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走进课堂的时候,居然有些发懵。
和尚事先和他说过,今天来上课的人可能很多,可他没想到会这样多。一个大天井里坐满了人,旁边的过道里也人满为患。粗略一算,至少有三百多人,可谓是盛况空前。登高马上紧张起来,他低声问和尚,中午的饭够吃吗?和尚忧心忡忡地说,可能不够啦,我们只备了一百人的饭菜。登高说,那你马上想办法,补做两百人的饭,咱有话在先,凡是来识字的人,一律管饭,不能食言。和尚苦着脸说,我去想办法。
登高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健步走上讲台,目光如炬地扫视四周,朗声说道,各位农友,大家好!登高讲一口地道的诸城方言,衣着却是全套的东洋货,这让农民学生感到新鲜。特别是女学生,听到登高说话就相互拉扯,不时发出好奇的笑声。刘会宇站起来,大声制止说,不要笑,注意课堂纪律。一说更坏了,十几个女学生干脆放开嗓门儿,嘎嘎地大笑。刘会宇站起来,对着闫二辣等女生怒目而视。登高打圆场说,会宇同志,不要动怒,女同志们笑是好事,这证明她们很快乐。登高大声问女生们,同志们,你们快乐吗?闫二辣带头大喊,我们快乐。这一嗓子如深夜裂帛,激烈而滑稽,惹得全体男同志也跟着哄笑不止。登高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热切地说,同学们,快乐就是革命的目的,我们消除了阶级差别,消除了贫富差别,驱除了令人愤恨的鞑虏,恢复我中华大好河山,建立起平等博爱的合众『政府』,我们就将迎来开天辟地的伟大胜利。登高语势一转,通俗易懂地说,什么是阶级差别呢?像我爹,他有那么多钱,是赫赫有名的叶大财主,你们呢?一分钱也没有,穷得腰带上挂铃铛,哗啦啦地响,这不平等,对吧,这就要消除掉。说到鞑虏,就是满族皇帝,我们为什么要受他的反动统治?他丢了国土,损了国威,该拿去买炮舰的钱,慈禧太后挪用了,干什么用呢?说来荒唐,她竟然把钱拿去修了圆明园,你们可能不知道,圆明园就是个大花园,里面的房子都镏了金,钱花在这上头,军队没有武器,结果打了败仗,八国联军进来了,一把火把她另一个园子烧了。这样的皇帝,还要他干吗?我们扳倒他,大家说,好不好啊?这一次不仅仅是闫二辣,所有的学生都齐声响应:好!
登高挥了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登高说,本来是个识字班,现在变成了革命道理宣传班,很好啊,同志们,现在,我可以说,我们旺兴村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在诸城,甚至在山东全省,都是领先的。我们今后还要进一步地发展、壮大革命队伍,还要开展更多的革命活动,我希望大家都能像今天这样,积极地投身于革命当中,做一名合格的革命分子。在这里,我必须首先告诉大家,革命,在当前的形势下,是有风险的。可能会坐牢,可能会被流放,还可能被杀头。大家怕不怕?
大家一下子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了言语。对这些以遵纪守法为荣的农民来说,杀头与坐牢,都是天大的事情,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他们没有理由不犹豫,也没有办法不害怕。登高深深地知道,他们现在还没有建立起革命的信仰,一切都处在蒙胧的观望状态。若现在要求他们都有坚强的革命意志,显然不现实。这需要大量艰苦细致深入人心的工作。这不仅仅要求别人加强革命斗争的牺牲准备,自己更要建立为革命奉献一切的英勇信念。如果需要,登高决心马上就死,毫不犹豫。他看看和尚,看看刘会宇,看看闫二辣,再看看在场的所有人,敲敲课桌,大声问,同志们,为了革命,有谁愿意牺牲?登高不等大家回答,率先答道,我愿意!如果清兵或者捕快冲进来,我一定会挺身而出,和和尚一起,掩护大家撤退。如果需要砍头,那一定是我第一个慷慨就义。第二个,就是和尚,为了革命的最终胜利,我们愿意献出身家『性』命。我希望大家都能树立革命理想,树立与反动落后的满清『政府』斗争到底的必胜信心。
这一天的课,让登高和和尚都很兴奋。晚上,和尚到登高的屋子里报账,愁眉苦脸的样子让登高感到好笑。登高安慰和尚说,和尚,不要怕,只要有了同盟,有了同志,我们就不怕任何困难。上级组织会援助我们,我们自己也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同志们也会献计献策。人多力量大,你放心吧?和尚说,手上的钱不多了,三天以后,我们就要断炊,这怎么办?登高信心百倍地说,放心吧,会有办法的。
