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季节轮替,寒暑迭更,忽忽间已是过了五年。
吕纬纬迎来了她重生后的第六年。
这一年里,她已是将身处所在的卫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河流山川一一逛了个遍——哦,别给这几个字眼给吓唬住了,顺便说一下,此时的卫国已很是没落了,只剩下濮阳这座唯一的城市,方圆不到百里,连支军队都没有。
因为国家实在太过弱小了,各储侯从来就没把它放在眼里,(就连后来的历史学家们在编写历史的时候,明明战国时期有秦、楚、齐、魏、赵、燕、韩、卫一共八国的,却偏还称这时期为春秋七国——也太不把村长当是官,没将卫国视为国了)
卫国君主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在上上上任的国君,也就卫怀君的爷爷的爷爷卫成侯,自贬降为侯爵①。等到又过了几十年,卫怀君他老爹——卫嗣君上任后更觉自卑,连爵号也都自动申请贬改称为君了②。
从此,卫国王朝的君主,从原来称公称侯的,都改称君了。于是才有了卫嗣君、卫怀君之类的称号。
说说濮阳小到什么程度呢?放眼过去,就跟21世纪的边远地区小城镇差多。街道狭窄、房屋低矮,卫国虽小又穷,但爵君的住所却不朴素,华丽的垂账、垫坐的草席饰边以华丽,流纹如丝,铜灯木窗,绿鼎泛黄,连那一座黄铜镜台,也是虎座双鸟形架起,十分气派。
卫怀君身上的衣裳更是锦绣靡曼,衣领处缀以金绣,光这一件上衣,恐怕得花了数百民众的所费了吧?
纬纬轻叹了一口气,卫国这么小的一个国家,竟如此奢糜,不知这一方百姓要如何才承受得起?
此时的她,正是坐在卫国君上卫怀君的案桌对面,坐没坐姿,蹲没蹲相,一手撑在案沿上,支起半边身子,伸出另一只手去翻那堆放成叠的竹简。
她人小力弱,伸手一扯,哗啦一声,竹书倒塌了,其中一筒正跌落在她面前,缓缓地打开。纬纬很严肃认真的对着竹卷仔细了一番,发现上面扭来扭去的文字,状若甲骨,又如象形,一个都不识得。
卫怀君这年刚满十四岁,五官清秀,眉目儒雅,正是花季年少,在纬纬眼里,就一个刚上初中还没发育的小屁孩。而在卫怀君眼中,她这个身高不足三尺,说话奶声奶气的小人儿端着的这副认真严肃的表情是小孩儿学大人在装模装样,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于是故意逗弄她:“韦儿,你知道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吗?”
纬纬头也不抬:“我当然知道罗。”
卫怀君来了些兴趣:“哦?那你告诉哥哥,竹简上写的是什么啊?”
纬纬说:“你真笨,上面写的不就是字嘛。”
卫怀君一怔,随即心底不由地赞她聪明。笑着拍手:“哇,纬儿真聪明。”
纬纬翻了翻白眼,心想用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来跟她说话的人不止一个卫怀君,幸好这几年来已是习惯了,不然还真别扭。
“那你知道这些字都说了什么呀?”
纬纬摇头。
秦始皇还没出生呢,文字、货币、度量等都还没统一,这卫国的文字,她当然一个都看不懂。
“哥哥你教我吧”纬纬绽开一朵纯洁无比的灿烂笑容,甜腻腻的简直就要酥到人心里去了。
吕家两代与卫国君关系都很好,卫国国土狭小,农土耕地又少,遇上个冬灾夏涝之类的不好时年,以封地为食的君主收入就大受影响,而吕家生意这些年来却是越做越大,身为臣民的,经常以物贡君家,数十年下来,两家关系已非一般君臣之谊了。
纬纬从小就不生分,长得雪团儿般可人,见人就笑,小嘴又甜,来得卫国府多了,对着相差不了几岁的卫怀君便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唤,丝毫不象那些臣子下人般一丝不苟的讲究礼数,让卫怀君好不喜欢。
十四岁的少年,正逢最敏感孤寂,又开始有些叛逆的时期,吕纬纬的天真童语,令他心底不设防,对于这种依赖自然非常受落。
他将纬纬抱起来放在膝上,指着竹简的字说:“这里讲的是一个故事。。。。”
卫大夫卫泶正从堂下经过,扭头正见着卫怀君将小女娃抱在怀里的情况,皱了皱眉,走了过来劝说:“君上,此举不妥啊。”他指了指纬纬:“君臣终须有别,君上自重。”
纬纬也不喜欢坐在一个小屁孩的怀里,听他这么一说,赶紧的就借机下来了。
如此伶俐听话,卫泶看在眼内,心里有些高兴,不由地抚着胡子点头,以示赞许。
卫怀君愀然不乐:“她只不过是个孩子。”
卫泶道:“子曰:礼不可废。君上,莫因小节不拘礼数。要知当年周公。。。。”
眼见他又要长篇大论的,卫怀君便有些不耐烦:“好啦,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纬纬扭头看了一眼卫怀君,见他眼神瞬时灰暗,神情落寂下去,不由对这位少年君主有了几分同情,这个年纪应该是无忧无虑最天真活沷的吧?却要背负起家国责任,行事处处步规步矩,时时受于礼阻,连走路说话都受到禁固,跟囚犯有何区别?相反,以纬纬这等小小年纪的女孩子,整日介的撵狗赶鸡、四处窜门,要说出来可不知羡刹了多少王族诸侯子弟呢。
她跳下台阶,冲着卫怀君挥手:“姬哥哥③,我要回家去了。”
卫泶眉头又皱了皱:“小儿无礼!以后可不许这般随意的称呼。记住,他是君,便是天,咱们作为臣民的,就是地,所谓天圆地方,天上地下,这便是法度。做子民的,对待君上永远要必躬必敬,上瞻启敬,礼数绝不可有淆混的,你知道了吗?”
纬纬微微一笑:“卫大夫教导,不韦事必铭记在心。”
心底嘴撇:还真是食古不化,腐泥至极。这礼条大教,规矩多得要命,当政者越是腐儒僵化,国家经济便越是难发展,也怪不得卫国没落了。自康叔封邑以来,这数百年间,竟然就没出过一个英主,归根到底,卫国作为周室之后,与周朝一同没落失势,这其中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直站在门外侯着的吕家家老吕哥子见纬纬就要跨出门了,赶紧的过来迎,他不敢直接面对君上,先跪下来叩了一个头,然后趴俯着在阶下,头埋在双臂间,象只蹲俯着的青蛙。
纬纬瞄了一眼地板,虽然都打扫得干净,但黄泥灰尘,还是挺脏的。
“吕哥哥快起来,你浑身脏兮兮的我可不愿意让你背了。”
吕哥子比纬纬年长约十岁,从小就在吕家长大,其父母皆是吕家的奴隶,所以他一出生便是吕家家奴,被吕公收作小家老④。
吕承宗对自己这唯一的血脉非常呵护,直恨不得将她锁在家里养满至十五岁成,无奈纬纬根本就不承他好意,终日关在家里坐牢有什么好?于是软泡硬磨,哭闹发脾气,百般手段,吕承宗不得不一次次的妥协。
最后无奈地,挑了吕哥子专程来侍侯女儿,吕哥子为人忠厚踏实,身体壮实,这位十六岁的少年比起同龄人至少还要高出一个头。纬纬身边鲜有玩伴,加上与吕哥子确实有些投缘,于是每每出门,吕哥子是当仁不让的身前鞍后的跑腿,遇着涉水过滩之类的,自然也要做牛做马背负起大小姐的千金之体。
卫怀君跟着走到门廊下,目光幽冷,瞥了一眼正畏敬地跪趴在地上的贱民,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厌烦,甩了甩袖子,转头对纬纬说:“纬儿,你过几日再过来,待我有件新鲜的事物儿给你瞧瞧。”
“好啊”纬纬拍手笑道。
她心底还着实有些奇怪。卫怀君还能有什么新鲜的玩意?这时代孩子玩具少得可怜,也没有什么好玩的。
卫怀君笑了笑,纬纬也不再追问,走下去轻轻拍了拍吕哥子的背,吕哥子赶紧又叩了一个头,站了起来。
远远的看着纬纬已经走过照壁了,卫怀君双手拢袖,兀自忡怔出神。
一道妖娆的身影从长长的走廊尽头出现,紫衣如霞,玉带镶金、皓腕缀翠玉,是个三十来岁的美貌少妇,细步碎碎,裙边如滚浪踏波般款款而至。她两手曲摆着,平端在腰间的位置,姿势显得极是尊华贵气,正是卫嗣君的遗孀——卫怀君的母亲卫姬夫人。但见她杏脸桃腮,红宼一点,美目流转,灼灼中带着一股威势,她看了一眼卫怀君,脸上自然而然的浮起一种柔怀慈爱的神情。
随着她走近,卫泶赶紧俯身低头作了一揖:“夫人!”
