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鲁氏从井改子口中得知登高入狱的消息,并没有慌『乱』。这个老女人只是伤心地说,改子啊,这场官司打下来,合该咱叶家要败了。罢,有人就有钱,救人吧!
鲁氏死死地拉着井改子,含着眼泪说,改子,你叫我一声娘吧。井改子赶紧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叫,娘!鲁氏拉起井改子,抹着眼睛说,改子,老头子说得对,你是一个好人,从你进门,起早贪黑,里里外外,全力『操』持这个家,我眼不瞎,我看得到。以后,叶家的大小事儿,就靠你了。井改子流着泪说,娘,改子从小没娘,以后,改子就把您当成亲娘了。鲁氏说,好。
当天晚上,鲁氏让井改子陪着,悄悄地挪开了睡房内的板柜,『露』出了一扇暗门。鲁氏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暗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井改子举着油灯,紧紧地跟在后面。
鲁氏拉开面前厚厚的布帘,井改子禁不住叫了一声,娘哎!靠墙的案板上,一溜儿摆着十锭大银,井改子一看就知道,这就是传说中大户人家的镇宅银锭,每锭至少一千两。鲁氏说,改子,把它们挪到外面吧。
井改子吭哧吭哧地把十锭大银一一挪到门外。鲁氏吃下两碗热面条,就在炕上打盹儿。鲁氏睡一会儿忽然醒来,看看地上的银子,担心地问,改子,门锁好了没有?井改子说,锁好了,放心吧。鲁氏再睡去。睡一个时辰,鲁氏再次睁开眼睛,拍着炕沿问,改子,门锁好了没有?井改子说,锁好了。鲁氏不放心,一定要井改子去拍拍门上的锁,才迟疑着再次入睡。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井改子烧好热水,侍候着鲁氏换了衣服。鲁氏把过年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套在身上,然后吩咐来宝套车。来宝进来请鲁氏上车时,鲁氏才指着地上的大银锭说,来宝,你把它们一个一个抱出去,任谁也不能知道。来宝把银锭抱到车上,才扶着鲁氏,小心翼翼地上车。鲁氏回过头来,对井改子说,改子,家交给你了,你不要让我失望。井改子跪在地上,给鲁氏磕了一个响头,井改子说,放心吧,娘。
大车吱吱嘎嘎地走上新生庄外的大路,时辰尚早,显得十分寂静。刚刚下了雪,四周一片银白。鲁氏竟然有些伤感,没来由的,不知名的伤感。她觉得新生就是她的亲戚家,她来了一些时日,住久了,要离开了。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多久,只知道越走越远,越走越冷。鲁氏的心也随着马车的移动而移动。她心里有一个青萝卜,根在新生庄里,现在,有一股力量正把这个萝卜慢慢地拔出来,让脆弱的根须『祼』『露』在冰冷的寒风之下。这个萝卜眼见活不成了,就要冻成冰疙瘩,想到如此悲惨的结局,鲁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鲁氏知道,悲惨的不止是她自个儿,就在昨天,守本管家忽然死了。这个老东西在叶家辛苦了一辈子,没听说有什么病,傍晌午,还看到他坐在桂树下和来宝说话,到天黑时,来宝跑来说,守本死了。鲁氏吓了一跳。好好的怎么死了呢?想着守本一生都在叶家度过,没有功劳都有苦劳,鲁氏便抹起了眼泪。鲁氏哭了一阵,又觉得没什么好伤心的,人总有一死,守本七十六岁了,已不算短命。要是这一次救不出登高,她恐怕也难逃一劫。
下晌落黑前,来宝把大车赶进了诸城。按鲁氏的要求,来宝把车赶到县衙门口。鲁氏下了车,直接扑向二门,咚咚咚地敲响鸣冤鼓。衙役见鲁氏是富家打扮,不敢怠慢,堆着笑脸说,这位老太太,你有什么事呀?鲁氏白了衙役一眼说,叫你们陈小姐出来,我有话说。过了一会儿,衙役出来说,小姐在里面,让你进去。