说实话,登高一直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当中。以这种形势走下去,下一步的工作就好做了。他在想,识字班结束以后,就是真正的冬闲,这一段时间,要开展更加吸引农民革命热情的活动。登高准备请戏班来旺兴唱戏,第一个想请的戏班是石桥镇上的郝家班。这是方圆百里内最有名的戏班,当家的花旦叫六岁红,『色』艺俱佳。据说,半年前曾在山东巡抚家里唱过堂会,巡抚还差一点儿把她娶作第十五房姨太太,被六岁红拒绝了。这在梨园行里引起了轰动——巡抚都被拒绝了,这是什么心气儿啊?这叫一个骨气!这叫一个倔!六岁红的身价马上见涨,原来唱一出五个龙洋,现在好了,十五!偏偏越贵越有人请,一般人家,六岁红还不去了。登高决定亲自去请六岁红,来头小了,恐怕无济于事。好歹,自己也是叶家大少爷。尽管登高不喜欢这个身份,但为了革命事业,他有必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
登高带着和尚,一大早就直接奔向石桥。石桥地处旺兴西北方,二十多里的路程,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郝家班的班主叫郝实,是个眉清目秀的中年人。他正对着镜子画脸,见登高和和尚进来,便说,二位从哪里来,有事吗?登高说,您是郝班主吧?我是新生叶家的叶登高,想来请班子的,下个月,您能不能为我唱几天戏?郝班主说,原来是叶少爷,失敬,不知叶少爷为什么要请戏班?我们郝家班要价高,一般人请不起。登高亲切地说,我请戏,是给当地农民看的,是为了团结四乡的农民,让他们来认字,来接受新思想,来提高自身的素质。郝班主长长地吸了一口凉气说,是这样?我明白了。
讲定了价码,登高和郝班主正说着话,一乘小轿颤悠悠地走到门前停下,轿帘儿一掀,一个绿衣女子从轿厢中下来,向郝班主福了一福。那女子说,爹,你在这儿干什么呢?郝班主笑道,送个人,来请戏的。那绿衣女子看了登高一眼,诧异地说,日本人?郝班主忙说,别瞎说,这是赫赫有名的叶少爷。绿衣女子笑了,上下打量了一下登高,说,原来你就是新生的叶大少爷?久仰大名啊。怎么,这就要走?别呀,吃了饭再走。转回头又埋怨郝班主说,爹呀,这样的贵客你怎么放他走了?走走走,回去,都回去,吃了饭再走。登高忙说,郝姑娘,我们还有事……绿衣女子说,我叫郝秀儿,就是人家说的六岁红。你们还是叫我六岁红吧。你说你有事?有事也不能不吃饭哪,来来来,还要我拉你吗?男女授受不亲,还是别麻烦了吧?郝班主也说,叶少爷,吃了饭再走,我还有问题请教。登高见郝氏父女心诚,就对和尚说,那好,恭敬不如从命。六岁红说,这就对了嘛。
回到郝家班的正屋,六岁红亲手给登高和和尚倒了茶。登高乘隙观察着六岁红,顿时被这女子的容貌惊呆了。六岁红长着一张上宽下窄的瓜子脸,白净皮肤,微施薄粉。一点儿似有若无的胭脂,让那张俊脸儿格外动人。登高不禁暗叹,好一个标致人儿,难怪红透诸城,这梁祝的家乡真是美人倍出啊。六岁红似乎察觉到登高的凝视,故意低下眼睑,不看登高。郝班主也留心到了登高的眼神,坐在一旁喝茶,不出一言。
过了好一会儿,六岁红才笑着对登高说,叶少爷,刚才你对我爹说什么了?我爹可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一向不问身外事。登高说,我只是说了些时事,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六岁红说,哦,为什么不对我说说?我也想知道些外面的事情呢。登高说,好啊,过几天,你来旺兴唱戏,我就跟你好好说说。六岁红说,你一竿子支我那么远啊?为什么现在不能说?登高说,一句两句说不完,我回头还有事。六岁红笑着给登高添了茶,手一抖,手中的茶壶倒了,一汪茶水洒在登高的裤子上。六岁红抓起一块抹布帮登高擦拭,谁想那抹布更脏,擦了几下。登高的西装裤子也成了抹布。六岁红看了看登高的裤子,不动声『色』地说,换下来洗了吧,天好,一会儿就干了。登高说,不用不用,不用这么麻烦。六岁红说,男人在世上走,就好比唱戏,只要上台,行头就得过硬。行头永远不能残败,一残败,人家就不捧你了。叶少爷,换了吧。坐在一旁的和尚想到了桂花和知秋当初的举动,忍不住笑起来。登高瞪了和尚一眼,和尚赶紧捂住嘴,不敢出声了。
