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路难行。随西峡下,坠下穿箐,路既蒙茸,雨复连绵。四山回合与其上,底圆整如镜,得良畴数千亩,村庐错落,鸡犬桑麻,具有灵气。
山川灵异,久秘不宣。
在山坳里或行或止,听风的踪迹从荆榛林莽中穿过,不时有一种隐约的飘忽节奏,从心底荡漾上来,如蜂的嗡嗡长鸣,在深山空寂的氛围里寻觅,久久不去。
「我想就是那里了。」苑雪华指著悬崖上一栋轻挑而出的小楼道,「无常怪仙的居所,果然与常人的不同。」四下望望并无可攀附而上的道路悬梯,苑雪华正打算抱著释然踩踏突出的岩石仗著轻功上跃。
「等一下。」释然忽然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交到苑雪华手中,「大少爷,您把这石子丢到想落脚的地方。」
苑雪华不明所以依言抛出石子。那石子明明是向著悬崖上突出的一块石头飞去,悬崖上的突起却忽然消失,竟好像有灵性一般生生地缩了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苑雪华奇怪地问道。
释然解释道:「这是一种奇门阵法,林木山石障眼,按五行阴阳变化共十二道法门。咱们若是冒失硬闯,恐怕会跌得鼻青脸肿。」
「你怎么知道的?」苑雪华又惊又喜,没想到释然见识如此广博。
「释然在家中看过一些奇门机巧的书册,终于也派上了一些用场。」释然捡了一段枯枝在附近的山崖树木敲敲打打了一阵,又让苑雪华帮忙移开了几处巨石,山崖上便赫然出现了一排小洞,每个洞的宽窄深浅都差不多,刚好可以放下一只脚。
苑雪华微微一笑:「现在可以上了吧。」说完一把抱起释然就向上攀去。
释然点头,有些害羞地道:「其实这脚窝相距不远我自己也可以爬的上去。」
「等你自己攀上去天都黑了。」
释然低头不语,其实现在他若施展武功,攀的绝不比苑雪华慢。
两人上到悬空小楼附近,又遇到几处机关,都被释然一一破去。之后再无阻碍,两人顺利来到小楼门口。
苑雪华轻敲紧闭的大门,里面传来了低沉的男声:「来的真快啊。想不到你那位小朋友年纪不大,竟是奇门机关的高手。」
苑雪华听人称赞释然心中也不免高兴,朗声道:「在下塞北苑……」
话刚说一半,就听屋里人厉声道:「住嘴。你们姓什么,叫什么我不想听,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放完了滚蛋。」
苑雪华心道这无常怪仙果然喜怒无常,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却突然发起脾气来了。于是只好简短截说讲明苑雪香的病情,恳请他赐下药方。
「这世上还真有人得这种怪病。」无常怪仙的语气似是颇为惊讶,「有趣,有趣。」
「您可有办法根治?」苑雪华急切地问。
「办法到是有一个。」无常怪仙拖长声音道,「不过求我办事一向是需有交换条件的。」
「只要您提出来,在下一定尽力办到。」
「你先别说大话,我提的条件常人很难接受。」无常怪仙顿了一下道,「看你似是有些诚意,我就先给你讲个例子,听过之后你再作决定也不迟。」
「十几年前有个人千里迢迢带著他的女人和刚满月的小孩来这里找我,他也是很轻易地破了我设下的机关。我当时心情好就见了他们。他的女人很美,他们看上去十分恩爱,可惜他们的小孩天生有异常人,也可以说是一种罕见的怪病吧。他们求我把他们的小孩治好,我答应了,但是让那个男子立下毒誓,从今以后不许再亲近他的女人和小孩。我要先观察几年,如果他做到了,我就完成他的心愿。那对男女抱头痛哭,终于还是决定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男子当场发过誓,就抛下女人和孩子离开。」
「那女人后来带著孩子去寻那男子,那男子却始终不曾再见她们呣子。过了四五年我看那男子信守承诺,就把医治小孩的方法交到那男子手中。原本以为这件事就此了解,谁料那男子又来求我办一件事。」
「那件事是什么,我答应了他不能对旁人说,此事于我来说也有一定难度。所以我提了一个更高的要求。因为那时我爱上了那个小孩的母亲,爱上了她的美丽坚韧,钦佩她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我想得到这样的女人。我提的要求是娶那个女人。那男子显然没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大怒而去。后来却是那女子来找我,说她同意,只是要我先完成那男子要求的事情。我知她二人都是信守承诺之辈,也就不在乎先后,抓紧时间办完了事情。可惜我把东西交到那男子手中时,看到的却是那女子冰冷的尸体。」
