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登科走进悦来茶馆时,陈冰如正坐在里边喝茶,陈冰如并不急着说话,她知道,眼前这位爷虽说是登高的亲弟弟,却是另一条道上跑的车。办事之前,她要尽快搞清楚他的来意。这几天,诸城县里笼罩着一种可怕的气氛,陈冰如已经嗅到了血腥味儿。爹整天不回家,泡在县尉衙门里和一帮捕快密谋着什么。不用说,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陈冰如预感到这事儿可能和登高有关,但爹那边篱笆扎得紧,她想打探一下情况都办不到。就在这种敏感的时刻,登科来了,陈冰如的『毛』孔顿时张开了,她想从中获取些有用的消息。
陈冰如喝够了茶才放下茶杯,对着登科笑笑说,登科,你父母都好吧?登科也放下茶杯,叹口气说,别提了,我爹都快不行了。陈冰如一惊,马上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又闹土匪了吗?登科说,闹土匪倒好,几个钱就打发了,眼下是闹革命党,都闹到我家里头了。陈冰如知道缘由了,一笑说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这样,这好办,你到县尉衙门递张状子就完了嘛?眼下,我爹他们天天都在抓革命党,抓起来杀了,一了百了。登科说,问题就在这儿,这革命党不是别人,是我哥呀,你不会说,你不认识我哥吧?陈冰如不动声『色』地抓起茶杯,轻轻地喝一口茶,慢慢地说,认识如何?你连我也要一起告吗?我可不是革命党,这你要搞清楚。登科赶紧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革命党吗?我来找你,主要就是想救救我哥,我觉得他滑得太远了,再不救他,要出大事哩。陈冰如不以为然地说,能出什么大事呀?登科说,陈小姐,我叫你一声姐,你得应吧?好歹你和我哥……陈冰如咳嗽一声,打断了登科的话头。陈冰如说,登科,你想说什么?直接说!登科说,我就是想让你出面,劝劝我哥,不要再闹什么革命了,再闹下去,我们叶家得败,我哥的命要丢,弄不好,连我们也得一起完蛋。这不是小事,是大事。姐,你帮帮我吧!
陈冰如不说话,而是耐心地给登科倒上新茶。茶香缭绕,沁人肺腑,陈冰如的嘴角轻轻地抿了一下,眼睛里闪动着『迷』人的波光。她还是想把说话的机会让给登科,只有登科把话都讲透了,她才好做出相应的决定。
登科知道,这位陈大小姐在和自个儿玩家教。多余的话不说,出格儿的事不做,这就是大家闺秀风范。不过,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直规。我不能让你牵着鼻子走,该说的话,我一定要说出来。凡事都有个目的,你的目的是静观其变,我的目的是拿到钱,或者拿到生意。至于能不能达到目的,那要看运气,要看造化,要看谁能胜过谁。
登科说,陈小姐,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是亲戚了,对吧?陈冰如说,这又如何?登科说,如果我能叫你一声嫂子,那是我的荣幸。陈冰如一笑,婉转开口说,这要看天意。登科说,要看天意倒是真的,陈小姐,你可能也知道,现在诸城正闹革命党,闹得很凶。官府很可能要有大动作,我今天来,就是想和陈小姐探讨一下,下一步,我们叶家该如何处置啊?陈冰如心头一震,她知道,登科要向她摊牌了。
