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灏见此才放下心來,却仍不住道:“好端端的,曦儿怎会哭。”
“臣妾听说小孩子见了生人便会哭闹不止,”玉衍轻轻揉了揉永曦的小手,转头对天子道,“都怪皇上,突然要宣什么侍卫进來,永曦从沒见过他,自然会害怕。”
宁淑媛何其聪慧,立刻便察觉到玉衍话里的帮衬之意,遂颔首应和:“是呢,侍卫身上免不了带有杀气,便是臣妾一时也有些畏惧。”
“如此倒是朕唐突了。”裕灏脸上微有缓和之意,一手已揽过玉衍的腰,起身道,“明日便是年宴了,今天语馨你便好好歇息,若有什么需要直接通传内务府即可。”
待她二人走后,宁淑媛才似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缓缓地靠在了眠枕上,只是肌肤一沾到那鹅绒,她立即便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细密的汗珠。她从不知道自己原能那样在意一个人,那人却又偏偏不是自己的夫君。这样手足无措间,忽闻一声轻唤,她本处于戒备之中,这一声惊得她霍然站了起來,却见是绫罗,正恭谦地向她道:“主子,是否要传晚膳进來。”
宁顺眼只觉得右眼突突地跳着,绫罗身着鹅黄小袄,下身一条紫丁香瑰纹的棉罗裙,因是重涎宫大宫女,头上便可简单簪些发饰。她本是那样好的年纪,明媚动人,又颇有几分姿色,,怪不得皇上欲要将她许配给承影,郎才女貌,便如天造地设的一对。而看着她绯红的脸,她未必对承影无意。
若当初沒有带她进宫就好了。
这个念头几乎是一闪而过,宁淑媛却是惊了一惊。绫罗自幼伴她身侧,为她受过不少苦,现如今她若能得到幸福自己本该高兴才是,怎会生出如此想法。
绫罗见她脸上忽明忽暗,便又开口问了一次。宁淑媛这才捋了捋有些垂散的鬓发,摇头道:“不必了,影侍卫现在何处。”
那女子顿了一顿,道:“影侍卫刚刚升了官职,想必如今还在殿外。”
“他为我尽心尽力,我也该有所奖赏。”宁淑媛自茶包中到处些许慧明翠片,亲自斟好了水道,“去请他进來吧。”
这点奖赏虽然着实算不上什么,但绫罗却清楚地看到了面前这个女子眼中的迟疑。她看似是在用心煮茶,然而一双眼早已透过窗棂看向了殿外长阶。绫罗忽地想起她时常喜在殿外设一把凉凳,坐看夕落余霞,而那个男子便在几丈外的地方静静伫立,他们原是有交集的。
只是绫罗未说什么,应了声便转身出了屋。
第贰拾捌章 晴天霹雳 1 月靥
( 玉衍在当日上午便听说各亲王已然陆续抵京,天子正于御书房一一传召亲近之人率先见过,因此一天都在碌碌之中。ww晚些时候,刚刚梳妆完毕时,皇帝那里已派了人來传,道宸元殿一切准备完毕,只等各宫妃嫔前去赴宴。
因着玉衍位分较尊,便要迟一些去。当下她也不急,只在品月色的鸟线段花玄云纹垂面长裙外披了件金钱掐丝的鹤氅羽衣,才搭了苏鄂的手进了马车。
宫人掐算的时间一向很准,玉衍到时等级低一些的妃嫔刚好入座完毕。宸元殿座位分东西两侧,西侧为后宫诸妃,东侧则为亲王众臣。另在竹汐殿,恀卿殿设有筵席,款待朝臣及亲眷。玉衍上前拜过帝后,见秦氏今日着了件正红色双层广陵刺五凤吉服,一色宫装簇金牡丹坠饰,花瓣开得极为繁盛,皆嵌入了颗颗莹白滚圆的明珠,捧出颈上的海文繁锦并蒂牡丹项圈,一时光华万千。她整个人被衬托的气质端庄高贵,中宫威仪不言而喻。
玉衍行过礼后便坐于云屏夫人身侧,方落座便急急地掠了对面席位一眼。然而这一眼几乎让她全身颤了一颤,,本该是嘉亲王的席位,竟是空着的。难怪小福子今日提了许多亲王,却唯独沒有说到嘉亲王。玉衍只道是他路途偏远未能及时赶來,也不好细问,心里却更为不安。
却听裕灏道:“人既然到齐了,便开宴吧。”
三王敦和王与裕臣还算亲近,见身边席位空着不禁开口道:“皇上,裕臣今日怎么迟迟不來。”
“他?”裕灏微微一笑,却是避而不答,“他向來行踪不定,怎是朕能得知的,且等着吧。”
天子既然这样说了,旁人亦不好再问。只是玉衍一下便沒了心情,面前的山珍海味于她來说却味同嚼蜡。其实她并非多想见到那个人,只是心中一旦对此有了期望,见不到时内心的失落便会成倍加剧。玉衍目光不由地瞟向那处席位,仿佛裕臣正坐在那里,目光明耀。
如此想來,竟不觉有些失神,却忽听身边昭修容缓缓道:“这舞乐排的虽好,不过臣妾听说皇上日日流连奕凉宫,想必丽常在的舞技要比这高明许多了。”
她声音虽不大,却足以让众人听到,妃嫔间立时便有了窃窃私语之声。庆顺仪更是不屑地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兀自啜着葡萄饮道:“娘娘说的是,可见这人得有所专长,否则单凭小家出身,怎么能得到皇上垂青。”
话中轻蔑之意不言而喻,只不过她席位离得远了些,这话便只有附近妃嫔才能听清。丽常在闻言脸色便有些苍白,却又不好发作。庆顺仪见此愈发得意起來,还要再说时却见玉衍头也不抬,冷冷道:“庆顺仪若想搅了大家兴致,大可大些声说,最好让皇上也能听见。”
那女子领教过玉衍的厉害,今日又见她似是心情不爽的样子,一时也不敢过于放肆,只得不满地住了口。这厢唇枪舌剑,殿上的乐舞却已不知不觉奏完。便是在这少顷的寂静间,一把明朗飒爽的男音悠悠传出:“皇上竟然不等臣便擅自开宴。”
玉衍顺着众人目光望去,便见一袭乌紫蟒袍的男子立于月光之下。他高耸入鬓的剑眉微微上挑,一双星目写满了笑意。裕臣似乎是比从前更加稳重成熟了些,脸上挂着的笑容依旧有些不羁的意味。莹白的月光笼在他身上,一时竟惊得人睁不开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再沒有能比这十六个字更精辟地诠释他此刻的优雅气质了。玉衍只觉得心中一时有什么奔涌而出,却听他一字一字响彻殿堂:“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起來。”裕灏含笑打量他,“你自己因美人误了行程,却要怪朕不等你。”
他这样一说,众人才注意到了嘉亲王身边正立了一年芳十六的女子。那女子着一件碧色缎织银花攒红蕊的长裙,花瓣皆由锦线勾勒出了星白边缘,外罩一件湘色珍珠扣对襟旋裳,精致无比。她五官岁无甚出色,却生得精巧,乍一看或许平淡无奇,看久了却又别有韵味。只是此刻女子一双杏眸中写满了好奇与紧张,正怯怯地站在裕臣身侧,小尾指牵着他的衣襟不放。
玉衍瞳孔猛然一收,目光直直地射向那女子。见她仍梳着少女的双环髻,亦沒有身着命妇服,这才微微松缓下來。
“本王还担心着你,却原是有这等因缘在其中。”敦和王的“姻缘”一语双关,他直捋着自己山羊胡笑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朕也是才得知不久,便吩咐他无论如何要带來看看,否则朕也要和几位哥哥一样被蒙在鼓里了。”
裕臣回头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眼中竟有毫不掩饰的温柔之意:“姼嬑她曾在战场上救过臣的性命,虽然她出身不高,但臣并不想辜负她,此次特请皇上做主。”
“好,这些年了,能入得你眼的女子少之又少,这次实属不易,你们先坐下。”
玉衍的喉咙有些发堵,一时眼眶亦是酸疼。她盼了那么久,怕了那么久,然而展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他人的幸福与和满。到头來,那个男子甚至沒有看过她一眼,这样的漠然本就是对她一心期盼的最大嘲讽。
只听咣当一声,手中瓷杯滑落在地,立时碎片四溅。裕灏闻声看过來,不禁蹙眉道:“爱妃无事?”
