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登高走出旺兴农民学校门口,正好看到后山村的学生刘会宇和他媳『妇』吵架。这媳『妇』姓闫,名叫闫二辣,长着一张银盆大脸,却是小眼睛,淡眉『毛』狠狠拧着,薄嘴唇用力撮着,一看就是个刁蛮人。她盯着登高,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闫二辣说,叶大少爷,你说说刘会宇,俺公爹病了他都不回,这不是不孝吗?难道识了字,做了半个革命党就不孝顺老人了吗?登高和气地说,怎么会呢?革命,就是要去除那些不文明的行为,就是要和谐,要博爱。闫二辣挡在刘会宇身前说,是吗?可我怎么听说省城、京城砍了好多革命党,好好的,朝廷砍革命党干什么?朝廷怎么不来砍我?
登高一怔。
闫二辣这话说得够劲儿,很有代表『性』。很多农民都持这个观点:革命党不好,和朝廷作对,该杀!
可怜的人们,可悲的人们哪!登高差一点儿就大吼起来,可是,他咬紧嘴唇,一再劝慰自个儿,不要恼怒,要和气。你的一切举动都不是个人行为,都代表着革命党的形象。目前的情况很糟,闫二辣几乎就是那些不了解、不理解革命的落后农民的缩影。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和她碰一碰。这是两股势力的生死较量,其意义不能忽视。如果能说服闫二辣,那就能说服诸城众多的百姓,诸城的革命事业也能上一个大台阶。如果不能说服闫二辣,那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将被一个又一个闫二辣所淹没,所耗尽。再往深里想,闫二辣否定的不是你登高个人,而是你和你的同志所从事的革命事业。
登高上前一步,盯着闫二辣,眼睛里的烈火慢慢变成了亲切,脸上也挂着优雅的微笑。登高扭头叫,和尚,出来。和尚应声跑过来,问有什么事儿?登高说,和尚,搬张小桌子,两个凳子,我要和刘大嫂唠唠磕儿。和尚很快搬来了桌凳,还加了茶水。登高让闫二辣坐下,才委婉地说道,大嫂,你刚才说,革命党动不动就造反,动不动就和朝廷作对,可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革命党难道不懂做人的道理吗?他们的命难道是韭菜?割了头,还会长出一个来吗?闫二辣瞪了登高一眼,大声说,这我怎么知道,你是革命党,应该我来问你呀。登高哈哈一笑说,说得好,应该问我,是应该问我。那好,今天我就和你说说,什么是革命,什么是革命党,革命党为什么要选择造反?好吧?闫二辣却把脸一板说,叶少爷,你不用给我灌『迷』魂汤,我不懂这些,也不想懂这些。我一个女人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跟你们去做砍头的营生?扯淡嘛。登高大声说,这怎么是扯淡呢?今天,我要好好和你说说,你们的天朝,你们的皇帝,是怎样把你们拖入灾难的。闫二辣不屑地说,我没工夫,我还要回去打场呢。玉米和豆子,都得拾掇出来,都得晒干收好,准备过冬呢。登高忽然怒火中烧,他猛地站起来,冲着闫二辣大吼一声,你除了种你那三分地,你还知道什么?你眼看就当亡国奴了,你还不知耳后天鼓响吗?闫二辣吓了一跳,她想跳起来骂人,想扑上去抓登高的脸,可是,她突然想起来,这不是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刘会宇,而是赫赫有名的叶家少爷,骂了人家抓了人家,是要经官的。闫二辣只能涨红着脸,尴尬地说,叶少爷,你发什么脾气呀?不是你要和我说话嘛,你倒是说呀。
登高很快冷静下来,使个眼『色』给和尚,机灵的和尚打圆场说,刘大嫂,来来来,喝茶,喝茶嘛,这是今年的秋茶,刚上市,味道鲜着呢。闫二辣望着和尚,眼泪儿都要下来了。闫二辣说,和尚兄弟说得好哩,你说你们叶少爷那个凶样,像要把我吃了。你去访听访听,我闫二辣为什么叫二辣?不就是厉害吗?我要不是看在我家刘会宇的面子上,我非抓烂他的脸不可。和尚说,是是是,叶少爷不知深浅,怎么能和刘大嫂大吼大叫呢?不过,刘大嫂,你也不要只顾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了,叶少爷有一样没骗你,那就是你这地呀,马上就要种不成了。闫二辣急了,揪住和尚说,那可不成,地是我家的命根子,怎么种不成了?和尚一指登高,老谋深算地说,你问他。
