
“世人都盼着长生,可我偏不喜欢。”她凝望着我的眼睛,终是低声说道:“清漪,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一起走下去,慢慢变老,你不觉得很好么?”
说完,她极轻微地叹息一声,极是无奈,仿佛是在说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下半部分终于写完了,抹泪。
☆、念锦(上)
我几乎不敢看她,她是那幽沉暗夜的月亮,明明清冷皎洁,却耀眼赛过太阳,几欲灼伤人的眼眸。
见她说话间,心情似是低落,我心里也变得不快活起来,轻声安慰她道:“你为何……要叹气?我们现在不就在一起么?今后也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我们老去。”
她定定地看着我,怔了半晌,忽地轻轻一笑:“我们两个老去……?”
她说到这,突然不往下说了,嘴角的笑容凝聚着一丝苦,仿佛是在说一个凄凉而可悲的笑话。
“怎么……我说错了什么么?”
“你没有说错。”她摇摇头,眼眸漆黑,转而问道:“清漪,你害不害怕寂寞?”
“啊?”我有些糊涂,不明白她问话的意味。
“我是说,倘若……如果有一天,你拥有了无穷无尽的时间,可是随着时光流逝,陪在你身边的人都渐渐老去,最终离开。你的朋友,比如霖婞,你的亲人,比如昆仑前辈……你会怎么想?”
“你是说如果我也长生不老,然后几十年后,昆仑走了,雨霖婞走了,长生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么?”
我呢喃一句,忽地浑身打了个寒战。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寒意从我心底升了起来,我感到没来由的惧怕,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后面便是树干,身后那片粗糙的树皮硌得我后背有些疼。
“我是说如果……傻姑娘……只是个假设罢了。”她眼角有些涩然,倾身过来,将我捞过去,随即轻轻拥住了我,歉然道:“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个。”
我紧紧攥住她单薄的背,心中再次咀嚼了方才那个假设,只觉得它立时就要发生,变成真的一般,不由颤抖道:“那么你呢,洛神,你也要走么?也要丢下我一个人么?”
“我不会走……我陪着你。”她同样抱紧了我,我能感到她手上的力道加大:“别怕,我会陪着你。”
我怔在原地,任由她抱着,直到良久之后,她才松开了我,摸着我的头发轻声道:“都怪我,我不该同你说这个,这些本就是子虚乌有,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我一时没管住自己的嘴,随口一说,这下反倒惹得你不开心了。”
我连忙道:“我没有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么?眉头都拧成这般了。“她微微皱了皱眉,道:“还是笑起来好看。”
我闻言,扯了扯嘴角,僵硬地笑了下,算作对她的回应。
“笑得好难看,还不如不笑。”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脸,终究是换上了几分薄薄的笑意,而说话间神色也轻松许多,竟有几分想逗我开心的意味在里面。
我心里虽仍是记挂着方才那些话,见她笑得歉然,似是很为她刚才说的话后悔,我不忍见她这般,当下定定神,抖擞了下精神,换个话题道:“昆仑方才说要我带你们四处转转,你累不累,想去哪里瞧瞧么?”现下气氛有些尴尬,和她四处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她欣然答应:“不累,那先带我去你房里瞧瞧吧。”
我点点头,领着洛神来到我以前住的的房间。我很久没有回来过,推开久违的木门,就见靠对面墙壁处摆着一袭床榻,右边一扇窗子,靠窗子不远处,则是我以往用来读书写字的书桌,桌上摞了一叠书,码得整整齐齐。屋子里的一切弥漫着格外熟悉亲切的气息,并混杂了几丝清新爽利的熏香味道。
这里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灰蒙蒙的,反倒是收拾得很干净,估计是昆仑拜托风骏这些日子定时打扫过了。
我少年时期几乎一半时间都在这间房里度过,这里承载了我的生活点滴,此番第一次带洛神进来,我心中有几分莫名的紧张,很在意洛神对我屋子的看法。房里除了床和书桌,当真空无一物,她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也太过单调无趣了些。