「生死有命,姻缘天定,强求不得。我敬重如此痴情的女子,便不再与那男子计较。只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见来求我的客人,再也不问他们的姓名。」
「故事讲完了,你们还打算求我办事么?」无常怪仙冷冷地问。
「在下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希望弟弟能够像常人那样,无拘无束地去想去的地方,所以无论您提出何种条件做交换,在下一定都尽力而为。」苑雪华的想法丝毫没有动摇。
「年轻人我信不过,条件就多一些,你若能一一完成,我才能答应你的请求。」
「在下言出必行,您请说条件吧。」
无常怪仙打了个呵气道:「我这地方天气总是闷热,听说皇帝有个寒玉枕,睡起来清凉无比,你们就把那玩艺儿弄出来孝敬我吧。」
苑雪华道:「这件事不难,请你说下一个条件。」
「上年纪了,脑子转不了那么快,等你们把寒玉枕拿来我再说下一个条件。我累了要休息,你们滚吧。」
苑雪华明白无常怪仙是要试试他们的能力,他们若连第一个条件都做不到,他大概就不会管这档子事了。人家出言赶人,他们也不好再赖著不走。于是他抱著释然原路走山去,奔赴京城盗宝。
一路上释然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问他,他只说是因为听了无常怪仙讲的那个故事,心中为那对男女难过,倘若无常怪仙对苑雪华提出类似的要求,不知他会如何应付。苑雪华却笑道:「释然你不用担心,我现在还没有结婚,没有老婆孩子,他那招行不通的。」
「那阿颜呢?」释然小声问道。
苑雪华却假装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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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距京城有一段距离,苑雪华和释然来到皇城的时候,已是春末夏初的时节。
释然连夜绘了一幅紫禁城的详图,那是他在家中藏书楼里曾经抄过的一张图,虽是十年前的旧版本,但是重要的宫殿布置与现今并无分别。苑雪华按照地图摸进皇宫,却发现那寒玉枕锁在禁库之内,重兵把守,机关重重。苑雪华知道大内高手如云,他不敢贸然行事,又折转回来与释然商量办法。
释然想了想道:「咱们再等一阵。等到天气酷热之时,皇上一定会取了寒玉枕出来用,他不可能一整天都不离开枕头,只要趁皇帝上朝,去寝宫盗宝,那时高手应该都在皇帝附近,咱们去寝宫自然就容易得手。」
释然这招果然奏效,秋初之时京城里就传出皇帝玉枕失窃的消息,而释然和苑雪华带著宝物已再度进川。
「不错,不错。没想到你们动作这么快。」无常怪仙开门把寒玉枕卷进屋内,关起门来又道,「现在我就说第二个条件。应秀颜你认识吧?」
苑雪华心中一颤,强做镇定道:「在下认得。」
「听说你与她有一段旧情。」
「不,是一段旧怨。」苑雪华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我不管是什么。应秀颜今年底就要远嫁关外。本来说年初成亲,可惜她死活不愿嫁,装疯卖傻半年,对方等不耐烦说是疯是傻一样娶,今年底完婚。江湖传言应秀颜是忘不了旧情人,你当面跟她撇清关系,一刀两断,免得她婆家再误会她。」
无常怪仙这几句话说的清闲,却似一把钢刀Сhā进苑雪华的死|茓。应秀颜装疯卖傻不肯嫁,难道是为了他?难道她一直是爱他的?带著一大串疑问,苑雪华精神恍惚地离开蜀中。
苑雪华和释然尚未赶到江南之时,就听说应秀颜已经被迎亲的队伍接走,再有十天就要抵达黄河渡口。
浩荡车队离开江南,北行景物越见苍凉。
应秀颜终日默坐车中,似是无喜无忧。其实她是被强行灌入了散功安神的药粉,让她无力再做出任何疯狂的举动。
这一日行至黄河渡口,轿帘被肆虐的狂风掀开,她看见了一个人。那个她在心中曾想过无数遍,不知是爱是恨却是根本无法遗忘的人。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支撑,竟然站起摇摇晃晃地向著那个人走去。
五年不见,她仿佛变了很多。如果从前她美如一朵粉红的荷花,那么现在她的颜色已转为深红。越发有一种沉香的魅艳,令人心悸神夺。过去那一抹粉红仍在,却已退到了花叶边缘,偶尔闪动在她眼底眉梢。
