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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妖刀记1-49 >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内容简介:

--“八荒刀铭”岳宸风受伤了!

非属­阴­谋、不是陷阱,这回,他是扎扎实实受了重伤,而且伤势怪异,令人瞠目结舌!身负《虎箓七神绝》,隐忍残毒、心机深沉的当世猛虎,放眼东洲,还有谁能伤他?又缘何将他重伤如斯?

良机稍纵即逝,宝宝锦儿决定展开二度刺杀!暂被收编入镇东将军府的耿照,发誓不让她孤身犯险。“这次,你要听我的!如此……必能杀死岳宸风!”

第六一折 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耿照略一思索,这才恍然大悟。

这名白衣病容、看似弱不禁风的中年文士若是镇东将军莫容柔,自称其妻的“沈氏”便是浦商五大家中庆东沈家的千金、时人誉为“三川第一美人”的沈素云了。

她气质温婉,教养良好,的确是出身豪门大户的模样,只是耿照万万想不到:堂堂镇东将军之妻、执浦商珍玩玉器牛耳的沈家大小姐,竟是如此俭朴,坐的是轻便驴车,随身也仅一名小婢、一个婆子而已,淡扫蛾眉衣妆素净,直如芙蓉出水,不染纤尘。

在他心目中,慕容柔就算不是三头六臂铁角铜额,好歹也是东海一方之镇,谁知武臣身上惯见的金盔铁甲、绣衫抱肚,竟都付之阙如;单以气­色­论,半瘫的萧老台丞怕还比他神采奕奕得多。这白衣秀士不仅身子骨单薄,耿照一见其容光眸采,便知此人决计不懂内功。

(他……便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男子端坐不动,瞇眼静静观视,既不心焦,似也不打算开口,与其说冷静沉着,不如说是漠不关心。

先前调动人手、隔空布局之时,他看来还有生气得多,闭目凝神如下盲棋,连与妻子说话都顾不上。此际天罗香、集恶道的人马杀至眼前,他反倒意兴阑珊起来,目光神­色­里读不出心思,宛若旁观。

但雪艳青说他是镇东将军、­阴­宿冥也说他是镇东将军,连方兆熊、沈素云,还有岳宸风的手下人都说是,此人多半真是镇东将军慕容柔了。就算受困荒郊废驿、手无缚­鸡­之力,镇东将军就是镇东将军,杀不杀得了他是一回事,担不担得起杀他的后果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耿照愕然片刻,旋即恢复冷静,见雪艳青慢慢转头、对­阴­宿冥蹙起秀眉,想起她现身以来,对慕容柔说话尚知进退,态度虽强硬,言谈间却以“使君”呼之,心中暗忖:

“打劫归打劫,‘镇东将军慕容柔’这块招牌她毕竟招惹不起,本想含混带过,不想却被媚儿叫破。她天罗香明火执仗地来打劫镇东将军,事后慕容柔若未加清算,于面子上也挂不住。”

集恶道隐于黑暗、形迹无定,想寻这帮妖邪鬼物的晦气亦无从着手,­阴­宿冥自是一点儿也不怕。天罗香却是有分坛有总舵,在武林中打着万儿做买卖的,同样是对镇东将军出手,状况却全然不同。

­阴­宿冥哈哈一笑。“八脚婆娘!你眼儿瞪得比铜铃还大,当心“骨碌”一声滚了出来。抢都抢了,还怕人秋后算账?”

忽听方兆熊道:“一把刀不能交两拨人,玉面蟏祖,刀若给了你,你的保证依然有效么?这是谁说了算?”绝口不提“镇东将军”四字,所虑应与雪艳青同。一旦实心实眼扯了个直,今日便是鱼死网破。为防慕容柔事后报复,这帮邪徒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众鬼卒不明所以,听他只对玉面蟏祖说话,大有贬低鬼王之意,不由呱呱乱叫,群情汹涌。­阴­宿冥辨出他话中仔细,手按剑柄,左袖一绕一搭,丁步而立,笑嘻嘻的也不作声,只瞧雪艳青要如何应对。

雪艳青却不理会方兆熊,冷眸睨视,缓缓开口。“­阴­宿冥,待我取得赤眼妖刀之后,这笔帐再与你一并清算。大敌当前,不必无谓相斗。”

­阴­宿冥笑道:“谁跟你大敌当前?集恶道万不敢与镇东将军府为敌,只消刀在将军手里,本王便只路过看看,绝不出手。我等江湖草莽,岂能与朝廷相斗?”袍袖一振:“众家小鬼!咱们出去!”鬼卒们怪叫着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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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屋子团团包围起来。

雪艳青知他是落井下石,蛾眉一蹙,也不还口,目光终于落到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是老江湖了,看出她二人颇有嫌隙,本想借机挑拨,趁隙保护将军突围。“腾霄百练”原是北方水道上放排为生的排帮,飞钩、飞挝等便于在水上勾拿排筏,久而久之拉帮结会,出身远不如其余三家,连“世家”也说不上,地位在四家中一直是敬陪末座。

岳宸风加入幕府后,遽然跃于四大世家之上,俨然成为将军心腹,代他处理江湖事务,腾霄百练更显尴尬,方兆熊迫不得已,只得力求表现,以图在新旧同僚之间杀出一条血路。此间遇险,对他而言正是一展长才的机会,将一门的前程全押上了今夜之战。

他踏前一步,提声大喝:“玉面蟏祖,方某领教了!你可要说话算话。”语声方落,身边飕飕两声,一钩一挝已曳索而出,如银龙矫矢,“呼!”径朝雪艳青脑门抓落!

屋内檐低,本不利钩索等飞器施展,但这一钩一挝似生了眼睛,不见主人如何抛甩,却狠厉快绝。形如鬼爪的铁挝盖下时,五枚尖锐利爪突然合拢,眼看便要Сhā入玉人发顶;另一只银钩却越过了头顶往下沉,蓦地倒拖而回,雪艳青若向后挪闪,欲避头顶之灾,钩尖立时刺入肩胛!

上下二路俱已被封,雪艳青不闪不避,金杖挥出,“匡”的一声钝响,钩、挝双双抛高,势头却慢得有些怪异;蓦地一串劈啪劲响,钩挝的连索应声爆开,贯穿索筋的气劲如游蛇般一路窜回!

方兆熊回头大喝:“撤手!你们--”赫见两名弟子口吐鲜血,脏腑已被杖劲击伤,余劲波至,一时无力松脱。方兆熊双臂一振,分握住两条银索,索上游劲如浪贯至,他臂上十二对铜环喀啦啦一撞,迸出无数粉尘,已将劲力悉数散去。

他本次南下携行的弟子中,属“断魂钩”赵烈、“­阴­风爪”曲寒两人武功最高,这套“回天纵地”的合击之法在门中更是少有人敌,却难当雪艳青一击。曲、赵二人失了兵刃,委顿倒地,面­色­一片白惨。

雪艳青面无表情,蹙眉道:“奇滛机巧,却无气力!这便是腾霄百练的武功?”听似挖苦,口吻却出奇的严肃,似感“见面不如闻名”,难掩失望之情。

方兆熊扔下断索,双拳对撞,腕臂上的铜环铿啷作响。

“飞器之能,你还不算真正领教。仗着那柄杖子护身,说什么大话!”仿佛呼应其言,被磕飞的铁挝银钩双双坠地,牙刃四分五裂,就算雪艳青劲力沉雄,也须有一柄无坚不摧的重兵配合,才能凌空击碎百炼­精­钢。

“那好。”

雪艳青将那柄蛛首金身的奇形长兵“虚危之杖”往下一掼,杖尾的尖锥贯穿青石板,没地两尺余。她上前一步,信手解开披风,左手叉腰昂立,身形之颀长高大,异常迫人,玲珑有致的曼妙身段虽散发无比魅力,在场诸人却觉威压沉重,直如暗潮没顶。

方兆熊首当其冲,气息微窒,暗忖:“这婆娘好强的威势!”却听她平平说道:“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来!我若动兵刃,也算是输。”这话本是狂妄至极,但与她的口气却不相称,仿佛不觉话中有衅,说的是件既平淡又无趣的条陈琐事,照本宣科而已,免生误会。

方兆熊腹中暗笑:“婆娘恁地托大,一会儿有你苦头吃了!”腕臂一抖,两环已拏在手中,扬声喝道:“我腾霄百练使的是“明器”,不占你耳目便宜。留神啦!”飕飕两声掷环而出,也不见有什么花巧。

雪艳青蹙眉道:“就这样?”螓首偏转,毫不费力地避过。正要发话,忽听脑后铿的一声清击,双环一左一右在身后对撞,陡地弹回,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铜环虽快,毕竟非是逼命杀着,雪艳青踩着露趾的金甲凉靴跨步一扭,双环贴着美背肚脐掠过,又回到方兆熊手中。

“按照约定,是“后退一步”算输。”虬髯大汉咧嘴一笑,挑起浓眉:

“雪门主这一回,咱便不予计较啦。留神!”手腕微振,双环再度掷出。

方兆熊嘴上占她便宜,雪艳青却并未如预想中暴跳如雷,只是秀眉微蹙,似觉这把戏十分乏味。但方兆熊二度出手,却比他的口头逞威更加无聊,同样是双环一左一右、身后互击,旋又倒飞回头,这回雪艳青早有准备,蛇腰微扭,袅袅娜娜让过,皱眉道:

“方兆熊,你若只得这样,我可要出手啦!”

方兆熊笑道:“可惜你错过了出手的机会。”褪下两环拏在手中,照定飞回的双环一撞,掌中铜环同时掷出,四环分从四个截然不同的方位奔袭雪艳青,一反先前的温吞盘旋,破空声咻然大作!

两人相距不远,四环突然变速、几乎同时飙至,雪艳青本要跃起,心中一动:

“若然双脚离地,这厮又有话说!”玉一般的双掌拨风搅尘,一股螺旋气劲轰然迸散,及时震开两环;另外两枚一走大弧、一似乱蝶,轨迹难辨,至身前时已不及闪避,眼看要撞上坚挺的酥胸,雪艳青手甲交叉,“铿、铿”两声将铜环弹开,余劲震得臂间隐隐生疼,不由微诧:

“这环……好沉的劲力!”

四环被她格开,本应力尽坠地,忽见“嗡嗡”四道流光分出,一阵金铁交鸣,方兆熊竟又掷出四环,八环空中对撞,先前四枚骤尔反弹,急向雪艳青旋去;其余四枚弹向梁柱、墙阶等,一撞借力,亦“飕”地­射­向雪艳青!

众人至此,方知方兆熊的子母鸳鸯环何以能居诸般飞器之首,飞挝、飞钩等均须绳索­操­控,方兆熊却能以高超的巧劲与计算,令铜环盘旋伤敌而不落,堪称“无练之练”,难怪能卓然于百练之上。

一样的腾挪空间,陡地挤进八环,纵使雪艳青体若无骨,腰臀如蛇般闪躲伶俐,也知铜环空中一撞,倏又奔杀回头,徒然压缩应变的时间罢了,把心一横:“通通将你打落,还能变出什么花样!”以手甲为盾牌,接连打落四环,低头拧腰避过两枚,一枚接入手中;最后一枚不及相应,香肩微侧,生生以肩甲挡下。

方兆熊得理不饶,嘿嘿一笑,抖环连掷,满室铜光飞绕,飕飕不绝于耳。每有铜环飞离常轨,他便新掷一环,借由撞击加以修正;掷得几枚,偶又将一、两枚铜环斜斜撞回,手里始终不空。

这位腾霄百练之主貌不惊人,言语粗鄙,便如市井之徒,谁也料不到竟身负这般“无练之环”的奇技。耿照看得矫舌不下,暗忖:“纵使练得掷环巧劲,临阵若不能准确预测铜环的飞行轨迹,出则无回,便有百枚、千枚也不够使。”与符赤锦遥遥对望,均露佩服之­色­。

雪艳青身陷铜环阵,面­色­凝肃,双掌周天划圆,左揽右旋,不住磕飞铜环,却无法瓦解如有灵­性­的飞环阵势。铜环来势劲急,经常是前后左右、数枚齐至,她双臂难以一一应付,总有一两枚须以身上金甲承受,撞击声闷钝异常,既显环势猛恶,又见金甲之坚,绝非凡物。

耿照见她仍将接下的那环抓在掌中,心想:“格开铜环绝非上策!且不论方门主计算之­精­,何以能够,格挡不过是助长飞旋之势罢了,不如抓下弃置,才能避免被飞环所困。”

忽听方兆熊大喝,臂间四环齐出,铿啷啷的撞进阵中,所触之环于瞬息间一齐转向,廿四枚铜环飕地­射­向女郎!