卫姬点点头,伸手在卫怀君头发上轻抚了抚,爱怜地道:“正值春天,屋外花粉纷飞的,你喘症还没好全,快些进屋里去吧。”
卫怀君应了一声,随之倒退着步子进了屋。
夫人款款的移近卫泶身侧,瞥了他一眼:“吕公的小儿又过来了罢,宣儿与她倒是投缘。”
卫泶唔了一声,说道:“这娃儿得好好的调教才行,不然日后压着君上也不定。”
嗣君夫人秀眉轻蹙:“那玄卜子铁口神算,得此断言,唉!我卫国姬室命途竟然要系在。。。”卫泶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那又如何,我们既已早做了应对,又何需惧于这铁嘴的话。外间传得得害,只怕乃是以讹传讹,给神化罢了。夫人勿需担心,卫泶自有办法救得卫国。”
夫人脸色微变,美目斜横了他一眼,眼中明明漾起了讥色,但亦只不过一瞬间,已是尽数尽掩去。她点了点头,说道:“既有卫大夫主持一切,寒家便是放心了”
时值一阵风卷来,吹落点点花辨,飘进了屋廊道里,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向檐外,院中有枝高大的樱树,花羽繁叠,累累的压了满满的一树,春风卷帘,碎花如雪,漫天飞花,端的是美丽。
身后缕空的花窗,一对黑白分明眸子,正透过那窗格子瞪着两人背影,目光中有愤怨亦有忧伤,如此隐忍又如此无奈。
————————————
————————————
①公元前346年,卫侯十六年,卫成侯自贬侯爵。
②嗣君五年(前320年),卫国自贬爵号为君。
③卫国是周室之后,祖先是周文王,因而姓姬,不是姓卫。
④家老,即是终身奴隶,一般懂字。
战国时期的女妇在结了婚后,一般冠于夫姓或国姓,比如赵姬,并不意味着她本姓赵,主要是说明她出生源家是赵国的意思。这里的卫嗣君夫人卫姬,历史并无记载,是我杜撰出来的。卫是国家,姬是夫姓。
筹算
纬纬趴在吕哥子的背上,晃着一双小脚,心里盘算着,自己是否也该上个学堂了吧?不然日后怎么跟人做生意、签合同?
背上的人很沉默,吕哥子也不说话。他知道小少爷一向话少,心想少爷可真是个异数,换作这种年龄的孩子,哪个不调皮捣蛋,象管不住的山猴子般上窜下跳令人厌烦,要带这种任性的大户少爷可更不容易。
小少爷倒好相处的,她从来话不多,也没对他提出让他为难的要求,去到哪只要他跟着就行。
又喜欢独处的,每去一个地方,总是一个人静静的看和打量,象是有什么心事在想一般,又象是一切皆是了解在心,尽在掌间握控似的。瞧她脸色神情,敛静娴暇,气岳沉渊,哪里象个孩子哟,倒象是个小大人似的。
吕家离卫宫不是很远,一条大街直走转了个弯,便是了。
这时期的房子和街道都不是很高大的,由于生产力的不发达,有些房子还是用黄泥砖砌成的,稍为有钱些的人家围设了院子,那围墙也不高,一个成年人稍踮了踮脚尖,便可瞧得院子里的人。
正逢春日圩市,街上很是挺热闹。有些走访亲友、谈卖生意的、有附近的农民带了些自家有多的杂粮出来,打算换些适用家当的、也有出来摆摊设点做小卖买的,象屠宰买肉的、有贩酒的。。。。还有买陶器皿的,设了个摊子,就在上面摆了些煮肉用的陶鬲、用于蒸饭的甑子、用来盛饭的簋和簠等等这些灶台所用的器具,这种陶制器皿,由于工艺制造有限,受热性不太好,很是容易损烂,因此大多是穷人家购来使用,图的就是个便宜。而一般实境殷实的人家,所用的却是铜质器材。
战国时期的人们对于礼仪教化开始有讲究,在餐桌上的盛皿也分门别类,各有功能。象用来装盛放枣、桃、糗等干物的竹豆,有盛放腌菜、肉酱之类湿物的木豆、还有切熟肉所用木俎、被称之为长匕的汤匙等等。
吕哥子知道小少爷爱干净也爱看热闹,象这种人多杂乱的地方,她是不愿下地走的,所以他也走得很慢,好让她过着眼瘾。
走了一会,纬纬眼尖,便见着不远的一家铺子外围了一大圈的人,人群中猛忽尔的听得一两声拔尖的高叫,象隐隐的象是在吵架:“。。。是你算错了。。。”
纬纬好奇心起:“吕哥子,咱们过去瞧瞧吧。”
吕哥子有些为难地:“少爷,老爷在家里有嘱咐,但凡山林希密人迹罕至的、江边乱石浅岸的、人多热闹的这些地方都去不得。万一打起架来可要不得的。”
原来,吕承宗一直对那句“只怕捱不过十五岁前的大难”警示,耿耿于怀,心中如有桓刺,于是对玄卜子的话如奉仙旨,变本加历的执行,每每谨慎,多番嘱咐家人仆从必对这吕家唯一的血脉要多加小心,生怕有一点点儿错漏。
更将纬纬的打扮得整一个男孩儿模样,就连左右邻里、商贾往来、杂役仆从们都一至要求改口将纬纬换作男儿郎称呼,日子渐久,吕家的这位千金身份逐渐模糊去,取而代之的,就成了是吕公子、吕少爷。
这些年来,吕哥子也惯了称她为少爷。
纬纬叹了一口气:“看样子不是打架的,咱们不走近,只远远的瞧瞧,且听听说些什么。”
吕哥子想了想,终不忍拂了她的意愿,还是过去了,却并不靠近,只离得人群五六步之外。
纬纬坐上他的肩膀,视线穿过层层人头,终于见得圈子里头是个文士打扮的老先生在跟个桩稼汉吵得个脸红耳赤。老先生说:“看吧!看吧,就这个结果!”庄稼汉怒道:“你是欺我不懂这筹子”
文士冷笑:“你即是不懂,又凭甚来说我扣了你的斤两钱。”
那汉子牙肌跳咬,鼻孔扇气:“我以前一样样的斤两,得的数与你这个不同,你休想要欺我!”
旁边的人做好做坏,不住的劝:“这事不必争吵了。找个公正的人来算一算便是。”
“对,对!找个会算筹子的来算一算。”
文士斜目侧睥:“便是叫上你一次的东家来算,我也不怕你。”
汉子抱手在胸,冷笑:“你们这些人如今都连结一气了,自然是帮着自家人说”
见是一般的口舌纷争,吕哥子也就往前靠了靠。纬纬趁机从别人的交谈中得知原委:原来这汉子租了主人家的地来种庄稼,按照惯例,他要到东家里来买种子,待种下有了收成,其中七成作物是要还给东家以抵租资。
这汉子与主人家累经多年,一向合作很好,年年来店里来买种子,但这两年换了一位记账的先生,与他总不太咬弦,说他欠了多少多少的种子钱还没给,还有上年的欠着的多少租还没给足,要他趁早给结了再好拿种子。
这汉子东借西凑好不容易的筹了些钱,正打算还上一部分,那想这账房的算筹子哗拉拉的下去,得出的数与他的相差甚远。汉子原本就在家里时请了先生帮他算好的数,这会当然又急又怒,两人顿时就吵了起来。
纬纬在旁细枝末节的听得真切,又见那围作一堆的人里头,各自争理劝说都有,可会使算筹的人还真没有,账房为表清白,不住的向大伙介绍自己刚才是如何演算,这汉子如何的不讲道理。而庄稼汉反来复去的强调一句话:老先生算的结果跟他家隔壁的先生算的不一样!
