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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冰如一下被六岁红的唱腔和表演打动了,不禁感慨万端。一个乡下的戏子,竟然也有这样出『色』的功力,把一出经典戏唱得炉火纯青。只是这出戏太悲情了,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可能是一个不妙的预兆,也许用不了多久,秦香莲的悲情就会出现在自个儿身上。陈冰如的手悄悄地捉住登高的手,两只手一经接触,就紧紧地缠绊到一起。登高看了看陈冰如,陈冰如也看了看登高,两人的眼睛都有着丰富而沉重的内容。不及表述,却胜过万语千言。
陈冰如的内心有如黄河决口,万千感慨奔流而下。她从吴把总出现在旺兴,感觉到了事态的不妙。也许官府正在暗地里搜集证据,一俟确凿,将收网捕人。登高无疑是诸城革命党的首要人物,只要诸城官方动手抓人,登高势必首当其冲。陈冰如一边假装看戏,一边思忖着谋略,她想通过一个偶然事件,让登高跟她离开诸城。只要离开诸城,一切危险都将烟消云散,一切不利都会化为有利。以登高的才干和她的关系,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绰绰有余的。
陈冰如扭头看了看登高,炽烈的日光下,登高正聚精会神地望着台上的六岁红。他的脸上,挂着明显的愤怒,仿佛秦香莲正是他的亲生姐妹。陈冰如觉得奇怪,自个儿已经朝不保夕,他怎么还能沉浸在一出戏中替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物担忧?陈冰如说,登高,这出戏我看过了,你陪我去走走吧?登高却说,别走了,这出戏多好啊,看一下吧,我很多年没看过了。再说,这么多农民在场,我走了,不大合适吧?陈冰如说,没什么不合适的,你走了,他们可能看得更加专心呢。登高想了想说,好吧,你想去哪儿?陈冰如一指村后的山头,细声细气地说,那里。
一步步爬上山来,陈冰如有些气喘。她抹抹胸脯,不无尴尬地说,瞧我,喘得像什么样子。登高体贴地说,已经很好了,别忘了,你平日可是足不出户啊。陈冰如说,足不出户,真能害死人。登高借题发挥说,就是就是,我们为什么要革命,就是要打破陈规陋习,提倡男女平等,一个国家、社会与民族,其文明程度,要用『妇』女解放的程度来衡量。中国『妇』女与日本『妇』女相比,那真是天上地下啊。陈冰如笑了,敬佩地说,不愧是革命党人,时时刻刻不忘宣传贵党的宗旨,看来,天下即将是革命党的天下了。登高自豪地说,这是大势所趋,无须怀疑。没有什么势力可以阻止,也没有任何人,能让历史的车轮倒退。冰如,你信吗?陈冰如重重地点头,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登高,良久才说,对,你说得对。从你身上,我已经看到了这种趋势,大清不会长久了,胜利是革命党人的。可是……陈冰如走到登高面前站住,忧心忡忡地说,胜利之时,你还站在革命队伍中吗?登高坚定地说,对,我一定还在。想了想,登高又说,除非我牺牲了,否则,我不会脱离革命,更不会背叛革命。陈冰如望着远处的村庄,口气幽幽地说,没有人怀疑你的忠诚和胆略,我一直想说的是,大清『政府』会不会眼看着你们夺去他们的基业?他们会不会反扑?会不会屠杀?会不会镇压?登高点点头说,他们会的,他们一定会的。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证明大清『政府』有着屠杀的本『性』。为此,我们不能有任何幻想,只能用我们的一切包括生命去战斗。冰如,胜利不会撞到我们的手上,我们要去流血,要去献身,要去战斗,只有这样,才能推倒腐败落后的大清『政府』,成立属于人民的自由、博爱的民众『政府』。冰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陈冰如点点头,握着登高的手说,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