“是……臣妾方才多喝了几杯,有些醉意。”她极力克制着,才能让声音不那么颤抖,“还请皇上容许臣妾前去更衣。”
她几乎是逃离了宸元殿,身后盛大的乐曲与华丽的光辉都让她觉得那样锥心与刺眼。苏鄂才扶她至廊下,玉衍已禁不住落泪连连,然而心中的痛又怎是眼泪便能够冲刷干净的。她只觉得一切都是无望了,从此再不必自欺欺人了。
第贰拾玖章 晴天霹雳 2 月靥
( “娘娘莫要再哭了,”苏鄂用力扶着她,一边用帕子为她擦拭眼泪,“待会眼睛肿了被皇上问起就不好了。ww”
“我在这宫里不能放声大哭,难道连落泪的权力也沒有了么。”她只是突然地撑着墙,奋力看向高处,“可笑我还痴人说梦,他说会带我离开,我还固执地相信着。”
是自己太傻,怎么就能够相信了呢。帝王家本就无情,他又是众星捧月的嘉亲王,这么多个不见的日日月月里,原本稀薄的一点感情更是随风而去。她已被抛弃了一次,怎么竟然还会相信。只是玉衍的心里,早便把那个人当成了信仰,为他可以卸下自己全部的伪装,为他可以继续隐忍。她在深宫里厮杀,涡旋,虽然早已沒有了少女的纯真与善良,然而在他面前,她从不介意暴露出自己最柔弱的一面。
明明只要他在便能安心了,为何结局会是这样。
“娘娘已经有了皇上的孩子,与王爷他……原本就是不可能了,何不放下这段孽缘呢。”
“是呵,我与他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他爱上别人,又有什么错。”玉衍紧紧抓着自己衣襟,痛苦地蹲下身去,“然而为何要让我看到这一切,他若不许诺,我或许一早便会死心了的。”
就算明明知道沒有未來,也不敢狠心告诉自己。这样的躲避能让自己有短暂的好受。最后一点美好,即便转瞬即逝,也想在掌心存留下最后的温度。只是,这一切终如镜花水月,留得住红颜不改,却留不住一段自欺欺人的感情。ww
罢了,罢了!
玉衍缓缓抬起脸庞,泪已枯竭,她再不会这样哭了。既然上天连这一点温存都要夺去,那她也不会再留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丢失了的曾经再也不会回來了。
“玉衍。”
她听到那声轻唤时忽然便立在了原地,却迟迟沒有回过身去。背后的男子似是有些情急,疾步走了过來。裕臣宽阔的肩在一瞬便占据了女子眼眸中全部的空间。他看到玉衍脸上的泪痕,怔了一怔,旋即抬起手來想要为她擦去。便是在那一刹,玉衍双膝微曲,稳稳地停在半空,声音里充斥着凛冽的寒意:“见过嘉亲王。”
裕臣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用力笑道:“好,好。本王还未贺过娘娘晋升之喜。”
“王爷亦是。”她抬眼,眸中似覆了一层冰霜,“终于抱得美人归。”
“玉衍!”他开口打断,逐渐有了焦急之意,“我实在是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只是你要好好待自己。”
她忽然莞尔。
直到这一刻,玉衍才倏然觉得,他们之间当真是无话可说了。两年的空白与漫长,即使情分还在也终是殊途了。她已不再需要他的解释,一旦决定放弃,那些苍白无力的借口便都不重要了。沒有裕臣,她一样可以在深宫中活下去,事实上,她也从來都是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來,孑然一身的孤寂不足以让她惧怕。
擦身而过时,她听到裕臣的声音有些沙哑:“姼嬑她,很单纯,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记恨她。”
心还是恨恨地痛了一下,玉衍回眸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一如当初的美好。“我不会记恨,因为从此你的一切再与我无关。”
因提防她人看出她有些失控的情绪,玉衍便在侧殿补过了妆才敢回去。今日的事于她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但她也毕竟不是刚入宫时的懵懂了,看惯了世态炎凉,人心反复,便也不觉得这是不能承受之事。况且她若不快速振作起來,裕灏生性多疑,看出端倪牵连的又何止一二。玉衍只盼从此再不见他,却也不愿他因自己而获罪。
“娘娘出來已经小半个时辰了,再不回去怕是要惹人生疑了。”
她应声,便搭着苏鄂的手步履匆匆,却在接近宸元殿时猛然发现了一个微微有些眼熟的身影,,长阶上的女子距她只有几步之遥,她那样焦急地四处张望着,身上甚至沒來得及披一件轻袍。那女子乍一见玉衍尚有些怯怯的,却仍是拎着长裙疾走几步到她面前,屈身行礼道:“妾身见过淑仪娘娘。”
离近了,玉衍方能好好打量面前之人。这女子年纪尚浅,眸子里写满了不谙世事,初进皇宫,脸上不由地透出惊奇与欣喜之意。她的确算不上很美,却生得灵动可爱,浅浅的笑靥,水剪的眸子,足以让男子为她沉醉。
她见玉衍只是静静凝视着自己,心中越发沒底道:“娘娘可曾见到王爷了,妾身见王爷出去多时……”
“嘉亲王他一向如此,”面前之人虽与她无害,玉衍却沒來由地觉得那一声声的妾身如此刺耳,“宫中人多事杂,王爷去的久了也情有可原。”
那女子似察觉到了她异样的冷淡,更加惴惴不安,只垂眼答了声是便不敢再开口。
“你叫什么。”
“姼嬑,上官姼嬑。”
名美,人也好。玉衍看了看她低垂的双眼,乌青浓密的睫毛在她如玉般的脸庞投下一片鸦青的阴影。她无需刻意装扮,便能让人感受到她的纯洁之美。这样心地真诚的女子原本才配得上他的俊美无双吧。
“皇上可赐你名分了。”
“是,说是让妾身以侧福晋之名侍奉王爷左右。”即便是侧福晋,她脸上依旧浮出两团红晕,连看向玉衍的眸子都陡然明快起來,“妾身祖上不过是以贩卖丝绸为生,自知出身卑贱,上天肯让我留在王爷身边已是莫大的眷顾。”
玉衍不想她竟对着陌生人这样无所顾忌地将家世和盘托出,不觉一怔,旋即却是微微一笑:“王爷年轻有为,城中女子莫不仰慕至极,你肯不求名分是最好。”
姼嬑灿烂一笑,仔细端详玉衍道:“娘娘生的真美,怪不得皇上把娘娘当宝贝似的护着。”
第叁拾章 晴天霹雳 3 月靥
( “美?”玉衍似是苦笑一声,倘若这美终留不得自己所欲之人,却要用一切去换取,那么究竟还值不值得叫人羡慕。她毫不掩饰自己视线中的冰冷,淡淡道:“本宫怎如你正值韶华。”
女子赧然地笑了笑,片刻却抬起头來,认真道:“王爷曾和妾身提起过娘娘,说娘娘为人聪颖,心底善良,是世上难得的奇女子,因此妾身也总想着能亲自见一见您。”
她的目光太过磊落而真挚,一时竟让玉衍不忍直视。心底的某处似是又被撕裂开來,却能感觉到苏鄂紧扶着自己的手在暗中用力。这些话,她本无需从她人口中听得,如今就算这赞美再盛,于她而言也不过是讽刺一般。
“本宫早已不是王爷口中之人。”字字掷地有声,既是说给她听,亦是说与自己听,“外面风凉,你同本宫一起进去吧。”
玉衍虽知姼嬑无辜,甚至对她沒有一丝戒心,然而玉衍只是凡人,尚且做不到胸广纳川,又何况是被人夺了心上人。因此她再劝服自己,也无法如对待常人一般对待这个女子。也许她最大的限度,便是远望这一对璧人,从此再与之沒有任何瓜葛吧。
二人双双进殿,却见裕臣已回到了席上。他见玉衍与姼嬑一起,不禁微微一怔,旋即对那女子招手道:“过來。”
便是有那么一瞬,玉衍甚至错以为他依旧是在呼唤自己。然而身边女子眼睛一亮,已然欢快地跑了过去。玉衍调头转身,亦坐回了自己席位上。恰巧裕灏看见,便关怀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臣妾在殿外碰见嘉亲王的侧福晋,一时欢喜,便攀谈了几句。”玉衍对着座上之人嫣然一笑,美不可方物。
裕灏闻言也只是对她会心一笑:“夜寒霜重,你该注意身子。”
“皇上总是这样念着妹妹,”云屏夫人含笑举起了酒樽,目光有意无意地逡巡在玉衍身上,“便是一会不见都忍不了。”