这话本来是她想说的——万一抓革命党,叶家该怎么收场?从种种迹象分析,叶登高是革命党,已属板上钉钉,毋庸置疑了。那么,一旦朝廷剿除革命党,叶家必有大祸临头。怎么办?她想说服登高退出革命,可那几乎没有可能。登高势必要革命到底,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半途而废。那么,现在她能做的,无非两个方面:或者保全叶家的资产,或者保全叶家的生命。如果朝廷追究登高的革命党罪过,很可能会株连九族,到时候,叶家满门难逃其咎。现在好了,登科来了,若二人联手,也许会让登高让步。哪怕他让一小步,事情都有回旋的余地。说实话,陈冰如并不赞成革命,好好的朝廷,好好的皇上,父亲好好地做着诸城县令,改什么朝换什么代呢?换一个朝代敢保就好吗?若是换汤不换『药』,还费那劲儿干吗?再说,革命的代价太大了,这几年,朝廷杀了那么多革命党,甚至连革命党的家属都不放过,万一杀到登高头上,破财丢命,连累亲友,值吗?就凭登高留学东洋的学历,凭他可靠的人品和精明的才干,三五年后混个出人头地,绝对是老现成。可他放着金光闪闪的前程不要,却死抱着丢命的营生不放。
陈冰如认为登高傻,革命就是丢命,还革个屁命?为此,陈冰如决定给登科一个好态度,促使他跟自个儿合作,这样,对付登高的胜算就大了。陈冰如说,登科,你哥跟你说过我和他的事儿了吗?登科说,说过,他对你很敬重。陈冰如一笑,说那好,那咱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登科说,是的,我盼着叫你一声大嫂呢。陈冰如红了脸,说到时候别嫌这个大嫂厉害就成。登科说,再厉害也是自家人,老嫂比母,你尽管厉害就是。陈冰如说,你来,有什么事找我?登科说,只有一事相求,就是求你买下我们叶家在诸城县里所有的生意。陈冰如说,这没问题,榆树街府绸铺子已经在我手上了,你们家还有什么生意?你说说看。
登科便一一说出叶家在诸城县里的生意:除了榆树街府绸铺子,还有后街的兴隆皮货行、马前街的兴隆客栈、府前街的兴隆饭庄、菜市口的兴隆典当行,另外还有与人合开的三家澡堂子……都是日进斗金的好生意。登科已经粗略地算过了,这些生意要是一口吃下来,大约八到十万龙洋。
陈冰如吓了一跳,都说叶家有钱,原以为只是小打小闹,今天才知道,叶家是属螃蟹的,肉在里边呢。这么大一笔生意,凭她那点私房钱,是断断吃不下来的。这事看来一定要让父亲知道,只有动用他的财力,才能通盘拿下。陈冰如说,我钱不够,你能帮我出多少钱?登科清楚,要想从陈冰如手中套现,必须赢得陈冰如的好感。此时决不能小气,毕竟前途事大,有了前途,还怕最终没钱?登科解下腰间的钱袋,不无戏谑地说,都在这儿了,只有五百个龙洋。陈冰如笑了,抓起那袋龙洋掂了一下说,这哪儿行啊,九牛一『毛』呢。
接下来的气氛,变得十分融洽。登科替陈冰如换了一壶新茶,又送上了事先买好的一盒日本香粉,外加一把日本塑料梳子。这两样东西都是陈冰如十分喜爱的,陈冰如笑容满面地说,登科,谢谢你呀。登科说,都是自家人,谢什么,以后遇到好东西,我一定买来,孝敬嫂子。登科不动声『色』地换了称呼,陈冰如居然充耳不闻。
临别时,陈冰如忽然说起一件事,让登科顿时眼睛一亮。陈家有个表舅,在济南府尉衙门做捕快头,最近上面要查革命党,原来那些只会欺压百姓的捕快自然没用,所以,全省上下都在急招懂武功的捕快,陈冰如知道登科一身武功,便建议登科到济南去试试,关系由她协调。登科站起身来,深做一揖说,承蒙嫂子成全,日后登科一定厚谢。
