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来,我先后跟过三个老板,也就是说我先后在三个单位待过,不要以为我是个喜欢吃新鲜饭的角儿,事实上,在我看来,能够像我老爸那样在一个地方待到光荣退休,真的是一种福气。我继承了我们家族易于满足、耽于安逸的传统,不喜欢轻易改变生活常规,不喜欢向自己提出任何挑战,不喜欢大起大落的人生,属于典型的庸碌无为之人。像我这类人,注定了只能被动地接受生活的选择。20岁那年,老爸托了五六层关系,把我弄进了红城酒厂做货运司机。当时,红城酒厂是我们红河市颇负盛名的国营酒厂,虽然建厂的历史不长,属于新中国成立后的产物,但发展速度惊人,生产的得喜牌系列白酒和红酒颇受市场青睐。尤其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全国人民尤其是全国女性公民的酒量日益看涨,用酒量也就直线上扬,其中得喜牌红酒像自来水一样被输入各大酒店、宾馆以及其他娱乐场所。因此,当时红城酒厂的效益是相当可观的。也因了这个,酒厂的男性职工享受到了空前的社会优待,从尚未开发的青涩后生到诡计多端的中年男子到年老色衰的糟老头(包括离退休的),无一例外成为精明的姑娘、狡黠的媳妇眼中的香饽饽。那些年,酒厂男人娶进来的新娘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水嫩,一个比一个妩媚。不知道是不是应了那句老话,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各地的酒厂如一场春雨过后的野草,比赛式地蓬勃发展起来,而就在这个时候,红河酒厂的高层领导兴趣爱好悄悄发生了一场根本性的变化,大家不再把心思放在致力于进一步提升酒的质量和进一步开拓酒的市场上,而是热衷于权与利的争夺,热衷于瓜分酒厂这块诱人的大蛋糕。于是,得喜牌酒开始像一个使用过度的老女人,在越来越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逐渐显出了她无能为力的衰颓来,之后,又勉力硬撑了两年,到1999年终于无条件宣布破产。
在红城酒厂,我干了七年。最繁华的时节没能赶上,却见证了她由兴盛到破败的全过程。这一方面让我对自己的运气生出过一些疑虑与忧郁,另一方面也过早催生了我对生活对世事的消极悲观情绪。这就像去酒店参加结婚喜宴,面对一对幸福的男女,你会激发出对美丽爱情的渴望;而去火葬场送殡,面对一个顷刻间灰飞烟灭的生命,你会顿生人生不过如此,生命也就那么回事,活着与死亡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的感喟。
在红城酒厂最后4年,我替酒厂党委书记翁玉善服务。车子是一辆黑色的桑塔拉2000,新买的,泛着黑亮的光泽,显示着某种权威。翁玉善在换车子的同时,把司机也给换了。也难怪,原来的司机的确太老了,据说老司机身体里很多零件都不堪重负,今天这里发警报,明天那里发警报,令翁玉善十分头疼。某一天,当翁玉善发现老司机的视力已经退化到随时有可能将载着他翁大人的车子与迎面而来的车发生亲密接触时,翁玉善终于忍无可忍,把老司机请回家中休养去了。为感念老司机十多年来忠诚的服务,在安排老司机退休的同时,翁玉善把老司机的亲侄女招工进了酒厂,这在翁玉善悲喜参半的人生中书写了比较人性化的一笔。
酒厂破产后,我在家待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家里愁云惨雾,仿佛遭劫匪洗礼过,老爸老妈整日里长吁短叹,一脸的苦大仇深。我本来想再休整一个月,好好调适调适突然下岗(也就是失业)的心态,可实在受不了老两口制造出来的压抑气息,便接受一哥们的建议,参加了银星大酒店的公开招聘。我很快被择优录用,负责酒店客人的接送工作。一年后,酒店老总何蓁宁的司机死于一场突发性疾病,我成了何蓁宁的司机。回想一下,两次荣升老板的司机,不是源于前任司机被清退出人生前台,就是源于前任司机被清理出人生舞台,对此,我不得不觉出命运的神秘可怕。
不过,从银星酒店老总何蓁宁的司机到红河房产老总谢家铭的司机,就多少有些喜剧色彩。银星酒店与红河房产在红河市都是数一数二的品牌公司,从一个品牌公司老总的司机到另一品牌公司老总的司机,这种置换看上去极具跳跃性,可细究起来却没有丝毫的传奇色彩。某个夏日夜晚,银星酒店老总何蓁宁在他的酒店豪华包间宴请老朋友红河房产老总谢家铭,酒至半酣,两人就本市发生的一桩政府某部门领导集体嫖娼案件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何蓁宁说用不了一个星期,当事人定当万事大吉,结局仍然皆大欢喜;谢家铭却坚持说这回不一样了,肯定要处罚的,影响太大,不处罚不足以正视听、平民愤。两人相持不下,后来不知道谁提议打赌。何蓁宁说,谢总要是输了,得答应我参与红河房产对河西地产的开发。谢家铭说,好,何总要是输了,就把你的司机郭大海转让给我,我喜欢那小伙子,又精神又实在,看着让人特舒坦。结果,一个星期后,我到红河房产上班,成了谢家铭的司机。
离开银星酒店时,我没有见到何蓁宁,当然他也不屑于与我这样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道别,所以,也无从知晓他对于这场赌局把我输出去的态度。但我能够想见的是,没能顺利成为红河房产的股东,何蓁宁一定十分窝火。因为进军房地产(准确说是介入红河房产)是他多年的心愿,不过,说企图更恰当。他时常在有意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征服欲、占有欲,就像一个被引发了情yu的老流氓面对一个祼露在眼前的Chu女一样,完全可以用*中烧来形容。当然,我也不知道谢家铭何以会在那场赌局中把一个小小的司机给摆到桌面上来,是早就有的预谋?还是突然的心血来潮?我曾经有很多次想要向谢家铭问个清楚,但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觉得老板与司机关系再亲密也还是主仆,主人的心理仆人是不可以随便知晓的,更别说明目张胆地打探了。但不管怎么样,我直到现在都认为,我郭大海是这场莫名其妙的赌局中最大的赢家,至于政府官员集体嫖娼的事,处不处罚,如何处罚,我管不着,我也不想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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