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歌知道释然定是害羞,也就不再勉强:「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吃好了,吃完叫我来拾碗筷。」
释然看看窗外,已经掌灯了:「姐姐,你们已经吃过了?」
「大少爷公门里的朋友在得月楼摆了酒席,刚才差人送了贴子,大少爷赴宴去了。我和剑舞自己随便吃了点,剩下些热的就拿给了你。」
「大少爷走的时候没说什么吧?」释然有些不安,脑子里回想著中午的时候苑雪华脸上高深莫测的笑意。
「倒是没说什么,兴许一高兴晚上都不回来了。你别惦记那么多,大少爷没回来你就先好好养伤吧。」
「嗯,释然知道了。」
琴歌离开正房,回到自己居住的东厢,剑舞正在她屋里捧著琴歌给苑雪华新做的袍子爱不释手。
「琴歌姐姐,这袍子做工真是精细,要我看江南天衣绣坊的手艺都让你给比了下去。怪不得这几年大少爷只穿你给他做的袍子。」
「妹妹取笑了。你没见大少爷只是在家里才穿我做的衣服,出去便换下来。」
剑舞作了个鬼脸道:「谁不知道大少爷一出门就是打打杀杀的,他哪里舍得穿著心上人缝的袍子出去?」
「好你个小丫头,敢戏弄起姐姐来了?」琴歌虽是又羞又气,心中却暗自欢喜,哪个女子见了苑雪华那样英俊潇洒武艺不凡的少年,能不心动?更何况是朝夕相处,一直伺候在身侧的琴歌。大少爷一直对她很好,每次出门回来都带礼物给她。琴歌天性温婉,不喜习武,大少爷也不强求,便请人教她琴棋书画,刺绣女红。她早已下定决心,这辈子除非大少爷不要她了,否则不管是作婢女也好、侍妾也好,她是跟定他了。
「反正姐姐早晚是大少爷的人。」剑舞笑得天真。
「小丫头鬼心眼倒是不少。天天舞刀弄棒的没个姑娘样子,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我就是要好好练武,将来才有能力保护喜欢的人。」
「你再练也比不上大少爷的。」
「谁要跟他比?大少爷有姐姐照顾就够了。我可不是为了他才练功夫的。」剑舞水灵灵的大眼睛转了几下,却藏不住半点心事。
剑舞微微一笑道:「你心里想著那个二少爷对不对?」
「嗯。」剑舞性子直率,脸色微红却不否认,「二少爷虽然身子不好,但是为人和气,比大少爷斯文许多。我若是有一身好本领,就可以陪在他身边,照顾他保护他,天天看见他的笑容。」
「唉,可怜咱们的大少爷,那么认真的教你剑法,却是在为别人做嫁衣。」琴歌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看著剑舞。
提起练剑,剑舞忽然想起释然,不知道他好一点了没有,她心里其实很过意不去。听说释然是没练过武的,来了苑家以后又吃了不少苦头。他身上带著伤,脸色那样苍白,却咬著牙跪在地上支撑了一上午。「琴歌姐姐,刚才你送饭过去的时候释然醒了吗?」
「那时候他刚醒过来,现下应该已经吃完饭了吧。」
正说著,琴歌听见了扣门声。声音很轻,显然敲门的人彬彬有礼。
「琴歌姐姐,释然吃完了。」
琴歌打开房门,见释然手中端著托盘,碗筷放在上面却是已经清洗干净。她接过托盘,又听见释然道:「释然的伤已经不碍事了,姐姐若是有什么劈柴打水的粗活,就交待释然去做吧。」
琴歌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酸楚,如此善解人意聪明乖巧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得到关爱?看他衣衫单薄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她便禁不住道:「外边冷,你进来坐一会儿吧。」
「没关系的,现下虽然天凉,还没到最冷的时候。释然想早点习惯才好。」
「那就多穿些衣服,小心受了风寒。」
释然神色黯然,低声道:「释然来苑家的时候没带别的衣服,原本有件玄衣前几天撕开包伤口用了。」
琴歌听他这样说不禁有些骇然,回想刚才去书房时,释然的被褥旁只有一套仆人的衣饰和一叠碎布。「难道你离开应家的时候,你的父母兄弟没让你带些东西吗?塞北不比江南,冬天很冷的。」
释然静静的笑了,眼里却是浓浓的哀伤,父亲走的时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家人们都只是远远地站著,想来也没有人愿意跟他话别,又有谁会送他什么东西呢?「谢谢姐姐关心,释然会很快适应北方的天气的。」