“你何时也这般油嘴滑舌了。”裕灏虽这样说,面上却满是笑意,一副极为受用的样子。
晚宴便是在众人这般说笑中度过,归來后的玉衍依旧举止有度,谈笑大方,丝毫看不出一丝破绽。有些不常进京面圣的大臣早已忘了她就是从前献过舞的花蕊,只道是哪个新宠,出身高贵故而位至淑仪。
玉衍回宫时已过了子时,只有独自面对空无一人的殊华殿时,她心中的痛才会异常强烈。自知明早起來后还要拜见皇后,玉衍便命人在向中掺了些迷失香,这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她方觉得头脑清醒一些,便嗅到了近在咫尺的华贵的龙涎香气息,那香混合着男子身上特有的清爽包围了整个床榻。她微微睁眼,见裕灏正侧卧在身边,一手支颐,为她挡住了穿透垂曼的少许阳光。
他见玉衍醒來,微微一笑。女子却是大窘,忙用锦被兜了头道:“皇上怎么來了,臣妾还未梳妆,不宜面圣。”
裕灏用手轻轻掀了被子,柔声道:“你我是夫妻,何妨。”
想來她的身份若在大户人家也不过是妾侍,如何当得起一个“妻”字。然而玉衍此时本就内心孤苦,裕灏的温情正是治愈伤痛的一剂良药。大年头一天,他本无需上朝,可以在朝凤宫多睡一会,何须一大早便要冒着寒风赶來这里。
心中一暖,已顺势握住了男子手掌。
“朕闻着这屋里有迷失香的气味,你不曾休息好么。”
玉衍惊诧于他的细腻,却只是笑道:“今日臣妾总是多梦,睡不踏实。心想着今日拜见皇后可不能出错,昨夜便燃了一些。”
一边说着已然起身穿衣,只将发髻挽在脑后,便开始净面梳妆。男子一边倚着床栏,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毫不掩饰的炽热之意,便是为玉衍盘发的宫女见了都有些羞赧。窗外阳光正盛,映照着男子一袭金黄龙袍,亦连他如刀锋削就的五官都倏然柔和下來。
玉衍透过铜镜望着浅笑的他,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在悄然融化。许是上天都看不下去她对裕灏的不公,于是索性为她快刀斩乱麻,断了她对裕臣的情,也让彼此再无牵连。
“皇上怎么这样早就來了。”
“朕这几日总在朝凤宫,不然就是陪着赵常在,一得了空便想來看看你。”
玉衍于是只笑着端坐,也不搭话。便在苏鄂正要拿起黛青为她描眉时,男子忽然起身,道:“朕來。”
他坐于玉衍对面,微微凝神,随即为她轻描柳眉,神态专注。玉衍不料他一代君王,日夜生死厮杀在朝堂之上,竟也有这般柔情似水的时候,一时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待男子落笔,玉衍端视镜中,那张姣好的面容因着长及入鬓的远山眉,更显五官分明。眉眼间似是隐隐笼了曾霸气,华美之中不失高贵,也便只有他才能画出这样的绝代妆容。
玉衍面上欣喜,随手选來藕荷的连衣长裙,却听裕灏道:“前几日你穿那瑰红衣袍很美。”
“今日朝见皇后,众妃皆在,臣妾不宜太过张扬。”
“今日你不必去晨省。”见玉衍并未上心,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便上前压住女子手道,“朕要你去陪朕见一个人,是昨日缺席之人。”
举朝年宴,极少有推脱不來之人,然而昨夜却的确不曾见过庄贤王。玉衍微一思忖已知他作何打算,却听男子继续道:“他如今被朕困在京中,难以和部署联系,朕顾虑他在年宴之时恐会见到部下,生出动乱,便用了些手段将他困在府中。”
昨夜晚宴之时听小福子道庄贤王府好端端的竟起了大火,当时心中还有疑虑,现下才明白这不过是裕灏的一计。然而玉衍仍不免有所忌惮,,她虽也屡屡参政,却从不曾明目张胆过,若此事传了出去,她恐怕朝中言官更会抓住不放。
第叁拾壹章 晴天霹雳 4 月靥
( 裕灏似看出她眉间忧色,拍了拍她手背道:“你不必与朕同去殿上,只在帘后听着便好,事后也好就他的态度为朕揣测一二。ww”
他既想的如此周全,玉衍也不好再做推辞,便点了头道:“只是大年初一臣妾便不去晨省,未免……”
话音未落,便听外面高宣了一声“方太医到,,!”裕灏笑着揽过女子腰肢,在她耳畔落下了一个酥酥麻麻的轻吻:“爱妃身体不适,朕特准卧床休息。”
然而即便如此,玉衍因病免去晨省的事刚传到朝凤宫,仍是有人奈不住性子了。庆顺仪抱着手炉,头也不抬道:“淑仪娘娘的身子就是比咱们金贵,昨日还好好的,今日便不适了。”
前來禀告的苏鄂还未退下,听得这话不禁有几分薄怒之意,刚要开口,却见皇后容色平和,颔首笑道:“皇上今儿个一早便去了景安宫,想必是忧心万分。现在淑仪有皇上陪着,诸位妹妹也不必挂念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隐晦,天子肯在大年初一抛下中宫而跑去妃嫔寝宫,亦可见这个淑仪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旁人再嫉妒也罢,有几个胆子敢挑皇上的不是。苏鄂福了一礼表示告退,便听全答应似是感慨道:“淑仪娘娘有了孩子便愈加得圣心,我等何时才有这个运气。”
闻听此语,赵常在自是欣喜之意不胜言表,皇后亦点头称道:“正是,你们若能诞下一男半女,在宫中也算有了依靠了。ww”她今日着了一件墨青纹金蝶的银珠穿线小袄,家常的装束显得她更加平易近人。皇后说罢,微微转头向赵常在道:“妹妹的胎已有数月,可还安稳。”
那女子岂知香粉暗含玄机一事,当下只是受宠若惊般道:“托娘娘洪福,嫔妾一切都好。”
“哦?”皇后的语气微有迟疑,然而若非熟知此事之人,几乎在她笑容和煦的脸上寻不出一丝端倪。秦氏细细打量了一眼赵常在,终是满面含笑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朝凤宫内还算和气,而这一厢,御书房内的空气却如凝结住了一般。
玉衍置椅坐于珠帘之后,层层藏书将她遮掩的天衣无缝。她只能透过缝隙不甚清楚地窥视殿上之人。庄贤王依稀是着了件玄色蟒袍,勾勒着海纹般的金线。他年事已高,发髻略有些斑白,气势却依然不减。玉衍见他臂间裹了条白绫带子,心中正疑,已有宦官传了圣驾已到。
庄贤王虽有起身行礼之意,动作却极为缓慢,裕灏虽为天子,毕竟要称他一声舅舅,当下只虚扶了一把免去了他的礼。如此一來,便也注意到了庄贤王的右臂,不禁诧异道:“舅舅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着装。”
“皇上赎罪。”庄贤王说着便要跪地请罪,“昨夜老臣府上失火,侧福晋连同两位妾侍均未能幸免。臣不敢今日穿白污了皇上圣眼,只是她们毕竟服侍臣多年……”他边说着,竟一把老泪纵横。
然而玉衍知道,裕灏虽有意拖住他进宫,却着实沒有必要害他妻儿性命。更何况昨夜也只是听说是他书房及后院一片低矮的小屋起火,又怎会殃及他的妻室。想到此节她不禁眼神一凛,莫非是这老狐狸反过來利用了皇帝一把……
果见裕灏惊道:“舅舅节哀顺变,朕许久不曾与你见面,今日闻听此时心中亦甚为难过。”
“皇上体恤。”庄贤王双手在胸前紧抱成拳,微微眯起眼來,“只是今日臣來,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臣在京中已有半年,全家老小受到皇上悉心照拂,实乃感激不尽。然而臣年纪已大,近日來总是梦到年轻时在封地的光景,臣自幼离京,想必是思乡情切,因此特请皇上恩准臣回到封地。”
太后虽已大去,但先帝留下的三十万精兵兵符她却未曾交出來。那东西究竟去了哪里不问也知,这也是为何庄贤王虽然大势已去,但裕灏仍迟迟沒有动手的原因。现下国力刚刚有所复原,尚有蛮夷之族虎视眈眈,要与三十万铁骑军交手着实牺牲过大,故而裕灏只得先行安抚,暗中瓦解他的势力。
男子听罢,果然略有沉吟道:“舅舅在京中过得不好?”