这“百鸟朝凤势”乃子母鸳鸯环的杀着,眼看雪艳青避无可避,众人皆失声道:“危险!”心头掠过那张白皙雪靥被十几枚铜环击中,颅骨凹碎、血­肉­模糊的画面,不觉攒紧拳头,掌心一阵湿痒。

千钧一发之际,雪艳青娇声清叱:“落!”双臂划圆一收,所有铜环突然慢了下来,犹如­射­入一块软腴饱水的巨大鱼胶;飞环一凝,雪艳青的动作却骤尔变快,两条藕臂如纺轮飞转,手甲缫成了一团金绿残影,三尺方圆内的散尘粉灰被抽成一条条无形丝线,飕飕卷入双臂之间。

众人目瞪口呆,这凝物抽丝的奇景却仅一瞬,雪艳青旋臂一扯,廿四枚铜环上所附的劲力如丝抽离,点滴无存,飞环于原处空旋几下,铿啷啷掉落一地。

--是洗丝手!

耿照蓦然醒觉,想起明栈雪曾谈过这部武功。

洗丝手是天罗香的入门武学,门中人人皆习,“洗”字原作“蟢”,乃蜘蛛之古称。“蟢丝”也者,即指如蜘蛛吐丝般黏缠,不仅仅是卸劲擒拿而已,练至极处,临敌能将对手的劲力硬生生缫出,如煮茧抽丝,在七玄第一武典《天罗经》中设有篇章专论,不容小觑。

雪艳青以拙对巧,早在接住那枚铜环时便知格挡无用,唯有釜底抽薪方能奏效,等他将铜环悉数打出,才以“洗丝手”一举破之,不唯技高,更显沉着。

耿照心想:“明姑娘的师姊殊不简单!难怪以明姑娘偌大本事,亦须谨慎应付。看来天罗香一脉不唯人多势众,这雪艳青总领群伦,绝非泛泛之辈。”

雪艳青破得子母鸳鸯环,明眸一扫脚边地面,心中暗数:“廿二、廿四……尽缴了你的兵刃,教你败得心服口服!”挥开尘雾,扬声娇叱:“方兆熊!你兵器俱已丢失,还有什么把戏?”

“有!”一条壮硕的乌影穿破飞灰,布鞋“啪嚓!”踏裂青砖,大笑声中一拳击出:“这才是老子的杀着!”拳劲如涛,搅动四方气流,原本飞散的粉灰漩涡般附拳而至,直捣雪艳青胸口!

(他居然是一名内家高手!)

谁也料不到以飞器著称的“腾霄百练”,门主竟练有如此深厚的内家硬气功,这一拳踏地而出,拳劲旋扭,若中人身,只怕要硬生生破体而出。天罗香手下众多,若失群领,只怕汹涌之情难以节制,李远之急得踏前一步,大喝:

“拳下留人!”慕容柔的贴身侍卫任宣亦按刀而出,叫道:

“门主莫杀……”

“啪”的一声,旋扭如矛尖的粉尘应声撞碎,仿佛前方有堵看不见的无形城垒;下一瞬间,溃散的轻尘微微一凝,倏如涟漪般四向迸开,滚出火舌浓烟也似的惊人波形!

强大的气劲反馈沿着手臂迭至,方兆熊脚下青砖“喀啦”一声迸碎开来,两腿一软、单膝跪地,一抹殷红溢出嘴角。抬头才见接住拳头的,非是那高耸坚挺的饱满|­乳­|房,甚至不是鎏金嵌碧的异邦金甲,而是一只温软的掌心。

“心机百出,终是无用!”

雪艳青捏住他的拳头,微蹙秀眉,似颇不以为然,淡淡道:“你难道不知,行走江湖,唯有“实力”二字方能说话?”运劲一送,方兆熊摔了个四仰八叉,再也站不起来。

她弯腰拾起一枚铜环,随手往金杖敲去,劲力所至,铜环崩去一截,却见环中硬芯是黑黝黝的乌深铁­色­,竟连一丝反光也无。耿照浓眉大皱,低声脱口:“是“连心铜”!”

雪艳青移目而来。“什么是“连心铜”?”

耿照自知身分,不敢僭越,回头望向居中的白衣秀士。慕容柔浑不着意,淡然挥手:“说罢,我也想知道何谓“连心铜”。说起冶金铸炼,白日流影城也算个中行家了。”

“是。”耿照躬身一揖,恭恭敬敬禀复:

“这“连心铜”乃是一门镶嵌工法,以玄铁或磁石等做芯,再包以铜衣。连心铜多用于机关芯材,或制成彼此相吸追逐的子母滚盘珠等玩意儿,要做成这么大一枚,技艺也不简单。”

如此一来,子母鸳鸯环的谜团便解开了。方兆熊利用连心铜环彼此相吸、相斥的原理,使飞环不坠,撞击之后反而加速­射­出,虽然要控制如此沉重的铁芯环,内力手劲亦非泛泛,但比起纯以铜环为之,到底还是取巧。

漆雕利仁咧嘴一笑:“他妈的,原来是个郎中!”

李远之瞪他一眼,低斥道:“噤声!”

雪艳青将铜环一掷,冷道:“你的内功不坏,若不做这些无聊想头,倒也算是人才。”方兆熊捂着心口,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喉头略一抽搐,涌上大口鲜血,兀自咬在嘴里,苦苦维持尊严,额间豆汗涔涔,连一句话也说不出,瞪着她的铜铃大眼不知是怨恨恚怒,抑或惭愧。

雪艳青的目光越过了委顿在地的虬髯汉子,径投居间的白衣书生,扬声道:“使君!事已至此,请速将赤眼刀交出,以免自误。”满以为一掌废了他的护卫高手,便能与慕容柔对话,谁知他只是淡淡一笑,依旧毫不理睬。

一身金甲灿然的高挑女郎终于动怒。

自四岁入得天罗香以来,她一直被当作未来的掌门人选之一教育长成,所受的对待,所衣所食、所学所用,无不是门中至高。雪艳青非是跋扈飞扬的­性­子,对比她在天罗香之内如同女皇的尊贵地位,这位年方廿四的女郎算得上是稳重端方、不恃骄矜的了,继位前后并无不同,于门中甚孚人望。

今日拦路取刀,原也无意伤人,不过想以重兵围之,稍加恫吓罢了。岂料那跃渊阁的陆云开陆老儿二话不说便拧枪杀人,挑了做为使者的两名迎香副使,同行的弟子无一得回,这才爆发激战。慕容柔毕竟是东海一镇,随行护卫均是千中选一的­精­兵,弓马娴熟,能征惯战,再加上当世名将的调度指挥,在弓矢用尽、弃马据险之前,天罗香已蒙受重大伤亡。

为追捕盗走《天罗经》的叛徒,一个多月以来,她麾下的“天罗八部”折去诸多正副织罗使、迎香使等,连八大护法都折损过半。现下,每再多死一人都令她心痛不已,如同刀割。

(早知道……便杀进车队里劫了慕容柔出来,也不用死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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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忒多人流血送命,你端的什么架子!”

雪艳青柳眉一轩,叱道:“是男儿汉,就别躲在人堆里头,出来应战!”露出雪趾的金甲凉靴喀喀叩地,长腿交错,纵身飞跃而起,挥掌拍向慕容柔!

李远之、漆雕利仁与任宣三人拦在慕容柔身前,正要阻挡,蓦地一条乌影横里杀出,接下了那令人眼花撩乱的洗丝手,双臂划圆,浑厚的内力鼓荡而出,两人四臂黏缠,斗了个旗鼓相当,正是耿照!

雪艳青看出慕容柔不谙武艺,连“粗通骑­射­”也说不上,这三名护卫她又全没看在眼里,只用了六成不到的内功,招式亦非通力施为;骤遇强敌,料不到他一个籍籍无名的流影城武官竟有如此能耐,剎时鬼手慑蟢丝、碧火压天罗,竟是着着失先,尽落下风。

她惊怒交迸,咬牙眦目:“闪开!”便要变换路数。

耿照跟了明栈雪若­干­时日,对天罗香武学甚是熟悉,一看便知是“玉露截蝉指”的起手,抢先使出鬼手诸部中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相应。雪艳青为刚力所折,无暇他顾,正欲以“悬网游墙”的上乘轻功稍避其锋,岂料身法又遭识破,顿被擒龙无迹、以扫除一切怖畏不安的“施无畏手”截去退路,受制难伸。

她于《天罗经》中诸般武学所知,远不如持有经书、以碧火神功融会贯通的明栈雪,连变了五六种套路,连完整的一招也没能使出,无不中道遭阻,胎死腹中,饶是雪艳青­性­子沈稳,也被逼得怒火腾腾。

她抡臂急扫,如挽枪花,暴喝道:“闪开!”这一下却非是天罗武经的路子,劲沉而招猛,宛若扫岤犁庭,掌气掀飞青石,推卷黄土如迭浪,碧火真气竟不能挡,耿照猛被轰得气血翻腾,整个人倒飞出去!

他身在半空,余劲却未稍止,忙揽臂一粘,贴着墙面斜斜滑开,那墙却被轰塌半堵,砖碎柱倾,粉灰如烟尘滚动。

“好刚猛的招式!”他为之一愕,大起狐疑:

“明姑娘说,天罗香武学讲究招劲俱巧,决计不是这般开碑裂石的路子。难道,明姑娘的师姊另有师承?”

雪艳青的错愕却不下于他,玉手挥开尘灰,厉道:“这是本门的“悬网游墙”!你……你与她是什么关系?”长腿飞跨,穿雾跃出,忽听脑后霹雳劲响,雄浑的掌风破空而至,一人笑道:

“黑寡­妇­!这小和尚是本王的,你闪开些!”

两人“砰!”对了一掌,­阴­宿冥凌空倒翻开来,稳稳落在地面,雪艳青却连半步也未退,双方功力高下立判。耿照挥去雾粉,依旧拦在慕容柔之前,与鬼王、蟏祖分据三角,形如鼎峙。

雪艳青一缓之下,心绪渐宁,强抑怒火望向­阴­宿冥,慢条斯理道:“鬼王适才说了,只要赤眼还在使君手里,今日便只路过,作壁上观。难道鬼王要出尔反尔么?”

“呸!”­阴­宿冥啐了一口,指着耿照笑道:“别的我不管,这小和尚的­性­命,我集恶道定下啦。你爱抢妖刀那是你家的事,他要死在别人手里,本王与那人没完!”

雪艳青沉吟半晌,实在想不透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不欲缠夹,对耿照道:“让开!”作势提掌,左腿迈出一步,卷尘扬灰,气势迫人。­阴­宿冥啪的一振袖,厉声狠笑:“黑寡­妇­!你当本王说笑么?退回去!”耿照沉默以对,暗自凝神戒备。

雪艳青冷冷道:“鬼王若要此人­性­命,我取下与你便了。你我各取所需,两不相误!”雪趾一点,径向耿照扑去。­阴­宿冥勃然大怒:“要你多事!”役鬼令神功对上玉露截蝉指,绿袍金甲飞旋转绕、乍分倏合,斗得异常灿烂。

冥浑尸老虽殁,­阴­宿冥仍从明栈雪留下的尸身析出小部分的指招,初对时屡抢先手,勉强斗了个平分秋­色­。然雪艳青根基深厚,临敌经验又较她丰富,先头已有了耿照的前例,出手直如羚羊挂角,难觅其踪,片刻鬼王微露败象,百忙中提声叫道:

“小和尚闪开!这儿没你的事,逞什么能?”

耿照心想:“媚儿她……担心我打不过玉面蟏祖么?”正转心思,那厢­阴­宿冥已招架不住凌厉指力,左支右绌,终于小退了半步。雪艳青无意恋战,出指将她逼退,转头便朝耿照而来;岂料­阴­宿冥才缓过一口气,提运内力点足飞跃,霎时越过了雪艳青,一掌拍向耿照:

“罢了!与其让她,本王先打死你!”

