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科也知道,发财是一把双刃剑,能砍别人,也能砍自个儿。本着狡兔三窟的原则,他要找一个窝风向阳的避风港。他没选择新生,那太扎眼了。再说,家里有大哥,有这个大败家子在,叶家的产业,不是被朝廷抄没,就是被革命党败光。还有,一旦他和革命党正式拉开架势决斗,那他就会成为革命党的死对头,须知,革命党也不是吃素的,一定会置他于死地。那时,他把大宗家产放在新生,绝不是什么好办法。所以,自打进了桂珠儿的院落,他就有了主意。原打算杀掉桂珠儿,独占房产,却不想买了马驹儿带上娘,连桂珠儿也一起占了。短短一夜,登科已经感觉到了,桂珠儿比井改子更靠谱,井改子是个见人就掉腚的浪货,她高兴你是爷,她翻脸你就是王八蛋。而桂珠儿则是个把门过日子的女人。这种女人是抓家虎儿,穷了能过富,富了能更富。登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对待桂珠儿,让她死心塌地为他效命。
细想想,当初跟井改子好是为了什么?为了长相?不,井改子的长相一般,脸上还有几个雀斑,一口大黄牙,虽说有几颗金牙映衬,可看上去还是令人作呕。登高觉得奇怪,当初为什么没看到这些『毛』病呢?那时候,怎么看井改子都是一个美人。她的腰、『臀』、胸、眼睛……无一处不让人舒坦,无一处不让人心动!
一晃几个月,登科的新鲜劲儿过去了,他开始烦井改子了。为了摆脱这个一心想在他身上从良的婊子,登科天天到祥记大车店去耍钱,人家耍钱奔着赢,他却相反,一心想着输。一个月不到,他就输掉了一千多个龙洋。他盼着井改子心疼,盼着井改子撑不住,把他赶出迎春院。可是,井改子任着他大把大把地输钱,输得出钱如流水,井改子居然脸不改『色』,心不跳。后来,登科也回过味儿来了,他不再去赌,而是每天都把井改子的钱拿到钱庄去存上,银票自个儿藏着,回来只说输了。井改子也不多问,一如既往地拿钱给他。这一下,登科倒没主意了。井改子一介风尘女子尚能如此,登科堂堂五尺男儿,岂能不仁不义?人在江湖,混的就一个义字。登科只好放弃分手的念头,继续和井改子周旋。
登科没有想到,一向循规蹈矩的父母,居然接受了井改子,不但让她进了叶家大门,还有意让她接掌家业。登科搞不清楚父母这是搭错了哪根筋,偌大叶家,最终要由一个婊子来当家做主不成?这事要是生米煮成熟饭,那叶家就成了整个诸城县甚至于山东省的笑柄。不行,绝对不行。登科不能听任事态肆意发展,他要把井改子赶出叶家。
偏巧这时,井改子与桂花发生了争执。登科不由分说,把井改子拖回屋,关起门就打。井改子虽是个悍『妇』,却难禁登科一身武功,一会儿工夫,井改子便只有半口气了。登科拍拍手,若无其事地走了。
登科已经做好了准备,从现在起,每天都不给井改子好脸『色』,让她再也感觉不到男女之间的快乐,最后,她会自愿离开,会跑得比兔子还快。
登科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田间小路,走到了新生村前的地里。好大一片地,庄稼已经收走了,只剩下一垄一垄齐刷刷的玉米茬子。这片地有三千多亩,都是肥得流油的好地,叶家人拼上了四代人,才一垧一垧地买回来,最后连成了片。有了这片地,叶家人吃穿不愁,财源滚滚。可是现在,大哥正在谋划着把这片地变成他的革命资本,准备全部变卖出去。登科想到这里,几乎在咆哮了:叶老大,我不允许你断了叶家的财路,我要阻止你!