“京中应有尽有,只是人老了,自然有归乡之意了。”庄贤王态度虽恭谦,实则却是步步不让,“自从太后走后,臣便时常感慨不已,这次府里又出了这样的大事,臣实在是悲痛欲绝,还望圣上体谅。”
他手段之毒辣,为达目的甚至手刃妻室,玉衍几乎能感知到他由骨子里透出來的阴狠,纵虎归山,必留后患。
“朕会着人办好丧事的。”裕灏亦有不快之意,“只是舅舅知道,如今京中不安,朕极需要你这棵强风撼不倒的大树。若有一日天下太平,朕自会派遣人送舅舅回乡养老,再不为朝政所累。”
天子这番话意思不甚明确,,若还想手握兵权,便要留在京师,否则尽可卸甲走人。
这是一场绝不能有半点软弱的对决,庄贤王似是不曾料到从前长于妇人之手的翩翩少年现如今竟会有此等气势,不由地冷冷一笑,忽而语意狰狞:“皇上似乎变了不少。”
裕灏只是稳坐龙椅之上,不咸不淡地看着他:“朕记得幼时舅舅就曾和朕说过,人要学会狠,多年來朕始终不忘舅舅教导。”
“太后当真生了一个好儿子,”庄贤王的笑渐渐僵在了脸上,“只是皇上手段高明,臣也还不曾老糊涂了。”
二人之间一时皆沉默下來,彼此只是眼神交锋。玉衍隐在帘子后看不真切,心中却是暗暗焦急。他们若在此时撕破了脸,裕灏再想由正面进攻便太难了。然而这样想着,殿上却突然迸发出一阵大笑声,庄贤王抚着长须,裕灏亦笑声朗朗,仿佛上一秒的针锋相对不过是玉衍的错觉,殿内气氛骤然缓和下來。
第叁拾贰章 晴天霹雳 5 月靥
( “怨不得舅舅总爱说自己老,原是心无所忧,菏泽公主又已招了贤婿,舅舅清闲下來了。ww”
裕灏口中的菏泽公主便是他唯一的女儿,幼时被养在宫中太后膝下,特赐了公主封号。然而虽说如此,寄人篱下,总不能真如宫里生出來的女儿一般。加之庄贤王手握重拳,先帝不得不对他有所防备,很少让公主回去父女团聚。
庄贤王捡了台阶,自是垂头笑道:“女儿大了,为父的自然就老了。”
“公主出嫁之后朕还不曾见过,朕时常与皇后提起菏泽公主的机敏睿智,就是朕的爱妃也略有耳闻,一直想要见上一面呢。”裕灏语意真诚,叫人难以回绝,“久久不若让她进宫來,也好让后妃见一见她。”
庄贤王亦知不能再拂了天子面子,遂应承下來,而归乡一事便暂且被搁置到了一边。
他走之后,玉衍才从屏障后缓缓而出。她看得出天子心情十分不好,双目阴沉,只坐在龙椅之上盯着庄贤王离去的背影沉默不语。已经很久沒人敢忤逆过他了,自太后大去,他一点点将旁落的大权收入手中,秦氏一族或被革职,或被贬黜,他收拾的干干净净。
“你如何看。”他按住玉衍的手,将它牢牢握在掌心之中。
“臣妾原以为,他的态度会更谦卑一些。”这一句足以含概许多,裕灏是聪慧之人,本不需要将事情说的太过透彻,何况自己也不过是隐在帘后,怎会比他看得更清楚。
“他还有王牌在手,”裕灏豁然看向窗外,一身杀气直逼得人不敢直视,“否则怎会这般有恃无恐!”
玉衍心下一惊,仍是反手握住了男子,轻声道:“臣妾已在查了。”
“你办事,朕放心。”天子微微点头,看向她的目光也有了些许缓和之意,“朕决不能放虎归山,因此和善公主那里还需你小心周旋。ww”
这样的事容不得差错。玉衍虽沒有十成的把握,然而亦知眼下唯有自己才能帮到裕灏了。只是即便如此,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从前若遇到这样的事,那个人总是在身边……玉衍倏地紧闭双眼,现如今还在期待什么,该是彻底舍弃软弱的时候了。
她心情的骤变沒能逃过裕灏的双眼,见她如此,男子不禁关切道:“怎么了,身体不适?”
玉衍微微扶额,莞尔一笑:“是了,最近总有些倦怠,怕是春困的缘故。”
“你不过是一介女流,朕却要你负担这么多……”裕灏眉宇间颇有愧色,他本刚毅精致的五官也因这样的神态而多了分柔和之意,不再像素日里的那样不近人意,“只是朕一想到有你,便觉得定能挺过去。自她走后,朕已许久不曾这样安心过了。因此玉衍,别怪朕的自私。”
心底似被涓涓细流冲洗而过,只觉得异常甘甜满足。面前的男子埋头于她的胸前,阳光打在他高挺的鼻翼上,俊朗的几乎让人移不开眼。她便是在此时,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取瑾皇妃而代之的念头。她同样可以为他谋得江山,同样可以用一生陪伴他,她已不想再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了。
“我在。”玉衍似喃喃细语,一手轻轻抚过他的面颊,“夫君肯信我,我很高兴。”
裕灏伏在她耳边,呼吸竟开始变得有些沉重。明明是这样寒冷的天气,玉衍环抱着他的双手却感觉到了他身体骤然升起的温度。男子看向她的眼神渐渐有些迷离,浅浅的阳光透进大殿之内,在女子脸上下斑驳的光影,那样姣好美丽。玉衍脸色微红,却见他的手已不安分地钻入她的小袄之中。她背上一阵酥酥麻麻之感,环着男子的腰愈來愈紧。暧昧的气息回荡在两人视线之间,欲拒还迎中,她的身子已被男子牢牢抵在了御书桌前。玉衍反手一撑,纸张奏折便如秋日落叶般稀稀拉拉地撒落了一地。
女子的呼吸亦有些急促起來,她微微转头便灵巧地躲过了男子的一吻。如此两三次后,裕灏竟有些急躁,低声说了句“别动”,双手便毫不留情地抓上她胸前的一团柔软。玉衍因这突然的一下而从紧闭的口中挤出一声低吟,瞬间感觉到了抵在她两股间的坚挺。
“皇上,这里是……”一句话未尽,朱唇之中已被他的小舌填满。同时身上一凉,衣物尽被除去,然而裕灏却是极快地拥住了她。被这样温暖地抱在怀中,竟不觉一丝寒意。她不再抵抗,而是配合着他的进进出出,仿佛只有这样的疯狂才能掩盖她心中的不安与失落。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皆是精疲力尽,裕灏才轻柔地帮她穿好衣物,眼中依旧含情脉脉。
忽听门外一声“皇上”,语气竟带了十足十地犹豫,“娘娘若再不回去怕是要瞒不住了。”
玉衍的脸刷的一下红到耳根,想董毕刚刚就候在门外,怎会不知发生了什么,怕是忍了许久才敢这样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吧。裕灏见她如此,不禁捏了捏她涨红的小脸道:“爱妃娇羞起來更加让人爱不释手。”说罢,又贴在她耳边轻轻道:“在这里总不尽兴,朕晚上再去看你。”
“皇上!”女子微一跺脚,羞得别过身去。
裕灏也不再逗她,向着殿外吩咐道:“來人,好生把淑仪送回去。”
出了仪元殿,早有轿子在殿外候着,轿子本身并不起眼,又挑了人少的小路,回去时并未被太多人看到。苏鄂早已在宫里等候多时,见她回來颇有疲色,忙服侍她更衣。玉衍想着索性便借故装一次病,干脆卧床休息,如此一觉醒來已是午后。
她刚要唤人进來,却听得殿外传來白羽欣羡的声音:“嘉亲王三个月后就要成亲了,也不知宫里会不会打赏咱们下人。”
接着是归鹿的笑声:“姐姐怕是也想嫁,想得疯魔了吧。”
那语气如此欢快,只听得人心里都痒痒的。少女凑在一起,总是格外憧憬未來的夫君。玉衍不禁想起从前在凌仙宫中,亦常常听到宫女们谈论裕臣的英俊柔情,那时也曾臆想过自己的今后会是什么样子,,而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三个月后,春色正浓,是多么美好的季节。这样的姻缘本该是令人欣喜的,是受人祝福的。然而玉衍微阖眼眸,那钻心的痛依旧挥之不去。她已在尽全力忘记他而去接受裕灏的好,甚至只要听不见他的名字,他便不会这样情绪失控。然而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空洞,无论过了多少个日夜都难以掩埋。
那名唤作上官姼嬑的女子,她为何可以这样幸运,为何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站在他的身边,而自己这样满手染血,步步挣扎,却依旧摆脱不了离他越來越远的命运。
心乱如麻。
玉衍猛地退后一步,脚下不稳,一把打翻了案上瓷杯,发出一声脆响。苏鄂闻声而入时,却见她只是平静地坐于小榻之上,一副休憩的样子。苏鄂不敢打扰她,只轻手轻脚地收拾利索了,却听玉衍忽然开口,语气是淡淡的:“我睡了多久。”
“娘娘睡了两个多时辰,”苏鄂试探道,“要传午膳过來么。”
“不必了,永泰呢。”
...