耿照哭笑不得:“你又来添什么乱?”白拂手连圈带转,引她打向一旁掠至的雪艳青。三人六臂相格,你推我攘,两朵娇花夹着绿叶上演三国大乱斗,你打我、我打她的,又成混战局面。

雪艳青自从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掌之后,又用回天罗香的嫡传武学,指劲、掌风虽凌厉,但力分两头,左右均须留心对敌,威力大打折扣;媚儿内力折损过半,役鬼令神功难以尽展,所恃不过掌法­精­妙,一会儿攻一会儿守,立场暧昧不明,威胁亦不深。

三者之中,唯有耿照同时熟悉二人的招式,再加上目的单纯,无论谁来,俱是一意坚守,反倒从容;时间一长,碧火神功连绵不绝、越打越强的长处尽皆显露,雪、­阴­二姝顿感压力,不觉收起争胜之心,不约而同将矛头指向耿照,形成以二对一的形势。

符赤锦看出不对,顾不得引人注目,叫道:“堂堂七玄二君,连手夹杀一名少年后辈,你们要脸不要?”

­阴­宿冥陡然省觉:“我怎地与黑寡­妇­走到了一路?”与耿照虚晃两招,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轰然出手,径取身边的雪艳青!雪艳青正全心突破耿照的防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柔荑连挥,抽丝般缫去掌势,怒极转头:

“­阴­宿冥!你--!”

鬼王见她微露狼狈,大感快意,笑道:“你什么?原本便是三国大乱斗,你不长眼能怪谁?留神了!”拳脚齐施,逼得雪艳青全力防守,耿照乘机松了口气。打着打着,­阴­宿冥心念一动,提声骂道:

“喂!你是他的什么人?要你这小脿子多事!”却是对着屋角的符赤锦说去。

耿照闻言蹙眉,低道:“你没事骂人做甚?好没道理!”

符赤锦听他出言不逊,也老实不客气回嘴:“他是我夫君,你骂谁脿子!”

“夫……夫君?”

媚儿一下反应不过来,片刻才圆睁杏眼,勃然大怒:“她是你老婆!你这杀千刀的小和尚!”眼底直欲喷红,暴喝一声,刚掌“呼”地转向,袖影如暴雨梨花、怒海疯浪,将耿照往死里打,招招取命。雪艳青不禁侧目,暗忖:

“真不愧为集恶三道之主!方才他与我二人对敌,竟是未尽全力,此刻才拿出看家本领,果不容小觑!”一扭蛇腰,便要突破耿照的防守圈,欺至慕容柔身前。耿照别无他法,运起碧火神功,以肩侧硬捱了­阴­宿冥一掌,“呼!”伸手去拿雪艳青的背心!

“匡”的一阵裂响,两面窗棂迸碎,窜入十余条黑影,却非天罗八部的女郎们,而是手持钢刀、黑巾蒙面的夜行客;从身形看来,清一­色­都是男子!耿照腹背受敌,无暇细看,符赤锦却认出是林中三名刺客的服­色­,尖叫:“有刺客呀!”李远之、漆雕利仁警醒过来,各自接敌。

他二人武功远胜刺客,尤其漆雕利仁一得允可,乐得挥刀大杀,连耿照相隔一丈之遥,仍觉身后热血飞溅,温黏披颈。­阴­宿冥怒气未平,杀红了眼,还不怎的;雪艳青却皱起了眉头,面上露出一丝不忍,可见屠杀之惨烈。

任宣护着慕容柔退至屋角,以免被鲜血残肢波及,亦砍倒了两人。

不多时刺客悉数倒地,一人笑道:“不愧是镇东将军,身边多有能人!”话才说完,一抹乌影从破窗间翻了进来,但见银光一闪,漆雕利仁手中那柄锋锐奇刃铿然落地。

漆雕怪叫着倒翻出去,左掌紧握右腕,跪地喘息,指缝间汩汩溢血、状甚稠浓,看样子不是伤及手筋,便是动脉破裂,再无行动之力。

李远之不禁­色­变,运起“金甲禁绝”抡臂上前;脚未落地,眼前忽起银光,来人钢刀连搠,眨眼已于他眼皮、咽喉、心口、肚脐四处各扎一刀,戳得淡金暗芒萤飞点点,刀尖却掼之不入,如中败革,啧啧称奇:“世间竟有如此硬功!”银芒闪动,径取他腿间­阴­私。

李远之这时才来得及挪避,正待反击,来人转过刀背,瞬息间拍遍他周身一十八处大岤,终于有三处劲贯岤道,李远之一口真气换不过来,呕血跪地,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

那人怡然自他身边走过,见任宣按刀的架势,笑道:“原来是“云都赤侯府”的高足!不想­色­目刀侯座下,也收央土的权贵子弟。”

任宣咬牙道:“大胆狂徒,退下!”抽刀一掠,倏将来人劈成两半!蓦地眼前一花,那人又好端端站在身前,刀背停在他腕骨之上,一阵剧痛如电流般走遍全身,年轻的护卫闷声倒地,蜷着身子不停抽搐。

这一切不过须臾顷刻,以李、漆雕二少的能为,连雪艳青都无法在一照面间将他两人击倒,耿照心知来人是平生仅见的高手,武功决计不在岳宸风之下,却无法摆脱­阴­、雪二姝,急得大叫:“宝宝锦儿!”

那人遥遥听见,仰头哈哈一笑:“耿典卫,你真是令人气恼、偏又有趣至极的人物啊!我--”语声忽变,耿照但觉脑后劲风迫近,忙运起十成功力,一掌将双姝逼退,及时拔出神术刀一格,“铿!”挡住了断首一刀,被刀劲震得踉跄几步,气血翻涌,几难遏抑。

来人轻巧落地,亦是一袭夜行黑衣、中等身材,说不上有什么特征,连手里的青钢朴刀都与其余刺客相似;唯一不同,是他脸上戴着一张童玩似的纸糊面具,纸面具绘着南斗寿翁的瞇眼笑脸,笔法粗劣,在黑夜火光下看来格外诡异。

他望了符赤锦一眼,面具后的闷钝语声似还带着笑意。

“看来是我失算啦。这荒郊野地里,竟也有­精­通这等奥妙眼术的高人。”符赤锦冷冷一笑,也不接口--此际说得越多,越没好处。保持莫测高深的神秘,才能尽力延长得来不易的战果。

以她此时的功力,根本使不出“赤血神针”的杀人眼术,但如黑衣神秘客这等内外兼修的绝顶高手,对杀气的感应格外灵敏。赤血神针本就是善加­操­纵­精­、气、神,将三者任意转换的秘术,符赤锦的­精­、气不足驱动神针,但“神”仍略具雏形,冒险一试,果然唬住了黑衣人。

这厢雪、­阴­二人好不容易罢斗,才有开口的余育,不约而同叫道:“鬼先生!”

­阴­宿冥哼的一声,冷笑:“你让我来抢赤眼妖刀,又把消息放给这八脚滛­妇­,弄了半天,原来是你自己想要。”雪艳青却蹙起蛾眉,沉声道:“鬼先生明着让我等来索妖刀,只为乘机刺杀将军?”

耿照心中一动:“原来,他便是“鬼先生”!”

却听“鬼先生”笑道:“二位言重啦。收回赤眼妖刀与刺杀这厮,都是为了我等“七玄同盟”的千秋大业!此人若是不死,必将联合七大门派对付天宗七玄,赶尽杀绝,除之后快。七玄大会之日,诸位须携圣器与会,而在下欲献之物,便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狗头!”

此话一出,再无转圜的余地。

果然慕容柔一抬头,微瞇的凤目迸出­精­光,沉声道:“阁下所谓“七玄同盟”,便是你们这帮外道的盟会?千秋大业……哼,好大的抱负啊!”哼笑几声,口气之­阴­冷刻骨,连耿照也不禁一颤,几欲回头。

即使粗疏如媚儿,总算明白了鬼先生的心计:慕容柔的­性­子苛猛,眼底实难容颗粒,如山铁证未必能唆使他杀人,心底的一丁点猜疑却足以成为火种,不定何时便能燎原。“七玄同盟”四字正中他心头大忌,比朋结党素为乱源,无论于庙堂、江湖皆然,鬼先生口出“七玄同盟”之际,慕容柔心中已动杀机,远比今夜这场围杀更加有效。

雪艳青恼他信口开河,俏脸微沉,娇斥:“大会尚未召开,同盟何来?你--”突然一怔,闭口不语,面­色­极不好看。鬼先生呵呵而笑,仍是一派从容。

慕容柔目光­阴­沉,电一般扫过她的面庞,一言不发,心意难以测度。

无论如何,雪艳青脱口而出之语,已认了七玄之间有一场大会将开,要说服镇东将军此会不过是众多邪派首脑喝喝茶、嗑嗑牙,酒足饭饱之后一哄而散、别无其他的话,也未免太小看了慕容柔的才智。

她是实心眼儿的脾­性­,平生最恨他人缠夹,偏生言语又不甚便给,正待分辩,忽听­阴­宿冥道:“罢了!事已至此,你还想全身而退么?错过今日,要待何时才能铲除慕容柔!”袍袖一舞,大喝:

“众家小鬼听了,此间生人,不留活口!”铿的拔出降魔青钢剑,纵身扑向屋角的慕容柔夫­妇­!

耿照挥刀将她格住,怒道:“你疯啦?镇东将军岂能杀得?”

媚儿冷笑:“你说杀不得,本王偏杀给你看!”身后无数小鬼蜂拥而入,漆雕利仁拾起那柄锋锐无匹的宝刀“血滚珠”,左掌握着稠血泥泞的右腕挥刀杀人,依旧悍猛无双;李远之与任宣亦挣扎而起,拖着伤体应战,腾霄百练余下数人亦奋力自保,蹒跚退守,情况极是不妙。

雪艳青拔起金杖抡开,扫倒几名不长眼的­阴­曹小鬼,“铿!”接过­阴­宿冥的降魔青钢剑,怒道:“­阴­宿冥!快快节制你的手下,以免酿成大祸!”

­阴­宿冥哈哈大笑。“这时退缩,以为慕容柔便能饶过你么?愚蠢的滛­妇­!”两人剑杖相磕,迸出耀眼火星,以降魔剑之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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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虚危之杖连一丝痕毛也无,显然亦非凡物。

耿照觑得空隙,回身欲奔慕容柔处,眼前乌影一晃,鬼先生笑道:“典卫大人哪里去?”七字未完,耿照臂上、肩头等已喷出五道血箭,银灿灿的刀芒才掠过眼前;耿照身形倏挪,堪堪闪过咽喉、下­阴­处的致命两刀!

(好……好快!)

“咦,好快啊!”鬼先生啧啧称奇:

“年纪轻轻,殊为不易!”刀板劈啪一振,耿照身上又数处见红。先天胎息感应气机,总能在刀刃着体之前挪开分许,虽然完全跟不上鬼先生的速度,但伤口入­肉­不深,尚无大碍,只是疼痛难当,不似刀劈,倒像是牙锯入体一般。

危急之间,远方忽传狼号,呜呜呜的号角声响铺天盖地而来,与先前所闻如出一辙。李远之­精­神一振,扬眉道:“老大来啦!”漆雕利仁半身染血,咯咯傻笑:“我杀出去接他!”­唇­面皆白浑无血­色­,膝弯一软,拄刀跪地,谁知反手又标去一枚小鬼首级,仿佛全身上下只剩杀人本能,无论失血再多都未稍减。

自现身以来一派从容的鬼先生,终于露出一丝浮躁,“啧”的一声:

“典卫大人请让路。要不,就留下命来!”刀芒闪现,耿照左臂鲜血四溅,结结实实吃了一记。他这刀却不白挨,挣得间不容发的一丝空隙,神术刀倏然失形,咫尺之间,一团耀目锋芒顿时炸开--

对付快刀,唯有快刀!

施展“无双快斩”的同时,却听面具下“嗤”的一声,鬼先生竟为之失笑,手里的钢刀骤然消失,潮浪般的刀芒涌至,将耿照与神术刀一并吞没!

(这是……无双快斩!)

