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来是应秀颜的亲笔信,不看则已,看过之后应天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信上应秀颜提到柳家堡许多隐秘之事,本不为外人知,她也是使了一番手腕才打探到一些。柳家堡的禁地除了栽种有稀世名贵的药材,好像还是某个神秘门派的总坛,平时就是柳家堡的子弟也要特殊允许才能入内。柳承运和柳镜似是对禁地里所住之人敬若神明,双方关系复杂微妙。她曾想从柳镜嘴里套出些消息,但柳镜只说禁地里住的是他的表哥,也就是柳承运妹妹的私生子,别的再也不肯提。后来秀颜得知苑家欲用情丝剑到柳家堡交换「北冥幽莲」,她觉得这是挑起柳苑两家争端的大好时机。于是她趁苑致臻与柳承运在堡内谈判之际,偷偷跑去禁地放火,果然两家大打出手。可惜她行迹败露,柳镜虽然爱她,但保不了她性命,她只好趁乱逃离柳家堡。大火之后,不仅柳承运和柳镜都受了伤,禁地所住之人也好像伤得不轻,苑致臻下落不明,有可能仍在附近潜伏。柳家堡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追查失踪的少夫人下落,应秀颜才有机会秘密潜逃回江南。现在她人就在城外藏匿,先送了这封密信请求父亲把她接回家中。
原来柳家堡禁地的火是秀颜放的,虽然让苑家伤亡了不少好手,但是柳家堡若追查起来,他应家也绝对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柳家堡一气之下撕破脸,让他们应家吃不了兜著走。最明智的做法,应天笑应该马上去柳家堡缚荆请罪,或是把秀颜交给柳家任凭处置,不论如何都要斩断父女亲情,但是应天笑舍不得。他不忍心再伤害再逼迫自己的女儿。当初利用秀颜与苑雪华的感情想要弄到剑神遗书,差点让秀颜死在苑雪华剑下,事情没办成,女儿也心灰意冷,五年自闭家中郁郁寡欢。原本以为与柳镜的婚事能带给她幸福,谁知落得如今这步田地。其实他应天笑这个做父亲的绝对要对这些事情负责,他不能一错再错。于是他当场烧毁密信,瞒著众人悄悄将秀颜接回家中,安置在密室休养。
之后柳家堡多次致函江南应家询问应秀颜下落,应天笑见那些信中只说秀颜在柳家堡禁地失火的时候失踪,并未点破实情,知道可能有挽回的余地,但是他仍不敢轻举妄动,回信坚持说秀颜没有与家中联系,他们也不知她下落。能瞒一时是一时,最好拖到明年西山决斗,等夺回「天下第一剑」的金匾,等释然回来,他应家就什么也不怕了。
于是应天笑就在这看不见的阴云和压力笼罩之下渡过了又一个新春佳节。
正月初七的早上,应天笑照例从那个带锁的柜子里取出给释然的生日礼物,把玩了一阵又放回去,心中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释然十九岁了,四年多没见,不知他长高了多少,应该已经是翩翩美少年了吧。释然的容貌才华再加上温和谦逊的性格,一定会迷倒很多女孩子吧。应天笑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的佳公子,十八岁依父母之命娶了第一位妻子,娶妻之后还不断有侠女追求,不得已陆续又娶了两位妻子,但是他最爱的女子洪晚情却与他有缘无份。长子明然能力一般,只相貌英俊而已,二十三岁娶妻,妻子是江南天衣绣坊主人的独生女儿,并非美女,但心灵手巧,两人各有所长婚姻美满幸福。次子逸然三子安然也在这两年分别与武林世家的小姐们订了亲事,男女双方都有一定感情基础,只等西山决斗有了好结果就完婚。不知道释然有没有遇到心仪的女子?应天笑想到这里不禁轻叹,可惜这些年来释然不得不留在苑家为奴,现在又被关在苑家的石牢里受苦,根本没有机会谈情说爱吧?十九年了,释然失去得太多,他这个做父亲的要怎样做才能给他补偿呢?