“小皇子这会儿让乳娘哄着喂果泥呢。”
玉衍微微睁眼,反问道:“果泥?”
“是,您睡的时候内务府派人送过來的,说是南方进贡了批保存极好的鲜果,总管看着不错,特制成了小孩子也能吃的果泥送了过來。”苏鄂说着,脸上也有了笑意,“小皇子爱吃得很呢。”
“嗯,也算他有心了。”
二人说话间,忽听小福子通传昭修容求见。玉衍虽不愿见她,然她一向少來景安宫,也不好拂了面子,遂叫人请她进來。而玉衍只是坐于原地,不慌不忙地剥着盘中栗子。
第叁拾叁章 前朝旧事 1 月靥
( 昭修容今日穿了件连青色锦上添花的玄云纹大氅,梳的如意高寰髻,横簪几枚镶红宝石的翠竹叶簪,既简单而不失雅致。ww她一见到玉衍,脸上笑容便柔和起來,眼中竟还透着几分惊喜之意,屈身行礼道:“淑仪娘娘吉祥。”
玉衍上前虚扶了她一把,笑道:“本宫怎么好受姐姐这样的大礼。”
“妹妹如何受不得,”她表情之真,若非玉衍熟谙她是什么样的人,恐怕也要被这份真挚打动。“皇后娘娘一听妹妹病了,忙派臣妾來问,如今见妹妹并无大碍,臣妾真是打心里高兴。”
“姐姐坐。姐姐却是少來我宫中呢。”
昭修容听得这话有隐隐责怪之意,忙道:“如何是臣妾不想來,只是妹妹吉人天相,一路扶摇直上,叫臣妾怎好高攀。”
“妹妹再如何,终究是姐姐宫里出來的。”玉衍笑容得体,话语更是情真意切,“姐姐的恩德,妹妹沒齿难忘。”
她这样说,昭修容反倒一时摸不透她的心意了,只陪笑着应和了两句,却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方才内务府送來的果泥,皇子吃着可好。”
玉衍微微一怔,瞥了苏鄂一眼道:“怎么,是姐姐叫人送过來的?”
“本宫只是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这种水果做成的点心,小孩子喜欢的紧。ww说起來也好久不见永泰了,妹妹不如叫乳母抱來瞧瞧。”
昭修容为人诡计多端,又无定性,玉衍自不愿把孩子抱到她面前,便推辞道:“这会下人正喂永泰吃果泥呢,姐姐怕是來的不凑巧。”
哪知那女子眉头一簇,却是拉近了距离对玉衍低声道:“就算是内务府送來的东西,喂皇子之时妹妹也该亲力亲为。”
玉衍见她如此警惕,不觉好笑道:“姐姐未免过于仔细了。”
“妹妹该比姐姐清楚,宫里人多是信不得的。哪怕不亲自去做,孩子入口的东西怎么也要自己试过无事才能放心不是。”昭修容见她面有疑色,只叹一句,“到底是妹妹有福气,臣妾若能得个一男半女,必是一百个仔细着。”
玉衍虽好奇她会平白无故地替自己周全,但她所言也并不无道理。宫里人心难测,她是该防着有人会对孩子下手,于是叹道:“姐姐提醒的是,竟是妹妹疏忽大意了,还好不曾酿成大错。”
昭修容见她肯首,更加推心置腹:“臣妾知道,臣妾在许多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做过许多错事,妹妹你也许深以为耻,但后宫诸多无奈,你我都是亲眼所见的。”她缓缓抬起头來,认真地对上玉衍深邃的眸子,“如今臣妾不求妹妹能对我放下介怀,只能多做一些弥补以往的过错了。”
玉衍听罢,垂眸一笑,眼神里有淡淡的疏离之意:“姐姐过于忧心了,我对姐姐从无介怀之意。”
“有妹妹这句话臣妾便安心了。”昭修容说着,眼中竟泛出激动的泪光,似是极力控制住了情绪才起身,施了一礼道:“既是如此,姐姐也不打扰妹妹休息了。”
玉衍唤过人送她出去,这才缓缓敛起笑意。苏鄂见此,亦开口叹道:“昭修容此举当真令人惊讶。”
“她一向如此,虽攀附皇后,却也不忘给自己留条后路。”玉衍一根根摘了手上的金壳红梅晶玉护甲道,“只是她若不曾害过我便也罢了,现今我还有一条人命债要算在她头上,怎能说忘就忘了呢。”
“只要她知道怕就好办了。”苏鄂知玉衍有去舒息阁之意,忙扶她起身。
昭修容虽然居心不正,但她心思的缜密却是玉衍远不能及的。自己对皇子身边服侍之人竟无一丝戒备之心,现在想來真是有些后怕。就算乳母是方海山亲自去寻的,谁能保证食物在入口之前并沒有被可疑之人接触过。她只有着一个孩子,若真为奸人所害……玉衍几乎不敢往下想,脚步亦加快了许多。
几日后见到宁淑媛时说起此事,那女子也惊异道:“昭修容此举是否有投诚之意。”玉衍虽一时寻不出她突然前來拜访的其他理由,却总觉得事情远非看起來这样简单,思來想去皆是未果,便觉得自己小心过了头,也有些疑神疑鬼的了。
好在永泰所食之物并不曾被动过手脚,每日喂他的新鲜果泥也皆由玉衍试过才端去给他。那果泥按照昭修容的制法,酸甜正佳,入口即化,尝过之后才知确实是好东西,她当下也便放下心來。
而不久之后,玉衍也得到了菏泽公主进宫的消息,便更无暇顾及这些琐事。
她也曾就公主一事与皇后商议过。菏泽公主进宫后本该去拜访朝凤宫,面见皇后。且皇后这一脉虽与秦氏本族相距较远,但秦素月与菏泽公主在辈分上也该归为姊妹关系,于情于理她都是该先见过皇后的。待皇后摸清这位公主脾气,再着人转告玉衍。也唯有掌握了公主喜好,才有可能将她留在宫中。
菏泽公主入宫那一日,玉衍极早便开始准备,唯恐落了不周之处。待到日头高照,朝凤宫才有人送來消息,道公主会在御花园中逗留片刻。又说那位公主虽然嫁了人,却仍是孩童般的脾气,望玉衍不必过分拘泥礼节,以免疏远了來人。
玉衍也曾派人探查过菏泽公主的來历,这位自幼长在宫中的女子因沒有经历过太多人事,并无城府之心。从前的下人也大多是哄着她安心养在宫中,沒有亲眼见过前朝后宫之争的她不懂人间冷暖,只觉有人陪伴便足矣。
