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冰如没有犹豫,她直接找到了她没有的东西,牢牢地握住,然后松开,毫不迟疑地说,登高,你睡了我吧。登高在黑暗中张大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只是默默地躺在炕上,任由着陈冰如一件一件地扒掉了他的衣服。大脑一片空白,一切都没有了秩序。直到陈冰如略带冰冷的身体贴紧了他,他才全身哆嗦着,紧紧地抱住了陈冰如。他不敢动,不能动,不想动,只想这么静静地躺着。可是陈冰如不断地摇晃着他,不断地亲吻着他,他不能安静了,内心像烧着一把火,全身的骨头都被烧裂了。他疼,他想叫,想变成野兽扑上去,把陈冰如撕成碎片。
不知过了多久,登高全身绷成了一只干虾,半天不动,忽然,登高像个中箭的野兽,没来由地嚎叫起来。陈冰如吓了一跳,刚想问问登高怎么啦,登高却一骨碌滑下来,倒在陈冰如身边。陈冰如想抬起头,可她的头像灌了铅般沉重。她想说话,嘴里干得拽不动舌头。她索『性』闭上眼睛,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仅仅过了三天,郝家班就到了旺兴,吃过了晌饭,郝班主叫来登高,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起来。
还是上次的老话题,这一次,郝班主谈得很直接,郝班主说,叶少爷,上次你走了以后,我想了很多,我觉得你是一个少见的年轻人,有学问,有才干,有见识。我一直想问,天下将来到底是谁的?大清的气数是不是尽了?登高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快速地分析了一下郝班主的用意。显然,声名在外的郝班主不是清廷的鹰犬,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看郝班主光明磊落的样子,也不可能是受人之托,专程来找他刺探情报的。登高觉得像郝班主这样的名流,如果也能同情革命,那对今后的工作可是一个极大的推进。登高笑了笑,和气地说,郝班主,怎么有兴趣问起这个呢?郝班主叹息着说,唉,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我虽一介平民,也觉得郁闷啊。自从见到叶少爷,就一直想着再找个时间,好好聊聊。我相信叶少爷可以为在下解『惑』啊。登高谦逊地说,一起探讨,一起探讨。郝班主苦笑一声说,井里的蛤蟆,能有多大的见识,还望叶少爷不吝赐教。登高给郝班主添了茶,缓缓地说,郝班主,要说天下,绝不是哪个帝王的,而是天下民众的。郝班主一愣,盯着登高说,哦,叶少爷何出此言哪?登高笑一笑,接着说,郝班主,你有没有注意过,天下朝代更替,君王走马,但只有民众永恒不变,这是为什么?不等郝班主回话,登高又说,天下的黎民与大好河山一样,都是历史的组成部分,所以,皇帝换了,朝代变了,民众永远都是民众,所以,天下永远只能是民众的。郝班主说,可是,天下一直是皇帝坐呀,天下总不能没有皇帝吧?登高说,郝班主,你说对了,天下就是不要皇帝,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皇帝是一种落后的方式,它严重阻碍了社会的发展进步,中国就是因为一个个腐败无能的皇帝,才出现了诸多的丧权辱国条约。郝班主忧心忡忡地问,如果没有了皇帝,天下由谁来管理呢?登高还是不紧不怕和蔼可亲地说,还是那句话,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天下的主人。郝班主『迷』『惑』地问,人民?你的意思是说,我也能说了算?登高肯定地说,当然。郝班主眼睛瞪得大大地说,叶少爷,你快说说,我怎么才能说了算?登高说,目前还不行,你若想说了算,得等中国实现了阶级革命,彻底地****了封建王朝,建立起一个平等博爱的合众『政府』之后。当然,这还需要一个过程,也许还要流血牺牲。因为当今的『政府』,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还在仇视革命,还在伺机反扑,所以,要想让它全面地退出历史舞台,还要经过艰苦的斗争。这期间,流血牺牲在所难免。郝班主点头说,这是自然。凡事都有代价,我们唱戏,还得弯腰劈腿翻跟头,何况是争天下。叶少爷,这么说……登高举着一只手说,郝班主,我们能不能换个称呼,我叫你大叔,你叫我名字,这样才显得平等。郝班主高兴地说,好啊,那我就叫你登高?登高说,对,我叫你大叔,这样多像一家人?