纬纬从吕哥子身上爬下来,捡来一颗石子,在地上写写划划起来。
吕哥子看不懂她在做什么,以为她小孩子心性所致而乱涂鸦的,劝道:“少爷,要不咱们回家去吧,你蹲在地上,别个人不留情会踩了你哩。”
纬纬拍了拍手,站起来说:“那老先生真的是算错了。”这事看似有些复杂,但不过也只不过是一道四则运算题罢了,使用公式算起来还是容易简单的。
吕哥子吓一跳:“原来少爷是在帮他们算这盘账”心里直奇怪,少爷还没上过学堂呢,就这地上乱划乱涂的,也不使这筹子,是怎么算得出来的?
纬纬人小,一下就挤进了圈子,那老先生还正跟旁边的人不厌其烦的呱呱的说着个始末因由,不防有个小孩子儿过来,扯着他的衣裳道:“先生,我看是你算错了。这位大叔补还了钱后,他还欠着你家一百零六个足布②”
老先生面一沉,还没来得及张口要说什么,那庄稼汉已是激动得跳了起来:“没错的,没错的!我在家时,先生也这么说来着。”
那账房老先生老羞成怒:“去去,小孩儿到别处耍,别瞎捣乱。”
纬纬摇摇头:“可是你确实算错了账。”
旁看热闹的人都啧啧称奇:“这么个小孩儿,竟也会懂得算账?”
庄稼汉大声地道:“这孩子是算对了,瞧你胡子一大把了,却连个账都算不上。也不知羞”
老先生冷横了庄稼汉一眼:“你这小孩儿也懂得用筹子?不若你就让他在此当众算一把,给大伙瞧瞧,开个眼界。”
说罢将手中的一把长短差不多的竹签条硬是塞入纬纬手中,幼儿的手掌要比成|人的小得多,纬纬一下没能抓得住,竹签哗啦啦的掉了一地。
瞧她愣愣发呆的模样,账房先生便知道她不懂使算筹①。于是有些得意:“怎么样?当众给老夫算一算吧?我瞧你这小娃儿有多大能耐?这汉子是你的什么人吧,尽帮着他说话”
纬纬皱了皱眉,这筹子她确实不会用!但若拿个四则运算出来,没一个人看得懂且不说,也肯定无人肯信!
唉,都怪自己一时的热血心肠,八卦好打听了。
正是盘量作如何是好之际,一条青灰的人影飘然而进,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签,嘴里说道:“王二前年欠你东家种子钱十二足布,”说完,便竖着摆了两支竹签,又横着摆了一支,扭头对老先生说:“先生您看我这样可对?”
账房先生哼了一声。
庄稼汉喜出望外:“小先生你来了,可得帮帮我!”
那青灰衣人不理会,嘴上一边复述数字,手上一边不停的摆上竹签,或竖或横。
纬纬细心的看了一会,便是明白了,这筹算主要有两种摆放形式,纵向和横向两种。纵向代表个、百、万位的数,横向则代表十、千位的数,这样纵横相间,再加上遇零空位的方法,就可以摆出任意的自然数。
算到后来,那人停下手来,说道:“这可不是一百零六个足布吗?”
账房先生瞧着地上的竹筹,刹时脸色一片红一片白,作不得声响。
庄稼汉子得意:“瞧你堂堂的房账老爷,却连个小孩儿都比不上。”
吕哥子好不容易的挤进赤,拉起纬纬的手:“小少爷,咱回去吧,老爷要生气的。”
纬纬抬头看了看那青衣人,正好他也瞧过来。普通相貌,难得的是一双眸子清亮星灼,乌漆漆的正对着她,看样子最多也才十七八岁年纪。
便听到有人接话:“哟,这位小公子可不是城东头吕公家的少爷嘛。”
“哎,原来就是是他呀,我听说玄卜子给他算了一卦,可是应天命而生的,是要刑天的呢。”
“对了,听说她出生时,满室红光,香气扑鼻。。。”
纬纬微微一笑,向那青衣人说道:“在下是濮阳吕布韦,还没请教先生”
年青人心中暗暗称奇,这小娃儿不过稚龄,身高不足三尺,这会学着大人的模样向他结交,神态自若口齿清晰,隐隐一股尊然之气,令人不敢轻视。
当下双手一揖,客客气气的说道:“在下朝歌司空马,适巧游学贵地,既与公子相遇,真乃有幸。”
“司空马,司空马。。。”名字很熟悉阿,纬纬心底嗫嗫重复两下,脸上浮起一抹笑意:这竟然就是司空马!如果收作麾下,又会如何?
嘴上笑着道:“舍下离此不远,公子若是不嫌,还请到寒舍喝两杯茶”
司空马心里嘀咕:你不过小娃儿,我若当真随你回家可真让人笑话了。于是推道:“在下正好有些事要待办,若是有缘,他日相逢自当相邀共聚。”
纬纬嘿嘿一笑,也不勉强:“那真是遣憾了,先生请自便”
——————————————————————————
①算筹是中国古代的计算工具,其方法称为筹算,春秋时代应用已经很普遍了。通过算筹的摆列,可以进行加减乘除以至平方、开立方等的运算,整数以后的奇零部分,则用分数表示——它可是算盘的前身哦。
筹算的记数规则,最早记载于《孙子算经》,记数制度十分明确地体现了十进位值计数法。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翻来看看。
②足布:战国时期的一种交易钱币。当时还没流行银子元宝类。
妻妾之间
第9
吕家在濮阳可算是名声振尔的富户,只不过吕布韦的爹——吕公向来惯了低调,又是个克俭持家的人,对吃住都不太讲究,家中一切设施装修甚简,以度用为上。所以吕府的宅子占地面积虽是大得惊人,门面形象却完全不符合纬纬在21世纪电视中获得或小说描述中所理解的那种高门府递形象。
门是普普通通的黄梨木包铜对扇大门,漆上油亮亮的桐漆。门前石阶三两级,既无石狮蹲守,亦无大灯笼悬挂,健役怒汉把守。
倒是大门左右各有一间小房子,里面的塾仆都有些上年纪了,见纬纬晃着小脚回来了,赶紧过来拉开大门,恭恭敬敬作礼:“少爷!”
随即大喊传了进去:“少爷回来了。”
声音落下不多时,便脚步踏踏的涌出一大伙人:“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端着黄铜盘侍盥的、拿帨巾侍侯擦手擦脸的、提壶奉水的。。。攘攘扰扰的排队侍侯。
“少爷洗脸!”
“少爷洗手!”
“少爷,请用帨巾”
“少爷,这是新鲜的醷酱”一仆婢托盘端上一只牛角模样的盛器,这家伙叫觥,主要是来盛装酒或饮料的,因为形状象横放的牛角,所以被称之为牛角觥。
纬纬接过喝了一口:“嗯,这次的醷酱就很好喝!”
听得少爷赞赏,仆婢抿嘴笑道:“用的是今年开春的果子,腌磨了许多天,今日才新开的果坛子。夫人特别交待,这头一杯是要留给少爷的。”
醷是一种果酱汤,酸酸甜甜的,由新鲜梅杏等水果经腌制后磨泡而成,普通百姓基本会做,但一般只是贵族或豪富们才能经常饮用。吕夫人疼爱女儿,知道她喜好这口味,所以早早就叮嘱了下去。
难得在这里能喝上她童年记忆中的酸梅汤,纬纬满意的点点头。
她擦了擦嘴,放下觥杯:“我去瞧瞧我娘”
虽说百家争鸣,各学派思想涌现,但百姓平常里以儒家思想为主,奉的是孔孟之道,以孝为大,做儿女的早晚至少要向上亲问侯请安两次的,甚至一般性的外出回来,还得向双亲禀告问侯。
吕夫人居于南庭,这是吕府中最好的庭院之一,纬纬由于尚在年幼仍要跟随着母亲身边,所以吕夫人才因而沾光得益于这一点,住进这南庭子里的。否则在吕公这么多的妾媵中,以她的平淡性情,那还能轮得上阿。
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么些年里,她对纬纬可真是无微不至、爱护备至。纬纬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爱意真切厚实,物推星移,渐以是日,她也对自己的这个新“娘亲”也产生了感情。
内庭其实是大户人家里的独立院子,里面还有堂、室之区分。堂主要是平常活动、行礼、会客的地方,室位于堂的后面,在门户相通,讲究的是私人空间,一般只限作于更衣、睡眠之事。
吕夫人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亮堂白润的瓜子脸,五官清秀俊雅,一袭蓝碎花的家居裳服,正跪坐在堂中打理针线,见女儿笑嘻嘻的进来,便放下手中物件,招手叫她走近来。
这时代椅凳类的坐具还没有,都是曲腿席地而坐。堂正中央摆着矮几,地上铺上垫子,带复上一层席子,这便是古人的席坐了。
她一边帮纬纬除去脚上牛皮“足衣”①一边说道:“你呀,总没得一日消停的。出去玩了就这许久,还不知道回来了。”顺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又整了整衣服,突然停下手来:“给你的容臭②呢?怎么不挂在身上?”