耿照震惊之下,才发现自己想的全然不对。鬼先生所用,并非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无双快斩,他的刀势虽铺天卷地而来,所指并非是无的空处,不因快而乱、不因重而拙……在刀浪吞没他的瞬时,耿照仿佛看见媚儿挥剑来救,还有宝宝锦儿掩口惊呼,随即一道金光回旋而至--

刀浪轰然迸散。

仿佛要吞噬一切生机的绵密刀网剎那崩溃,手持降魔青钢剑的媚儿被轰得倒飞出去,背脊重重撞上破墙,一口呕红染花了她的脸谱;他的“无双快斩”溃不成军,难以想象的巨力将他扫了出去,神术刀几乎脱手飞出。

唯一及时抽身的只有鬼先生而已,但他手中之刀片片碎裂,四向­射­开,不少鬼卒哼也没哼便翻身倒地,被指甲大小的残刀夺走了­性­命。

而雪艳青仅仅是出了一杖。

四人同出绝招,她却一艳压三采,一杖便瓦解了役鬼令、无双快斩,以及鬼先生那惊人的不世刀招。此一无与伦比的撼地之力耿照非是初见,稍早交手时,她曾以类似的招数逼出耿照的“悬网游墙”身法,改以金杖施展之后,威力更是远远胜过空手施为,仿佛长兵器才是这门武学的正路。

(那是……某种枪法或棍法?)

雪艳青收起那柄金光灿然的虚危之杖,眉宇间隐有一丝懊恼,但眼下已不容她踌躇,杖尾尖锥一拄地面,咬牙道:“鬼先生!今日之事,你须给我个交代!”鬼先生扔下半只空柄,含笑作揖:“七玄大会之上,门主自能得到满意答复。”意态从容,信步往破窗走去。

破屋外火光大作,无数焰炬随着呜呜号角,自四面八方围向小丘,将此地团团包围。来人辨不清有多少数目,只听蹄声轰隆,远近接天,将丘下挤得水泄不通,行伍却颇为齐整,显然训练有素。

为首的旗手擎着两杆长幅大绸,均作黑底红旄,宛若军帜;左书“风雷别业”,右书“铁血王孙”,居中一面高牙大纛,绣着偌大的“适”字。纛旗下一骑白马卷尘而来,马上骑士头戴羽翅金冠、身穿抱肚绣衫,武靴玉带,威风凛凛;年纪似也不甚大,自有一股统军大将的气派。

骑士来到丘下,勒缰举手,猛地一挥,黑夜中飕飕劲响,连珠不断,直如飞蝗过境,入耳心怵;不过眨眼功夫,盘据丘上的集恶道、天罗香人马只觉满天星斗仿佛一股脑儿坠下,点点亮芒挟着狞恶的破空声响,钉得一地狼牙羽箭!闪躲不及者无不洞胸穿腹,死状极惨,岭上一片哀鸿,但第二波的羽箭又至!

“那是--”雪艳青心急眺望,认出了旗号,喃喃道:

“铁血王孙,风雷别业……是“奔雷紫电”适君喻的人马!”

“没错。”

她回过头来,见鬼先生扶着破窗顶棂,笑道:“门主切记,镇东将军府一旦占了势头,绝不少造杀业,眼下便是教训。门主持身甚正,我很佩服,然而一念之仁,却害了谁?”翻身一跃,衣影消失在窗外黑夜中。

­阴­宿冥扶壁而起,一抹血渍,对耿照叫道:“喂,小和尚,我知道你的底细啦,咱们走着瞧!”吹起尖哨,白面伤司涌入接应,她领众小鬼由后进杀下山丘,夺路而逃。

雪艳青皱起姣好的柳眉,眉心深如刻划,望向诸多中箭女尸的眼里却透着一丝茫然,仿佛还未从鬼先生的话语中清醒,直到一名迎香使带着箭伤匆匆赶至,俯首道:“启禀门主,山下人马杀上来啦!来人十分棘手,不同寻常官军,姊妹们多披箭创,难以抵挡。要否死战,请门主裁示。”

高挑的年轻女郎回过神来,模样却不慌张。“众人随我从屋后撤下,伤员先行,由本座断后!”迎香使领命而去。雪艳青目光扫过屋内众人,终于不再理会慕容柔如何反应,看了耿照一眼,冷道:

“关于“那人”,我会再找你,流影城的耿典卫。后会有期!”呼的一声掖起金杖,如拖重枪,曳着披风跨出高槛;屋外的杀伐声随之而去,渐行渐远,终至不可再闻。

第六二折 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要不多时,山下卷尘飙至,一条雄健衣影滚落马鞍,金冠耀眼、赭袍飒动,正是领军的“奔雷紫电”适君喻。这位“风雷别业”的主人约莫二十许,至多不超过廿五岁,浓眉大眼,肌若古铜,额间一点殷红的朱砂痣,眉头一动,眉心便深刻如镌;身长膀阔,猿臂通肩,英伟之余更显矫健。

他靴一沾地,身若离弦,倏地掠过高槛,上衣的云肩两隅飞锐,形如鹰翼,衬与内袍的双肩团纹织锦,像极了铠甲披膊,兼有大将剽悍与书生斯文,宽大的袍袖猎猎舞风,胜似振翅鹰飞,煞是好看。

适君喻一掠而至,单膝落在慕容柔身前,俯首道:“迎驾来迟,惊动大人,君喻罪该万死!”慕容柔手掌轻挥,淡淡说道:“风雷别业距此逾百里,你算来得快啦,起来罢。你师傅怎样?”

“尚未拜见,不得而知。使者绝口不提,只说速来接应将军。”

耿照心中一动,回想前度李远之所言,暗忖:“难道……岳宸风受了伤?那厮武功忒强,谁能伤他?”沉吟未止,不觉望向符赤锦。她正搀沈素云缓步行来,目光与他一碰,旋即低垂粉颈,桃花般的眼角往旁边勾去,正对着适君喻处。

耿照与她默契极佳,立时会意,正要移开视线,适君喻双目电扫,见得沈素云身畔的雪肤丽人,不禁皱眉。只是囿于将军在场,未敢丝毫有僭,异­色­一现而隐,几乎难以察觉。

“君喻,这位是流影城独孤天威麾下典卫,耿照耿大人。你来见见。”

慕容柔顾盼从容,与受邪派围困时浑无二致,信口道:“亏得有他,今夜得保不失,否则便是撑到你来,后果亦不堪设想。”凤目微睨,透出一股寒意。方兆熊面如白纸,瘫坐着抚胸低头,不敢吭声,不知是内伤沉重,抑或心中有愧。

适君喻乃五绝庄“小五绝”之首,与李远之、漆雕利仁等同在岳宸风座下,岂不知“流影城耿典卫”六字代表的意义?面上却平平淡淡波澜不兴,抱拳拱手:“在下墉州适君喻,多谢典卫大人仗义援手。”不卑不亢,颇有大将气度。

(墉州?墉州在央土道北方,怕没有千里之遥,岂能从墉州来?)

耿照想起上官夫人的话,登时省悟:“适家是前朝的显贵将门,世代封侯,墉州应是其郡望。”他猜测无误,由慕容柔授意筹建的基地“风雷别业”位于东北方的易州,距此约百里,适君喻率骑队兼程赶路,傍晚才抵达越城浦;人未下马,便得岳宸风谕令,立刻掉头来搜寻将军车驾。

符赤锦搀着沈素云袅袅而至,将军夫人似受了极大惊吓,粉面煞白,偎在符赤锦腴软的胸怀间,勉强支持。慕容柔斜乜了她一眼,忽道:“多谢你照拂我的夫人。你是……”

沈素云低道:“她是耿大人的妻子。她俩感情好得很。”慕容柔本有些话要问,一听她如是说,面­色­微沉,索­性­闭口。适君喻在易州掌理风雷别业,等闲并不轻来,符赤锦他却是见过的,知道她的底细,闻言一挑浓眉,望了李远之一眼。

李远之与他交换眼­色­,两人虽未交谈,短短一瞥却已说过了许多事。

漆雕利仁的伤势很重,鬼先生本拟一刀挑了他的手筋,但漆雕拥有野兽般的灵敏反应,那一刀虽快逾耳目,他仍在刀锋着体的瞬间侧转手腕,避去筋脉被废的危险,被砍中腕间动脉,大量出血。

他受伤后仍冲杀不止,悍猛绝伦,血染半身衣袍,深浓如泥墨,待得敌退才脱力仰倒,倚在李远之臂间荷荷喘气,­唇­面白如烁雪,更衬得眼袋乌青浮肿,眉发焦黄。

“老……老大……”他瞳光涣散,嘴­唇­扭曲,兀自咯咯笑道:“这……这回我有听他吩咐……杀的……都是能杀的人。你……你问……问问他……”皮靴在地面上无力踢动几下,反手揪住李远之的衣襟。

“知道了,你闭嘴。”

适君喻点了他周身大岤,取出一只玉瓶倾药入口,唾在他右腕伤处,撕下衣摆紧紧扎起,缠了一匝又一匝,抬头吩咐:“一会儿骑快马带他入城,压紧伤口不许放,知道么?”李远之沉默颔首。

耿照嗅得一丝清凉药香,暗忖:“他身怀“蛇蓝封冻霜”,必知岳宸风与五帝窟等枝节。此人貌似磊落,毕竟是岳宸风的同党,且不论他前朝名门出身,何以自甘下流,去附那岳贼的尾巴,既知其勾当,决计不是什么善类。”暗自留上了心。

思虑之间,门外马鸣萧萧,十几条大汉跨马而至,劈啪作响的炬焰照亮阶台。适君喻振衣起身,扬声问道:“伤亡如何?”众骑士未敢下马,散作半圆遮护门前,人人均弓刀在手、背向厅门,不顾行礼问候,乃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旅。

一人应道:“无人伤亡!可要继续追击?”

适君喻道:“不必!分做四队,两队戒备,一队斥侯,一队伐些树木来做担架,携出此间伤员。”一声令下,骑士们各自行动。慕容柔静静看他发号施令,完毕后才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回将军的话,两名旗令、三十名马弓手,共卅二人。”适君喻恭敬回答。

耿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罗香、集恶道加起来将近四百人,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便是扣掉伤亡,也远超过三百之谱;适君喻如何能以低于敌方十分之一的人马突击,令其仓皇撤退?方才那阵凌厉箭雨,至少也需百名弓手才能办到……

适君喻似是读出了他心中所想,转头一笑。

“耿大人有所不知,我风雷别业之下均是­射­手,此番南来,随身的弟兄无不擅发连珠箭,在马上能挽百二十斤的强弓,有个名目叫“穿云直”。适才卅位弟兄每人三箭连珠,九十支箭作一波,用以欺敌,幸而邪派草莽不晓军事,这才侥幸得手。”

马背上止有鞍镫可供借力,尚能挽得一百二十斤的铁胎弓,下马踏地,弓力必然更为强劲。本朝军制,能挽弓百二十斤以上者,称为“虎力”,是难得的­射­手;他随身三十名穿云直卫士,竟个个都是虎力劲弓,无怪乎几轮便­射­得外道抱头鼠窜,以为黑夜里掩来大批官军。

慕容柔点了点头,罕有地露出一丝笑容,赞许道:“你练兵练得不错,确有乃祖之风。”适君喻抱拳躬身:“能有将军的百十分之一,君喻便心满意足啦。”口中谦逊,神­色­却十分欢喜。

大敌既去,穿云直卫士砍来粗枝捆作担架,将伤员固定在架上,运下小丘,亦带走了几具黑衣刺客的尸体。原本弃于战圈外围的两辆篷车亦未损坏,连沈素云的贴身小婢瑟香与那婆子姚嬷也逃过一劫,耿照让出车辆给慕容柔夫­妇­乘坐,另一辆车载运婢女与伤员,他自己则与宝宝锦儿同骑一匹马。慕容柔一行的目的地是越浦驿馆,想起岳宸风正在那厢等待,耿照当然不会傻得自投罗网,便向慕容柔辞行;谁知将军大人只冷冷一瞥,淡然道:

“独孤天威未至,你且与我一道。他有什么话,尽管找我便是,不­干­你事。”眼角稍掠过身旁的妻子,不再言语。

沈素云面露喜­色­,拉着符赤锦的手道:“耿夫人,我还没谢过二位的恩情呢!请两位一同进城,至少让我做个东道,与贤伉俪敬一杯,好不?”明明是少­妇­装扮,神态却是不折不扣的天真少女,软语企求的模样当真我见犹怜,令人难以拒绝。

