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班主只是没想到,自个儿也有牺牲的一天。现在,这个日子到来了。
郝班主默默盘算着一个主意,等大家相对无言时,他才慢腾腾地开了口……然后冷静地看了大家一眼,问,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郝班主沉稳地说出他的计划,大家顿时叫起好来。可是,欢呼声还没落下来,知秋就反对说,不行,那样的话,会把郝班主搭进去,我大哥不会同意的。郝班主说,傻孩子,我重要还是你大哥重要?我们现在这么大的阵仗了,没有首脑怎么行?知秋说,那也不能牺牲你老人家,革命者不能自私,我大哥一定也是这样想。郝班主,你放下这个想法吧,这样想想,我们都会伤心。
再次谈到营救登高的计划时,大家仍然纷纷反对郝班主的意见。郝班主火了,冲着知秋和六岁红嚷道,你们这是怎么啦?怜惜我一个老头子干什么?你们为什么不想想,登高危在旦夕啊!留下一个老头子,旺兴能真正地旺兴吗?可留下一个登高,情形就大不同,登高能让旺兴真正地旺兴,不但自个儿旺,还能带旺诸城,带旺全山东!行了,你们什么也不用说了,就这样定了,如果有谁反对,我就吊死在村口的那棵大树上。我此番必死,你们不要拦我,你们也拦不了我。郝班主说完,转身就走出了屋子。知秋望着六岁红,哇地一声哭出来。知秋说,姐啊,这怎么办啊?六岁红抱着知秋,也抹起了眼泪。六岁红说,就按爹的意思办吧。
卢大头望着郝班主的背影,顿时心生敬意。他暗自感叹,这老爷子太了不起了,身为戏子,却心有大义,令人钦佩。再说,老人的计谋也的确合用,如果『操』作得法,真有成功的可能。只是,这位老人就不可能活着走出诸城了。可叹,可赞啊!卢大头不参与知秋与六岁红的儿女情长,暗地里开始布置营救登高的行动。旺兴已经没什么钱了,仅石桥一场大戏,就散掉了七万多元龙洋。那么,卢大头就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用什么钱来支付营救登高的前期费用?郝班主的计策非常实用,可是,钱也要十分凑手,没钱,这事儿是万万不能的。
卢大头对六岁红说,六岁红,你们手上有没有可用之钱?这事儿要上千两银子才够用。六岁红说,钱有,就是由谁出面办事,这是一个问题。六岁红言外之意,卢大头是朝廷通缉之人,在官面儿上走动自然不好,那么旺兴谁还能堪此重任呢?闫二辣『Сhā』嘴说,还有谁?刘会宇呗。闫二辣看了看刘会宇,直白地问,刘会宇,你不会说你不行吧?刘会宇不满地说,你怎么总是看不起我?这事儿非我不行,我去。卢大头说,嗯,刘老弟把外围的事儿办了,这事儿就成一半了。刘会宇说,你说吧,我要怎么办才行?卢大头就把想好的计划说了一遍,大家都拍手叫好。闫二辣盯着刘会宇说,你有点爷们样,别到关键时刻就掉裤子。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郝班主和大家都分头做了准备。特别是闫二辣夫『妇』,一直在盘算着行动的步骤,生怕出现任何漏洞。
闫二辣一心想着刘会宇出面打通诸城大牢的外围,好让卢大头等人救出登高。却没想到,刘会宇悄悄地打起另一副算盘。
刘会宇是向往革命的,但他没想到,革命竟是这样的残酷,要死人呢!先前死了一个和尚,他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都说了,革命就要死人,而且不能死一个,要死很多呢。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个儿了!小时候,人家给他算过命,说他是一个福大命大之人,将来有一天还有官命。本来他还不信,自个儿没读什么书,人也到了三十岁,眼见没有做官的希望了。却不料,横空里出现了一个叶登高,革命的风『潮』一瞬间点燃了刘会宇的做官梦,他狂喜地想,天哪,这算命先生还他娘的真灵呢,说我有官做,官真他娘的就来了。跟着革命党夺了大清的江山,怎么着咱也得算个开国功臣吧?既是功臣,大小要给个官当当,这不就应了算命先生的预言了吗?为了这个想像中的官儿,刘会宇真是拼了命。走进革命队伍他从没怕过,跟着叶大少爷,一个留过洋的人,一个县太爷未来的女婿,怕个屁呀!天塌下来,有登高顶着,老子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就行了。
没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快。和尚折了,登高也进去了。这几天大家伙儿都吵着营救登高,刘会宇越看越丧气。大旗倒了,革命还有什么前途,于是,他想到了散伙!脑袋都要掉了,还不散伙等什么呢?等着人家灭你们的九族吗?哼,你们傻,我老刘不傻,我才不跟你们瞎起哄呢。