出了悦来茶馆,登科几乎要跳起来了。如果能进济南府尉衙门当差,那可有了用武之地。凭他的本事,三五年混出模样绰绰有余。只要进了官府,他有足够的能力摆平所有的上司。说穿了,官府就是钱的世界,有钱,便会路路通畅。
登科带着何黑子去了祥记大车店。掌柜的不在,店小二见到登科,马上溜进里间。少顷,一个肥头大耳的矮胖男人走出来,上下打量着登科。登科明显地感觉到此人的敌意。那矮胖男人说,你就是叶少爷?登科掸了一下裤脚,说正是,你有何贵干?矮胖男人说,还真有点儿事,这不是祥记大车店刚换了掌柜吗?以后就是由兄弟我——小姓梁——来执掌这家店,我查了一下账目,叶少爷还欠着本店九百五十个龙洋,今个儿你来了,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还这笔钱。咱是小本买卖,你一家欠我们九百多个龙洋,咱担待不起不是?登科的脸腾地红了,他拧起眉『毛』问,你说什么?哎,我没听清楚,你能不能再说一遍。身后的何黑子担心地望着矮胖掌柜,他真怕这家伙不知深浅,若真的再说一遍,那他可要吃大亏了。
矮胖掌柜不知死,居然又说了一遍。他那张油脸在登科眼里,比猪『尿』胞还难看。登科暗运一口气,突然飞起一脚,踢在矮胖掌柜的下巴上,那人惨叫一声,仰面摔倒。店小二刚要去扶矮胖掌柜,登科迁怒于他刚才的通风报信,顺手揪住店小二的辫子,一提一送,店小二已经飞出两丈开外。登科上前几步,拉起矮胖掌柜,转身一记摆莲腿,矮胖掌柜居然像一根木头一样,破窗飞出窗外。这一下太狠了,矮胖掌柜再也没能爬起来。何黑子从窗户探出头,见那矮胖掌柜口鼻流血,全身抽搐,只有翻白眼儿的份儿了。
正放浪间,杜捕快带着一群手下踢门而入。身后一人对杜捕快嘀咕说,就是他打你堂侄儿。杜捕快暗自咬牙,大声问,你是何人,为什么在此撒野?登科冷冷地反问,你是何人,敢管老子的闲事?杜捕快按着刀把,挑着眉『毛』说,呀嗬,还有这样跟我说话的?老子是本县捕快头儿,神刀杜捕快就是本人。来呀,给我锁上,带回衙门。
几名小捕快扑上来,甩出铁链套在登科头上。登科双手各拉住铁链两端,身子一拧,两伙儿捕快就撞在一起,惨叫不止。杜捕快一惊,抽刀在手大叫,你还敢拒捕?登科侧转身子,一脚飞出,那杜捕快虽说也练过几天功夫,哪抵得住登科的神腿,未及反应,刀已脱手,人也摔到墙上。登科跟进一步,踏住杜捕快的脖子,稍一用力,那杜捕快就昏厥过去了。
有机灵的捕快钻出人群,溜出门逃走了。没过一盏茶的工夫,门外又涌来了一队绿营官兵,为首的一名千总,舞弄着一把腰刀叫嚷,围起来,不能让他跑喽。待手下的兵丁摆好阵势,那千总便高声叫阵,喂,里面的,出来,快给爷滚出来。
登科照例掸了一下裤脚,不紧不慢地往外走。门外是一条宽阔的大路,黄昏时分,路上行人稀少。登科跨出祥记大车店,见那伙官兵已在门外一字排开,前排荷刀,后排持枪。千总按着腰刀把儿,怒目而视。千总见到登科,大喝一声,你是何人,还不跪地受死?登科淡然一笑说,受死,就凭你吗?千总上前一步,威胁道,再不就缚,来呀,弓箭手准备!一群弓箭手上前一步,弯弓拉箭,瞄准登科。登科连翻几个跟头,早混迹于官兵队伍中。只听一阵哭爹喊娘,上百人的官兵队伍顿时『乱』了套,千总刚要上马,被登科拿住脚踝,掀倒在地。登科扒下千总的布鞋,一连打了千总一百多个耳光。千总跪下来,抱住登科的腿讨饶说,大爷,饶了小的吧,小的服了。