风很冷,吹在身上让陈冰如打了一个冷战。陈冰如紧紧地抓着登高的手,须臾也不愿分开。她拼命地体验着登高的存在,是的,这是她的登高,他还在。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只手就会失去热度,就会永远消失。陈冰如想,陈冰如啊陈冰如,你真的能保护自个儿的男人吗?你为什么不去求求爹呢?爹作为诸城知县,完全有能力救下登高,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也是登高的女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吧?陈冰如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登高,跟我走吧,我们明天就走,去济南、去上海、去日本……随你去什么地方,吃糠咽菜,我也跟定你了,好吗?登高一言不发,只是更紧地握着陈冰如的手。陈冰如摇晃着登高,大声问,登高,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登高听到了,近在咫尺,登高怎么能听不到?这些话,陈冰如不说,登高又怎能不知道?可是他不能表态。他能走吗?诸城的革命形势日益转好,广大农民的革命热情如火如荼,且有燎原之势。他不能走,甚至连换人都不能考虑。现在的诸城农民,认的就是登高,跟的也是登高,信的更是登高,没了登高,先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这是不允许的,也是登高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登高不止一次告诉自个儿,你就是谭嗣同,你要从容赴死,为此,你只能硬下心肠,拒绝一切来自于自身或者他人的游说。
登高轻轻地把陈冰如搂在怀中,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都望着远方出神。日头慢慢地落下西山,留下一片火红的晚霞。登高和陈冰如都变成了漂亮的橘红『色』。登高把西装外衣脱下来,披到陈冰如的身上。陈冰如揪着西装的下摆,缓缓地把头靠在登高的肩上。一行热泪正悄悄地沿着她那俊美的脸庞,蜿蜒而下。
这时,有人在山下高喊着登高的名字。登高回头一看,和尚正快步向他跑来。登高松开陈冰如,快步迎过去。登高问,和尚,出了什么事?和尚说,六岁红已经向农民宣布了,晚上接着唱戏,远道的农民不想走,我来问问,我们要不要管饭?登高说,要啊,粮食够不够?和尚拍着自个儿的头皮说,肯定不够了,这怎么办?登高说,我们手上还有多少个龙洋?和尚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只有十几个了,一顿吃光了,下顿怎么办?我们在旺兴光是学生就有上百个,总不能让人家自带口粮吧?当初我们可是夸下海口了。登高目光如炬地对和尚说,革命党人说话算数,说管饭,就要管到底。这样,你去买米,三天之内,我一定会筹到五百到一千个龙洋。和尚说,好,我马上去办。陈冰如说,登高,我手上已经没有现银了,看来一时还帮不上你。登高笑着拍拍陈冰如的肩膀,真诚地说,冰如,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要说一声谢谢。陈冰如鼻子酸酸地说,谢我干什么?我是谁你不清楚?登高话里有话地说,我当然清楚,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冰如,走,我们回去。
晚上,六岁红唱的是梁红玉,同样是戏路娴熟,唱腔优美,特别是一杆长枪,让六岁红舞得花团锦簇,呼呼作响。台上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观众的情绪空前高涨,把郝班主都惊得瞠目结舌。郝班主望着台上的女儿,又怜又爱地说,登高少爷,真是怪了,我这闺女从没这样卖过力气,这戏唱得绝了。登高说,郝家班的人情,我叶登高永远铭记在心,希望前辈容我时日,再报不迟。郝班主望着登高,目光烁烁地说,孩子,你言重了。这些天,我也看出了眉目,你们革命党,是真想为百姓谋福,我虽不才,但也明白些道理,我们大清子民,就是太多人只想自个儿,不想别人,才落得个挨打的份儿。都像你叶少爷,中国不是眼下这个熊样子。我看出来了,六岁红认同你的道理,这个架势,是想做你的同志呢。登高少爷,你能接受一个下九流吗?登高拦住郝班主的话头,郑重地说,革命党的一个基本主张,就是人人平等,男女平等,不搞行业歧视,不搞『性』别歧视。