应天笑在院子里闲逛想要缓解烦闷的心情,远远的看见秀雯、林氏兄妹他们三个在院子里赏梅聊天,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应天笑不想过去打扰,又有些好奇想听听他们交谈些什么,于是在假山后隐住身形凝神细听。
「子莹姐姐,你今天怎么一大早起来就这么高兴,是不是有什么喜事?」秀雯与林子莹性情相投,早已成为闺中密友。
「不告诉你。」林子莹并非绝世美女,但是清秀端庄,最可贵的是温柔随和的性格,脸上总带著亲切的笑容,谈吐大方十分乖巧可人,才在应府住了不到半年时间,就已树立起良好的形象。她比秀雯年长一岁,心思机敏,又不失天真活泼,整天逗著秀雯开心。
「你不告诉我,我就问子远哥哥。」秀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企盼的望向一旁玉树临风的少年,「子远哥哥,你一定知道,告诉我子莹姐姐到底为什么这样高兴?」
林子远耐不住秀雯的温柔攻势,笑道:「今天是你子莹姐姐的生日。」
「今天是子莹姐姐的生日?你们怎么不早说,我都没有给姐姐准备礼物。」秀雯噘起小嘴,责怪地瞪著林子远,「你们早说出来,我就让家里给子莹姐姐好好办一桌宴席庆贺,现在再告诉恐怕都来不及准备了。」
「子莹的生日每年都过得很简单的,以前都是我们兄妹俩人吃一碗面而已。今天算你一个。」林子远安抚道。
「就吃一碗面这也太简单了吧,我们家兄弟姐妹过生日就算不遍邀亲朋,自家人也会坐在一起大吃一顿。」秀雯道,「头年我弟弟思然过生日的时候,在家里摆了十桌酒席,还请了戏班子来助兴,可热闹了。子莹姐姐过生日就算不请戏班子,至少要摆几桌酒宴热闹一点才行。」
「不用那样大废周章吧?」林子莹道,「我们毕竟不是你家里人。」
「怎么这样见外?」秀雯脸上浮出一层红晕,「人家,人家就快嫁给子远哥哥了,过一阵你就要叫我嫂嫂了,当然要关心你才对。」
「现在你们还没成亲,我才不要叫你嫂嫂,你明明比我小。」林子莹打趣道,「今天现操办肯定来不及了,再说这两天里里外外都很忙,还是咱们三个人简简单单地去吃面吧。」
「不行,子莹姐姐咱们不如拖后一天,我这就去找父亲说,明天为你庆祝生日。」秀雯仍然不依不饶。
「秀雯,我们已经在你家打扰了这么久,怎么再好意思麻烦你们为子莹操办生日呢?」林子远毕竟年长几岁,知道秀雯小女孩心性,又怕一口否决让秀雯不高兴,于是委婉道,「不如这样,子莹生日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的,你兄弟姐妹里面有没有正月过生日的?就让子莹与他一起过,凑个热闹。」
秀雯觉得这个主意也不错,两个人一起过生日岂不更热闹?可是她想来想去也找不出兄弟姐妹里谁是正月的生日。她依稀记得听大夫人提过,她有个哥哥是正月生的,大姐二姐嫁了人不作数了,大哥是九月初,二哥是六月末,三哥是四月的生日,弟弟是腊月底,小妹是五月中,好像就自己的生日还近点,二月十七,这也差了一个多月。她心里思索,嘴上嘀咕:「难道是四哥,没什么印象啊。」
「秀雯,你还在想啊?要没有就从简好了。」林子远微笑道。
「谁说没有?我四哥释然的生日应该是正月的。」秀雯不服气道。
「你还有个哥哥叫释然,怎么一直没见过?」林子莹好奇地问,他们兄妹在应府已经住了大半年了,除了见过明然、逸然、安然、思然,还真没听人提过释然。
想起释然,秀雯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凄美淡寞的身影,比起其他几个兄弟,释然的相貌是最出众的,绝世的容颜让姐姐妹妹们都不禁有些羡慕,可惜他天生七阴绝脉,无法习练正统内功,受到父亲的冷落疏远,母亲早亡无人关爱维护,一个人孤苦伶仃日子很不好过。「可惜他还在塞北苑家,四年多没见了不知道怎么样了。」
林氏兄妹出道才三年,于五年前应苑两家西山决斗的具体情况并不十分清楚,只大致听说最近这次又是应家败北,应天笑如约将一个儿子输给苑家为奴,想来就是这个释然了。释然在应家不受重视,再说输给苑家为奴这件事有不光彩,所以他走了之后更少有人提起。林氏兄妹便无从知晓。
「释然是正月的生日啊?」林子莹道,「既然他现在不在家里,这酒宴也就不用操办了,咱们还是从简吧。」
秀雯神情忽然有些落寞:「四哥以前在家中的时候,父亲也好像从没给他庆过生日。」