玉衍灵机一动,忽对苏鄂道:“去把小福子叫來,本宫有话对他说。”
一切吩咐妥当,她才在御花园内第一次见到了这位牵动大局之人。
菏泽公主本名秦箬水,刚过二八的年纪,生的温婉且不失灵动,全然沒有她父亲庄贤王的暴戾。听闻公主年幼丧母,然而仅是见她容貌,便可知当年的王府夫人定是貌可倾城。
第叁拾肆章 前朝旧事 2 月靥
第叁拾伍章 前朝旧事 3 月靥
( “皇上息怒。”玉衍忙端了小豆汤來,为他顺了顺后背。因卸了妆容,她只着一件天蚕丝的青荷色睡衣,长发披散在肩,有栀子花露淡淡的清香。这般清水出芙蓉,让人沒來由的心情舒畅。她伏在男子肩头,轻声道:“菏泽公主是他的女儿,他对家人说说倒也不算什么,只是皇上到底要提防着他虎狼之心。”
裕灏缓了缓情绪,轻轻握着女子手道:“这么说來,我们倒是可以从梁伯成此人身上下功夫。”
“是。此人贪图名利,立场不定,若皇上肯升他个一官半职将他留在京中……”
“这有何难,朕便让他到吏部來,做个肥差。”裕灏收回目光,静静看着玉衍,“前朝事宁,朕也可顾顾后宫。”
玉衍知他所指何事,只恬然一笑:“赵常在临盆的日子也不远了。”她垂首思虑片刻,才询问道,“皇上,本朝初时孩子一律要由位分高的妃嫔抚养,如今既到了这个时候,臣妾也不得不问问皇上的意思了。”
裕灏却并未多加思索,只靠在了鹅绒垫子上道:“话虽如此,但先帝时的许贵人便曾破例过。朕不欲夺了她们呣子情分,若赵常在可以教导稚子,便让她自己养着吧。”
玉衍低声答了个是,内心却到底不能平静。ww她虽保得此胎平安出世,却不能就这样交予赵常在抚养。且不说她自身品行不端,恐怕稚子只会成为她争宠的工具。玉衍一向恩仇分明,昔日折辱她之人,她又怎会轻易放过。
这之后不久,裕灏果然封了梁伯成吏部尚书之任,并宣他亲自上殿领旨谢恩。梁伯成自是喜不自禁,当即决定留京赴任。而庄贤王虽知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却又不得抗旨,心中恼怒,索性称病拒绝上殿谢恩。另一方面,菏泽公主却格外喜欢玉衍的景安宫,每隔几日便会偷偷进宫找玉衍小坐,几乎无话不谈。她虽不知庄贤王暗中计划什么,但玉衍亦从那女子口中推断出不少庄贤王亲近之人,这些无一不为大业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
有时也会谈及儿女私情,譬如公主口中的焕郎是如何温柔多情,再譬如公主如何对她一见钟情。不愧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梁伯成那样一个不堪之人,却是她眼中的翩翩君子。玉衍有时也会忍不住提醒她那个人或许另有所图,然而公主却固执地认定墨山寺的那一次邂逅,注定了他二人间的命运。说得多了,就连玉衍也会自嘲地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念着裕臣的好,却对他的无情视若不见。女子本就是如此,爱一个人深了,所有错都非错。即便要独尝苦果,却依旧执着这一段不美好,,不,也许遇见他,深爱他,本身便已是美好。
“娘娘似乎很懂诗诗。”菏泽公主有一次忽然道,“以前从沒人对我关心。我小时候孑然一人留在宫中,从沒有人在乎我的冷暖,我的喜怒。那时的颐妃虽为诗诗的姑母,却也甚少关心我。唯有先帝身边的柔嫔娘娘,时常來陪我说话。”她提及往事时竟出奇得平静,眼中涌动着感激之意,“那时的柔嫔也如娘娘一样,极受皇帝宠爱,却并不骄奢。只是不知为何,柔嫔娘娘生下孩子后突然被打入冷宫。旁人都说柔嫔是不祥之人,连姑母也叫我远离她,然而我不信,那样的善良的人怎么会是不祥之人。”菏泽公主越说便越有叹惋之意,然而她那时不过是一个懵懂的孩童,且不说毫无辩解之力,便是有,又有谁又会在意她所言。
然菏泽却未曾注意到玉衍阴沉下來的脸色,她手中攥着件婴儿的小衫,目光却不在衣衫上,而是冷冷地望向窗外。忽然忆起曾遇到过的肖太妃,她似乎也是被此事牵连而一蹶不振。现在想來,竟觉得是个天大的阴谋,事关皇嗣,事关储位的大阴谋。
“那事发当日,公主可还记得听到过什么,看到过什么。”
菏泽见玉衍脸色苍白,自然不敢隐瞒,仔细思虑过才道:“我记得柔嫔生产那日,我就悄悄躲在内阁的屏风之后。那婴儿生下來只啼哭了几声便沒了声响,其后便有宫人进出。后來我不慎被人发现,便被带了出去。”
时隔多年,菏泽公主那时也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幼童,自不会有人过分留意她的举动。然而肖太妃也曾说过,彼时柔嫔是因产下死胎才被誉为不祥之人从而打入冷宫。她若沒记错,当年的颐妃,如今的太后,亦是因小产才与柔嫔同一时间诞下麟儿。二者之间究竟有沒有关系,恐怕解铃还需系铃人。
玉衍心中打定主意彻查此事,送走公主后更是叫來苏鄂细细攀谈,苏鄂亦道:“此事当时确有蹊跷。奴婢也是听宫中老人提及过,先帝宠爱柔嫔,奈何合宫皆说柔嫔不详,先帝无奈,只得暂将她打入冷宫,然而……”她说到此节,声音忽然放低许多,“她却在三个月后自缢而死。先帝悲痛不已,遂将其追封为柔妃。”
玉衍彼时正跪于佛龛之前虔心祈祷,听得这话不禁停了手中簌簌转动的佛珠。“若此事当真事关皇嗣,依秦氏的狠辣也断不会留下祸根。”
正说着,却见寻香急急闯入殿内道:“娘娘,庆仁宫刚传來消息,说赵常在生了!”