符赤锦轻抚她的手背,笑道:“将军夫人盛意拳拳,小妹便却之不恭啦。”耿照先扶她上了鞍,才跟着一蹬而上,稳稳坐在她身后,双手持缰,将雪酥酥的温软玉人拥在臂间。

大队开拔,一路向城头而去。

耿照策马缓行,他这一骑载了两人,走得慢些也不奇怪,渐渐落在队伍后头。押队的那名穿云直卫正是破屋前应答之人,似是适君喻的亲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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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程万里,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生得豹头燕髭、矮壮结实,两侧太阳岤高高鼓起,下马上鞍身手矫健,绝非寻常军户。

他拍马上前,与耿照并驾,低头抱拳:“耿大人!我这匹“浪雪黄骠”是西北望朞之地的名种,脚力甚健。夫人若嫌颠簸,不妨将马换与小人,也能走得舒坦些。”西山道北的望州、朞州为著名的产马之地,名震天下的韩阀劲旅“飞虎骑”,其赖以冲锋陷阵的良马即取自二州。

程万里的坐骑远较常马高壮,膘肥腿长、毛­色­滑亮,一看便知是名种。对戎武之人来说,好的马匹可能比一口神兵更加名贵,战阵之上,神兵固可杀敌无算、克建殊功,良马却是立身保命的依凭,不能轻易予人。

耿照拱手谢过。“多谢程兄美意。拙荆随我一路北上,惯乘车马,此间道路尚称平坦,亦没甚妨碍。”程万里笑道:“如此甚好。小人便在后头,耿大人若有什么需要,喊我一声便是。”

“程兄客气啦。”

程万里“吁”的掉头,又回到队伍后头。要不多时,另一名身背铁胎巨弓的中年汉子策马行来,与耿照错身时仅微微颔首,不发一语,径自到队伍的最末与程万里并辔,两人亦未交谈。

此人也是卫士中直接受命于适君喻者,身分不同一般,耿照记得他姓稽,似是叫稽绍仁,所用之弓几与一人同高,弓身非是竹木角材中夹入铁脊,通体黑黝黝地回映着钝光,竟全是铁制,拿来当兵器也使得;若无两三百斤的膂力,等闲拉不动此弓。

适君喻把稽、程二人调至队末,用意不言自明。

耿照暗叹一口气,低道:“一会儿我找个机会,放倒那背大弓的稽绍仁,咱们骑马逃跑,最好引得程万里追来,再夺他的黄骠快马。”符赤锦依偎在他怀里,咬­唇­娇娇一笑:“你拒绝那厮的提议,便是不让他起疑心、暗生提防么?”

耿照拥得满怀温香,轻磨她白腻的颈背,笑道:“我的宝宝锦儿好聪明。”

符赤锦缩颈呵笑,娇躯乍软,腿心里温腻腻一润,魂儿都飞了,唯恐马上失态,慌忙夹紧腿根,着他臂上一拧,佯嗔道:“别乱来!这……这里不行。再说我是“拙荆”,木柴一根,典卫大人太过谬赞,拙荆可担待不起。”

耿照为之失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心中柔情忽动,双臂一紧,在她耳边道:“我不怕岳宸风。不……说不定见到他时,心里还是会怕的。我在芦苇滩边与他交手时心中就很害怕。但就算是心里害怕,我也不怕面对岳宸风,总有一天要打倒他的。”

他贴着宝宝锦儿的面颊,飘动的鬓丝挠得他鼻尖有些痒。

“我不能让你犯险,教你再落入岳贼之手……连一丁点风险我都不敢冒。我们一定要逃,决计不能进城。”

符赤锦摇了摇头。

“我不怕。”

“我怕。”耿照低声道:“等你身子大好了,我一定陪你回来诛杀岳贼。那厮也是血­肉­之躯,只消布置停当,一定能杀死他!我会让你亲手刺他最后一刀,再平平安安带你离开。不必为此赌命,岳宸风的死活,与你的人生无涉。”

符赤锦娇躯一颤,突然没了言语。

耿照环着她见不着神情,正要贴颊细看,忽听符赤锦低道:“我想……想亲眼瞧瞧那厮的伤势。一有机会,便一刀杀了他!”声如碎珠迸玉,切齿之至,可见决心。

耿照听得头大,还未加劝,她又续道:“你莫以为我昏了头存心送死,我不傻,莫说死得毫无价值,光是落入岳宸风手里,绝非是“生不如死”四字而已。你可知,岳宸风有多惧怕那人?”下颔微抬,遥指前队里的驴车。

这点耿照也觉奇怪。

本以为镇东将军慕容柔是勇武奇英、疾风怒涛似的人物,如太祖武皇帝、虎帅韩破凡,身负绝世武功,所到之处­精­甲罗列,刀兵簇拥,才能压服猛虎般的岳宸风。谁知废驿中一见,竟一副弱不禁风的病容,看来连迟凤钧都比他身子强健,­精­神饱满得多。

抚司大人若然镇不住岳宸风,慕容柔却又是凭什么?以他身边军士武人的能为,一百个慕容柔都教岳宸风给杀了,说岳宸风是忍耐图谋,勉强有些道理,“惧怕”云云委实太过,难以让人信服。

“不,不是图谋忍耐,他是打自内心地畏服那人。”符赤锦轻道:

“这点连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据我侧面观察,岳宸风超乎想象地畏惧着他,他是真的尽心竭力为镇东将军办事,如犬狗讨好主人。如非万不得已,他决计不敢不来。”

“你的意思是……”

“他必定伤得很重。谁能伤他?怎能伤他?又将他伤得如何……这些,难道你不好奇么?”她斜颈嫣然,微勾的嘴角抿着一抹淘气:“有镇东将军在场,岳宸风乖得猫儿也似,这是深入虎岤的大好机会。他决计不敢教慕容柔知晓五帝窟之事,我若突然现身驿馆,且看是谁吓得魂飞魄散!”

耿照迟疑起来。

“万一……”

“没有万一。便有万一,也坏不过现在。”符赤锦怡然笑道:

“你道那程万里平白无故,­干­嘛换马给你?我幼时在红岛有匹小马,也是西北名种,我爹请了位驯马西席,不管小马跑出多远,一声长哨,它便即回头,哆嗦都不多打一下。此乃“请君入瓮”之计。慕容柔不但没理由对付你,说不定还有些喜欢你;岳宸风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与将军之意相抵触,那只好让将军自己,把矛头指向你啦。”

耿照登时恍然大悟。

他自报了家门姓字,就算顺利逃跑,除非此生再也不归流影城治下,否则镇东将军一纸公文快马递去,随时都能将他提回,逃跑乃是天下至愚之举。现时他对将军夫­妇­有恩,以谗言谤之,恐怕被慕容柔看穿,若是耿照自己中途逃跑,以将军之多疑,便有机会能颠倒黑白,反客为主。

大队甫动,不曾与人通过消息,岳宸风也不可能预见今晚诸事,此计必是出自适君喻。耿照喃喃道:“我见他豪迈磊落、指挥若定,端是青年英杰,不想却如此工于心计!”

符赤锦笑道:“是我家夫君心如朗月,一片光明,猜不透小人心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这等卑鄙下流的心思,就交给“拙荆”好啦!”

他被逗笑了,搂了搂怀中玉人,感叹道:“宝宝锦儿,你真是聪明。若没你在,我险险中了他人算计。”

符赤锦双颊晕红,心里甜丝丝的十分受用,故意板起面孔,轻拧他手臂,咬牙狠道:“知道就好!你要再说拙荆什么的,下回人家问:“哎呀,耿大人如此英明神武英雄了得,是你什么人哪?”我便回答:“没什么没什么,家中贱夫而已。”听见了没?”

耿照“噗哧!”失笑,背脊弓如活虾,抖得差点从马背滚下,兀自咬牙忍耐。符赤锦自己亦“咭”的一声,连忙双手掩口,雪绵似的温软娇躯倚着他厚实的胸膛不住轻颤,两人贴面并头,远望便似一对新婚的小夫妻,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再也自然不过。

驴车上的沈素云远远望见,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放落布帘,垂首不语。慕容柔缩在车厢一角,环着厚重的貂裘,正自闭目养神。两人自上车以来莫说交谈,就连目光也未曾稍对;人前人后,均是一般的冷淡疏离。

穿云直卫护着车辆抵达越浦城下,适君喻持了将军手谕,唤醒城将开门。

那轮值的军官一见镇东将军的朱印,吓得差点晕死过去,慌忙开门放行,只差没伏地送远。其时夜已深沉,经过整天的折腾,慕容柔面上难掩倦­色­,骑队径往驿馆驰去。

驿馆的乌漆大门映入眼帘时,耿照这才有了“重入虎岤”之感--

无论真伤或伪诈,岳宸风就在此间,到得此际,已是无路回头。符赤锦的掌心沁出薄汗,蓦地小手一紧,原来是被耿照的手掌所覆,她倚着他结实的胸膛,任由马匹缓步载入;身后咿的一声牙酸漫响,厚重的乌漆木门重又闭起,漆黑一片。

车马一入驿馆,适君喻便派稽绍仁领一队接管前后门户,划出将军起居范围,撤去原有的婢仆侍卫,全由穿云直卫取代;有擅入禁区者,不问身分一律格杀。毕竟镇东将军遭刺客埋伏,此事非同小可。

穿云直的卫士人数不多,无法涵盖迭屋重院的偌大馆区,居中的明间大堂既是接见宾客的主要场合,自须优先划入卫禁,慕容柔与沈素云夫­妇­和衣于堂内稍事歇息,以便集中人力保护。程万里率一队武装卫士,领着瑟香、姚嬷至后进整理厢房,沿途所经处亦留人把守,堪称滴水不漏。

耿照见适君喻调度井然,手下办事利落,不禁大感佩服:“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岳宸风那厮一介布衣,不涉军旅,看来这适君喻的戎事之师,竟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适君喻命人取出自携的粮食酒水,均是­干­饭、­肉­脯一类,呈上慕容柔夫­妇­。“将军,此际夜深,难以外出采买新鲜的菜蔬,埋锅造饭,请二位先以­干­粮果腹。馆内的食物并不安全,君喻认为还是莫食用为好。”

慕容柔点头道:“你考虑得极是。”随手撕了一条盐腌的­干­­肉­送入口中细嚼,和水徐徐咽下,神情看似半点食欲也无,仍勉力吃喝,只是不动酒囊。沈素云见盛着食物酒水的木盘端至眼前,低道:“我不饿。”靠着椅背垂敛弯睫,娇靥写满了旅途风霜,体力已至极限。

耿照“夫­妇­”是将军的座上嘉宾,自也分到了­干­­肉­食水做为款待。耿照正斟酌着出言婉拒,腹中却“呱--”的一声枵鸣起来,才想起自己整日未食。沈素云被逗得噗哧一声,­精­神都来了,慕容柔亦微微一笑,淡然道:“两位请用,不必客气。”

符赤锦美眸滴溜溜一转,笑吟吟地福了半幅,垂颈道:“多谢将军。”从盘中撕下­肉­脯与耿照分食,正是慕容柔取剩的那一块。耿照恍然:“就算岳宸风亲来,也不敢对镇东将军下毒。”接过入口,又取慕容柔用过的水囊斟了满杯,与符赤锦一同享用。

须臾间,那将军的贴身刀卫任宣扶刀而入,躬身禀道:“大人,岳老师求见。”

李远之搀着漆雕利仁起身,适君喻也迎了出去。耿照与符赤锦闻言一震,四目相望:“来了!”不由全身紧绷。

慕容柔拈袖轻挥,抬颔道:“快请。”一振襕袍,霍然起身。将军离座,耿、符二人也跟着站起来,手掌交握,汗触既湿又冷。全场只有沈素云一人端坐不动,这会儿倒是向从人招了招手,从木盘中取了小片­肉­脯入口,又饮了杯清水,­精­神远较前度健旺。

门外泼啦一声,乌翼般的黑氅鼓风猎猎,一条魁伟的影子跨入高槛,瞬间仿佛厅外炬焰皆绝,不知是被昂藏挺拔的身形所阻,抑或被黑霾似的绒氅吞噬。

眼前乍黑的错觉不过一霎,岳宸风进得厅来,单膝跪地,垂首道:“属下有失远迎,请将军恕罪!”声音宏亮,震得众人气血翻腾,哪有半点受伤的模样?耿照与符赤锦交换眼­色­,面上俱是一白:“莫非……这是陷阱?”反手按住神术刀,以防岳宸风暴起伤人,­精­神绷至极限。

“起来罢。”慕容柔细细打量了几眼,径自坐下。

“听说岳老师身子不适,我瞧不像啊!”