纬纬低下头,摸了摸腰间。
咦?那一直挂在身上的小腰包果然不见了,她皱了皱眉:“奇怪,我今早有戴的,许是掉在哪了”
“你这孩子。真是!”吕夫人嗔怪道:“整日的在外野跑,那容臭里装的可都是杀虫防病的香草,对你有好处的。定是你玩过头了罢,连东西丢都不晓得。可别仗着你爹撑腰,再这么野下去。我可要求告老爷,说再不许你这般疯劲了。”
纬纬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求得吕老爷开恩让她能有些自由出入,老娘这一横手,岂不等于又是将自己推进牢了?
赶紧堆起笑脸,甜腻腻地说道:“娘你别生气,以后我一定注意着,绝不让它丢了。”又拍着胸脯说道:“我保证,以后但凡是娘亲给韦儿的东西,我一定随身带着,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到过哪里。”
吕夫人笑骂:“不用你来讨娘的欢心,越来越油嘴滑舌了。”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很高兴。
娘儿俩正说着话,堂外便有人过来了。
“哎约,容姐姐,韦儿,都在哪”一条纤纤柔柔的身影走了进来,杏脸桃腮,美目含水,模约与吕夫人差不多年纪,一袭素简深衣,丝绦腰束,更显娇娆。
吕夫人站起来:“乐月妹妹,你来了。”
纬纬赶紧乖巧的叫了声:“姨娘好。”
乐月便笑ⅿⅿ的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捏:“好孩子。不亏姨娘有好东西送你。”随即拿出一只蚕绸丝织的小嚢,上面绣有几朵小花儿,做工极是精巧。纬纬还没接,就一股果香扑鼻,不同于吕夫人平常所做的那种香气。
“谢谢姨娘!”
吕夫人笑道:“妹妹这只容臭做可真好,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吧。”
乐月微笑:“也算不得什么。”眼见吕夫人气色娇柔,一股子由内自生的娴淑贤惠,心底顿时涌起一阵醋意,也不知是妒还是羡。
这女人可真是好命啊,原来也只是一般小户人家的女儿,模样儿也不甚特出,嫁入吕家六七年,一向难讨得老爷喜欢,偏却生下了吕家唯一的血脉。本来自己最是得老爷喜爱的,还以为自正室夫人走后,便会是自己能坐得上这正妻之席,却怎料到风云流转,一瞬间正房之位便易了主儿。偏她女儿还是被铁口批算,说是什么命栖凤宫,天命所定的大贵之人。自此母凭女贵,乌鸦登上枝头变凤凰,被老爷扶为正室,住进了这南院。
一想到这个,心便象被火烧灼一般的难受,脸面上却不好表露,依然一幅笑容可掬、亲切和善的脸容。
趁着两大人好容易转了话题,说些花绣针丝之类的闲话,纬纬低头打量着那只容臭,嗯,做工精细得很,连那香料儿也是难得的味儿,不同寻常一般的花草木香呢。
心底突然叹了一口气,知道乐月这般做作,不过是为了更讨得吕老爷的欢心罢了。当初为追儿继后,吕老爷先后娶了近十位妻妾,后院就象一个小后宫,争风喝醋,争势斗宠,无一不为已利,尤其是正室夫人去了之后,各妾室庶妻无不想坐上这个位置,以固地位。
如今吕承宗既得一脉,便事事以女儿为重,渐渐地有些冷落了妾房,日子一久,免不了有人要生些怨言。
而自己的娘亲,娴慧是娴慧,却是古板守旧之极,若不是生了自己,立了这场大功,只怕都是受冷落的人。
这乐月倒是个聪明人,先来讨好正室夫人。
正想着,外头便有人传喊:“老爷回府了!”
慌得两女人赶紧儿的下了席,便要出去迎男主人。
转眼间吕公已经是进来了,见到乐月也在,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说道:“韦儿,为父有话问你。”
纬纬心扑的一声跳了起来,别不是街上算筹之事这么快他就知道了吧?要怎么解释好呢。
吕夫人亦自担心,偷瞄了一眼,见丈夫脸色如常,不形喜怒,看不出有些什么。
“韦儿,你可是闯了什么祸儿了?”心想这孩子一向乖巧,淘气的时候不多,却也不时的惹过一些不大不小的琐碎麻烦,比如擅自跑去卫宫玩,摔烂了君上的玉玦、打烂了老爷书房里的玉壶等等。孩儿教得不好,受责的首当是自己,吕夫人着实也有些担心。
吕公挥挥手,示意吕夫人别Сhā话,说道:“我适才从姚老爷那边过来,听得街上的人说韦儿当街与一账房先生筹算比划,还指出了对方的错外。可教我有些奇怪了”他抚拈着胡须:“韦儿,你是从哪处学来的?怎会懂这筹算之术的?”
①足衣:战国时期的护脚袜子,用牛皮做成,坐上席子时必需要脱下,否则视作极不礼貌的行为。
②容臭即是香袋,内中放置各种香草,是战国晚期时流行的习俗,只流行在未成年的男女之间,到了成|人后则不佩带。《礼记。内则》有记:男妇未冠笄者,皆佩容臭。
③跪坐:战国时期人们都席地而坐、以席铺地。坐时两膝着席,脚背朝下,臂部落在脚后跟上,这种坐法叫跪坐,如果将臀_部抬起,上身直立,这种坐法叫长跪,又叫跽,是表示对别人的尊敬。
另外还有一种不礼貌不规则的坐法,即臀_部直接坐于席上,两腿前伸,称为箕踞。据说孟子就曾经因为看到妻子在室内这种坐法,很是反感,因而要休了她。古人认为箕踞不雅,主要是当时的人们还没有穿裤子,直至到后来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之后,人们才开始穿上裤子。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寒食
第10
此话一出,吕夫人和乐月娘都大觉惊奇,同时望向纬纬,静待她回答。
左看看吕夫人,再扭头右看看吕公,纬纬缓缓地道:“我见过咱家账房算过几次,还有上次进到卫国公府,见博士①跟姬哥哥讲过些,所以我就记得了。”
知道爱女喜欢到处窜门的天性,吕公倒是信了六七成,但一个未成年小孩,不曾授师,只凭见过别人筹算几次,就已是学会算术,终究让人难以置信。
见他沉吟不语,纬纬以为他还在思疑,于顺手在桌几上拿了吕夫人的铜针,几根采线,就着摆了起来:“爹爹你瞧,我摆这筹算的可是对的?”
当时的铜针远比如今的粗壮得多,权宜将作竹筹也是行得通的。
吕公扫了一眼,见爱女摆设得似模似样,虽然什么没数字可算,可方式方法却是没有错的,于是心底为她隐隐生了丝丝骄傲,女儿的聪慧,绝非一般常人可比。
纬纬却暗称幸庆,幸得司空马到场的一番演练让她尽瞧入眼底,不然的话,她还不知道这筹算跟那算盘差不太远的距离呢。
吕夫人既惊且喜:“韦儿,原来你竟是会这些的。”
纬纬不想继续纠缠于此,于是转了话题,说道:“孩儿有个不情之求,求爹爹和娘成全。”
“哦?”吕公放下抚须的手,道:“你又有什么要的,且说来听听。”
纬纬道:“我想上学堂。。。。”
吕公眉头轻皱。
战国时代,私学②兴盛,从师受道是一种时尚,但由始至终以男权为上,并无女子可入学堂受正式教育的例子。
纬纬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难于满足,但以吕家的经济实力,要想入学亦并非什么难事,主要看吕承宗的意思。
“你却是为何想要入学?”