回到叶家大院时,已是掌灯时分。登科刚走进大门,何黑子就迎上来,伏在他的耳际说,二少爷,井姑娘她喝了一个大烟泡儿,差一点儿死了……登科有些遗憾地说,怎么没死呀?死了倒干净。何黑子小心翼翼地问,二少爷,你的意思是……登科没再说什么,一脚踢开了那扇楠木房门。
井改子躺在炕上,紧闭着双眼,登科费了很大劲儿,才从被子的颤动上看到井改子在呼吸。登科一挥手,把何黑子赶出去,然后坐在饭桌前,没心没肺地开始吃喝。登科心情很好,酒喝得吱吱响,菜也嚼得叭叭响,一想到大好的前程,几乎要乐出了声。好,井改子一死,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家业转到桂珠儿手上,那时候,大哥就是想败叶家的财产,也『摸』不到门路了。高兴,可以容大哥留在叶家,若不高兴,便把大哥扫地出门。叶家不是平民百姓,门槛儿高,规矩大,没有败家子的容身之处,这也正常。
正得意间,井改子忽然睁开了眼睛,望着高高的屋棚顶,一行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井改子说,登科,你干吗下死手打我?玩腻了吗?你怎么只看到我的短?怎么就忘了我对你的好了呢?我没日没夜地伺候你,你想要,我身子来红都给你。一个女人能给你的,我都给了你,你真的就下得了手吗?你打完我,心里就没有一点儿愧意吗?你真的就能吃得下,喝得香吗?
登科的手一抖,筷子没来由地掉到了桌子上。他扭头看了看井改子那张白纸一般的脸,心中略有不忍,他夹了几样菜,匀出一些小米饭,装在一个瓷盘子里,放到井改子的枕边。井改子歪头看了看盘子里的饭菜,含着泪说,我不吃,登科你记着,从现在起,我不再吃一口饭,不再喝一口水,我肯定要把自个儿饿死。我这种人,不配在世上活着,我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还活着干什么?登科啪地扔下筷子,扭回头,盯着井改子看了一下,便转过身来,扳住井改子的肩膀,硬是拉起她。登科抓起筷子,强行给井改子喂饭。井改子咬紧牙关,宁死不吃,登科就扒开井改子的嘴,硬是把饭菜塞进去。井改子含着饭菜,却不嚼不咽,泪水却哗哗啦啦地流着。登科恶狠狠地叫,吃!井改子干脆把饭菜吐出来,往登科的怀里一扑,一边用力捶打着登科,一边放声大哭。登科见井改子哭得伤心,便扔下筷子,再把井改子放平,大步走出门去。
少顷,登科带着何黑子回来。何黑子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香油和葱花的味道扑进鼻腔,让井改子有些把持不住。井改子想转过身去,却牵动了伤痛,便忍不住呻『吟』一声。登科示意何黑子出去,他再次扶起井改子,柔声说道,吃点儿面条吧,我特意让灶上给你煮的,你看,有肉丝,有红辣椒,还有香菜呢。井改子闭着眼睛说,不吃,你自个儿吃,你往死里打我,不就是想吃独食吗?登科把碗往桌上一摔,怒声吼道,少啰嗦,你给我起来。井改子猛地睁开眼睛,尖着嗓子叫,你这是让我吃东西吗?觉得不解恨,再打好了,我要是叫一声,我就不姓井,如何?登科却再次柔和地说,好了,吃面条,吃完,我有话对你讲。井改子红着眼睛说,手不敢抬,吃不了,除非你喂我!登科忽地笑了,抓起筷子说,好,喂你。登科真的一口一口地喂起了井改子,井改子饿了,一会儿的工夫,把一碗面条儿都吃完了。井改子轻轻地合上眼睛,出着长气儿说,登科,你太狠了,以后,真不知有多少人会死在你手上!