再一想,还不能这样就走。这样走了,亏呀!革命为了什么?一为升官二为发财,眼下,官没当成,财也没发就灰溜溜地走了,这不是咱老刘干的事儿。刘会宇决定,再看看,再等等。有时候,机会就在最后一刻,要等,要有耐『性』。
果然,还没等到焦头烂额,机会就来了。上千两银子,让他拿去买通诸城大牢的狱卒!天哪,什么叫老天有眼,这就是嘛。
但不能说,尤其不能对闫二辣说。这娘们儿,就是***一个傻『逼』,让她知道了自个儿的计划,她会嚷嚷给全世界。刘会宇这几天一直在想,当初怎么娶了这样一个傻瓜呢?那时候刚刚死了老婆,又年轻,见了女人就拔不动脚,以为闫二辣就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了。瞧她那半铺炕大的ρi股,肉乎乎的,颤悠悠的,『摸』一把都能蹭下二两油来。刘会宇心活了。婚后的日子过得不死也不活,闫二辣却日渐长了行市,平时吆五喝六不说,稍有不对,就大发雷霆。有几次,还抄起擀面杖打了他。他委屈,可是敢怒不敢言。闫二辣有功啊,一连给他生了三个胖儿子,一雪前几代单传的耻辱。这样的女人不能打,打了就是罪过。
不能打,休了总可以吧?刘会宇一直心存恶念,苦于没钱,这事儿只能悄悄地想想。现在不同了,只要营救登高的计划一实施,钱到了我老刘手中,哈哈,刘会宇就会摇身一变,由一个光脚汉变成大财主。一千两银子,等于一个****院,等于两个老婆外加二百亩好地,等于一处财源滚滚的大买卖!到时候,我老刘要什么有什么,还在乎一个尖嘴快舌的闫二辣?刘会宇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登高,感激革命,感激旺兴。当然,也感激闫二辣。没有这个臭婆娘,他也不会心有异志,更不会有这个迟来的背叛。刘会宇并不觉得这个背叛有什么不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明知革命不成了,还硬往大清的刀口上撞,那就是傻。咱不是登高,人家登高出事儿,有这么多人张罗着营救,咱要是出事儿,只能等死。指望着闫二辣搭救?门都没有。
知秋慢慢地走到旺兴村口,久久地望着诸城方向。眼里噙满了泪,却不敢掉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她呢,决不能示弱,更不能让大哥丢脸。如果人家说她不坚定,大哥会怪罪的。知秋不想被大哥怪罪,知秋想为大哥争脸,让大哥一提起知秋就赞不绝口。
可是,想大哥的心情,谁能理解呢?刀割一样疼,疼得嘴唇都打着哆嗦。疼还不敢哭,要把眼泪一颗颗地咽到肚子里,每一颗眼泪掉进肚子时,都会炭火一般烫。忍着,一切都要忍着,这真不是人受的滋味儿,比架在火上烤还难受。知秋想,要是和尚在,他怎么也能替自个儿扛一扛,可是,这个混蛋自个儿先跑到天上去享清福了,丢下她一个人,在人间活受罪。
失去和尚的时候,她哭过许多次,那是痛痛快快地哭,哭得天都黑了,哭得月都残了,却没事儿。那时候大哥在,大哥几句话,就能让她止住悲声。大哥说,哭什么?革命就是这样,倒下一个,站起来几百几千甚至几万个。所以,和尚死得值,死得其所。大哥还说,妹子,你千万别哭,只要你不哭,和尚才会九泉瞑目。知秋听话,真的不哭了。眼泪不流了,难过也随之消解。大哥曾经多次告诉她,也许下一个牺牲的就是他,当时她没多想,她觉得大哥这种人,没有人能杀得死。大哥只是说说,说完就完,没有这种可能。想不到,大哥一张乌鸦嘴,居然说出事来,现在,大哥真的身陷绝境,旺兴群龙无首,一切都『乱』了套。大家虽说张罗着救人,是不是真能救出大哥,知秋一下子没了谱儿。
知秋现在能做的,就是空望着诸城,心如刀绞。
卢大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知秋身边,不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声息,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她,一起向远方眺望。知秋知道,这个神秘的男人对她抱有好感,曾几次出手相救,和尚死后,有人劝知秋考虑一下卢大头,然而,和尚还活生生地挡在知秋心里,知秋只能予以拒绝。卢大头似乎没有责怪她,遇到事,还是一如既往地守在知秋身边。知秋暗暗感激卢大头,此刻,她哪有心思管这些,除了大哥,已经没什么能让她心动了。