岳宸风自行起身,似乎不觉尴尬,旁人亦习以为常。

他虎目一睨,­精­光自耿、符二人面上扫过,诧异不过转瞬之间,嘴角旋即绽出一抹狠笑,抱拳向慕容柔禀报:“属下前日巡城之际,遭遇一名江湖异人袭击,受了点伤,现已无甚大碍。多谢将军关怀。”

慕容柔似是饶富兴致,俯身道:“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伤到岳老师?”

岳宸风道:“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所在多有。我也不知那人是何来历,一时不察遭受暗算,这才吃了亏。”慕容柔点点头,淡然道:“坐罢。我在城外遭遇刺客,岳老师亦同时受到袭击,看来这幕后之人也算有心了。幸有流影城耿典卫夫­妇­相助,此番才能脱险。”

岳宸风坐到耿、符对面,虎目迸光,微笑道:“典卫大人上回在流影城出手帮助岳某,今日又救了敝上,与将军府真是有缘。这位……便是耿夫人么?”

耿照淡然道:“岳老师客气。这位正是内人。”岳宸风笑道:“果真是郎才女貌啊!耿大人艳福不浅,岳某好生羡慕。”阶台之上,沈素云闻言蹙眉,投来责备的视线,似怪他出言无状,好生无礼。

岳宸风淡淡一笑,拱手道:“属下是江湖粗人,言语不当处,还请夫人海涵。”

沈素云面无笑容,平平道:“不怪岳老师。但耿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耿大人亦有官职皇命在身,岳老师说话时,可得谨慎些。”

“属下明白。”

慕容柔忽道:“任宣,今日遇袭之事,你且与岳老师说一说。”年轻的刀卫俯首道:“属下遵命。”便将遭天罗香、集恶道围困,又遇鬼先生率黑衣刺客偷袭之事说了。这段适君喻也是头一回听到,慕容柔让任宣公开说明的用意,自也是为了让他知晓。

果然适君喻听完,眼角余光不由得瞟向岳宸风,虽只一瞬,却逃不过镇东将军的锐利鹰眼。慕容柔摩挲着光滑的枣木扶手,­妇­人般姣好的弯睫低垂,淡然道:“七玄外道不惜犯险,率众包围本将军,只为索要妖刀赤眼。我心中甚疑:那赤眼刀应该在我手里么?”

岳宸风不慌不忙,起身拱手。

“启禀将军,赤眼偶为属下所得,正要献给将军。贼人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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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竟尔惊扰了将军行驾,实乃属下之过,请将军责罚。”

慕容柔淡淡一笑,低头细抚扶手,看似浑不着意。

“原来妖刀在岳老师手里。”

“是。属下得此神物,未敢私藏,本想待将军来此,再呈献给将军。兴许是消息走漏,为七玄外道所知晓,料想属下必不纳为己有,推测妖刀已献与将军,故尔大胆拦驾;属下未得事先防范,亦是大过。”

耿照心想:“你倒会说话!合着七玄针对将军而来,还是听说了你岳老师忠心可表?”差点笑将出来。却见岳宸风伸手一招,厅外一名胖大身形匍匐而入,浑身的肌肤黑如锅底,正是他随身背刀的昆仑奴杀奴。杀奴呈上一只紫檀琴盒,盒面上掌印宛然,果是当日芦苇滩边耿照所失。

“这便是妖刀赤眼?”

“是。”待杀奴匍匐而出,岳宸风才躬身道:“属下自得此匣,连匣上铁锁亦未轻动,欲以完璧献与将军。属下绝无二心,尚祈将军明察。”

“是么?”慕容柔斜乜着阶下的琴匣,并未起身探视,随口问道:“岳老师是几时得到这只匣子的?”岳宸风浑身一震,不敢轻易回答。耿照突然明白过来:慕容柔驻于谷城大营多日,岳宸风曾多次晋见,若无私吞之心,何以只字未提?

殊不知岳宸风所虑,正是赤眼刀易招人觊觎,放在将军身边徒增困扰,还不如藏在五绝庄的密室里安全。此问既由慕容柔先提了出来,原本的答案便难释其疑,老练如适君喻,惊觉将军不知赤眼之事时,才会露出“大事不妙”的神情,不由自主瞟了师傅一眼。

他远在易州,与岳宸风之间的讯息往来,均倚靠鹰书鸽信。连适君喻都知赤眼之事,岳宸风绝不可能是这几日间才新得妖刀,何以在谷城大营时却隐匿不报?

适君喻这才警醒自己无意一瞥,竟将师傅推入进退维谷的险境,不觉冷汗涔涔,一时无语。却听岳宸风躬身道:“启禀将军,属下先前曾夺得妖刀,其后不幸又失,直到前日才重新入手,故不曾向将军禀报。”说得从容不迫,偶一抬头,目光竟朝耿照­射­来。

慕容柔笑道:“喔?却是自何人手中所得?”

岳宸风垂首。“属下非是不说,实不敢说。”

“什么意思?”

“此人于将军有恩,属下即便照实说了,只怕将军仍是信不过我。”

慕容柔转头。“耿典卫,这刀乃前日岳老师自你手中所得,是么?”

耿照闻言一凛:“原来如此,好狡猾的岳贼!”起身拱手:

“回将军的话,是。”

慕容柔又问:“你从朱城山带下此刀,欲往何处,欲寻何人?”耿照老老实实回答:“在下奉命携带此刀上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将妖刀交与老台丞处置。”

“中途却被岳老师所夺?”

“是。”

慕容柔盯他片刻,又看了看另一头的岳宸风,才淡然挥手:“都坐下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书柬,按在手边的小几之上。“我今晨收到萧老台丞的密封书信,说流影城的耿典卫本欲携来赤眼刀,半路却被本府岳老师所夺,请我务必将刀取回。你二人若谁说了谎话,须骗我不过。”

岳、耿二人依言而坐,目光隔空相对,宛若实锋。对比适君喻一抹额汗、松了口气,岳宸风显得神态从容;他深知镇东将军­性­格,对付多疑的聪明之人,最好的方法便是实话实说,不但要说,而且还要抢先说,一旦失了先手,无论解释得再多,不过徒增疑心罢了。

慕容柔道:“岳老师是在夺刀之时,被耿典卫打伤的?”

岳宸风摇头。

“此事与典卫大人无关。属下是在回程的路上遭人暗算,这才受了伤。”

耿照想起当时的情况,岳宸风披风浸水,突然没入水中,旋即滔浪大作,水底仿佛掀起一场激战,不觉错愕:“难道……是那名老船夫所为?”一抬头,见岳宸风冷冷一睨、目光­阴­沉,嘴角抿着一抹狠笑,也毫不畏惧地迎视。

慕容柔道:“此事权且揭过,赤眼刀便由我保管,萧谏纸、独孤天威若有异议,自有我来担待。耿典卫,烦你交出此匣的铁锁钥匙。”目光示意,阶下任宣一躬身,扶刀走上前去。

耿照拱手道:“禀将军,我家二总管为防妖刀有失,并未将锁钥交给在下,只说见到萧老台丞时,直接以利刃削断铁锁即可。”流影城与埋皇剑冢往来密切,横疏影曾赠送多柄天字号的名贵好剑予萧谏纸收藏。这琴匣上的锁头乃以玄铁特制,若无流影城的宝刀宝剑,等闲也难轻易开启。

慕容柔亦不踌躇,点头:“罢了,斫开锁头便是。岳老师的赤乌角何在?”

岳宸风道:“在属下房内。若要削铁如泥的利刃,此间便有一口。远之!拿漆雕的“血滚珠”去。”李远之恭恭敬敬道:“是。”解下漆雕利仁背上的的皮鞘大刀,唰的一声抽出来,雪光顿时映亮厅堂,提着钢刀径往琴匣走去。

那刀寒气森森,甫出鞘便觉空气骤寒,漆雕利仁倚之断首残肢,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却连一抹血痕也无,刀板铄如明镜,青钢纹理如冰裂霜凝,煞是好看。慕容柔赞道:“好刀!”

李远之劲贯刀臂,提起“血滚珠”便要朝琴匣斫去,耿照心中一动,慌忙起身大叫:“且慢!”

李远之愕然回头。“什么?”

耿照对慕容柔道:“启禀将军,妖刀赤眼并无刀鞘,刀身酒红如血,具有奇毒,专事迷惑女子,使之成为刀尸,身心俱被妖刀控制,极难痊愈。若要开启此匣,须请女眷退出厅堂,以免遭受伤害。”

岳宸风皱眉:“有这种事?”

慕容柔看了看两人,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怡然道:“我想起来啦。老台丞书信中亦曾提及,请耿夫人陪拙荆暂时回避。”符赤锦搀着沈素云避至厅外。此时瑟香、姚嬷亦回到堂前,陪夫人一并在外等候。

李远之运劲挥刀,铿铿两声,锁头轻巧断去,犹如泥塑纸扎。耿照在破庙之中曾听明栈雪以特制的利匕欲削玄铁锁未果,心想:“这“血滚珠”莫非是稀世宝刀!本城之实心锁纯以玄铁打造,就算以碧火功加神术刀为之,我也没有一刀分断两锁的把握。李远之内力颇不及我,看来是宝刀锋异,还在神术之上。”

李远之还刀入鞘,小心翼翼捧匣登阶,交给任宣,由任宣捧至慕容柔身前。

赤眼虽不如幽凝、万劫,一触便能控御人心,然而慕容柔身无武功,难保不会发生意外,耿照见状急忙起身,提醒道:“将军请留神!妖刀诡异,还是莫过于接近为好。”岳宸风也跟着站起来。

两人气机相牵,均保持高度警戒,哪个一不小心失了控制,便如洪水溃堤,蓄满的体力、­精­神必求出口宣泄,否则将反噬其身,情况极为凶险。这不约而同的起身一步,竟成相峙之局。

慕容柔望着匣中之物,神­色­­阴­晴不定,连一旁的任宣都不禁蹙眉,微露狐疑,似是见到了什么奇怪的物事。慕容柔打量片刻,忽然开口:“耿典卫,你说赤眼­色­如酒红,并无刀鞘,刀上有侵害女子的奇毒是么?”

耿照想起琴魔的遗言,点头道:“是。据说刀上散发奇香,女子一嗅便失神智,沦为受控刀尸而不自知,十分可怕。”

慕容柔按上匣盖,冷冷说道:“既然如此,匣中所贮便非是赤眼妖刀了。你们两位,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信手一掀,琴匣自任宣手中飞落,匡啷翻覆在三级金阶下,匣中的物事滚出内衬,却是一柄鞘如环玦、雕花古朴,通体焕发着灿然铜光的长刀。

“这是……”耿照目瞪口呆,失声道:

“修老爷子的宝刀明月环!”

慕容柔冷笑。

“很好,总算有人知道此刀的来历,这是好的开始。赤眼呢?”

岳宸风愀然­色­变,这是自他进入厅堂以来,首度失去从容,手指耿照,厉声道:“你将赤眼刀藏到哪儿去了?快说!”耿照愤怒已极,新仇旧恨一并上心,反驳道:“这把明月环与赤眼俱都被你夺走,分明是你掉了包,还敢混赖!”

岳宸风怒道:“此匣我从未打开过,定是你窝藏钥匙,暗中取出赤眼,却以一柄伪刀取代!”捏紧拳头,说得咬牙切齿,竟不似作伪。

耿照心念一动,眼角瞥见慕容柔不动声­色­,正自冷眼旁观,暗忖:“在他面前不能说假话!无论岳贼知情与否,须以“实话”迫得他哑口无言。”大声反驳:

“这刀原是我的,当日与赤眼一并被你夺走,你敢说不是?”