玉衍惊得豁然起身:“不是还有些时日才到妊娠么,怎会如此突然。”然而这样说着,却已穿衣梳发,匆匆乘轿赶往了庆仁宫。
到了宫门前正好赶上宁淑媛的车,见她也是急得一头大汗。宁淑媛喜爱孩子,无论赵常在平时多么刻薄,她也是真心期望这对呣子平安无事。眼下她一见玉衍便似抓住了主心骨,忙道:“姐姐來了就好。”
二人一同进了宫门,刚要往里走,便听得殿内传來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宁淑媛抓着玉衍的手一松,喜道:“生了生了。”
第叁拾陆章 前朝旧事 4 月靥
( 皇后最先看到她二人,忙叫人迎了进來,道:“你们來得正好,赵贵人为皇上诞下了小公主,可谓功劳有嘉。ww”她这样说着,笑纹几乎深入眉骨,让人寻不出一丝虚假之意。她一身丹红的云卷玉纹长衣更是透着喜庆,仿佛是一早便预料到了一样。玉衍听她已改称赵贵人,便知定是母女平安,裕灏大喜。于是同宁淑媛双双拜道:“恭喜皇上喜得公主。”
赵贵人脸上虽见疲色,精神确实好得很,她发丝根根贴在脸侧,目光晶亮地看向玉衍:“谢谢二位姐姐特來看望,请恕嫔妾不便起身。”
“你好好歇着,”裕灏握着那女子的手关切道,“她们都是生育过的,日后你若有为难之处,也可同她们共同商讨养儿育女的办法。”他似是喜极,脸也有些潮红之色,“这孩子与永曦出生整整差了一年零一月,下个月就满月满周一起办,宫里也好热闹热闹。”
皇后听罢,亦点头连连,神情更见雀跃:“赵贵人生这一胎辛苦,皇上以后定要多加疼爱。”
这厢说着话,乳母已抱來了擦拭干净的女婴,道:“小公主向皇上,皇后,各位娘娘请安。”那孩子小脸粉嫩,因不足月,显得十分瘦小,更激起了人怜悯之意。赵贵人见了公主,忙挣扎着坐起身來,裕灏更是一把接來抱在怀中轻轻哄唱着。
“皇上的儿女越发多了,真乃我大魏之幸。”
皇后这话正说到裕灏心头上,他深以为然地看了看床上垂眸而笑得赵贵人,笑道:“朕有此贤后贤妃,如何愁儿孙不满堂,国事不昌盛。”
岂料那女子却忽然起身,跪坐在床上向天子叩行了一礼道:“嫔妾有罪,未能为皇上诞下一位皇子,实在辜负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期望。”
玉衍心下了然,她怀胎之时便借梦到龙子之名大肆宣扬腹中为男孩,借以得到天子重视。此事若日后往大了说便是论个欺君之罪也不为过,然而眼下由她自己提出來,而且是这样的时候,旁人一时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她话音刚落,果然便见裕灏一把圈住她,笑着道:“这等事旁人岂能预料,再说你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几乎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这个女儿朕定视作珍宝。”
赵贵人大喜,忙连连谢恩。玉衍见天子抱了有些时候,伸手便想接过來。岂料那女子手快,竟生生抢在玉衍前面抱起了公主,递到皇后面前,脸上堆笑道:“皇后娘娘定要抱抱,让她也沾一沾娘娘的贵气。”
宁淑媛见玉衍颇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來,便打圆场道:“公主名字虽要着礼部细细商议,但乳名却是早些定下來才好。”
裕灏闻言思忖道:“皎若太阳升朝露,灼若芙蕖出绿波。公主长成后定然姿色动人,貌若芙蕖,便以此为名吧。”
赵贵人眼中甚为惊喜,又好一阵谢恩。玉衍瞥见宁淑媛微微蹙眉,却终究什么也沒说,便以不打扰公主休息之名,与她一同离开了庆仁宫。
早春阳光正好,她二人便也不急着回宫,只叫人远远跟着,另择了僻静的路來走。有树枝已微微发芽,玉衍一手轻轻拂过,竟觉有草木芳香之气,一时心情也明朗起來。却听身边宁淑媛淡淡道:“姐姐似乎很高兴。”
“我不过是替皇上高兴罢了,”玉衍侧目于她,意味深长道,“这个公主來之不易。”
“是,我听说赵贵人小产前,曾在朝凤宫坐过片刻……”
玉衍知她言下之意,却只兴致良好地压低了树枝轻嗅花骨朵的芳香:“朝凤宫的那位心思算是落空了,不过好在是位公主,否则日后有咱们斗的。”
宁淑媛极快地掠了她一眼,终是沒有反对:“公主也好,起码不用活的心惊胆战。然而赵贵人欲攀附权势的意图也太过明显了些。”她这样一说,手指便不由地绞紧了袖口,“也不知芙蕖公主今后能不能好过。”
“芙蕖……”玉衍缓缓品着这名字,笑意更浓了几分。
宁淑媛却沒有漏掉她这细微的神情变化,立时停住了脚道:“若沒记错,我听皇上方才吟的似乎是《洛神赋》中的句子?”
“妹妹博闻强识,确是曹植的《洛神赋》。”
“那洛神便是甄妃,甄妃一生不得真爱,失宠后更是郁郁而终……”她顿了一顿,似是有些叹惋,“赞芙蕖之美的诗篇比比皆是,偏偏皇上就忆起了这一首。姐姐,这名字是否不详……”
“小心一语成谶。”玉衍忙伸手去捂她的嘴,“让旁人听去了可怎么好。况且你看赵贵人喜不自胜的样子,哪里顾得了这些。皇上不过随口一说,妹妹莫要疑神疑鬼了。”
宁淑媛压发的白羽雀鸟在光下反射着淡淡的荧光,笼着她一张脸更有了些白雪之意。她自知有些失言,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玉衍虽素知她一心向善,却也暗自有些担忧,她这样毫无防备,只是因她不争宠才鲜少有人去算计她。然而永曦一天天长大,这于他人來说本已是最大的威胁。
这一路两人各怀心思,终是默默无言了。
一连数日,庆仁宫赏赐无数,赵贵人亦是來者不拒,却仿佛还嫌不够,又着人回禀皇后,广选服侍下人,规制竟已超过贵人所有。然而因这一胎不易,裕灏便也不管不问,一时间谁都知道那女子成了宫中耀眼的人物,连苏鄂望着外面的喧闹都不禁感慨道:“欲求不满,赵贵人所求的怕不仅仅是这些呢。”
这话在几日之后果然应验。
那日晨省,因皇后身边的桂嬷嬷道皇后秦氏早起不适,便请众妃嫔在殿外候上一会。玉衍冷眼看着庆仁宫一行浩浩荡荡,赵贵人为首,走的是弱风扶柳的淑女步伐。她一面紧了紧大衣上的绒毛立领,一面看似无意地回头向身边悸贵人道:“明明入了春,这花开得却是极少呢。”
第叁拾柒章 前朝旧事 5 月靥
( 那日晨省,因皇后身边的桂嬷嬷道皇后秦氏早起不适,便请众妃嫔在殿外候上一会。ww玉衍冷眼看着庆仁宫一行浩浩荡荡,赵贵人为首,走的是弱风扶柳的淑女步伐。她一面紧了紧大衣上的绒毛立领,一面看似无意地回头向身边悸贵人道:“明明入了春,这花开得却是极少呢。”
悸贵人从前与她水火不相容,眼下更是看不上她轻狂的样子,却无奈她育有公主,不敢过于违抗,只淡淡应道:“再等上一个月便花开满园了。”
“寒冬已过,是花自然会开,我以为贵人你不懂这个理呢。”赵贵人冷笑一声,抬头正望见玉衍含笑看着自己,便不慌不忙地上前两步极浅地行了一礼道:“见过淑仪娘娘,淑媛娘娘。”
玉衍免了众人的礼,这才端看面前为首之人:“本宫看妹妹如此精神,便知身子定已大好了。”
“劳娘娘挂念。”赵贵人抬起头來直视玉衍,眼中隐隐有不敬之意。玉衍微微斜视她身后的悸贵人,但见她穿的一身清素,便知她在宫里的日子已然不好过了。正在此时,有人传话道皇后已晨起,于是众人不再多言,鱼贯而入殿内。
秦氏今日只着了件家常的宝蓝色五角红珊瑚段棉罗裙,云鬓高叠簪以金凤步摇,衬得她高华端庄。她命众人落了座,才道:“季节一更替本宫便常犯老毛病,倒让诸位妹妹沒的在外面吹风。”
众人自不敢接这样的话,忙起身劝皇后宽心。秦氏见妃嫔恭顺,面上愈发和气,环视一圈才做欣喜状道:“赵贵人已无大碍了。”
“托皇后娘娘洪福庇佑,”她扶一扶发上一朵硕大的编制樱色桃花,神采奕奕道“小公主也康健得很。”
她如此卖弄,众人难免有不屑之意,却都不过分在脸上表露。皇后亦是略一颔首,温然笑道:“那便好,你若有什么需求尽管提,要先紧着你才是。”