登高看看闫二辣,又看看刘会宇,再看看一脸殷切的和尚,千言万语汇集在嘴边,可他却不知到底从哪儿开始。怎么办?刘会宇这样的农民,总得走进革命队伍,革命队伍才能发展壮大。那么,办法只有一个,就是革命者要走出象牙塔,走到贫苦大众当中去,把革命的真相原原本本地透『露』给他们,让他们产生觉悟,从而自觉自愿地走上革命道路。
登高笑了,对闫二辣说,大嫂,到你家去吃顿饭,你肯吗?闫二辣搓着手儿说,哎呀,叶大少爷要来家吃饭,那可好,就是没有好饭菜,怕叶少爷见笑哩。登高一笑,真诚地说,大嫂,言重了。吃饭是次要的,我就是想到你家,说不定还能帮你干点活呢。闫二辣一拍双手说,别说笑话了,叶少爷还能帮我干活?那不折了我的阳寿?登高笑着对闫二辣说,大嫂,我们走吧。
旺兴到后山村只有三里路,一路上,闫二辣显得异常兴奋,不时地和登高说东道西。登高一直和气地应对着,拐过一道山嘴,四个人很快就走进了后山村。
后山村并不大,三面环山,一面是一条弯弯的山路。山上有槐树,此时,槐树叶子并没枯黄,反而一派生机盎然。闫二辣说,槐树黄得晚,这东西很抗冻呢。登高说,对,只要有特殊的能力,就能获得不衰的生机。闫二辣没听懂登高的意思,诧异地问了一句,叶少爷,你说什么?登高歉意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自说自话呢。闫二辣笑起来,说,你们有钱人真有意思,好好的人,像个神经。登高慢慢地收起笑容,说,大嫂,是眼下这个吃人的『政府』,还有一大堆外国列强,把我们中国人变成了神经。你看,咱自个儿国家的银子都不够使,短短几十年内,就让外国人抢走了十多亿两,外加近两百万平方公里国土。闫二辣不笑了,盯着登高问,十亿两银子,能买下几个诸城县吧?登高说,差不多吧。闫二辣又问,两百万平方公里是多少?登高想了想说,四分中国,占其一。闫二辣急了,拉住登高的袖口问,那朝廷怎么不出兵打呀?登高痛心地说,钱都让皇帝、太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拿去享受了。军队没有新枪炮,海军没有新舰船,官长没有新观念,只剩下吃败仗了。闫二辣脱口而出,这样的官府要她干吗呢?登高接上去说,所以呀,这样无能又腐败的官府,我们要联合起来,****她。我们要建立一个新『政府』,采用新法律,运用新思想,创造新格局,才能不再受洋人的气,才能强国兴族,才能安居乐业。大嫂,这回你明白了?闫二辣一拍大腿说,『操』,让叶少爷给扔进坑里了。登高连同院里的和尚与刘会宇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登高说,你看,不用说了,大嫂的思想通了。闫二辣说,就是,我觉得你们真能让世界换换规矩,我跟你们干了。
登高望望高远的天空,信心一下子就回到了头脑之中。闫二辣也许只是一时冲动,一觉醒来,她会重新回到麻木不仁的国人当中,继续看她的西洋景。可是,能让一个农村女文盲有了革命的冲动,也是不小的成功。毕竟有人要革命了,毕竟有农村人且还是个女人要革命了。那么男人呢?那些乡村和城镇里的男人呢?那些有一定文化和见识的城市男人呢?他们很可能是商人,也可能是士绅,还可能是官兵,甚至是现任的州县正官,说不定还能有抚台大人……革命形势如同顽石入水,涟漪正在逐步扩大。革命又像在蒸馒头,随着火势增强,馒头正在由生变熟,由小变大!凡事都有个过程,都有个变化,登高相信,这个变化是他渴望的变化,是喜人的变化,是胜利的变化。