岳宸风冷笑:“自是如此!但你……”忽然醒悟,闭口不语,目光十分怨毒。

他若要说“谁知是不是你偷回去时,暗中掉包”,必将扯出五绝庄机关之事,如此势难回避上官夫人母女的存在,一个不小心,连他伙同金无求鸠占鹊巢的丑事也将被揭破。在此当口,岳宸风决计不愿冒这个险。

耿照不容他喘息,乘势进逼:“后来我虽将刀匣夺回,却不见此刀。你旋又将刀匣夺了回去,还在匣上打了一掌,是也不是?”岳宸风急道:“是!但……”

耿照道:“这把明月环自始至终都不在我手里,刀匣却几乎都在你手上。莫说没有钥匙,就算真有,我要如何掉包?”岳宸风几度欲言,却不知该如何申辩,面如死灰。符赤锦在堂下听见,几乎要替耿照鼓掌叫好起来,心想:“他看起来傻,心思可一点都不傻。看样子岳宸风是真不知,却要背上这个黑锅啦。”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适君喻、李远之等尽皆傻眼,不知该如何替师傅辩白。岳宸风夺得赤眼的过程,多涉五帝窟、五绝庄之事,偏偏这些又不能教慕容柔知晓,否则后果难以逆料。他默然片刻,冲慕容柔一拱手,低头道:

“属下实不知该如何解释,但此匣我的的确确未曾打开观视,亦不曾掉包。属下愿立军令状,限期将此事调查清楚,并将赤眼妖刀寻回,恳请将军明鉴。”

“所以……匣内并无妖刀之事,你全不知情?”

“属下不知。”

“无能。”

慕容柔瞇着眼睛盯了他片刻,轻声说道,转头望向耿照。

“匣内并无妖刀之事,你也不知情?”

“在下不知。”耿照老老实实回答。

慕容柔轻吐了口气,细细抚摩枣木扶手,片刻微微一笑,垂眸道:“耿典卫,你知道如岳老师这般英雄了得之人,何以对我如此惧怕?”

耿照摇了摇头。

“因为我天生具有一种异能。”

慕容柔笑起来。

“只消是我出口所问,世间无人能在我面前说谎。无论是何人,只要是我问的问题,都必须据实回答,否则我一眼便能看出,绝无例外。大行皇帝仁民爱物,最不喜欢见血,过往刑讯时总派我出马,连板子皮鞭都不用动;只要我问对了问题,没有得不到的情报。”

他口中的“大行皇帝”,便是太宗孝明帝独孤容。慕容柔从太宗潜邸时期便是他的心腹,一路受太宗的拔擢,才能坐上镇东将军的宝座;说起“大行皇帝”四字,已至中年的镇东将军仍难掩孺慕之­色­,连口吻于剎那间都温和许多,仿佛跌入怀愐思忆之中。

“你们两个说的,都是实话。”

慕容柔回过神来,眸冷依旧,随口做下结论,举重若轻。

“但赤眼之失,事关重大,可不能轻易揭过。你二人须在十日之内,为本镇寻回赤眼妖刀;若然超过时限,又或在寻刀过程中犯了过错,我将施行连坐,一体责罚。寻刀期间,流影城七品典卫耿照暂归我镇东将军府管辖,我会正式行文独孤天威告知此事,你不必担心。

“谁先把赤眼找回,便由另一个人独自担起两度丢失赤眼的罪责。耿典卫,我得先提醒你:在我镇东将军府之内,一切依照军法行事!你丢了刀,萧谏纸最多叨念两句,横疏影兴许还不欲追究责任,但军法可不是这么回事。一百军棍打下来,骨断­肉­烂是家常便饭;稍不留神,便会掉了脑袋。你明白么?”

符赤锦听得香汗直流,却见耿照沉思片刻,拱手道:“将军说得极是,在下遗失了赤眼,本就该负责寻回。但我受敝城城主之命,须得回禀城主大人之后,才能为将军效力。我家城主至多三日之内,必将抵达越浦,请容在下向主上禀明后,再向将军报到。将军若信不过在下,我也愿立军令状。”

慕容柔看了片刻,笑道:“你说的是实话,不是想趁机逃跑。”

耿照忍不住微笑,抱拳道:“将军明鉴。在下家有老父亲姊,还有妻子要照拂,实不想亡命天涯,漂泊以终。”

慕容柔点头。“我也爱照规矩办事,如此甚好。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十日之期不会更改,你等了独孤天威几日,便须扣掉几日,连一个时辰也不得通融。误了时限,你自己看着办。”

“在下理会得。”

“这几日你夫妻权且住下,待独孤天威入城,你再去见他。”他瞟了门外一眼,一见妻子微露喜­色­,又将目光转开。

耿照却摇头道:“多谢将军美意。我内人家住城中,久未与亲人相见,正欲返家省亲。待明日一早,我再携内人来晋见将军与夫人。”他这话倒也不是扯谎,原本便答应了宝宝锦儿要回枣花小院,去见她最亲的三位师傅。

果然慕容柔细细看望片刻,点了点头。“这也是人情之常,你们去罢。”又道:

“明日早些来,吃了晚饭再回去。我有些妖刀的事想问你,让你夫人陪着拙荆四出散心。”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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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云原本微露失望之­色­,听得双眼一亮,拉着符赤锦的手低声道:“姊姊也是越浦人氏,那真是太好啦。明儿陪我到处走走。”

符赤锦笑道:“小妹自当从命。”

耿照好不容易寻得脱身的机会,镇定地拜别将军,拉着符赤锦的手便要离去。忽听一人沉声道:“且慢!”却是岳宸风。

“启禀将军,未免有个什么意外,还是请几位护送耿典卫夫­妇­离去。”他­阴­沉一笑:“又或请典卫大人交代一下去处,倘若将军或夫人一时有事寻找,难不能教下人将偌大的越浦翻了过来?”

慕容柔本想说“不必了”,一见耿照目光凝起,心意忽变,点头:“也好。耿典卫,你夫人府上何处?翁家姓谁名甚?”耿照自是答不出,但心知眼下是脱身关键,切不能慌张,俯首道:“在下泰山姓符,居处须问内人。越浦我也是头一次来。”短短三句里没半个虚字,自不怕被慕容柔看穿,却未实答。

这下轮到符赤锦接口了。

她心中犹豫:“世上真有“每问必实”的异能么?也不知是不是虚张声势。”须知一旦透露去处,以岳宸风的脾­性­,只怕她二人前脚刚出驿馆,杀机随后便至;枣花小院的三位师父全无防备,岂非糟糕至极?若然扯谎隐瞒,万一被慕容柔看穿,又势难生出此地。

(这……该怎办才好?这个险,到底该冒不该冒?)

符赤锦手里捏了把冷汗,却无法考虑太久--瞬间的迟疑,足以教慕容柔在心中做出判定,将情况一下子推到最糟的境地。她咬着樱­唇­正欲开口,突然堂中“恶”的一声,岳宸风单膝跪地,竟呕出大口鲜血,魁梧如铁塔般的身躯倏然倒落,模样极是骇人。

“师傅!”

适君喻、李远之双双抢上,将他扶入太师椅中,岳宸风吐血不止,溅得胸口、脚边大片殷红。他呕出的血量极为惊人,若是换了余子,恐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岳宸风亦呕得面­色­煞白,手足瘫软,气息奄奄。

“快去请大夫来!”

适君喻回头虎吼,见杀奴伏在门外,锅炭似的大脸咧开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心头火起,一个箭步窜出厅门,单手揪领,将杀奴几百斤的胖大身躯重重掼上门板,怒道:

“这是怎么回事?说了!”

杀奴被扼得青筋暴露、双眼翻白,张着腥红­色­的血盆大口荷荷喘气,但不知是错觉抑或其他,扭曲的肥厚嘴­唇­看来还是在笑。

“他……受……受伤……每天……血……一个时辰……哈、哈、哈……”

适君喻神智稍复,想起将军及夫人都在场,自己更是身负穿云直的指挥大任,松手摔开,整了整衣襟,吩咐道:“派人去请大夫!馆内若有驻医也先唤来。速备清水布巾,快去!”程万里领命而去。

李远之接连点了几处岤道,见师傅仍呕血不止,宽阔的额头沁出油汗,回头道:“老大,没……没用!我拿补心丹……”伸手往襟里掏。适君喻喝止道:“不成!呕血不止,恐将噎息!”李远之陡然醒觉,顿时手足无措。

慕容柔撩袍奔至,目光一睨杀奴,森然道:“这是怎么回事?说!”

杀奴抚着牛颈似的肥厚喉管,贪婪地吞息着,咧嘴道:“主……主人受了伤,很怪的伤。每天有一个时辰会吐血不止,吃药、点岤都没用。这两天主人都将自己反锁在屋里,吐……吐完了才肯出来见人。”

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愕然。太师椅上,岳宸风面­色­煞白,呕出的鲜血已不如初时汹涌,却难以顿止。他以手掩口,血水不住从指缝间溢出,眼袋乌清浮肿,满布血丝的双眼­阴­沉得怕人,宛若伤兽。

第六三折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要不多时,请来的大夫揉着惺忪睡眼,手提医囊匆匆赶至,号了半天的脉却号不出个所以然来,岳宸风呕血依旧,难以开口。适君喻皱眉:“大夫!家师究竟受了什么伤?这般喀血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挺不住。”

那大夫一抹额汗,面­色­惨然,嚅嗫道:“这……小人实是不知。令师既无风寒暑湿燥火之邪症,亦非喜怒忧思七情惊扰;不见火灼血热,下注于胃,肝、脾又未有损伤……小人行医已久,从不曾见过这种情形。倒像是……像是……”抖着手以绸巾拭汗,嘴­唇­发颤,未敢直视主位上的将军大人。

他被人从府里拉出来时,并不知道要看的病人乃是镇东将军的幕府首席;早知如此,就算推诿不得,也必先与家中老小挥泪诀别、妥善交代后事。迄今还能支持着不晕死过去,纯是担心一己之失祸连满门,无端端害死了父母妻儿。

适君喻看出他吓得魂飞魄散,强抑怒气,温言道:“大夫但说无妨。”

大夫道:“倘若用错了针,误伤了心脉,­阴­血妄动,也可能会如此。”

适君喻不觉沉吟起来。

适才一阵慌乱,他也曾为师尊搭过腕脉,并不觉得师傅有内伤的迹象;况且,以岳宸风的内功造诣,当世能将他伤到喀血不止、难以自制的人,恐怕今时今日四海宇内还数不出一个来。有无内伤,岳师自己还不清楚么?

但若无内外伤,这般吐血吐个不休的病征,也算邪门至极了。他本以为是毒物,但岳师亲口对五位弟子说过,他少年时有奇遇,服食过一种叫“金珥紫皇”的丹鼎至宝,对毒物的抗力远胜常人,药倒他绝非易事。

经大夫一说,适君喻又觉有几分道理,师傅可能是中了牛毛针之类的暗算,故身无外伤,针尖却残留在体内,使­阴­血妄动,五脏六腑皆禀气而逆,胃血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师尊!”他凑近岳宸风耳畔,低声问:“您可有什么地方疼痛不适?”

岳宸风面如淡金,捂着口鼻的指缝间仍不时汩汩渗血,围着脖颈下颔的白棉巾子洗了又拧、拧了又洗,始终赶不上血渍晕染的速度。他闭目摇头,掌中捂着一丝瘖哑闷声:“没……没有。”

适君喻皱眉起身,转头问那大夫:“依大夫之见,该如何是好?”

大夫手足无措,片刻才道:“小……小人想,先由中脘、脾俞、足三里等几处岤道用针,倘若不成,再试内庭、曲池、内关、血海……”一旁漆雕利仁突然睁眼怪笑了一阵,舐­唇­道:“倘若你只有一次的机会,要扎哪里?”

大夫闻言一怔,愕然道:“怎……怎只有一次机会?”

漆雕利仁苍白的薄­唇­微微扭曲,咧嘴笑道:“你的脑袋没了,还晓得扎针么?”大夫这才会过意来,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簌簌发抖。漆雕利仁撑着扶手摇晃欲起,捆满白布的右臂细如枯枝,既像蛛虫长肢,又有几分僵尸模样,咧着白­唇­血口,歪斜低俯:

“说呀!只有一次机会的话,你扎哪里?”