“是不是很失望?我的房间很简单,可什么也没有。”我边说话,边将窗子上悬着的竹帘掀上去,推开窗子,蜀地惯常惨白的阳光立时透了进来,屋子里日光柔和,变得亮堂了许多。
“的确很简单,不过和我想象中的,倒是差不多。”洛神低下头,伸出手指拂过书桌边沿,跟着目光落到了窗子处。
她走到窗子下,略略探身朝外面看去,目光飘得有些远,似在看远处那一片清幽连绵的绿色。
我解释道:“这窗子一年四季,就只有那竹林一处景致了,春夏秋冬各有不同。我每每读书累了,便在这窗子处站一会,看看那片竹林。”
她微笑点头,并不说话,看了一会,眸中光泽晃了晃,忽地道:“地上那些高高的东西是什么?倒是有趣。”说着,身子一侧,宛若白色蝴蝶般,轻盈跃出了窗子。
“咦,你这人怎么不走门,竟喜欢跳窗!”我嗔怪地说了声,见她早已到了窗子外面,也一个纵身,跳到她身边。
而洛神说的那些高高的东西,指的便是屋后那一长排的木桩,那些木桩离地三尺有余,一直通到竹林深处。先前我带她去竹林时,并没有经过这条道,她没有瞧见也不奇怪。
“这是我以往练习轻功和移花步的木桩,昆仑说在这木桩上练习轻功步法,比在平地上要好上百倍。”
我想起往昔之事,心中微暖,抚摸着木桩上风吹日晒的痕迹,又道:“记得我第一次的时候,连这木桩子都跳不上去,更别提一个接着一个木桩子跳着跑了。昆仑对我很严格,我练习移花步时,经常会从木桩上面摔下来,不是跌了这处,就是伤了那处,伤口流了很多血,可是她在旁边看着,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只是拿了伤药过来给我清理和包扎伤口,一句多余的暖话也不会对我说。有时我疼极了,便会哭,以为她会就此过来好言宽慰我,可是我哭得越凶,她便会越发不理我。我渐渐明白过来,眼泪是属于弱者的,对昆仑她根本不起作用,是以后来,每当练功练到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时,我便忍着,实在忍不住我便偷偷擦掉,断不敢再被昆仑她瞧见。”
说到这,我笑了笑。那时候我见昆仑在我练功和念书方面,总是铁石心肠,心中觉得十分委屈,现在回想起来,她对我管教甚严,终归是为我好的。
洛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笑非笑道:“昆仑前辈,对小时候的你可真坏。若是我那时在场,撞见了,气不过,定是要和她打起来的。”
我闻言,即刻瞪了她一眼:“你敢么?我娘亲死得早,昆仑她便是我的娘亲,你若同她打起来,对她不敬,我往后才不要理你。”
“我是为清漪你不忿,你反倒怪我?果然,娘亲总归是要比媳妇亲的,比不得。”她轻轻叹了口气,故作不满。
“什么……什么媳妇?”我脸一红,不由啐道。
“咦,不是媳妇,难道是相公不成?”她眨眨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脸,道:“可我不是个男子,做不得你相公的。”
我料不到她说话这般大胆,这下脸上作火烧,几乎都要红透了。平常见她对不相熟的人总是清清淡淡,静泊如水,怎么到了我面前,说不上几句话就要我脸红心跳,她……她心也忒坏了。
我摸了摸烧红的脸,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一个纵身,跳到了就近的一根木桩子上,踩着木桩慢慢向前走。
洛神低低笑了声,走过来,伸出手扶住我,我一手搭着她,能感到她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过
来,给我一种能安稳依靠的踏实感觉,脚步不由变得轻缓了许多。
我踏在木桩上,一步步迈过去,洛神则在木桩下扶着我,两个人就这般沿着木桩方向一直走,一路走进了竹林深处。
竹林中枝叶密密遮盖,深秋已至,凑近去看时虽然有些叶子已然泛黄,落到地面上,但是大抵还是郁郁葱葱的。此时日光黯淡,清幽非常,有风吹过来,竹叶沙沙作响,却衬坏境得四周越发静谧起来。
这种安宁令我觉得很是心安,前些日子在陵墓里的劳累与惊吓,仿佛都在此刻静谧中,烟消云散了。
我轻声问她道:“洛神,你喜欢这里么?”
“这里安静漂亮,我很是喜欢。”
我心中微微一暖,道:“你喜欢就好。那等事情都完了,以后我们便住在这,种些花花草草,养些小鸡小鸭,过些平淡的日子。”
洛神低下眉,眸子里含着几分柔和的笑意,虽不说话,但是我能看得出她很是开心,我便忍不住认真地计较起将来的生活来,又道:“除了种些花草,我觉得还可以种些果树。春日能看花,夏日能看叶,待到叶子落尽了,秋日里还能有果子吃,这样想来,岂不是很划算?你说好不好?”