见到陈冰如,鲁氏扑通一声就跪下来说,陈大小姐啊,念在我老婆子的面子上,你救救登高吧。陈冰如说,老太太,有话慢慢说,不急。鲁氏控制住情绪,把来意说了。陈冰如安慰鲁氏说,老太太,登高的事,不是你一个人急,毕竟是自家人,我和登科也急。能不急吗?可是,办事情急不得,要慢慢来,登高犯下的事,不是杀头这么简单,弄不好,要灭族的。所以,我和登科在想法子,看能不能找到京城的门路,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鲁氏说,陈小姐,这种事慢腾腾怎么能行?要快呀,朝廷的刀可不等人。陈冰如说,知道知道,我们已经最快了,你且宽心住下,想吃什么,就和我说。鲁氏看了看四周,悄声说,陈小姐,我带来了十锭大银,你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陈冰如不动声『色』地说,银子在哪儿?鲁氏说,在外面的车上。陈冰如说,救命当然要用银子,这样,你让人把银子拉到后街,我自会处理。鲁氏说,好。
陈冰如叫来一个衙役,吩咐了几句。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衙役回来复命,说东西已经安置好了。陈冰如便摆上饭菜,亲自陪着鲁氏吃饭。鲁氏无心吃饭,仍一个劲儿地催问登高的事情,陈冰如说,老太太,不要急了,有钱有人,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吃饭吃饭,你要是趴下了,可看不到登高出来了。鲁氏一听这话便笑了,拉着陈冰如的手说,好好,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陈冰如忽然灵机一动,悄声问道,老太太,你想不想看看登高?本以为老太太会满口答应,不料,鲁氏板着脸说,不见。陈冰如问,为什么?鲁氏说,这个忤逆的东西,散尽了叶家的财产,现在,连老本都动用了,我见他做什么?我不进诸城县的大牢,我只在牢外等着,我要让他活生生地走出来。鲁氏说着话,眼泪却流下来,她背转身抹掉眼泪,再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有了笑意。
第二天一早,登科匆匆忙忙地来了。见到娘,便红了眼睛。登科说,娘,大哥不妙了,可能要砍头。鲁氏瞪了登科一眼说,这孩子,瞎说什么呢?你大哥吉人自有天相,怎么会砍头?你们不会不管他吧?陈冰如赶紧宽慰鲁氏说,管,我们一定管。陈冰如给登科使了一个眼『色』,登科说,娘,你宽心住着,大哥的事,我去办。鲁氏说,这就对了,你不能忘了,你们可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登科答应一声,走出门去。
吃晌饭的时候,陈冰如故意和父亲陈世林说起了登高。陈世林皱起眉头说,登高这个案子,可能不好办了。陈冰如放下碗,盯着陈世林说,怎么啦?陈世林说,巡抚大人头晌亲自派人来过问,可能这几天就要押赴省城,你想,人到了省里,我们还『Сhā』得上手吗?陈冰如赶紧说,那有没有办法留住登高?陈世林看着女儿说,你在帮叶家走动?陈冰如点头说,对,爹,除了登科手上的几万个龙洋外,昨天过晌,登高他娘又送来十锭大银,约『摸』有一万多两。钱不咬手吧?爹,还是想想办法。陈世林思忖片刻,老谋深算地说,要是路上不太平,也许省里不会自找麻烦。你想,要是路上跑了钦犯,谁担待得起啊?陈冰如眼睛一亮,说,对呀。陈世林放下筷子不吃了,独自踱到书房去办公。陈冰如也无心吃饭了,她扔下筷子,去找登科商量对策。
登科反对派人扰『乱』通往省城的官道,但他出了一个好主意,让陈冰如击掌称妙。陈冰如说,对,让卢大头出面帮忙,他应该答应。可问题是,我们去哪儿找卢大头呢?登科说,这事儿,你交给我好了。