六岁红一身艳装,也进了郝班主的屋子。登高客气地道了辛苦,让六岁红坐在炕头上。登高说,对不起,我和你父亲说话,忘了你。六岁红说,不妨,你和父亲聊天,比看我好,父亲一向郁闷,正缺人排解呢,遇到你,你才辛苦了。登高笑了笑,十分兴奋地说,有你父亲这样的聊伴,辛苦也值,何况还不辛苦呢。六岁红就说,哟,听登高少爷的话,怎么这样舒服啊?到底是留过洋的人,毕竟不同。
六岁红拿出了许多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还特意塞给登高一把东洋糖果。六岁红说,这东西,你可能吃得多了,可在咱这地方,还少见呢。登高拿起一个糖果,剥掉糖纸塞进嘴里说,嗯,好甜,是正宗的日本货。日本的制糖技术,比中国高很多,还有纺织、医『药』、机械设备、采矿业、汽车工业……很多种行业,都达到了世界级先进水平,这一点,是我们不能比的。可惜我们的皇帝,还在三宫六院作威作福呢,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喽。六岁红惊讶地说,是吗?登高严肃地说,也许比这还严重。日本利用中日甲午海战得到的赔款,组建起强大的海陆空三军,他们正在把战火燃向中国。六岁红的脸涨得通红,语气也开始恼怒起来。她说,日本为什么老是想打仗啊?好好过日子不行吗?登高平静地说,不行,日本是个岛国,资源匮乏,不掠夺别的国家,他就无法生存。六岁红着急地说,那怎么办?我们也打不过它呀?这事朝廷不知道吗?登高冷静地说,在中国,目前最靠不住的就是朝廷,哪一次割地赔款不是朝廷造成的?这样的朝廷,不要也罢。六岁红吓了一跳,盯着登高说,叶少爷,你不要命了?这话也能说?登高异常坚决地表示,命可以不要,但话不能不说。中国就是因为过分地奉行明哲保身,才使得无能的皇上与朝廷一再误国误民。国家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民众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要说话,要把民意大声地喊出来,要把历史发展的『潮』流一传十十传百地表达出来。六岁红,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六岁红点点头,郑重地说,明白了,你是革命党。登高盯着六岁红,一脸严肃地说,要告发我吗?六岁红说,不。
六岁红说的是真话,她不会告发登高。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和其他富家子弟不同,他正直、善良、平和,让人愿意与他亲近。看到登高那一刻,六岁红就预感到,他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走到郝家班大院时,她悄悄地问自个儿,六岁红啊六岁红,你这是怎么了?作为一个下九流,你也想登堂入室做富家太太吗?梨园行里有多少『色』艺兼备的女戏子,不知天高地厚地爱上了富家子弟,没见谁有好下场。
这么胡思『乱』想着,六岁红到伙房吩咐厨子,备了酒,割了肉,炒了几个青菜。她要好好地陪叶少爷喝一杯,以了心中的夙愿。六岁红早就想通了,宁肯化蝶,决不空耗。她认定叶少爷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她就算是竹篮打水,也要把水中的月亮捞上来。即使是看看,玩玩,再放回原处,那也值。
送走了登高少爷,她和父亲深谈了一次。父亲作为一班之主,自然见识多广。以父亲的看法,叶少爷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父亲同样担心六岁红难登大雅之堂。戏子在世人的眼里,几乎等同于婊子,卖艺不卖身罢了。若想进诸城三甲的大户之家,与登天无异。父亲几次三番劝说闺女,算了吧,别给自个儿添堵。可是六岁红不干,别人是别人,她是她,她无论如何都要试试,事情没试过,怎么就知道办不下来呢?六岁红有信心走进登高的内心,就算最终没成事儿,她也要登高的心头留下一行脚印儿。
男女接触,要有一个由头。六岁红推掉了几个堂会,强拧着父亲带着郝家班直奔旺兴。只要有相处的机会,就不愁日久不生情。
进了旺兴,六岁红才知道,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叶少爷哪里是为了听戏取乐,而是为了教化乡民。这里边的用意可大了,大到什么程度,恐怕爹都说不好。六岁红不禁对登高刮目相看了,如果常人是一口井,那叶少爷就是浩瀚无边的大海,远不见边,深不见底。旺兴太不寻常了,只看看这些农民的精气神儿,六岁红就不难猜到,叶少爷平时都给他们灌输了怎样的思想,那一定就如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所以,六岁红决定,先抽出时间,与叶少爷好好谈谈。
尽管事先猜到叶少爷可能是革命党,却没想到,叶少爷不躲不避,承认得嘎巴溜溜儿脆。这是杀头甚至灭族的重罪,他怎么就敢光明正大地承认呢?不消说,是无畏,是置生死于度外了。当然,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叶少爷没拿自个儿当外人,完全信任了她。
想到这一层,六岁红的心狂跳起来。一介戏子,能和叶少爷并驾齐驱,就算一起绑赴法场,又当如何呢?一个字,值。唱了十几年戏,六岁红知道信任的分量。这比命还珍贵,比命还难得。六岁红说,叶少爷,万一官府知道了你的身份,你怎么办?跑吗?登高说,不,我不会跑。戊戌六君子中的谭嗣同,就是我的榜样。