知秋竭力开动想象,但她一直不能完整地想象出大哥囚在牢中的样子。知秋头也不回地说,卢寨主,你进过诸城县大牢吗?卢大头说,没有。卢大头想了想又说,那种地方,我进去就出不来了。知秋马上说,那我大哥呢?卢大头平静地说,他不同,他是全省的名人,而我是土匪。知秋说,现在,你们都是革命党,一样了。卢大头暗暗点头,依旧平静地说,对,一样了。
站了一会儿,风越刮越大,一团团雪粒迎面扑来,钻进衣领中,显得格外清冷。远处的村庄和山岭,都像一团『迷』雾。知秋知道,山那边再过去几十里就是诸城,就是囚禁大哥的地方。也不知大哥此时吃饭了没有,他坐的牢里暖不暖,大哥有没有耐寒的棉衣?知秋回过头,望着卢大头,心酸地说,卢寨主,你说,我大哥会死吗?卢大头说,只要我们营救得法,他应该不会死。知秋说,那,郝班主会死吗?卢大头说,如果真依他的办法去做,他可能会死。知秋说,刘会宇会不会死?卢大头说,官不打送礼的,他应该没事。知秋说,旺兴外面围着这么多官兵,他们会杀我们吗?卢大头看了看远处若隐若现的官兵大帐,自信地说,一时半会儿还没事,你放心吧。真要到了那时候,我会让你平安脱身的。知秋摇了摇头,坚决地说,我不要你安排,我要和大伙儿死在一起。卢大头看看知秋,没说什么。
一线日光慢慢地钻透厚厚的积云,照在知秋身上。卢大头无声地转身,做出一个恳求知秋回去的动作。知秋忽然扑到卢大头怀中,放声大哭起来。知秋说,卢寨主,你救我大哥一命吧,我大哥自个儿不放弃,我们也不能放弃。卢大头轻轻地抱着知秋,用力地点头说,知秋,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你大哥救出来,一定。知秋说,卢寨主,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你救我大哥出来,我就嫁给你。知秋说着话,抬起头来,用力亲了卢大头一下。卢大头怔怔地看着知秋,眼睛突然湿润了。他抚『摸』着知秋的脸,泣不成声地说,傻丫头,你真是一个傻丫头啊!
天慢慢地晴了,日光开始增大,渐渐地把旺兴四周都照亮了。知秋一身明亮的光线,显得非常俊俏。卢大头的心头涌起一丝少有的柔情,就像悄没声儿地注入了一股蜜汁,甜蜜,并且幸福。卢大头轻轻地把知秋揽入怀中,安慰说,知秋,你大哥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只要有我卢大头在,我一定让你大哥平安地回来。知秋说,真的吗?你真能让大哥回来吗?卢大头说,是的,我说话算数。知秋说,那你也要回来。卢大头逗她说,我为什么要回来?知秋说,我说话也算数,我会嫁给你的。你不回来,我怎么嫁呀?卢大头说,好吧,我一定回来,我要你嫁给我。知秋说,好。
天边的云又聚到一起,四野渐渐地回归了阴暗。知秋静静地望着天际,表情肃穆。她听到云的脚步声,像『潮』水般轰鸣,她还听到一阵阵钢铁撞击般震耳欲聋的巨响。她侧着脑袋,听了许久。她能感觉到内心的焦虑。卢寨主说过大哥一定会回来,可是她却被一阵又一阵不安攫住,不祥之兆就像一把巨大的伞,死皮赖脸地围在四周,赶都赶不开。知秋望望卢大头,发现他一脸的自信与镇定,心里才稍稍好过一些。知秋说,我们回吧。卢大头说,如果你愿意,我再陪你站一会儿,吹吹冷风其实也挺好。知秋不说什么,继续站在雪地里,望着诸城方向,发呆。
刘会宇晚上的行动,事关成败,闫二辣真是放心不下。闫二辣进门的时候,刘会宇正在清点面前的一堆龙洋。透过一线刺眼的日光,闫二辣看到刘会宇的眼神是那样专注,表情是那样的虔诚。就像面对着老天爷,就像面对着他的亲爹老子——闫二辣不禁冷笑一声,这个浑小子对他的亲爹老子也没这样恭敬过。闫二辣说,哟,数上钱啦,你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吧?刘会宇说,就说呢,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钱,要不是参加革命,老子这辈子就他娘的废了,看来,还是革命好,革命会让人长见识啊。闫二辣说,别光惦记着见识,晚上的事儿,你琢磨好了没有?刘会宇话里有话地说,没事,我早琢磨好了,万无一失。
闫二辣虽说一直防着刘会宇,但她做梦也没想到,刘会宇会起二心,她一如既往地烧火做饭,炒了菜,还烫了酒。不管怎么说,丈夫也是去冒险,壮行的酒菜要硬,话要挑好听的说,有必要的话,还要洗干净身子陪陪他,男人就是这样,有了念想儿,上刀山下火海也全无惧『色』。闫二辣一直认为刘会宇能干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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