事情办得极其顺利,三天下来,卢大头带人抢了登科五辆大车,其中一车是石埠子镇运往县城的税银,另外四车是粮食。陈世林马上与登科联名向济南府与山东省府做了汇报。巡抚大人孙宝琦果然没再提起移解登高的事情。陈世林、登科和卢大头彼此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知秋走到旺兴村口时,被一队清兵拦住了。为首的一个小头目上下打量着知秋,眉开眼笑地说,小娘子,这是去哪儿呀?知秋不理,继续往前走。小头目摊开双手,再次拦住知秋说,不说话可不行,不说话,你就不能过去。知秋狠狠地瞪了小头目一眼,厌恶地骂道,滚开,狗东西。小头目不高兴了,从军十几年,他什么人都怕过,就是没怕过女人。他抓住知秋的辫子,狠狠地一揪,知秋痛叫一声,摔倒在地上。小头目『逼』上去,用力地撕扯着知秋的衣裳,发出一阵得意的狞笑。
忽然,小头目横空飞了出去,摔得眼冒金星。小头目骂道,哪个畜生不想活了,敢摔老子。还没看清对方是谁,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脚,小头目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知秋趁『乱』爬起来,马上叫道,卢大哥,是你呀!狠狠地打,打死这个畜生。
卢大头把知秋护在身后,轻蔑地看了看小头目,拉着知秋走向旺兴村。
卢大头不无怪罪地说,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要不是遇到我,你会吃大亏的。知秋脸红到颈根儿,搓着手说,我要去救大哥,一着急就……卢大头急赤白脸地说,着急也不能『乱』来呀,这些清兵和土匪也没什么区别。知秋笑着说,还不如你呢。知秋很快就不笑了。大哥的事儿,像一块巨大的磨盘,重重地压在她心上,让她茶饭不思,愁眉不展。知秋说,卢大哥,我哥的事儿难办吗?卢大头说,会有办法的,你放心吧。我们正在想办法呢,很快就会出面营救登高。
嘴上这样说,卢大头却没那么乐观,他知道,登高的事情很难办。登高是诸城最大的革命党,大名早就上了山东省的黑名单。省、府、县三级官员谁也不可能为登高而枉法徇私。再说,中间还横着一个陈冰如,这就使营救登高难上加难。陈冰如这个女人,的确不能小觑。她在诸城的活动能量之大,令人始料不及。没有她进不去的门,没有她找不上的人。
这两天,卢大头研究过陈冰如。这女人与众不同的个『性』,让卢大头甚为吃惊。一般的女人,一旦和男人有了『性』事,都讲究从一而终。陈冰如却不。她和登高玩也玩过,睡也睡过,却不讲旧制,好就以身相许,不好则翻脸无情。能利用的关系,她会不顾一切地利用。比方说登科,明明她厌恶至极,表面上却可以打得火热,把登科由登高的亲兄弟,变成了登高的死对头。登科何尝不懂这些,但陈冰如把准了登科的脉搏,登科只能乖乖就范。把登高抓进大牢,打成了死囚,她又假惺惺地跑到牢里去,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规劝登高反正。可怕呀,太可怕了!卢大头一想到满脸温驯的陈冰如,心里就直冒冷气。他开始盘算着如何除掉她。这种人不除,于人于己于革命事业都将存在着极大的隐患。
看着知秋,卢大头又想,同样是女人,知秋为什么就不一样呢?卢大头喜欢知秋的眉眼,更喜欢知秋的身段儿。一句话,他已经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女人。换上当年做土匪时的脾气,他早就把知秋掠上青龙潭,当了压寨夫人。卢大头暗自庆幸自个儿能弃暗投明,否则,像知秋这样的好姑娘,只能望而叹之,到死恐怕也『摸』不到一根『毛』儿。