六岁红是劳动人民,唱戏也是在传播和保留中国的传统文化,她对教化国民,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我们革命党人欢迎她走进革命队伍,我本人也欢迎她参加革命。只是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革命有极大的风险,也许还会死人,你要告诫六岁红,千万不能心存侥幸,要有牺牲的思想准备。包括我在内,也要有这个准备。郝班主说,这些,我们都知道,登高少爷,如果不弃,我也想跟你闹革命,我的胳膊腿儿,还能抵挡一阵子呢。登高握住郝班主的手说,欢迎啊,郝前辈,有你加入革命队伍,诸城甚至山东的梨园行都是一大轰动啊。
戏唱到交更时分才完,登高和和尚为六岁红准备了夜餐。本来是想让六岁红自个儿吃,可是六岁红硬拉登高作陪,登高无奈,只好让知秋去陪陈冰如,他担心回去晚了,陈冰如会害怕。
都是素菜,六岁红却吃得津津有味。看得出,她很兴奋,眼睛一直亮亮的,跳动着灯火一样的光芒。登高客气道,郝姑娘,辛苦了,一天唱了三出戏,都是全场的大戏,顶得住吗?六岁红看了一眼登高,自信地说,放心吧,我顶得住。再唱三天,我照样没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身上就是有使不完的劲儿,就算是唱悲戏,也很快活,登高少爷,不,登高同志,你说这怪不?登高给六岁红添上一碗粥,又把一碟鬼子姜咸菜往她面前送了送,真诚地说,也许是回到了自个儿的阵营当中,你心里高兴吧?六岁红显然没听懂登高的话,但她略略地明白登高的话意,她眼睛亮亮地说,对,我就是心里高兴,高兴极了,我从来没这样高兴过。登高同志——革命党是这样叫的吧——我头一次不是为了钱唱戏,心情还真不一样呢。登高说,你是什么心情,能说说吗?六岁红说,我也说不好,就是那种很高兴,很高兴的心情,我觉得自个儿很高大,很善良,很不一般。这种心情是革命的心情吗?登高说,对,虽然你认识上还有些狭隘,但感觉正确。革命者就是这样一种甘于奉献勇于牺牲的心态。六岁红,我相信你以后会是一个彻底的革命者,你努力吧。六岁红说,好,我一定会努力,你是老大哥,你要帮助我。登高说,放心吧,我们一定会互相帮助的。六岁红看了登高一眼说,登高同志,我知道你有陈小姐,我们虽是同志,可是我很想和你成为朋友,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可以结为兄妹,你愿意吗?登高看了看六岁红,他发现六岁红的眼里竟然噙着泪花儿。登高说,革命党人,不允许拉帮结派,但我可以做你的朋友。私下里,你也可以叫我大哥。六岁红笑了,笑眯眯地看着登高说,登高,你想不想抱抱我?登高赶紧说,不不不,这怎么行?六岁红还是笑意盈盈地说,这怎么不行?我又不和陈小姐争名分,你不说我不说,那只有天知道了。登高摆摆手,还是不肯。六岁红站起来,拉起登高说,不是说革命就是为了建立新生活吗?不是说男女平等了吗?你抱抱我,又不是强迫的,怎么不行?六岁红岔开登高的双手,身子一贴,人就钻进登高的怀里。
登高一时有些慌『乱』,还有些『迷』惘。他没想到六岁红会如此的大方,如此的不同凡响。说了抱抱,人就钻进怀里,这让登高有些进退两难,又让登高有些欲罢不能。他想理智地推开六岁红,可是,他的手一直不肯配合,就那样半举着,不知所措。
门开了,陈冰如一脸兴致地进来,嘴里还在叫,登高,你看……话说到一半,陈冰如已看到了拥抱在一起的登高与六岁红,她先是一怔,继而便抽身而出,那扇沉重的木门及时地表达了她对登高的不解与愤怒。
登高赶紧松开六岁红,追出门去。可是,陈冰如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登高回到自个儿的屋子,发现陈冰如不在,再到偏房里找丫环,发现丫环也不在。登高便跑去问刘会宇,闫二辣迎出来说,刘会宇刚刚去送陈姑娘了。登高一听,顿足说,坏了,出事儿了。闫二辣忙问,登高同志,出什么事儿了?登高一时也说不清楚,忙转身回来,向和尚交代防范事宜。