“圣人有说过,知诗而知礼,知礼而知德知廉耻,孩儿想做个有学识有礼智的人。”吕夫人吃惊之余难掩喜悦,孩儿年纪尚幼,却说出这一番话来,教她好不惊讶欢喜:“韦儿,这话是谁教你的?”
“我听得姬哥哥这般说的。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爹你说呢?”纬纬娇憨的依向吕承宗。她正值稚龄幼年,尚没达到什么男女大妨之龄,持着吕承宗对她的宠爱,以孩子的撒娇亲近举动亦并无什么不妥。
吕承宗呵呵而笑:“小儿说得有理,不过呢,要学礼知德,并非一定要上学堂的,你瞧你娘,再看卫姬夫人,都没上过学堂,也是懂礼识大体的。。。”
听得夫君赞赏,吕夫人玉容泛红,羞喜加交:“老爷廖赞了。。。”乐月瞥了她一眼,心中酸溜溜的极不是滋味。
纬纬嘟起嘴:“可是爹爹你上月和侯老爷也说过: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其惟学乎③”
吕承宗一时言塞。
他上月邀濮阳一酒商来家做客,席间闲聊,那酒商说起自家小儿不喜读书甚为其郁郁,接着又聊起眼前为商为民之难处,做商人的有些积粮,看似生活无忧,实则毫无安全感,地位总既不受尊敬,又要受那到当地权贵苛斥欺负,甚至产业随时可能被诸侯国主收了回去,一夜间倾家覆业的商人亦并非不是没有的。
两人由此都发了些感慨,不想当日韦儿站在堂下玩耍,竟教她听了进去,此番话今日再从她嘴中说出来,不由令吕承宗心中暗忖:难得她这么小小年纪便如此聪慧识事,唉,可惜,只可惜,我吕承宗命中无子,她若是儿子那该多好。。。看来玄老先生果然洞识天机,说她乃贵有天命,终一日翻云覆雨登室天子之堂,若是当真如此,我就不该阻她这番志向,且全力助她,或我吕家日后因而名留青史,祖上地下亦复有荣焉。”
想到这里,立时振作精神,说道:“好!既然我儿有此见识志向,我这个作爹的,当不能落后了,无论如何也得给你请个有名望的授业夫子。”
纬纬随即眉花眼笑,原以为少不得一番磨叽功夫,那想这么简单几句话,他竟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心花怒放之际,情不自禁地扑进他怀内,冲着他的脸吧滋的亲了一口。
吕老爷一高兴,到了下午飧食之时,便准了其他妻妾一起用餐。
战国时期的餐桌不似现在,大家可以团团围坐一桌,菜肴一一摆上桌面任君点挟。那时大家都分桌而坐,每人面前设有小案几,摆上一两个簋器,待食物分切好后,再由仆役传送过来,菜肉都装在同一个簋里。
当时的菜式花样都比较单一,肉是肉、鱼是鱼的。肉一般是放在堂厅中的大鬲中煮熟,由专门伺侯用餐的厨仆拿起,放在俎案上切好后,再分食各宾客。虽然当时筷子已经是发明了,但只用于是给宾客挟传肉菜所用,实质很少应用,人们都以手抓食,包括朝堂之上的诸侯高官。
厨奴切了老大一只鸡腿挟进纬纬的簋碗里。
吕夫人说道:“我儿懂事了,娘也跟着长了脸。好孩子,日后上了学堂可不得家里这般顽皮了”
纬纬眼睛转了转,抓起那只鸡腿递到吕老爷的簋前:“爹爹常年为家操劳奔波,这只鸡腿该爹爹吃”
如此贴心暖腑的话,怎叫吕老爷不欢喜又感动!却不知纬纬那一幅早已经成年熟透的心思却另有一番企图:呵呵。。。如此乖巧可爱又孝顺的女儿,做爹的怎么忍看看她失望?虽然说女子进学堂有些难度,但吕承宗看在女儿的份上必定是不惜全力一求名师。
吕承宗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好孩儿,好孩儿。”
乐月笑道:“姐姐教导有方,韦儿多孝顺。”
一众几个妾侍坐于堂下,也都争着说道:“韦儿真懂事。不枉老爷对他痛爱”
“老爷确实操劳了,连韦儿见了都觉心痛,何况我等。老爷还得多加保重身体啊”
吕承宗将鸡腿推还给纬纬:“好孩子,爹知道你有这分孝心便足了。明日是寒食,灶头都不许开火了,你可得吃得饱饱的,否则到时再想吃个暖热肚皮可就难罗。”
“爹爹,那啥叫寒食?”纬纬抬起头,巴眨着眼睛好奇地问。依稀记得似乎有这么一个气节,但自己自上学以来,再到大城市拼搏生活这么久,连抬头看星星的闲情都没有,对这类传统节日还真的陌生了。
“这寒食嘛,是从咱老祖宗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相传在几百年前的晋国,晋献公死后,国内乱诸子争夺王位,他的公子重耳被赶出了出去,在外避难时历经艰苦饥饿难忍受尽歧视,在最困苦的情况下,仍得忠臣介子推等大臣忠心耿耿的跟随,后来流亡到咱们卫国这里来,饥饿不能行了,于是众臣采野菜煮食,可是重耳不能下咽;于是介子推偷偷的进山沟里,把自己腿上的肉割下一块,同野菜煮成汤送给重耳。重耳接过来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后得知这肉菜汤是介子推从大腿割下来的,重耳听了感动得泪如雨下。
这位重耳公子便是日后的晋文公了,他后来归国为君,一一分封群臣,却独忘记了介子推。后经旁人提醒晋文公又羞又愧,赶紧下令封了介子推一个大大的官位,但介子推不愿夸功争宠,携老母隐居于绵山。晋文公亲自到绵山恭请,那介子推仍然不愿为官,躲藏山里。于是文公手下放火焚山,想逼介子推露面,结果介子推抱着母亲被烧死在一棵大树下。为了纪念这位忠臣义士,于是文公下令,在介子推死难之日不生火做饭,要吃冷食,这便是寒食来历了。后来,咱们老百姓一来感怀于这千古先贤忠贞不渝的操节,二来借机祭念先祖,这久久的,就成了俗例了”
哦,原来如此,想起这个故事似乎在中学还是小学的时候听过,却那想到,历史竟然离得自己这么近。
然而,纬纬更没想到的是,有生以来所过的第一个寒食节,死亡也离得她这么近!
①负责教授国君及国子的官吏。各诸侯设立称呼不一,比如赵国,则称为师或傅(师与傅的职能不同)
②春秋战国时期,教育分官学和私学两种。
③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可乎?日:“其惟学乎”(出自《荀子—儒效》)
人轻言重
第11
用过飧食后,天色还早着很。吕夫人便叫人烧了水,准备给“玩了一整天的小泥猴”纬纬汤浴(即是洗澡的意思)。
战国饮食普通百姓实行一天两餐制,第一顿饭叫朝食,又叫饔,时间大约在早上九点至十点之间,第二顿饭叫辅食,又叫飧,时间大约在下午四点左右。(但天子、诸侯当中还是一日三餐的。)是以纬纬用过饭后也只不过傍晚五六点钟的状况。
趁着夕阳余温尤在,吕夫人命下人烧了一大桶水送进水房内,那大大的浴桶油上桐漆以防渗漏水,就跟纬纬在文明社会时所见的桑拿桶差不多大小,她舒舒服服的躺进桶里,身周热气氲氲,蒸得周身毛孔张开,好不惬意。
盯着自己那完全还没发肓的身体,一种突然而至的陌生感油升,这是我吗?新生的躯体,肌肤细腻红润,又显纤弱幼小,尤如一枝路边危颤着待放的小花,想想自己以前一百五十多斤堆织满脂肪的庸肿躯体,不由一笑,心想不知眼下这副身子长大后,是否依然会变得肥壮?但是当初的决定是多么明智啊,以“顺其自然,天然生成”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作为懒的借口,坚决的不肯饿肚皮减肥。
要放弃美食和健康,换取那短暂的美丽?哦,NO!她才不干!