苑雪华默默地看著她。
应秀颜凝望著他,眼神奇特,忽然扑进他的怀中。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我好想你,我发誓再也不会骗你。我是爱你的,真心实意地爱著你。」她那样紧紧地抱著他,幸福汪洋般淹没了他,令他觉得所有那些伤害,不过只是痛楚却美丽的花开。
但是晚了,现在才说已经晚了。苑雪华慢慢推开她,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我可以原谅你,但是我不会娶你,因为我已不再爱你。祝愿你和你的新郎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最后这句他是朗声说出,让围著他们怒目而视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应秀颜一愣。苑雪华看见她雪意脸颊,火一般目光。他忽然觉得他已将成灰烬,再无力量控制心神。他脑中似有急雨嘈嘈而落,胸中浊浪翻腾,那一刻他分明见她脚下心血四溅,是被践入尘埃踏成齑粉的心。
她再次扑入他的怀抱,他无法抗拒。于是一把匕首深深地刺入他的胸膛。耳畔传来她虚无飘渺空灵绝望的声音:「除非你死了,否则我不会嫁给别人。你是我的华大哥,我永远是你的阿颜。」
她的匕首从苑雪华身上拔出回刺自己的时候,被一条长鞭卷走。柳家堡少堡主柳镜收回长鞭,把匕首远远抛开,冷冷地盯著那一男一女,他就是应秀颜的未婚夫。
「来人,把那个男的杀了。」柳镜再次扬鞭把应秀颜卷入怀中,点了她的昏睡|茓,径自骑马走开,在他眼里苑雪华已经是个死人。
苑雪华忽然醒悟,眼中寒芒暴涨,拔剑在手,凛然杀气刹时逼退四周围攻之人。
「是情丝剑。」柳镜阴森冷笑,「夺剑一定要灭口。这回你是绝对不能活了。」将应秀颜抛回轿中,挥鞭直袭苑雪华面门。
苑雪华胸前血流如注,剑意却依旧从容,衣袂飘然间逼退了左近闲人,迎上柳镜诡异灵动的长鞭。柳镜却不急于求成,鞭身上下翻飞,只是封住苑雪华所有退路,消耗他的体力。他知道苑雪华胸前伤势不轻,断然支撑不久的,只需等他力气耗尽,他再送他一程不迟。
苑雪华的视线渐渐开始模糊,他忽然想幸好这次把释然留在客栈,要不然此时定会无端送了性命。他已经完全清楚对方的用意,柳镜那种人或许不会在意情敌,但是他绝对不会放过情丝剑。他是要趁这个大好的机会夺剑灭口。此次柳家堡人多势众,苑雪华孤身一人重伤在身,看来今日必死无疑。
忽然凌空飘下一个身影,黑衣蒙面杀入战团,招式驳杂怪异,似乎不是中原路数。那人赤手空拳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夺下众人兵器,揉成一团废铁丢向柳镜,柳镜匆忙撤鞭招架,那人却一把抱起苑雪华飞身而去。
客栈中释然对灯枯坐,苑雪华非要只身前去拦轿解决问题,那便由他去好了。释然其实很想见他的二姐,但是他知道苑雪华不想别人看见他断情绝爱时的伤心。所以他留下来等,等来的却是满身血迹的苑雪华破门而入。
「释然,此地不宜久留。柳家堡的人要杀我夺剑,咱们需赶快离开。」苑雪华飞速点了自己胸前几处大|茓止血,身形踉跄,却拉起释然毫不迟疑地奔向附近的密林。
释然隐隐猜出原因,既然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他现在是苑家的仆人,就有责任保护大少爷安全。他扶著苑雪华躲进密林深处,抹去了来时的踪迹,又在四周布起一圈阵法,设好机关,再回来看苑雪华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释然屏气凝神听了听四周动静,确定柳家堡的人至少还需一段时间才能找到这里,便稍稍松了口气。他打来清水,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为苑雪华包扎好伤口。他的动作很轻柔,生怕痛醒他。
他听到苑雪华在昏迷中一直反覆地说著一句话:「阿颜,阿颜,请你原谅我……」
入夜,苑雪华开始发高烧。释然几次取水,却灌不进他嘴里。只好自己口中含了清水,口对口地喂他,止痛的草药充饥的野果也是如此喂入。释然双手撑在地上,小心地不碰到苑雪华胸前的伤口,含了草药,低头慢慢喂入苑雪华的口中。忽然他听到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