登高清楚,陈冰如不是一般人,她翻手为云,覆手则是雨。毕竟她有着非同寻常的背景。唉,登高恨恨地砸了一下自个儿的脑袋,心里快速盘算着对策。和尚不紧不慢地说,登高,你不要慌,也许事情还没到那个份儿上。登高抬起头,盯着和尚问,万一到了呢?陈冰如回家把旺兴的事儿说了,诸城县能没有动作?我当然希望没有动作,可是……和尚说,不管怎样,先见到陈小姐再说嘛。登高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等吧。和尚说,不能瞎等,我看,还是派出哨探吧,只要石桥范围内有官兵或捕快,我们就分散撤出去,好不好?登高说,就这么办,你在旺兴守摊子,我即刻到诸城去。和尚说,也行。不过,你要小心。登高说,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登高连夜赶到了诸城,看看天『色』还早,他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这半夜的折腾,登高已经很累了,却睡不着,反反复复地考虑下一步的事态。登高不愿意相信陈冰如会出卖旺兴,更不相信她会出卖他们的爱情。多么美好的爱情,美得像北海道秋天的枫叶。陈冰如有头脑,她绝对知道一旦惊动官府,谋反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砍头是轻的,稍重一些,就要灭族。陈冰如真的忍心让心上人灭族吗?登高摇了摇头,从床上坐起来。这间屋子不大,空墙上刷着白灰,在豆大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灰暗。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登高赶紧整顿精神,急匆匆地去了县衙。县衙大门一早开了,两个衙役正在清扫地面。见到登高,一个衙役放下扫帚,快步进了后衙。少顷,乔书吏一脸笑容地迎出门,把登高让进陈世林的书房。一杯茶未完,陈世林咳嗽一声,慢慢地踱进来。陈世林说,冰儿在你家?登高一惊,如此说来,陈冰如还没回家,不过,脸上却是一副平常的表情,登高说,放心吧,她很好,昨天说是回来了,我怕她路上有事,今天过来看看。世伯,她还好吧?陈世林顿时睁大眼睛问,怎么?昨天冰儿回诸城了?没见到人啊。陈世林转身去问乔书吏,口气已很是焦急。陈世林说,老乔,你见过冰儿了?乔书吏一脸茫然地回答,小姐根本就没回来过。陈世林再回问登高,登高,你们闹别扭了?登高照实说,有点儿小误会,但不能算是别扭。陈世林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说,唔,冰儿脾气躁,都是我惯坏了,登高,你毕竟是留洋回来的饱学之士,凡事,都让着她些,反正你们也不是外人,是吧?登高歉意地笑笑说,这是自然,都怪我没照顾好冰如。陈世林拍拍登高的手背说,世侄言重了,言重了。不过你放心,冰儿应该没事,如果有事,现在早就有动静了。这样,我一会儿要升堂,你先回去,等有了冰儿的消息,我马上通知你,好吧?
登高只好告辞。
陈世林看着登高的背影,表情慢慢地变冷。他的身后,悄悄地出现了陈冰如。陈冰如显然哭过了,眼睛又红又肿,表情沉重得像深冬的冰坨儿。陈冰如给父亲倒了茶,便坐在父亲对面,重重地吐了口浊气。陈世林说,冰儿,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哭了。陈世林用高瞻远瞩的口气说,现在看,叶家被抄只是早晚的问题了,别看眼下没事,一旦有事,就是大事。谋反的罪名可不是随便担的,会灭族!你掺和在里面,到了那一天,让我怎么办?是处理你还是不处理?处理你,你是爹的掌上明珠,爹舍不得;不处理你,你是朝廷钦犯,爹的乌纱帽就不保!冰儿,你为了一个活死人,犯得着这么伤心吗?我且问你,你准备怎么处理你和登高的关系?陈冰如说,他和六岁红又搂又抱,想起来就让人恶心,我准备和他一刀两断。陈世林说,错,现在你不能和登高断了来往。叶家那一宗财产,你了解多少?陈冰如说,我略知一二,叶家有良田五千五百亩,山地一万多亩,有骡马一百五十匹,县城里的商铺有十五家之多,其中十一家在我们手上……用市价衡量,叶家的总资产应该在五十万龙洋上下。陈世林说,是了,这么大一笔家业,你准备让它旁落他人之手吗?陈冰如疑『惑』地看着父亲,良久才说,爹,我明白了,还是你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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