经此一劫生死轮回,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人总归要老的,再美好的身段、再何等绝色容颜,也耐不起时间的摧残。岁月去了,人老了,身子佝偻了,然后皱皮鹤发了,最终化成一撮黄土,或渐渐沉降于黑暗或灰飞散发灭形于空气。
哈,统统不过一副暂时借用的皮壳罢了!
想她曾经也算是一精粹杰出的社会白领精英,然而前生经验总结:人生无常哪,需得及时行乐!
要想在短短的几十年里,过上享乐人生,那前提便是:钱!无论任何时期年代,自人类进入系族社会发明了钱币之后,这钱就成了比长生不老还要更令人晕令忘智、炽热灼手的追求,来来往往间,功名利禄,又哪一个少得了它?
数千年来,众生如蚁,百态难数,攘攘扰扰间,最终那一个逃得了它?
它才是最终决定了世人贵贱高低的衡准。
她不得不再次重新调整思略,为她生活在这二千多年前的历史长河中作好打算。
啧啧,上辈子没做到有钱人,这辈子可无论如何也得如愿才好,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十数年寒窗苦读。她牺牲玩乐闲暇时间,错过了最令人心悸心跳的年少,湮灭了最美丽的幻想年代,最终练就了八面玲珑、头脑精明、三头六臂的多功能时代女精英!以她这种自生带来的超前智慧和学识,以及预知性,这一辈子,绝不能白过了!!
“我一定要活得最精彩!”
纬纬心里暗暗发誓,手掌不自觉地用力击在水面,溅起的水花湿了侍浴婢女的衣裳。
不知少爷为何突然发作,侍女两人背地里对视一眼,不敢声怨。
沐浴过后,天色已是暗黄,吕老爷的堂室已是点起了油烛。这时的古人在晚上并无甚娱乐,是以天一擦黑,乡里农田的庄汉们若是无事便到柳树河岸、田梗稻径间处闲嗑,或关起房门管教自家孩子,上炕戏自家婆娘。
女人们则收拾饭后的余羹残渣,侍候孩子和公婆,一直忙到全家人都上了床就寝了,这才算是松口气。
吕家的役仆们也都没一刻能闲着。吕府三代经营,累下的祖业可算不少,待到了吕承宗当家以来,他更是以持币囤积、贱买贵卖等各种经营手段,令到吕家生意蒸蒸日上,累资万金。
家大业大,院府里的人也就多了起来,眼下有奴役近百人,有专门伺侍老爷夫人的,有专门整理打扫的,有煮水烧饭的、有看管照顾牲口的、有看家守夜的。。。
趁着时间尚早,纬纬便到处逛逛。
吕夫人深知女儿闲不住的性情,又敖不过她那倔脾气,既然只在府院内走逛,也就一笑而由得她,只叫了吕哥儿跟紧着些,叮嘱不许跑得太远了。
要知吕府宅亩过百,奴仆成群,除了宅院外,还有许多处地方纬纬不曾去过的。
吕哥子一步不离的紧随在她身后,眼看她越行越偏,便说道:“少爷,那边厢是牲口栏,牛粪猪便极腥臭,地是又脏又湿泞的,莫要再过去脏了你的衣裳。就算是惹了那一身臊味儿,只怕夫人老爷不喜。”
“不打紧,”纬纬朝他笑道:“有吕哥儿你在嘛。”招招手让他俯下身来:“我还没瞧过我家的牲口栏是怎么一副光景呢,来,你背我过去瞧瞧。”
还没待走近,果然一股粪臭味扑鼻而来,难怪吕家将这牲口栏放得最偏角处,那廊栏极是简陋,放眼过去不过十数间草棚子,高高低低的堆了不少的草垛子,还建了些低矮的鸡鸭舍。蓄牲高低起伏的哞鸣羊咩,猪猡哼秽,好不热闹。
纬纬一边张望打量,一边有意无意的问了他些话,吕哥儿都老老实实的一一作答,又说到:“这厢的性口圈子由朱老大来打理着,统共有七八个人供他使用。”
这时的役仆正忙在给牲口喂草料的喂草料,清洗的清洗,正是满头大汗的时候,见有人进来,牲栏领头那个五十岁上下的老汉子,身板子硬朗直挺,借着昏暗天色见有人过来,便唤道:“吕小哥儿你这混账东西,吃饱喝足了有这等闲情四下逛,既是来了,可轻饶不得你,正好趁得个人手。。。哎约,是小少爷!”
吕哥儿嗫嚅着朝他打声招呼:“朱老大。”
这朱老大在吕家将近三十年,是伺弄牲口的一把好手,尤其是牛马方面,更是经验老到。这年头没有发动机、汽车没机机,牛马是最重要的生产劳动工具之一,不论国家军队,农田村夫还是商贩走卒,负任担荷、耕田开地,游走山水哪个不需要它?当时要论哪家豪绅贵族的财富多寡,除了钱财地宅以外,还要看他家府中蓄有多少牛马牲口。
是以吕公给了朱老大很不错的礼遇。
不过由于朱老汉性情刚愎自傲,待人漫若无礼,又处处擅自作大,动耴斥责同僚,吕家下人当中对他彼有微言。
朱老汉曾喝过吕哥子父母的结亲酒,又向来以长辈居之,待见吕哥儿过来,那会跟他客气,话说了一半才发觉他背上有个衣着光鲜的小人儿。
他虽没见过少爷,却是知道吕哥子专伺小主人的,赶紧儿迎出来:“吕哥子你胆子大了,这么些脏臭地方,怎么好带少爷来,少爷身娇肉贵,万一沾了点儿燥尿末子,少不得老爷要责你。”
纬纬笑道:“不碍事,我过来瞧瞧这马儿牛儿。”
“地方臭得很,少爷你小孩儿人家何苦来这,若是想看,只消说一声,小老儿便命人将这马牛洗个干净漂亮,牵到少爷面前岂不美斋,何需劳动到咱这污糟邋遢地方”
朱老汉这番话原是好意,不过他为人粗鲁,嗓门粗大,见了小主人既不行礼作揖亦不见态度示卑,随意地背摆着手,这样就既显得没了尊卑,僭越了身份。
这事要换在21世纪,倒没什么的。
但在春秋战国时期,最是讲究尊卑礼仪信孝的,这几年里入乡随俗,纬纬也就开始有些计较了。见这老头儿这等态度,心中不免微觉有气。
“我是专程过来的”纬纬漫不经心地道:“我听爹爹说过,看一个人是否用心做事,做不做得好,可以看小事,但却不只看一桩。而作为将来当家的,得看远看长了。”
朱老汉面色微变,斜眼睨看,心想:这宅府里头除了老爷以外,谁不对我尊敬有加,你这小孩儿懂得什么,却凭着身份端架子来说我。
纬纬目光扫过牲圈:“我年纪尚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听得宅子里有人在传,说朱老爹你仗着我爹的信任端起架子来,不太将人放在眼里。可我爹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不能光谋其短而轻其才,我今日专程看看,牛栏马廊子都洗涮得干干净净,草料丰足,牲口一个个的都伺侯得很好,便看得出朱老爹很是用心操持。难怪我爹说你是个实在人。”
吕纬纬一番话,先抑后扬,一言双关,以朱老汉一大把,如何听不出言外之意,顿时面色一阵红一阵折,不知该羞还是愧。
他很是清楚自己的脾性,这院宅中人缘不甚受落,他也是知道的,只不过还没有谁说过他。
大管事的是念在他年纪一大把,又是自家长辈,不好说他。而吕老爷事务繁杂,自然理会不了这等小事。至于夫人等,他既然连进内院的资格都没有,就更不消提了。
这忽尔听纬纬一番说话,只燥得无地自容,心想自己年纪一大把,却连个尊卑不分,还劳这几岁的小儿说教。自己持着这点点伺畜之能,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这日常间定有一些不中听的什么说话传到主人耳中,那。。。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原先有的那一点狂妄之态,顿时收得干干净净,俯头垂头,惶惶而道:“是,承主人廖赞,朱老汉实在惭愧得不敢挡当,小老儿是个粗人,不识得进退应对,但有做得不对,请小少爷莫要顾着我这张老脸皮,要重重责骂才好”
纬纬嘿嘿一笑:“你用心做事,我们是知道的,又何必责骂。”
待得她走很久,朱老汉仍自柱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嘴中喃喃作蝇,也不知他在说什么,直到旁边人的过来推他,他才惊醒了似的说了一句:“小少爷不简单呐。。。”
自此之后,他脾性改了许多,并且在吕家住了许多年,直到吕纬纬就成为真正的吕不韦后,他才离世。
病中窥玄机
12
纬纬回到娘亲的院堂时,已是过了掌灯时分,吕夫人嗔道:“才给你洗过澡,偏还去那圈牲畜的地方,也不怕脏了衣裳。”
纬纬笑嘻嘻的脱了衣裳,爬上床去:“我没弄脏身子,连地都没下呢。”
吕夫人哼了一声,转身帮她搭起衣裳,伸手就要帮她拉被子,突然呆了一下:“韦儿,你肩膀上怎么了?”