登科在下雪之前去了诸城。专门拜见了诸城县令陈世林。登科马上要去济南府尉衙门报到,有些事情,他必须得向官场中人请教。在他眼里,陈世林是个足够狡猾的官员,有他指教,前程自然一帆风顺。可是,这只老狐狸能悉心传授做官的心得体会吗?登科不禁为此担心起来。
陈世林并没有端官架子,而是极为热情地接待了登科。那天晌午,陈世林还留登科吃了午饭。席面很丰盛,有鸡有鱼,还有这个季节少见的海虾。酒也不是诸城大高粱,而是山西的汾酒。很显然,这是陈世林招待上司的规格,多多少少让登科有一丝受宠若惊。
酒过三巡,登科问起革命党事宜,陈世林说,登科,你觉得大清『政府』和皇上,有可能轻易放弃江山吗?大清皇帝退位之前,能不全力剿杀革命党吗?这不是一间房子二亩地,而是偌大一座江山,是政权,是皇位。谁会把江山拱手让人呢?别看孙大炮到处放火,依我看,他那把火烧不起来。烧到最后,始终要把他自个儿烧糊,烧死。你好好想想,造反是孙大炮这种人干的吗?想把大清的军队打垮,就凭他孙大炮那百十号人,行吗?太平天国厉害不?当年,这些长『毛』都在南京开国了,还不是让曾国藩的五千湘勇给灭了?所以呀,你要相信,我们的前途还在朝廷手上,脱离了朝廷,我们就不用混了。
登科端起酒杯与陈世林碰了碰,先干为敬。
陈世林又说,你的事,我听小女说了,别说,我这个闺女还真行,居然把你这么大一个事儿给办成了。你到了府尉衙门,一定要搞好各方面的关系,一定要伺候好上司,你记住,上司无小事,他的事永远都是你的事,你不吃不喝不睡,也得让上司满意,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升官,只有升了官,你才有机会发财。话说回来,即使升了官,发财的机会也不是天天都有。所以,一旦遇到机会,你要心狠手辣,要敢赌、敢拼,对那些绊脚石,要敢于打压。只要有了钱,你就是胜利者,你就可以不受谴责,明白吗?登科再次端起酒杯,毕恭毕敬地与陈世林碰了碰。登科说,前辈教导有方,晚辈一定谨记,干了。陈世林说,登科,要是有一天,你和登高狭路相逢,你会怎么做?登科咬着牙说,各为其主,杀无赦!陈世林看了看登科,赞许地说,年轻人,你敢于大义灭亲,日后必定大有出息,我相信你。用咱山东人的话说,不狠不出粉。在官场上混,就是要狠。到了关键时刻,就是要敢于大义灭亲。只要对自个儿人也下得了手,你就没有任何障碍了。登科自喝一杯,红着脸说,晚生记下了。
临走时,登科留下了一百两纹银。登科说,前辈,晚生还没履任,孝敬不够,请容晚生一隙,下次再来造访,谅不至此,晚生告退。陈世林送出门外,拱手作别。
登科没在诸城久留,而是星夜去了田家庄。桂珠儿的屋里,一灯如豆,光焰飘摇。桂珠儿眼睛却亮亮的,脸『色』也润润的,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长久的期待就要变成现实,让她喘气都有些急促。这些天,桂珠儿忽然有了一个发现,她发现自个儿是活着的,是实实在在地活着的。她有了很多想法,想穿新衣裳,想吃好东西,想多干活儿,想把自个儿的小脸儿弄得细皮嫩肉,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让登科再来时能好好亲亲……这个世界永远不是女人的,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可能独打天下。只有与男人联成一体,女人才能像一朵芍『药』花,在男人的眼睛里艳艳地开放。桂珠儿一直有这种想法,可是,先前的男人不帮她做主,在外面死赌滥嫖,光是赌和嫖也算了,还要回来杀妻!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真的就不让老实人活下去了吗?还算是老天有眼,那个死鬼遇到了登科,一对狗男女都暴死在登科的铁拳之下。登科显然是老天派下来的救星。为这个,桂珠儿即便是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也要全力报答登科。
天天想着盼着,登科还是没来。屈指算算,登科刚刚走了十天,可这十天,分明就是十年。桂珠儿觉得日子过得就像没下盐的清汤,淡得嘴里都要长草。她凄怆地想,和田二浪过的那七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呢?桂珠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天哪,天天过的日子,如今想想都后怕呢。
此时见了登科,桂珠儿扑进登科怀里,娇柔地说,你还等什么?还不显示一下你的本事?登科并不急,而是细心地抚『摸』着桂珠儿的全身。他的手指不时地掠过桂珠儿的额头、耳垂,再向纵深运动。她要把登科焐暖、焐热,最好能把他焐化在她怀里,让他永远属于她!
一夜放浪,桂珠儿终于昏昏睡去。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桂珠儿爬起来,到院子里活动了一下腰板儿,顺便看看登科在哪儿。可是前后院都找遍了,也没见到登科的影子。她暗叫一声,走了?进屋里看看炕上,登科的衣服都不见了。只是在枕头下,看到了一张银票。桂珠儿多少识几个字,朦胧认得是五百龙洋。桂珠儿收好银票,一想起昨晚的快活,登科的不辞而别就不是烦恼了。她想,走吧,但愿下次回来,再留下五百龙洋。睡觉舒服,睡醒了数龙洋,同样舒服。看来,桂珠儿的好日子来啦,这个家,要抬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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