“怎样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她手撑起,作势稳住了我,道:“别光顾着说话,看着点前面,当心跌下来。”
我笑了,道:“我小时候便在这木桩上练功,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跌下来。”
“是么?”
“你怀疑我的轻功步法么?”我不无骄傲道。武艺内力方面虽然大大不如洛神,但是我自诩我的轻功还是能同她比上一比。若是在墓里遇上粽子,我打不过,撒腿逃脱的功夫还是有的。
她没接话,只是牵住我的手,趁我不备,忽地在我手指尖上,张口轻轻地咬了一下。
那感觉又酥又麻,我心里狠狠打了个激灵,脚下一晃,就跌了下来,刚好落进她的怀里,被她稳稳地揽住了。
她仿佛恶作剧一般,挑眉道:“这叫轻功步法很好?还不是跌下来了。”
我喘着气,又羞又怒,正欲发作,不想她忽地搂紧了我,语调一变,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听她声音里揉着几分奇怪,注意力立刻被她吸引了过去。从她怀里脱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见不远处青竹变得密集许多,层层遮掩的枝叶下方,现出半方洞口来。那洞有一人半高,洞前劈出一条小径,上面堆积着厚厚一层青黄相间的竹叶,洞口则被一扇石门给堵住了。
我细细看了几眼,这才道:“那个洞么,那个地方昆仑不许进的。小时候有一次来这里玩,刚巧见那扇门开着,曾经偷偷去过一次。里面有一条小道,通到洞的深处去,非常寒冷,那时候我穿了很厚的衣衫,还是冻得浑身发抖,结果走到半道上,竟遇见了昆仑从里面出来,她看见我,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将我狠狠地训了一顿,揪着我的衣领子将我提了出来。”
洛神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便解释道:“我也不知道她那时为何那么生气,事后昆仑跟我说,那洞里面有恶鬼,最喜欢吃小孩子。我听了她的吓唬之言,虽是害怕,但是还是忍不住好奇,想寻个机会进去第二次,好看看那吃小孩的恶鬼到底生得怎生模样。只是跑到那洞口,那门却紧闭着,而我又被后面过来的昆仑抓住了,跟着被她狠狠地抽了几下ρi股,可疼了。”
我说起这事,有些尴尬,又道:“昆仑她以往每天都要去竹林,我那时甚至怀疑她一直守在竹林里,我便再也不敢去那洞口,生怕又被她撞见。”
洛神轻轻笑了笑,转而脸上若有所思,转过头,默默地盯着那个洞口,看似漫不经心道:“昆仑前辈,她很喜欢这竹林么?”
我点头道:“她非常喜欢这竹林,几乎每天都要过来,后来她……身子不便,依然要坐着轮椅过来,从未改变。”
“前辈很喜欢竹子?”
“应该是吧。”我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我心里总觉得昆仑对这竹林也太执着了些,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她惦念的,这里只有竹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难道她不怕看得厌了么?
洛神没再说话,只是目光定定地盯着那方洞口,那石门紧闭,仿佛锁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分为上下两部分,看到标题念锦,大家应该知道我要交待什么事情。
说起来,除了洛神和师师,以及雨霖婞和她的……那位外,这文里的其他CP虽然没有详细描述,但是还是会交代清楚。
☆、念锦(下)
而我盯着眼前摇曳的竹枝,思绪也随着渐渐飘远。
以往,昆仑几乎每日都要来这竹林一趟。
秋天的时候,轩子外面的白掬花开了,她便会采上一篮子花带过来,顺便还要捎上酒窖里她最喜欢的玉液青,在洞口附近那片空地上默默坐着,品上几口酒,一坐便是许久。等到她回轩子时,花篮子里的花不见了踪影,酒壶里打的玉液青也空了。
即便是下雨,她仍旧会撑着纸伞过来,雪花纷飞的时候,她照样也会来。这般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她的这个习惯却从来没有改变过。
有一次冬日里寒风刺骨,下起了大雪,我见雪积得很厚,一时玩性大发,便随她去竹林里堆雪人玩。我自己被冻得瑟瑟发抖,她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表情平静,仿佛冰雕一般,对这寒冷天气丝毫也不在意。
我玩得累了,便抬头问她:“雪越下越大了,昆仑你站在这不冷,不闷么?还是回去吧。”
昆仑只是摇头,轻声道:“我怎会闷,我是怕有人闷。”
我奇怪道:“我不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