琴歌没再犹豫,回身取了一件斗篷披在身上:「你跟我去管事房一趟,领些过冬的衣裳。」
释然没有说话,跟在琴歌身后,心想苑家待下人真的不错,冬天还发衣裳。
到了管事房,管家苑忠不在,只一个执笔的小厮在整理账目。那小斯远远地见琴歌过来,赶紧笑著招呼:「这不是大少爷院里的琴歌姐姐嘛,今天怎的有空到这里来?」
「琴歌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要麻烦小白哥哥了。」琴歌笑吟吟地一记万福。
小白当然知道琴歌虽是丫鬟身份,却是大少爷眼里的红人,说不得将来就成了如夫人,自己可不能怠慢,忙道:「姐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白只要力所能及一定替姐姐办到。」
「不知道今年可有给府里的下人们置办新冬衣?」琴歌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小白面带难色地道:「去年才新做了一批,今年倒还没听上面提过。不知姐姐问这个做什么?」
「大少爷这里新来了一个小厮,没有过冬的衣裳,我便带他来这里问问,咱苑家可从不亏待下人的。」
「姐姐说的也是,我这就到库房里找找,看看去年有没有剩下的,先给他将就穿了。」小百是个热心肠,说完就去了库房,翻腾了一阵还真就让他找到了一套冬衣。「新做的那批没剩下的了,我只找到了这套,好像是几年前余下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穿?」
琴歌接过衣服看了看,想是这衣服在库里放得久了,落了灰尘还带著霉味儿,布面和做工都很粗糙,夹了薄薄一层棉花,勉强能御寒而已。有总比没有好,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衣服摊开在释然面前:「你看看合不合身,不合适姐姐回去再帮你改改。」然后回头对小白笑道,「我先替释然谢谢小白哥哥了。」
「他就是释然?」小白这才注意到琴歌身后的少年,静静的站著一身凄凉的味道。
「怎么了?」琴歌忽然想起老夫人一直在整治释然,不晓得会有什么变故,于是紧张地问,「是有什么规定,不让释然领衣服吗?」
「不是,姐姐误会了。」小白笑道,「只是我想起释然还没有领这两个月的工钱。」
「释然,人家问你工钱的事呢,你自己同他说好了。」琴歌把释然让到小白面前。
释然好像也有些吃惊的样子,结结巴巴地问:「我……我还有工钱?」
「当然,在苑家工作的每个人都有工钱的。你刚来每个月三钱银子,是现在领了呢,还是到年关再算?」
释然想了想问道:「琴歌姐姐这附近可有药铺?」
「离这庄子十里外的镇上便有一家。你问这做什么?」
释然不答,接著问道:「通常的外敷伤药大约多少钱呢?」
小白答道:「能用的大约一两银子一瓶,效果好的就贵一些了。」
释然轻轻抿了一下嘴唇道:「谢谢小白哥哥。这工钱我先寄放在这里,年关的时候再来领吧。」
琴歌却猜出释然的用意,原来他竟是想去镇上的药铺买些金创药,他背上的伤一定很痛吧,老夫人不让人给他敷药,再痛也只能这样挨著。可惜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是年关了,就算那时他领了工钱也买不起一瓶药。琴歌心中虽然同情他,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只好先谢过小白,带著释然就要回因园。
临出门的时候,释然忽然瞥见廊子上丢著一卷破芦席,便小声地问了一句:「那席子是要扔掉的吗?」
小白看了看道:「是啊,上午收拾东西的时候捡出来的,过会儿便和其他的垃圾一起丢掉。」
释然低著头有些羞涩地对琴歌道:「琴歌姐姐,您能帮释然一个忙把那席子讨过来吗?」
琴歌奇怪地道:「你要那破席子做什吗?到了夏天自会发新席子。」嘴上虽这样说,却还是帮著他把席子要了过来。
释然拿起席子,抖了抖灰尘,高兴地抱在怀里,微笑道:「谢谢琴歌姐姐,谢谢小白哥哥。」
回到因园,释然用抹布将破芦席擦干净,垫在褥子下面。又试过那套冬衣,虽然有些破旧也还能穿,小心翼翼地收好,却不知道该怎样感谢琴歌。他没有想到苑家会有人对他好,大少爷好像很讨厌他的,那为什么琴歌姐姐,还要这样照顾他呢?