若是旁人也就当做恩宠一听,偏偏赵贵人气势正盛,定要让众人看到她的风光,于是起身拜道:“嫔妾正有一事相求。”
宁淑媛询问似的看了看玉衍,玉衍却也只是自顾自地赏玩一只佛手,眼角余光扫过殿上女子裙尾那一抹不合规制的橘红。
皇后怔了一怔,便道:“妹妹所求何事。”
“是这样,芙蕖刚刚出生,难免胆子小些,人多声杂,总是吓得她哭闹不止。”赵贵人面露忧色,小心觑着皇后神情道,“嫔妾是想,若庆仁宫能牵去一部分人,譬如悸贵人这样需要众多下人服侍的小主……”
悸贵人闻言神色一变,德姬却已听不下去,以袖掩面冷笑道:“贵人打得好算盘,那庆仁宫无位高之人,皇上只叫悸贵人代掌一宫之主,她这一走,庆仁宫岂非你的天下了。ww”
赵贵人素來瞧不上她出身微寒,眼下被这样直白地戳穿,更是脸色青白:“德姬切勿以己之心度人,皇后娘娘明鉴,嫔妾绝无私欲。”
“是么,那贵人不妨搬來熙宁宫住。”德姬别过头去,看也不看她道,“这里只有云屏夫人和我二人,贵人也不必担心聒噪了。”
赵贵人见云屏夫人并无反对之意,害怕自己算盘落空,便睨着德姬不再说话。皇后见此,亦道:“此事还需与皇上商议过后才能决定,妹妹稍安勿躁。”
庆仁宫的蒲答应一向与悸贵人交好,见此亦忍不住讽刺道:“贵人若是沒本事养好孩子,趁早托付了其他娘娘为好。”
蒲答应这句话正点在赵贵人痛处,她身份低微,若非裕灏不忍见母女分离,她怎么会有资格亲自抚养公主。殿内一时鸦雀无声,玉衍只感觉身旁云屏夫人火辣辣的目光投在赵贵人身上。蒲答应这一语,倒正好提醒了那些膝下无子的妃嫔,特别是秦素月,她本是最不希望这一胎生下來的。既无力阻止,谁知她今后还会不会动旁的心思。玉衍垂眸,用只有二人间才能听到的声音对身边之人道:“夫人宽心,她沒本事养这个孩子。”
顿时感到云屏夫人似是无声般地松了一口气,缓缓靠在了梨花雕木太师椅上。
赵贵人脸上火辣辣地烧着,然而当着皇后并不敢过于放肆,只恨恨地剜了蒲答应一眼,不再多言。皇后见气氛冷淡下來,便宽慰她道:“你放心,德行端正者是有抚养公主之权的,皇上不也好好答应你了么。”
再说也终是寂寥了,于是便打发众人散了。
玉衍回了宫,正赶上乳母在偏殿喂永泰吃点心。他长得似是比寻常孩子快一些,出生时明明只比手掌大出少许,如今却已养得白白胖胖了。正逢开春,胃口也大,往往要吃过奶再喂些辅食才可。小厨房做的东西若不精致,他也是不吃的。玉衍來时正见乳母端了汤食一点点喂他,永泰却并不喜欢。无奈,只得吩咐下人送來果泥,由玉衍亲自來喂,才见小皇子吃的津津有味。
苏鄂本就喜欢孩子,见永泰笑容可掬更是打心里疼爱,便道:“小皇子这是开心了呢。”
“他可是人小鬼大,”玉衍放了碗筷,擦净手道,“知道宁淑媛对他好,每次一到重涎宫他便抓着语馨衣袖不放手,调皮得很。”
“若仔细看,小皇子的眉眼极像皇上。”
玉衍微微一笑,她总是很容易忘记,这是她的孩子,亦是一国之君的孩子。如果可以,她宁愿永泰永远这样坐在摇篮里,不必有今后的储位之争,不必被权势所缚。察觉自己心思沉了下來,玉衍不愿让苏鄂担心,便转了话題道:“你让人盯着乳母可还好。”
苏鄂见四下无人,才道:“奴婢叫人留心了,此人可用。”
“那便好。”她轻轻点头,“不是我信不过方海山,只是人往往易变,我不敢大意。”
苏鄂闻言亦是长叹了口气:“娘娘万事谨慎总是好的。”
见永泰吃饱了后似有倦意,她便唤來乳母,自己则从偏殿缓缓退出。这里本就离正殿不远,才一出來,玉衍便见白羽正和一个脸生的小宫女候在殿前,那宫女面色焦急,不时向这边探头张望。见到玉衍出來,脸上大喜,忙提着裙子一溜小跑过來,扎扎实实地在地上叩了个响头,道:“奴婢见过淑仪娘娘,娘娘金安。”
白羽亦随了过來,颇有些不高兴道:“你怎么擅自就跑了进來,惊扰到皇子怎么办。”
听她这口气,玉衍不禁退后一步,细细打量着面前宫女:“本宫见过你?”
“是,娘娘好眼力,奴婢正是蒲答应身边侍女碧珠,娘娘今早还见过的。”
玉衍因晨省一事才对蒲答应有了些印象,于是看她道:“你家小主叫你來做什么。”
碧珠闻言,又狠狠磕了两个头道:“是奴婢擅做主张,请娘娘來救救我家小主的。”
玉衍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心中却也有了个大概,便微微侧目苏鄂。那女子当即会意,上前扶起了尚跪在地上的碧珠,温和道:“你总要说清什么事,我家娘娘才好决断。”
碧珠大概是有些畏惧之意,踌躇了许久才怯 ...
(怯道:“是这样的,方才回宫之时赵贵人忽然觉得身体不适,便一口咬定是因为我家小主在殿上冲撞了她,气坏了她身子才会如此。我家小主哪里肯承认,情急之下便顶撞了赵贵人两句,哪知贵人她上來便给了小主两巴掌。”她见玉衍和苏鄂面面相觑,皆有讶然之意,才敢继续说道,“不仅如此,赵贵人怕小主她脸上的伤被人看到,便不许她出宫。奴婢沒有办法才來私闯景安宫,请娘娘见谅。”
“出了这样的事,你可去禀告过皇后娘娘了。”
“去过了,只是朝凤宫的人说皇后娘娘身体不适,歇下了。”她小心翼翼地觑着玉衍脸色,“云屏夫人也只说会同皇后商议。”
玉衍听罢,一手搭了苏鄂,面露无奈之色:“本宫也想帮你,只是皇后都未曾发话,哪里轮得到本宫。”她说罢转身便要走,却见那小宫女急的似要哭出來似的,于是微微一停,看向她道,“本宫记得这个时辰皇上下了早朝,一般会路径御花园。”
碧珠自然听得出这是玉衍指了条路给她,便匆忙谢过,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白羽在一旁听得一知半解,苏鄂却是含笑为玉衍紧了紧身上披风,道:“赵贵人如此,倒是不用娘娘费心处置了。”
“她这是在自掘坟墓。”虽已入春,然而在外面站得久了仍是手脚发凉,于是步伐也加快了些。“她的身世远比不上从前的祥贵嫔,生下一女也不过是贵人,却还如此肆无忌惮。”话自不用过于挑明,,皇后袖手旁观,怕是也有放纵之嫌。那女子生育之前便总蓄意争宠,手段反复,裕灏对她才有的那么一点情谊恐怕也所剩无几。对于这样的人,若出手对付她,反倒是不值了。玉衍冷冷一笑,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等。
下午便自景仁宫传了消息出來,说蒲答应不但被解禁足,还另得赏赐若干以作抚慰。整个事件中裕灏虽沒对赵贵人有丝毫责备,但他的处理无异于令那女子颜面扫地,赵贵人此番亦是得了个警告。
晚些时候天子过來,面色并不好,透着隐隐的疲惫之意。玉衍早命人备下了晚膳,都是些看着舒心的小菜,裕灏见她这样用心,方才肯露出些笑意。然而即便烦躁,见了玉衍他还是忍不住提及今早一事道:“刚过完年,政务本就忙得不可开交,朕还要腾出功夫处理后宫杂事。”
他言下之意亦有对掌管六宫之人的不满,玉衍却只作未闻,挽袖为他一一布菜:“臣妾也听说了,原也就是些妃嫔间争风吃醋的小事。”
“后宫安定,前朝才能安心。”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玉衍一举一动,“可惜赵贵人却不懂。”
“贵人她才诞下公主,有些脾气也算不得什么,后宫早已习惯了。”
“习惯?”这个词如点在了裕灏的死茓之上,他重重撂了筷子道,“不过一个小小贵人,竟让后宫來习惯她?”
玉衍自知失言,刚要提裙跪下,便被男子一把拉住,裕灏语气颇有些愧疚之意:“朕又不是气你。只是经过今日一事,朕倒是定下了芙蕖的封号,便叫宜顺二字,也好叫赵贵人时时记着。”
玉衍微一颔首,反握住裕灏温热的手掌:“但愿赵贵人能懂得皇上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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