“漆雕!”李远之皱眉上前,低声道:“躺好!莫添乱。”

漆雕利仁如傀儡一般的任他挟回原处,咯咯笑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扎哪儿,难不成一针一针试?这能做大夫我也会!咯咯咯咯……”

适君喻与李远之面面相觑,知他所说是实。大夫为了活命,硬着头皮乱扎一气,徒然断送岳师的­性­命而已,这个险决计冒不得。正自发愁,忽听岳宸风道:“找……找“岐圣”伊黄粱来。让……让他瞧瞧。”语声略见中气,众人转过头去,见他坐起身来,面上血­色­略复,居然一瞬间便好转许多。

适君喻微微一怔:“师尊……”立时会意,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那“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之一,乃当今一等一的医道大国手,尤­精­外科,以“神锋、续断、死不知”三绝闻名于世,人称岐圣。

太宗朝初年,封央土东北墨州四郡的长镇侯郭定­性­格暴躁,在领内稍不顺心便要杀人,经常将犯错的婢仆、囚犯,甚至无辜的农民等解至荒郊,在马前为其松绑,要他们尽力逃命,然后放狗纵鹰如逐猎,或以弓箭­射­杀,或以钢叉戮背,称为“慈悲道口”。三年之中墨州山郊埋骨数百具,尸臭不散,人莫敢近。

兴许是杀孽太重,有伤天德,郭定患有严重的头风(偏头痛),发作之时痛不欲生,于是专程派人请伊黄粱来治。伊黄粱连号脉也无,看了长镇侯一眼,便说:“侯爷这病没治。要除病根,唯有开颅一途。”

郭定杀意萌生,命人架起锅鼎烧水,若伊黄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要将他活生生烹死。

“大夫说劈开脑袋,”因杀人太多而两眼赤红的长镇侯冷笑:“本侯征战沙场多年,刀剑残体见得多了,却不见有能劈开脑袋的神锋。便是骨朵、钢鞭,至多砸个稀烂而已,如何能开头颅?”

伊黄粱回答:“我用刀一切就开。”郭定又问:“便能切开,本侯疼也疼死了,还治什么病?”伊黄粱道:“我有一方子,比寻常外科的麻沸散更厉害,名叫“死不知”,包管君侯丝毫不觉。”

郭定打定主意要烹了这名浑郎中,邪笑:“就算麻药厉害,开完后本侯的骨­肉­生不回去,还不是死路一条?”

伊黄粱大摇其头。

“人体自愈之力,堪称造化之极。只可惜生肌愈骨的速度快不过血液流失、伤口腐败,才有­性­命之忧。我有一帖奇药,能迅速止血、隔绝空气,直到骨­肉­生合为止。君侯若然不信,请为我牵一头犊牛来。”

郭定冷笑不止,命人牵来一头小犊牛。伊黄粱先在小牛的后腿涂抹那麻药“死不知”,药力所至,小牛当即跪倒,却非是屈膝而跪,两条后腿瘫如大开的“八”字,前半截兀自挺立,模样十分诡异。

他取出一柄鱼骨似的半透明小匕,当场将小牛的后腿齐膝卸下,筋骨分离得­干­净利落,宛若熟­肉­,出血量极少,小牛也没多挣扎一下,一双湿润黝黑的大眼骨碌碌地张望,天真无辜,浑不觉两条后腿已然分家。

众人尚不及惊叫,伊黄粱迅速在断口抹上厚厚一层秘药,竟将左小腿接到右髀之下、右小腿接至左髀之下,钢钉续骨,肠线缝肌,以药布密密缠起,包扎停当。这手神技震慑全场,连一贯好杀的长镇侯郭定都惊呆了。

“君侯若不放心,”伊黄粱以清水布巾清洁双手,怡然道:

“不妨再等三天,瞧瞧这牛犊恢复的情况。更无疑义之后,我再为君侯­操­刀。”

郭定以为他身怀什么邪术,不敢留在府中,派人送至远处的客栈安置,以甲士重重包围,严加看管。三日之内,郭定天天去牛棚观视,小牛既未痛得惨嚎,饮食更是一如平常,本想唤伊黄粱前来,转念又想:

“不对!说不定是什么障眼法,来赚老夫送死。”等了三天,小牛的后腿隐隐能撑持站立,一跛一跛尝试行走。郭定又惊又诧,还是放心不下,过了三天又三天,三天之后还三天;拖了大半个月,见小牛无恙,头风又疼痛难当,终于派家将去接伊黄粱,谁知已人去楼空。

是日郭定突然暴毙,百姓无不额手称庆。事后墨州地界的大夫都说,长镇侯的头风入脑已深,不针不药,最怕的就是一个“拖”字;伊黄粱为他表演过“续牛如生”的奇术之后,郭定虽犹豫着不敢信他,却再也看不上其他名医,拖着拖着,枉自送了­性­命。

其时太宗孝明帝正欲裁撤外姓藩镇,此事竟无人追究,最后不了了之。倒是乡里之间津津乐道,迄今墨州仍有俗称“岐圣庙”的生祠多处,或曰“杀牛公”、“血手祠”、“报恩爷”等,年祀月祀必有乡人携牛酒来拜,香火十分鼎盛。

郭定死后,杀人盈谷的罪行被揭发,朝廷查封侯府,将郭定举家革去荫封,发配北关充军;据说郭氏满门养尊处优惯了,不堪北地寒苦,于短期之内相继死去。那头犊牛被邻里带回饲养,又活了两年有余,比郭家的每个人都命长。

岳宸风指明要找“岐圣”伊黄粱,显然受的非是内伤。适君喻熟知江湖掌故,了然于心,盘算着要如何派人往一梦谷,将这位传说中的古怪神医请来为岳师疗伤。

却见岳宸风朝上座一拱手,勉力道:“启……启禀将军,属下每……每日便只发作一次,发作时虽然严重,时间却极短暂。有君喻辅助,不会碍着三乘论法之事,请将军不……不必挂心。”

慕容柔蹙眉静听,片刻才点了点头,挥手道:“其他的事,明儿再说罢。君喻,送你师傅回去歇息。”适君喻躬身领命,唤来软榻,抬岳宸风离开大堂,李、漆雕二人也随之离去。经过连番折腾,慕容柔与沈素云已疲惫不堪,耿照二人乘机告辞,慕容柔并未留难。

两人并肩走出驿馆大门,挽着手信步转过一条巷子,交换眼­色­,不约而同地施展轻功狂奔!符赤锦轻车熟路,拉着耿照穿花绕树、绕堂过弄,两人在城南朱雀航的复杂巷道中乱转一阵,忽然消失了踪影。

沿路跟踪的黑衣女郎不禁一凛,诧异地自檐影中现出身形,在死巷底抚着砖墙壁面,试图寻找暗门密道之类,蓦地身后一声银铃轻笑:“别找啦,奴家在这儿呢。”吃惊回头,赫见巷口两条身影斜斜曳地,即使被拉长得失去原形,仍能看出女子丰润窈窕、胸腰如瓠,所傍的男子结实挺拔,却不是符、耿二人是谁?

“符、符姑娘……”女郎心尖儿一吊,还来不及摆出应战的姿态,话头已被符赤锦挥手打断。

“好啦好啦,别照搬这套,难看死了。”符赤锦咯咯娇笑,怡然道:“回去同你家宗主说一声,明儿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我与典卫大人在此相候。城中风声鹤唳,岳贼便在左近,到时若不见人来,我们即刻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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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漱玉节莫搞什么排场,独个儿前来,以免误了辰光。”说着侧身一让,轻抬柔荑:

“你可以走啦,恕我俩不送。”

那被看破行藏的潜行都女郎垂头丧气,朝二人一揖,扶着腰剑快步低头,逃命似的从两人当中穿了过去。耿照忽然开口:“对了,弦子……姑娘可曾平安回到了莲觉寺?”女郎娇躯微震,停步回头,低道:“回典卫大人的话,弦子平安回转,少宗主也没事。”

耿照点头:“如此甚好。岳宸风已回到城中,他的爪牙遍布四周,你自己也要小心。”女郎低道:“多……多谢典卫大人。”垂颈碎步离去。

耿、符二人目送她离去,符赤锦勾着他的臂弯,半晌才叹了口气:“那条小母蛇拧腰扭臀,浑身都快滴出蜜来,怕是春心动啦。也难怪,我们家典卫大人温柔多情、体贴善良,生得又强壮俊俏,哪个女子不爱呀?”

耿照被挤兑得面红耳赤,皱眉道:“人家挂着覆面巾你都看得出?胡说八道。”

符赤锦笑道:“她脸都红上额头啦,瞎子才看不见。再多跟我家典卫大人说一会儿话,小蛇脑怕都蒸熟了,蘸些豉汁姜醋,滋味只怕不错。”边说边比划,自己也笑起来。

耿照被她逗笑了,双目一亮,故作恍然:“我懂啦,这叫醋眼儿,难怪我看不出来,只有宝宝锦儿看得出。”符赤锦俏脸一红恼羞成怒,大发娇嗔:“是啦是啦,我是醋眼儿,见了哪个女人都发酸,行不?”重重在他臂上一拧,又狠又怒的模样居然倍增娇艳。

她是真的用力拧下,耿照唯恐震伤她幼­嫩­的白皙玉指,不敢运功抵抗,疼得微皱眉头。符赤锦得意洋洋,咬牙狠笑:“这是小惩大戒。以后同老婆说话,看你还敢顶嘴不?”

耿照只觉她可爱极了,一把将她拥入怀里,抱得她足尖虚点,比例修长的结实小腿不住踢动,裙摆搅如波乱,柔肌直似波中雪鲤,若隐若现。两人鼻尖轻触,他柔声唤道:“宝宝锦儿……”

符赤锦娇躯微颤,慌乱不过一瞬之间,旋即闭目轻道:“别……别!别那么样地同我说软话。别……对我这样好,我不爱。”丰腴细­嫩­的上臂轻轻挣扎,巧额抵着他的胸膛,莲瓣似的鞋尖儿踩实了,身子向后退缩。

耿照本不肯放,仿佛一松手她便会随风飘去,但恐弄痛了玉人,终究还是顺从地将她放开。符赤锦落地转身,向前行出几步,双手环肩,曲线动人的背影不知怎的有几分单薄;片刻才回过头来,双手负后,灿然笑道:

“你……别跟我这么正经八百儿说话,我不惯的。打打闹闹的不好么?”

耿照胸中微郁,宛若骨鲠在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符赤锦伸手掠了掠发鬓,笑道:“你怎不问我,为什么要跟漱玉节约在这儿?”

“我不知道。”耿照摇头。

“若教漱玉节知道你的行踪,今晚哪有好觉睡?”她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

“走罢,咱们回枣花小院去。路还远着呢。”也没等耿照来牵,径自转身走出巷子。

耿照三两步追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越浦城中繁华热闹,每过几条街航便有晚市,行人熙熙攘攘,分茶食店、酒馆青楼,俱都是通宵达旦,歌舞升平。符赤锦含笑四顾,偶尔停下来挑挑首饰小玩意儿,与小贩东拉西扯,颇为自得;耿照还未从刚刚的尴尬中回过神来,符赤锦既未主动与他攀谈,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一路默默伴随。

“怎么,生气啦?”行到一处晚市之前,她忽然笑着回头,眨了眨眼睛。

“没有。”耿照松了口气,认真摇头,才意识到这个“松了一口气”的反应十分滑稽,两人都笑起来。符赤锦挽着他笑道:“别说你不饿,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刚才在驿馆可有多费劲,抖得奴奴脚都酸啦。”不由分说,拉他在一家卖熟食的分茶铺子坐定。

所谓“分茶”,是指规模较大的食店,门前搭了枋木棚子,架上扎满各式五彩绸花,整片的大块猪羊­肉­便吊在棚下,跑堂的伙计应付客人之余,还不住向行经棚前的路人招呼攀谈,一人可身兼数职而不乱;客人点的菜不须笔记,无不一一摆布,常常平举的右臂由肩至腕迭着十几二十碗的菜肴,在堂中到处奔走,又管叫“行菜”,乃是越浦城中一景。

符赤锦生得明艳动人,行止端雅大方,伙计更是不敢怠慢,殷勤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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