纬纬扭头看了一眼,咦,臂膀上长满了红红点点的小针眼,不痛不痒的,有点象皮肤过敏,也不知是啥时候染上的。
想了想说道:“我洗澡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吕夫人双手一伸,已是将她身上的衣裳褪除了下来,顿时神色端肃了起来。
只见她身上,大腿至肩膊布满了一块块的班班红点,如针眼般密密麻麻。吕夫人忙不迭的叫唤起人来了,纬纬倒还不觉得怎样,心想洗过澡后没碰过些什么东西,只去了牲口圈子转了转,因为当时正洗涮马房,所以连地都没下。但看皮症反应,应该是过敏。
各人体质不同,过敏这事可大可小,每个人都有发生过。她知道记得有则新闻说是美国有个三十岁的男人被蜜蜂蜇了一下就送了命,而有些人被毒蛇咬过后还生了抗体。。。。怎么会惹上过敏的呢?
她皱眉思索不止,但很快的,她不得不停止了思想。这时身体开始痒了,不由的伸手抓了几下,那料越抓越痒,大有向四下漫延之感,当下再也不敢动作。眼看着针眼般的红点逐渐变大变红,尤如蚊叮下的胞子般大小,一点点的扩散开来。
等疾医赶到时,吕纬纬已经浑身发红发肿,连脸都布满了红点,手脚被摁住,周身麻庠如虫蚁在爬,这滋味可极不好受,压抑不住的呻,吟起来。(什么世间哇,呻,吟竟然是禁词。暴布汗。。。)
疾医伸手把了一会脉,又扒她眼皮,拉出舌头的瞧了一会,问了具体情形,便道:“看模样是得了疥疟之症。来势汹汹,稍以时缓,怕且会大热大寒,这孩子体弱,免不了要受些折损。”
吕夫人哭道:“求先生赶紧救治我儿,厚谢自不在话下。”命人赶紧去知会到了卫国府中作客的吕老爷。
不消一刻,吕老爷便气喘吁吁的回来,见躺在床上的吕纬纬脸上肿得象个猪头一般,顿时又是心痛又是恼怒,斥喝吕夫人:“你这个做娘的是怎么看护孩子的,好端端的怎生这副模样?”
吕夫人惊惶伤痛,不住的流泪哭泣,那里还做得什么申辩,倒是纬纬听清楚,强忍痒痛,替她解释道:“不关娘的事,你别责骂她”
疾医开了些药,叫下人煮好了后,给她涂抹全身。
那厚重的药味刺激得鼻眼呛得直流水,纬纬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只觉浑身发烫发热,头脑一片晕沉,身若浮悬,耳中听得吕夫人一声凄喊,便失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子一时清凉一时如火烧,迷迷糊糊中似是回过了些神气。身边有人推了推了,很不客气:“哎,醒醒!”
睁开眼帘,一双绿幽幽的眼珠对正自己脸庞,近在咫尺间,盈盈漾漾的荡着氖氲。正是上次见着的绿眼帅哥!
唬得纬纬呀的一声坐了起来,帅哥跟着惨叫一声,捂着脸痛苦的扭向一旁。纬纬脸无人色,失声叫道:“我又死了?!”
天那,有钱人的生活还没过上呢,竟然又是死了?歹命啊!
帅哥捂着脸咬牙切齿的自我呵抚一番,这才转过头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以平复情绪,他说道:“没有,你还没死。”
纬纬没说话,但脸上那副表情分明呼之欲出的表达了:既然我还好好的,你来干嘛,还不快回你该回的地方?
帅哥哼了一声:“不过已经跟死差不多了。”
嗄?这是什么意思,是等死吗?这家伙来历不简单,联想他之前工作,纬纬戒备地望向他,莫不是他就是拘命的无常,要来拘我的命?
帅哥站直身体,斜眼渺睨着她:“你现在回到前世也好几年了,可曾想起了一丁点儿什么?”
纬纬皱了皱眉,不作回答。
帅哥似乎有些失望:“看来,你还不曾开窍啊。”
“算了”他扫兴的挥了挥手:“我走了,你往后还得注意些,十五岁前还有得两劫,可别再跑回来找我了。”
“等等!”纬纬伸手捉住他的衣角,帅哥回头,不知是错觉还是幻玄,分明看见他明若湖镜的眼波如火花般跳了跳。
莫名地,心底象被什么烫着了似的,纬纬脸瞬的红了。
帅哥似乎也有些不自然。
“咳!”纬纬以咳两声作掩饰窘态,说道:“我问你,咱们以前是什么关系?”照上次的地府一日游看来,肯定是相识的,但不知是否有什么交情不,他总是冷冷的象不近人情,却又让她很有亲近感。
这句话单刀直入,很是有效。
帅哥的脸浮起可疑的红晕,突然扭过头去,嘴里含含糊糊的说了句什么。
“你说啥?”纬纬已经很努力的将耳朵凑向他,可惜啥也没听到。正想还要凑得更近些,帅哥已转过身来,抓住她双肩将她推离开自己一段距离:“你现已是凡人,不能太接近我了。”
“切!”纬纬鄙夷地道:“凡人又怎么了,你还曾经很想做个凡人呢!”
绿眼珠帅哥身子微微一颤,目光刹时异样起来:“你想起来了?!”
纬纬差点就咬了舌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说了这句话。她只得老老实实的摇头,装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麻烦你给点提示吧”
帅哥哼了一声,放下手说道:“我不能说,你自个好好想想罢。”说完转身,身子晃了晃,似乎才走了两步,背影却已经远了。
纬纬追上去喊道:“喂!等等,别走哇,我还有话要问呢!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四下浓雾弥漫,远远地处来他的声音:“好好活着,也许终有一天你是知道的。”声息渺渺,不知到底去向何去,然后任纬纬怎么跺脚叫喊,而天地空空,再无动静。
她奥恼的跌坐下地,托腮苦思: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实在不得要领阿。不过呢,帅哥叫她好好活着呢,这是对的,既然好不容易重生一场,那总要精采一番,何必在意这一点点的困惑?也许顺其自然,到时一切便皆明了。
想到这里,顿时脑中通明,身心俱跃,象有什么要从心底喷泄而出一般,她忍不住有大叫一声:“啊————!”
随之眼睛猛地睁开。
眼前已经围了好几个人,首当的便是一张憔悴泪碎纷纷的脸:“儿啊,我的儿阿,你终于醒了,着实担心死娘了。”
吕夫人扑在她身上,紧紧的抱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纬纬目光环顾,见床前还立着吕承宗,见他虽然双眼通红、精神萎顿,便脸上那欢喜欣欣之色之难禁。
身周的几个侍婢也都松了一口气:“这下好了,少爷回来了。”
“爹,娘。”纬纬一张嘴,发觉自己这身体竟然很虚弱,声音低而沙哑:“我想喝水”
吕夫人这才醒了过来,赶紧的坐起来:“哦,好好,水,我儿要喝水。来,娘喂你。”转身从旁伺婢中接过水角,递送到她嘴角。
啧过几口水,纬纬算是回了点神气,问道:“我这睡了多久啊?怎么你们都在呢?”