六岁红心头一颤,天哪,谭嗣同谁不知道,十三年前,谭大人为了国家,被朝廷斩杀于北京,年仅三十三岁。如果叶少爷也……六岁红不敢想下去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六岁红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不能同生,何不同死?叶少爷身为富家子弟能为国捐躯,我一介女流又有何不可?与其苟活,莫若重死。如果为国为民而死,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上一回。六岁红盯着登高,认真地问,叶少爷,你们革命党要不要戏子?我虽然命贱,但也识字,说不定能为革命党做些事。我没钱,但我有义气,不会出卖朋友,人品敬请放心。登高有些激动地说,六岁红,不要自轻自贱,你不贱,戏子也是劳动者,并不是剥削阶级。别人把你看低了,你不能这样看自个儿。你从现在起,要挺直腰杆,就算见到皇帝,也不要想着下跪。我们不比任何人矮,不比任何人贱,我们不向皇帝和官府低头,就是见到洋人,我们也不能低头。六岁红说,叶少爷,我要做革命党,你要我吗?登高看了看六岁红,斟酌着字句说,革命很苦,也许会流血,也许会牺牲,你怕不怕?六岁红说,不怕,我就是想和你一起革命,答应我吧,我不怕苦,也不怕死。登高说,好,革命党人欢迎你。六岁红激动地说,叶少爷,我现在就是革命党啦?登高说,现在你还不算革命党,只能算是参加了革命党组织的活动。不过,只要你表现出『色』,虚心接受革命组织的教育和领导,你一定会是一名合格的革命党人。六岁红说,放心吧,我一定虚心,一定好好做事,好好唱戏,做一个合格的革命党人。
和尚轻轻地敲门进来,伏在登高耳边低语几句。登高笑了笑,对六岁红说,对不起,我有事出去一下。六岁红赶紧站起来,红着脸说,你有事,尽管去忙。登高说,和尚陪你喝茶,我去去就来。六岁红说,好的,谢谢叶少爷。
登高出了房门,见陈冰如一个人站在门口,一脸落寞的表情。登高说,冰如,找我有事儿?走,咱回屋去说。陈冰如站着不动,一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紧锁的眉头,挂着恨意。登高打趣地说,哟,怎么了这是?生气了吗?登高伸手『摸』陈冰如的额头,陈冰如气恼地躲开,正『色』地警告道,别碰我。登高见此,便拉起陈冰如,快步走回他住的正房。
进了门,登高问,冰如,告诉我,你怎么了?为什么发火?陈冰如幽幽地说,我哪儿发火了?我有什么权力发火?要发火也是你这个革命党头目发火才对。登高睁大眼睛,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陈冰如,半天才说,冰如,这是你说的话?革命党也是随便可以拿出来赌气的吗?陈冰如猛地抬起头,眼含热泪怒气冲天地说,谁让你和一个戏子谈得那么热闹了?被窝还没凉,你就去向别的女人献殷勤,我受得了吗?你把我当什么了?登高长出一口气,哭笑不得地说,哎呀我的大小姐,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想什么了你?
登高把脸贴在陈冰如的胸前,轻轻地蹭着。他要用一个男人的柔情,稳住陈冰如那颗桀骜不驯的心。想到这儿,登高慢慢地抬起头,开始亲吻陈冰如的耳垂儿。他轻轻地把自己的气息灌输到陈冰如的发际,嘴里则若有若无地说,冰如,我爱你。
陈冰如凑到近前看了看登高。她下定决心,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让登高好好活着。她发现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登高就像一棵大树,根须已经深深地钻到她的心里去了。她不是鲁智深,没有倒拔垂杨柳的功夫。再说,她也不想从内心里剔除登高,从走进旺兴那一刻,她和眼前这个男人,已经骨肉相连。
陈冰如走出屋子,看到满天繁星已经爬上天际,她听到六岁红的屋子里有丝竹之声,便灵机一动,上前敲了敲门。六岁红应声开门,见到陈冰如,很有些吃惊。陈冰如也不说话,一步跨进六岁红的屋里。六岁红紧随其后,不无忧虑地问,大小姐,你有事吗?陈冰如四下里看了看说,没事就不能来走走?这可不像诸城名伶的风度啊。
陈冰如落了座,还是不说话。看着六岁红给她倒了茶,又搬出些瓜子、花生之类的小吃,摆在面前的小桌上。陈冰如这才说,六岁红你别忙,我们聊聊天好不?六岁红盯着陈冰如问,你想聊什么?只怕我是粗人,聊不到一起去。陈冰如不客气地说,这很正常,我们毕竟不同,是吧?你再有名,也是戏子,我再无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过,我倒不计较这些,我就是想问你,到旺兴来,你有什么感想?你觉得叶少爷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换成你,你会不会这样做?如果让你也参加革命,你愿意吗?还有,你想怎样跟叶少爷相处?是就事论事,还是瓜葛不清?六岁红喝下一口红茶,用心品了品说,茶不错,应该是今年的新茶。嗯,我明天要找叶少爷要一点儿,什么时候想喝,就泡上一杯。陈冰如笑呵呵地盯着六岁红,继续问,你会留在这里不走吗?六岁红看了看陈冰如,诧异地问,陈大小姐,你觉得叶少爷不需要别人帮助吗?陈冰如也同样诧异地反问,你觉得你能帮他什么?吃饭还是睡觉?六岁红嫣然一笑,毫不动气地说,瞧你说的,吃饭睡觉有你帮,我只能干点儿粗活,别看我没有什么本事,帮你们做做饭、铺铺床,保证没有问题。陈冰如冷冷地说,这么大的角儿,我可用不起。我还想帮你铺铺床呢,可惜我不会做饭,要不,我真想炒几个好菜,请你好好吃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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