琴歌和剑舞一直在东厢屋里聊天,也没派给释然什么活儿,释然落的清闲,就抓紧时间休息。躺在被褥里,真气运行周天,身体舒服了许多,竟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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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光还未放亮,释然便被人推醒。睁眼一看是苑雪华。
「快起来,跟我上山上去。」苑雪华的声音冰冷。
释然本来就是和衣而卧,赶紧起身把被子折好,跟著苑雪华出了房间。
苑雪华一言不发提起释然的衣领施展轻功向著后山奔去。
四下里雾蒙蒙的,远远的却见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初升的太阳就躲在山峰之后,隐隐的像火。来到近前才发现悬崖陡峭,几乎无路可攀,只几棵绽出崖壁的松柏,上面犹有未化的冰雪。
苑雪华没有停下,一提气纵身跃上一棵大树,手里虽然提了一个人,却丝毫减慢不了他上跃的速度。几番起落,他就带著释然攀上山顶。
太阳滚滚欲出,四野幽冥,云波万千,有如清奇天海垂顾人寰。
苑雪华把释然丢在一边,伫立在山峰之颠,痴痴地望向南方。距天空如此之近,仿佛远离红尘,苑雪华的眼神却说不出的凄凉悲苦。「阿颜!阿颜!」他忘情高喊,霎那之间,绝崖峰顶,人间天上,就只有这个名字余音环绕,久久不肯散去。
苑雪华回头寒寒微笑:「释然,你知道我喊的是谁吗?」
释然看著他茫然地摇摇头。
「是你的二姐应秀颜。」苑雪华咬牙切齿地说,「一个假装天真欺骗我情感的女人。」
释然一愣,随即想通了一切。记得三年前二姐离家,回来时被父亲大骂了一顿,听说是因为没有完成父亲交待的任务,之后二姐就再也没有出过她居住的院子一步。二姐一定是在离家的日子里认识了苑雪华,看样子两个人之间起了什么误会。应苑两家恩怨纠葛,再加上这一桩,怪不得苑雪华会如此恨应家的人。
释然思索间但见苑雪华开始舞剑。释然慢慢站起身,目光迷离。
不是因为苑雪华那震人心魄飘逸诡谲的招式,而是他手中那把璀璨耀眼神光离合的宝剑。看紫银色的剑鞘上精雕细刻的流云飞烟,那样深刻清晰,一定是情丝剑了。苑雪华的招式很快,释然却能看清楚,看清楚剑身,寒芒里发丝般纤细的钢丝紧紧缠绕在一起,顶端尖锐,下面却是无刃的,形状奇巧怪异。
苑雪华开始的时候舞的是苑家祖传的天地正气剑法,后来揉进他自创的新招,剑随心转,寒芒愈盛。释然发现剑锋竟有隐隐欲裂之势,难道那宝剑在真气催动下可以化为万千银丝不成?苑雪华内力绵长深厚,在年轻一辈中实数罕见,他舞了许久剑身仍未裂开。释然现在的功力及不上苑雪华,虽然心中猜测却也无法证实。
苑雪华偶然瞥见释然正盯著他看,神情恍惚,那眉梢发丝,星辰般的双眸,清秀的脸庞竟像极了男装时的阿颜。那不是阿颜,他的阿颜早就死了,他要击碎这惑人的幻象。不及细想手中剑锋一转,身影飘忽至释然面前。
释然不知苑雪华用意,忽然想到苑雪华是否要趁机试探他的武功底细,于是他不闪不避站在原地。剑锋寒气逼人,在释然胸前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鲜红一片。释然为了不让苑雪华察觉到他身上的反荡之力,强行压抑护体真气,却被剑上所附气劲顺势侵入,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苑雪华刹那间恢复神智,看了一眼释然,还好伤不致命。他不知道为何想起阿颜心头就会如此烦乱,刚才舞剑就是要发泄郁闷之气,却是越练越忘不掉情爱红尘,过往种种一幕幕闪现,挥之不去。
这到底是谁的错?问天天不应,唯冬日苍凉地悬著,光晕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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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歌和剑舞准备好了早饭,却看见大少爷抱著释然从外面回来。
苑雪华把释然随便撇在院子一角,面无表情地道:「琴歌剑舞,咱们吃饭吧。」
「大少爷,一早衙门里差人说下午刘捕头要登门拜访。」剑舞说了一句,眼睛却瞥见释然胸前湿红一片,人也昏迷不醒。
苑雪华心不在焉的答道:「昨天刘捕头请我吃饭是有事相求,他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让我想个法子帮他破解。我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好主意,今天他竟追到家里来问。」
琴歌也看见释然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少爷,今天早上您去什么地方了?」
「去后山练剑。」苑雪华转头看了一眼释然,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解决刘捕头那案子的方法,不禁微微一笑。
琴歌想定是大少爷练剑的时候误伤了释然,却猜不出大少爷为何轻笑。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想替释然求情,终究是不敢开口。
正在犹豫中又听苑雪华道:「琴歌,吃了饭你给释然包一下伤口。那小子的伤需好得快一些,要不然会耽误了我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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