到了旺兴,卢大头把六岁红、刘会宇、闫二辣和郝班主等人都叫到登高房里,简单地分析了外面的形势。卢大头宣布了登高的决定,旺兴的人,可以自行离开,也可以等待组织上营救。卢大头重复了登高的话:组织上不会坐视不管,更不会听任清『政府』屠杀旺兴的同志。告诉大家,革命只会出现低『潮』,决不会就此偃旗息鼓,更不会彻底消失。革命胜利的大旗一定会高高地飘扬在诸城乃至全中国的上空。
卢大头把话说完,闫二辣便叫起来。看得出,她是那样激动,又是那样的心有不甘。闫二辣说,我们不能离开,一步都不能走。闫二辣盯着刘会宇说,你要走吗?刘会宇说,登高让我们离开,我们要听话吧?闫二辣说,你懂个屁,我们走了,谁来牵制清朝走狗?谁来声援登高?光想着自个儿,你还是革命党人吗?刘会宇说,我也没说马上就走,走不走,都要听从登高下一步指示嘛。闫二辣说,刘会宇我告诉你,你要是革命意志不坚定,我就和你分开。我不喜欢下软蛋的男人,更不喜欢胆小如鼠的男人。刘会宇红了脸,不无恨意地说,你这个娘们犯什么病?我说过我怕死了吗?我说过我要临阵脱逃了吗?你怎么冤枉好人呢?闫二辣说,我看你就不像好人,整一个投机分子。刘会宇说,嗬,学到了几个词,都用我身上了是不?我要是不逃,你怎么说?闫二辣说,你死了,我守你的寡,你残了,我为你养老送终。一句话,革命我是革定了。刘会宇闭闭眼睛,铁了心说,好,我刘会宇要是心生二意,天打雷劈。
听了卢大头的介绍,六岁红蛮有把握地说,登高现在还不会有事,我们可以趁『乱』救他出来。知秋也说,对呀,越早越有利,晚了就没救了。闫二辣说,干脆,我们攻进诸城,把登高抢出来。刘会宇说,扯淡,旺兴外的官兵是干什么吃的?看的?再说,我们连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拿什么反?拿手指头去捅清兵吗?闫二辣说,我们不会一人拿把菜刀?菜刀总比手指头强吧?六岁红说,反恐怕不行。我们这些人,谁也不会打仗。刘会宇说,我们可以去劫狱,这比造反要容易些。卢大头说,可能也不行,眼下,诸城大牢重兵围困,外人很难靠近。知秋说,那怎么办?六岁红说,不管怎么说,都要想出办法来,不能眼看着登高送命。
大家都沉默着,谁也不敢轻易开口。郝班主逐一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内心就像决堤的洪水,在肆意奔腾。多好的年轻人啊,一个个就像正值英年的老虎,冲动、热血、正直而富有前程。可惜自个儿老了,如果也处在这个年龄,我老郝一定也会冲在革命的最前沿,和他们并肩战斗,共同进退,直到胜利或者英勇牺牲。
自从到了旺兴,郝班主一直在观察着登高和他的革命事业。开始他觉得不可思议,总觉得登高是在胡闹,是在糟蹋钱财。他唯一感到惊讶的是,登高在花祖宗留下的钱财时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天哪,革命者都是傻瓜吗?怎么败起家来眼都不眨?所以有一阵子,他对革命是冷眼相看的,甚至还产生了抗拒心理。直到后来,他慢慢地发现,革命并不是败家,革命是在打天下,是在赢天下,是在为民请命,是在为民谋福。革命也不完全是美好的,有时候会丢命!先看到了和尚死在自个儿的大舅子手中,那份惨烈,让他几天都茶饭不香。他想不通,登科怎么会残忍至此?怎么会对自家人下起了毒手?再后来,他又搞清楚了一个事实,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玩笑,而是面对面的搏斗,是你死我活的厮杀。同样是斗争,同样是流血,但革命是那样的神圣,是那样的令人称道。为此,他由变相地阻止女儿六岁红参与革命,转变为大力支持六岁红参加革命。他甚至做好了女儿牺牲的准备。革命既然要流血,那就流好了,牺牲也没什么可怕,如果为国为民牺牲,那是人生的骄傲,即便是女子,也要从容就义,不能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