当然,登高也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一旦走漏了风声,清『政府』会疯狂镇压诸城县的革命行动。倘若既成事实,就要有人牺牲。登高清楚,诸城县如果只杀一个革命党,那就非他莫属。道理很简单,如果一定要有牺牲,就要牺牲他这个革命的带头人。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个时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这个晚上,登高一边吃着闫二辣准备的饭菜,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解着革命道理。登高详细列举了1840年以来,满清『政府』割地赔款的具体方位和数目,以大量的事例,让闫二辣等人由心血来『潮』变成了理『性』的思考。谈到最后,闫二辣不仅同意刘会宇去识字,还主动提出由她组织一批后山村的年轻『妇』女到旺兴参加学习。刘会宇讥讽地说,你算了吧,就你们这些人,地上画条杠都不知道念一,也想去认字?闫二辣骂道,你简直就是在放屁,你能认字,我为什么不能?我还就要认几个字给你看看,不学会写闫二辣这个名字,我就不姓闫了。登高摆摆手,制止了刘会宇夫妻俩的争吵,登高说,我保证,你们都能认识一定数量的文字,不过,我们的同学要学会互相尊重,不能张口就贬人,更不能相互打骂。这一点,以后要形成纪律,我提议,这个纪律就从你们夫妻之间开始实行,闫二辣,你同意吗?闫二辣说,登高少爷,你决定让刘会宇以后不再瞧不起我了?登高说,是的。闫二辣又问刘会宇,你以后真能看得起我?刘会宇看看登高,迟疑着回答,我能吧。闫二辣一摆手,爽快地说,你能,我也能,这有什么呀?登高少爷,你就等着瞧吧。登高又说,还有一条规定,大家也要不折不扣地执行。闫二辣不耐烦地说,哎呀,你们闹个革命,怎么这么多规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登高说,这一条不难,也得从闫二辣开始。闫二辣说,又是我?登高说,对,你以后不能再叫我登高少爷,革命队伍里,没有什么少爷老爷之类的区别,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同志,懂吗?闫二辣摇了摇头说,不懂。登高说,同志,顾名思义,就是共同的志向。我们以后,互相之间都叫同志。你是闫二辣同志,我是叶登高同志,和尚就是和尚同志,刘会宇就是刘会宇同志。叫我叶同志,也行,叫你闫同志也行。闫二辣笑着说,那我叫你登高同志不是也行吗?登高说,对,只叫登高也行。
大家都笑起来。闫二辣最兴奋,她拉着刘会宇说,革命真好,一革命,先把登高的少爷头衔给革掉了。
登高本来当天要走,闫二辣不让。刘会宇也执意要留登高住下来。刘会宇说,登高同志,后山都是我家的亲戚,我参加了识字班,就有可能带动大伙都参加。我可以向你保证,后山的人,都是好人,也都是穷人,他们只要明白了革命的道理,都会跟你闹革命的。闫二辣也说,别的不敢说,后山的女人都是我的铁杆儿,我说让她们打狗,她们不会骂鸡,我说让她们向东,她们不会向西,登高同志,你留下来,给她们讲讲革命道理,她们保险爱听。登高看看和尚,询问说,和尚,你看呢?和尚说,你留下,我回去教课,两边都不误。登高就说,行,那我们就把后山这边的工作抓起来,来它一个遍地开花。闫二辣说,对嘛,早这样,革命也许成功了。到那时,我家的刘会宇也能混个县太爷呢。登高说,不不,你错了,革命不是为了当官,革命是为了天下大众过上幸福日子,革命者只讲奉献,不求索取,这一点,你们要牢牢记住。闫二辣歪着头说,光往外掏东西,不往回拿东西,是这样吗?登高说,其实你也能往回拿东西。闫二辣来了精神,说登高同志,往回拿什么?银子还是地?登高说,不是银子,也不是地,而是劳苦大众的信任。闫二辣一时没弄懂信任的价值,只是重复地说,信任?这玩意儿能当钱花还是当地种?
登高给后山村的男女村民讲解了两个晚上的革命道理,可以看出,效果异常显著。首先是后山村的青壮男子,都有了认字的渴望与革命的倾向。令人欣喜的是,后山村的年轻『妇』女在闫二辣的带动下,已经要求参加革命了。看到女人们争了先,男人们不干了,他们立即做出决定,第二天便结伴到旺兴去,很多人还自行规定了学习任务,喊得最响的就是刘会宇,他对自己的乡亲们说,我一定要学会一千个字。
这一个晚上,针对种种革命问题,大家都兴奋地议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