六岁红给登高换上的是一套郝班主的长袍马褂,登高从卧房里出来,和尚看到六岁红的眼睛一亮,那一瞬间的火焰,比窗外的日光还耀眼。和尚心里一抖,他知道,一个新的情爱传说要出现了。
六岁红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响起了刀勺之声。和尚看了看登高,一缕日光从窗口『射』入,正照在登高的手上。那只手发出炫目的白光。郝班主却在看和尚,他的目光中有好奇,也有惋惜。郝班主说,这位小师傅,你也爱看戏?和尚说,看得很少,出家人有规矩的。郝班主指了指登高,迟疑着说,那,你这是……和尚笑了笑说,和尚也要为国分忧啊。郝班主敬佩地说,啊呀,师傅虽然年轻,但思想老到,佩服啊。和尚说,不敢。郝班主开始与登高闲谈。但登高感觉到,郝班主的每一句话,都有很强的针对『性』。除了询问登高的个人经历,还问到了日后的诸多打算。登高觉得好笑,莫非人有了一定的年纪,都这般饶舌吗?和尚在一旁可谓隔岸观火,把郝班主的意思看得一清二楚。
这时,六岁红进来,微笑着说,爹,饭好了,请客人入席。郝班主如梦方醒,赶紧说,对对,快入席,都饿坏了吧?登高躬身谦让,郝班主请。
菜极丰盛,整肘子,整鸡,还有新出水的活鲤鱼。青菜炒得油亮亮的,看着就有食欲。席间,大家喝了酒,还听六岁红唱了一支曲子。那是沂蒙山区的小调儿,唱的是老娘想念远行的儿子。六岁红嗓音婉转动听,若小鸟登枝,听得登高有些痴『迷』。六岁红红着脸,给大家斟了酒,然后提议说,为了天下人的娘,干一杯。不等大家响应,和尚先一饮而尽。郝班主说,好和尚,酒也喝得,肉也吃得,有如济公再世。和尚说,人家是跳出三界外,我正好相反,又跳回了三界。六岁红笑着问,喝酒吃肉也能普度众生吗?登高说,能,和尚虽然摒弃了戒律,但拥有了信仰,善莫大蔫。郝班主一边给登高和和尚搛菜,一边问,叶少爷说的信仰,还是佛吗?登高说,不,比佛更善,更能体恤民意与民情,更加关注民生,总之,是天下众生的真佛,不是泥胎,不用烧香参拜,也不用虔诚祈祷,相反,是她礼敬人民。郝班主放下筷子,沉默许久才说,莫非是革命党?登高说,郝班主自己想,想到哪儿是哪儿,恕叶某无可奉告。郝班主给登高倒上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杯说,来,郝某敬公子一杯。登高谦恭地说,谢郝班主礼遇,干。
走在回旺兴的土路上,登高觉得热了。轻风微薰,也有酒意。极目远望,大地一片苍茫,不时有农人在田间忙碌。登高觉得那些人很是陌生,很是遥远,与自己,与一切都毫不相干。他悲哀地想,这就是国人,刀按在脖子上了,尚不警醒。真的像日本人说的那样,这是一群支那猪吗?这是一群劣等人吗?这是一群东亚病夫吗?不不不,登高痛苦地摇着头,不愿意承认日本人的定论。只知有汉,不知魏晋,不是国人的错,而是满清『政府』闭关锁国奴役民众的后果。国人的智慧,不是区区小日本可相比拟的。登高深通日本历史,所谓东洋文化,全是盛唐时期从中国引进的。现在,日本吸收了欧洲文化,渐渐进入工业化社会,发展了科学技术,生产力也相应地提高,综合国力有了进步,便开始轻视他的老师。这完全是小人心态,是岛屿国家的通病。没有资源,没有战略后方,只能一味地扩张。但是,史实证明,穷兵黩武的下场,只能是自取灭亡。但是,中国必须认识到,日本在扩张期间所造成的危害也将是前所未有的,伤痛必将遗留后世。若想避免伤害,只能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清『政府』靠不住,那就不要这个『政府』。大清的官员靠不住,那就把他们赶下台。登高似乎已经看到,一个清正廉明的合众『政府』已应运而生,即将走上中国的政治舞台,在中国的历史发展进程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伟大作用。自己会在这个『政府』中做什么呢?
正想得风云际会豪情满怀,和尚忽然说,登高同志,后面好像有人在追我们,不会是朝廷的捕快吧?登高回头一看,果然有一辆两匹马的大车,正向这边飞驰而来。登高看了看和尚,低声问,你看,这辆车里会有多少人?和尚说,我看车跑的很快,人不会多,三五个,应该对付得了。登高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倘若动了手,就要果断彻底,不留后患。和尚说,放心吧,一个也叫他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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