「怎么会这样呢?」林子远不解地问。
「四哥好像很不讨父亲喜欢,平时一个人住在一个很荒僻的院子里,没有人伺候,跟著家里的仆人吃饭,还经常受到父亲的责罚,怪可怜的。」秀雯叹了口气,「也许他离开家里会好一些吧。」
林子莹不想秀雯浸在伤感之中,于是道:「对了,秀雯你的生日不是二月里吗?」
林子远也猜出妹妹的用意,接口道:「是啊,不如你们姐妹俩儿一个往后错两天,一个往前赶赶,在正月末或二月初和著办生日宴,倒时一起热闹。」
林氏兄妹扯开话题,边哄边逗,三个人说说笑笑,迅速把刚才的伤感抛去。
他们可以忘得掉,应天笑却无法忘记,无法不心痛。今天也是释然的生日啊,从来没有为他庆祝过。每年的这一天释然都会很伤心很失望吧?记得把释然领回家中的第一个正月初七,释然六岁生日那天,他认认真真地在房里完成一天的功课,应天笑去巡视过几次,释然都好像有什么事情想要对他说。一直到晚饭前释然才鼓起勇气小声地向父亲说出口:「父亲,今天是孩儿的生日,孩儿想去看看母亲。」应天笑当时强装冷漠道:「是吗?为父知道了。不过现在你还不能去看你母亲。」没有更多的解释,应天笑转身离开。他是不忍心看释然那时伤心失望的神情。从此以后释然再没有向父亲提过任何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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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正月初七,千里之外塞北苑家。
积雪沉沉,压弯树枝,时而听到清脆的断响。
释然静坐在石牢的地上,铁链依然紧锁四肢,身上那唯一的一件衣服早已破烂不堪,遮掩不住他前胸后背腿上手臂上深深浅浅的伤痕血口。寒冷痛楚的感觉早已习惯,释然的脸上甚至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因为他想起他刚来苑家那年的正月初七,他的生日,他收到的那些礼物,只用想一想那种温暖就足以填满心房。很难忘的幸福时光,他曾拥有过一次,就已不枉此生,别无奢求。
苑雪华每到月圆之时必会来石牢取血,用匕首或小刀划破释然的肌肤,挤压伤口攒够满满一碗鲜血才走。苑雪华故意避开释然身上的大血管,因为他从不给释然包扎伤口,如果割破大血管失血过多释然可能会有性命危险。他恨释然但是现在不能让释然死。释然也应该很恨他吧,苑雪华想,除了每月取血时给释然造成的痛苦,他还会隔三差五无端地跑来石牢殴打释然。他这样做是为了让双方都不再留下一丝情意,他不能爱释然,他想释然也不会爱他,所以他宁可让释然咬牙切齿地恨他,至少这样释然不会忘了他。
苑雪华有的时候也会很恐惧,他害怕释然会突然消失,这样虽然西山决斗就此取消,应家名誉扫地,但是雪香的病也无望痊愈。释然的武功应该不再他之下,石牢铁链绝对拦不住,但是释然一直没有逃走,甚至甘愿日日忍受非人的折磨,这到底是为什么?苑雪华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他没有勇气承受答案。
苑致臻失踪将近四个月毫无消息,今年秋季的西山决斗九成是要落在苑雪华身上。所以他也无心思再想别的事情,抓紧一切时间练剑。苑家新创的那套剑法他已练成,这几日开始钻研卡巴索前辈抄录的剑谱。但是有些招式十分玄奥,他曾见释然与紫衣人打斗时用过,他自己却始终无法融会贯通。苑致臻又不在,病弱的弟弟,年迈的奶奶,武功平平的母亲姨娘,没一个人可以跟他讨论高深的武功,更别提能指点他迷津。他郁闷烦恼,不自觉地又走到石牢门口。
苑雪华忽然记起今天是释然的生日,往事如烟似梦,现在两个人的情已尽,只剩下刻骨地恨了吧。石牢的门没锁,哑仆正在里面,从托盘里端出饭菜。
释然看见苑雪华进来,只是轻抿了一下嘴唇,放下碗筷,表情淡漠。
「你,先把饭菜拿出去,退到一旁。我问完事情叫你,你再进来。」苑雪华把哑仆遣出石牢,回手将铁门关好。
释然沉默不语,低头跪在地上,似乎等待著即将到来的残酷折磨。
「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苑雪华严肃道,「如果咱们两个比剑,赢得会是谁?」