这时,一个人趴在千总耳边说,大人,这人我认得,他是陈太爷的亲戚,我们惹不起。千总马上拱手道,好汉,我们不打了,不打了,能不能饶过小的?登科见那千总还算识趣儿,便放开他,让他收拾残局。千总让手下没受伤的兵士买来酒菜,又把杜捕快和祥记大车店的掌柜扶起来,整理好破碎的门窗,然后千总等人便围着登科,喝起酒来。
这千总姓任,大号任志,年长两岁,自称大哥。杜捕快居中,自称二哥。矮胖掌柜姓梁,比杜捕快小几个月,自然位三。登科最小,行属第四。四个人越唠越投机,带着酒兴,便拜了把子。任志说,以后,凡是在诸城县境内明火执仗的事,都包在愚兄身上。杜捕快说,凡是司讼事宜,包在不才身上。矮胖掌柜说,凡是吃吃喝喝玩玩耍耍,都包在在下身上。登科则说,凡是打打杀杀,任大哥不好出面的事,都包在兄弟身上。
正喝得起劲儿,门外一阵闹哄,任千总出去一看,陈冰如带着几个衙役来了。任千总与陈冰如也很熟悉,急忙把人让到正屋里。陈冰如让矮胖掌柜老梁上前回话。老梁说,大小姐,你怎么来了?陈冰如说,听说这里闹腾得凶,来看看。登科赶紧说,嫂子,是兄弟酒后无德,现在没事了。陈冰如看了看登科,埋怨道,少喝点儿。喝酒就闹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知道吗?登科说,知道了嫂子。登科口口声声叫陈冰如嫂子,让在场的人都有些犯傻。陈冰如也不解释,说,你们继续喝吧,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陈冰如走出院门,任志才如梦方醒,他拉住登科叫道,登科兄弟,你怎么叫陈大小姐嫂子?杜捕快说,登科兄弟,这是怎么回事儿?矮胖掌柜老梁也说,兄弟,你叫我老板嫂子,可把我们叫糊涂了。登科喝下一杯酒,逐个看看这些新结拜的兄弟,慢腾腾地说,不知道吗?她是我大哥登高没过门的媳『妇』儿。任志瞪着眼睛说,你大哥是哪一个?没听说过呀。杜捕快毕竟是衙门里的人,马上拍着脑门儿叫道,噢,是不是那个留过洋的叶公子?登科慢慢地笑了,望着杜捕快说,我姓什么?我叫什么?杜捕快说,你姓叶,你叫叶登科——这就对了,叶登科,叶登高,可不是亲兄弟嘛。任志端起酒杯,攀住登科的肩膀说,来来来,既然越说越近,那还等什么?干了这一杯,干了,谁不干谁就是王八啊。
一时间,猜拳行令,『乱』成一团。
喝到耳热之际,登科便大诉其苦,说他无事可做,终日睡着迎春院里的井改子。任志忽然说,兄弟,你这么好功夫,怎么能窝在家里泡婊子呢?登科想起陈冰如说过的话,便说,我嫂子说过,让我去济南府当捕快。杜捕快说,那好啊,兄弟,不瞒你说,这年头,当捕快比当兵吃粮好得多。像老哥我,你看,就提着这把刀,一年随便也弄个千把两银子。小酒儿喝着,小娘们儿睡着,小钱儿拿着,透着一个舒服。如果陈大小姐真能让你去济南府,你一定要去,不行就使钱啊,钱不够,我这有,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哥哥没二话儿。登科兴致勃勃地敬了一圈酒说,行,有几位哥哥这番话,登科知足了,来,再干一杯。几个人都豪爽地喝酒,对登科更是恭恭敬敬,俨然登科已经高就济南府的捕快,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
出了祥记大车店,陈冰如直接回家。进了后宅,父亲居然还没睡,正在看一份上级通报。看到陈冰如进来,父亲便转过身来,看着她说,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