释然抬头惊讶地看著苑雪华,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才淡淡道:「如果你还没有练会卡巴索前辈留下的剑谱,那么赢得人应该是我。如果你练会了,但你的内力不及我,你还是会输。」
「啪!」的一声脆响,苑雪华狠狠一掌掴在释然脸上,心中气恼却也明白释然的话不假。他这几次殴打释然的时候,释然虽然不还手但是运内功护体,木棒很容易打断。后来他换成铁棍打,铁棍也会被反荡的真气震折,释然的内力进境飞速,早已超过常人的想象,达到深不可测的地步。释然似乎也意识到这点,挨打的时候故意撤回几成力道,保证铁棍不会再被震断,因此多受的痛楚就只有咬牙挨著了。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你比剑的。」释然抹去唇角的血迹,淡然道。
「我爹失踪了,这次西山决斗也许会是我代表苑家出战。为公平起见,你父亲可能会让你们兄弟中的一人迎战。」
「就算家父不出手,他也决不会让释然担当如此重要的任务。」释然的眼里含著浓浓的哀伤,口气却十分轻松,「在家父眼里释然是一无是处的废物。释然有那么多出类拔萃的哥哥,家父随便选哪个都可以,轮不到释然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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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雪华解下腰间的一把铁剑,那是苑家子弟经常用来训练剑术的武器,除了剑不开刃,剑身略厚重以外与真剑无异。他把剑柄递到释然身前:「跟我比剑,只要比过,不论输赢,之后你都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
释然并不接剑,静静地跪在地上,不言不语。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苑雪华被释然淡漠的态度激怒了,大声喝问。
「释然听得很清楚。释然哪里也不想去,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早点死。」释然微微一笑,「所以根本没必要与你动手。」
苑雪华把剑柄转回手中,缓缓向前刺出一招。招式虽慢,却暗含了九重变化,彼动则己动,迅速化为万千剑影,封杀一切攻势。这是卡巴索记录的剑谱上的一招,威力不容忽视,但是苑雪华并没有完全练会,九重他只能化出七重。他现在忽然使出这招,是想逼释然动手,同时通过动手过招使自己能有所感悟提高。
释然的右手微微抬起。
苑雪华心中一喜,原本以为释然还会不为所动,没想到他竟有反应,难道释然想通了?他手腕一抖,幻化出第一重剑影。
释然的手从右向左移动三寸,牵动手腕上的铁链轻响,他平平淡淡出指一点,正是苑雪华所使招式的死门。若释然此时手中有剑,反手攻出必可抢占先机。但是释然手往回收,似乎并不想继续打斗。
苑雪华当然看得出自己的招式已被封死,但害怕释然就此收手不比,急忙变招向前强攻。这招是他苑家新创的剑法,与卡巴索记录的剑谱中的一招十分相似,却少了平和,多了几分霸道。
释然之前并未见过此招,轻轻一皱眉,本要收回的右手迅速从胸前平推而出,转手腕画了半个圆,却忽然停顿一下,用小臂甩向苑雪华的剑身。
苑雪华先是一惊,因为释然的动作正点出此剑招的破绽。但是他不明白释然接下来的动作,难道是顺势的攻击?他以不变应万变,只是撤出三成力道,以备不测。
释然的动作很快,转瞬之间手臂已经与苑雪华的剑身相触。苑雪华来不及反应,就已听到一声脆响。仔细看时发现释然的右手臂已被铁剑弹回,软软地垂下,拴在手腕上的铁链被真气震荡,久久不能平静。
释然紧咬下唇,显然是强忍痛楚。
苑雪华却是握著剑呆在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问道:「你竟然故意折断自己的手臂?」
「是刚刚和你过招的时候,被你打断的。」释然的语气很轻松,仿佛断掉的不是自己的骨头。
「是你使诈,诱使我打折你的手臂。」苑雪华怒道。
「这么荒谬的说法有人信吗?现在我右手骨头断了,至少最近这三个月没能力与你过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