不提还好,一提起吕夫人又是眼泪哗哗的落下:“儿啊,你这一睡可足足三天三夜,将爹娘都吓坏了。”
望着床前这两人,纬纬喉间如有什么被堵住了似的,眼中热热的水气涌上,这短短的三天,他们却如一下老了十年似的,可见操心之极。
“爹,娘,你们别担心,我现在好多了,哎,我饿了,至少能吃五个大馒头了。”
吕夫人扑嗤的笑了起来,吕承宗也不禁莞尔,见爱女终于清醒过来,心头大石终是放了下来。
“赶紧儿,将那熬好的稀粥端上来,还有,小少爷要吃馒头,叫苞伙儿赶紧儿用那精细面和醒好,做几个出来。”
吕承宗一迭声的吩咐下去。
听闻少爷醒过来了,吕府那几名妾室都相约过来探贺。吕承宗一妻八妾,几乎全来了,也不敢大作声吵她,只低声的问侯几句,留些小玩艺儿下来供她玩,便自散了去。却独不见吕承宗最宠的乐月出现。
纬纬奇道:“怎么不见了乐姨娘?”
吕夫人恨恨地道:“那千刀杀的贱人,若不是亏得她那包容臭,我儿也不必受这等苦楚!这贱人,手段这般狠辣,叫她不得好死”
纬纬诧异不已,难道就是那包容臭而惹起的祸事?还是乐月有心要害她?
求情
过了几天,纬纬身上的肿痒消了很多,被关在屋子里闷了这么多天,实在让人觉得难受。尤其是在这草长莺飞的季节里,她那一颗驿动的心,早就想着飞出户外,一踏郊外青青绿被,放飞风筝。
这天,疾医来诊视过,点头说道:“小少爷这身疹子,算是好了。不过饮食方面还得清淡两天,少油少燥。”
叮嘱了几句,便口述了方子,都是用于汤浴的泡草药,自有吕家的家老一旁记下,便自送了他走。
纬纬眼巴巴的望着吕夫人:“娘。。。”
知女莫若母,吕夫人说道:“不行,你没听方才医郎中说什么来着,还得注意几日。你给我好好的呆在宅子里,哪也不许去。”
狠下心,不理纬纬哀哀的眼神,自管向下人吩咐下去:“这几日看守好门房,小少爷的病症尚没全瘉,没我和老爷的准许,任谁也别想带她出门。”
唉!
纬纬无精打采的趴在南院庭中的一块大石头上,感觉很是无聊。这是个连纸都没有的历史朝代,况论她连字也认不得几个,要想找个解闷的法子都没。
吕府的宅院逛得个七七八八了,奴仆们早就听说了小少爷出疹子的事,干活时那还敢让她凑近一点儿距离看,生怕自己作料时不小心粘上了她娇嫩的体质,再生惹出什么麻烦。是以都远远的躲着她,实在躲不过的,便不由分说的将强她抱走。
这会儿,纬纬只好在自己和娘亲常居的院子里玩耍了。
吕夫人作为吕宅正室,当家主母的身份,住的院子还是比较讲究的,堂前青石小径曲婉,芳草缀于菲花,更兼一潭小小的池塘,浮莲数片,在这暖日洋洋的上午,别有几分雅趣。
纬纬曾经因公出差过日本,参观过名古屋和东京的一些保存尤久的古代建筑,这下环比吕夫人的主居,不由暗暗点头,心来那个一直所传的日本其实源出于战国时期去寻长生不老药的500的童男童女传言或许是真的呢。
瞧这院落设计格局、居室摆设,两者间很是相似啊。
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啾啁着从墙外飞了进来,引起了她的注意。
抬头间见天空碧蓝如洗,干净的异常美丽,心里想,这可是二千多年前的大自然环境啊,连毛坑里的空气都比21世纪里受工业污染的大都市要强。
那小鸟羽毛鲜艳,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来的,蹦蹦跳跳的在草地上啄食,正是绕有兴味的瞧着入神,两个年轻的女人并肩子经过,一下子惊飞了它们。
纬纬抬头,见是专服伺吕夫人的婢女,也不以为然。
两人朝她行了个礼,笑着道:“小少爷在干嘛呢?可别靠得池墉太近了。”
说了几句,便款款的走了。
隐隐的听得其中一人说道:“唉,常日里见那乐月,知礼大体,连老爷都赞她。。。这下可真教人看不出来啊。。。”
另一人接声道:“不知眼下如何处理。。。只怕是送官罢。。。”
“还是夫人好心,虽是恼了她,却也叫我拿了伤药过去给她瞧瞧。”
原来纬纬出疹疟时,由疾医下判定,说是瘟草作怪。这是一种亦药亦毒的草茎植物一般生于在河岸群植中,却并不多见。
那天吕哥子跪在地上哭得眼泪鼻涕一团团儿,指天发誓的说绝无可能有欺主家,带小少爷去不该去的地方。
怒不可竭的吕老爷在府上查了个遍,发现府中上下有这种草茎。待到后来在乐月送给纬纬的臭容中翻出几块的瘟草碎茎,吕承宗顿时暴跳,认为她心怀妒忌要害他吕家无后,气在上头立时不由分说,便命人将她拖入柴房,好好的“招待”了一顿打。
老实的说,以纬纬对这乐月的观察,觉得这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必然是有,但要因此而害自己,只怕乐月也没这个胆子。
于是装作无事一般,闲闲地,不远不近的跟着那拿药的侍女,转向一处僻静简陋的柴房。
一直受命跟在她身后的吕哥子被关了几天,换了个胆小懦弱的小婢女,这小女生也不过十三岁,这些天里已经被纬纬“调教”得不敢拗她半句,只沉默的跟随着,哪敢发问干涉。
等着那送药侍女走了后,纬纬才从树后闪身出来。
柴房门大锁紧扣着,也没个人看守,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乐姨娘,是你在里面吗?”纬纬拍了拍柴门。
听得她的声音,乐月失声叫了一下,连滚带爬的迎上来,手扶木栏,哭不成气:“韦儿,韦儿,姨娘真的没害你。你要信姨娘呀!”
虽隔着个木栏,卒不防慎之下,纬纬吓了一跳:眼前这人是那个温媚秀雅的乐月娘?
头发蓬乱,脸上污泥横竖,手背上还有几道血痕。
虽知吕承宗乃出于爱护自己的心怀情,但猛见乐月娘这副情景,吕纬纬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怨他下手太狠了。
心头隐隐作恻,于是问道:“姨娘,你怎么样?可是伤到哪里了,我叫爹请大夫来看你。”
乐月哭道:“韦儿,你告诉老爷,告诉老爷说我冤枉,我是冤枉的!乐月就算有个泼天的胆子,也断不敢害吕家这独苗脉啊!”
急切之下,手猛的伸出来,一把抓住纬纬:“韦儿,姨娘对你好不好?你告诉老爷,姨娘没害你,姨娘真没害你!”
手背痛得几欲断裂,纬纬忍住眼泪,喊道:“姨娘你别急,我这就回去告爹去。”
怎么料乐月急切之下,又有些神迷智乱了,仍死死的抓住不放:“韦儿,少爷,我求你了,我真没害你啊。。。”
小侍婢见其发狂的状况,大惊之下赶过来要拉扯,那里还扯得动。失足跌坐在地上,眼看纬纬半条臂膀都被扯了进柴房,痛得皱眉咧嘴的。她惊惶之下也无了主意,只顾爬起来大哭着跑开去喊人了。
两人纠缠几下,便听到一声暴喝:“疯妇休伤我儿!”
人影随至,听得乐月一声惨叫,纬纬终得脱掌握,倒扑在一具怀内,她反手一把抱住来人:“爹,且别怪姨娘,听我说,听我说!”
回到主堂,吕承宗皱着眉头看着换好了一身衣裳的女儿:“你也太不听话了,怎么可跑去惹那疯妇,万一伤着了要怎么办?”
吕夫人闻讯赶来,见其状又是担心又是害怕,怯立是旁不敢作声。
“爹,韦儿觉得月姨娘或是被冤枉了,你就饶了她吧!”
吕承宗哼了一声:“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么。爹知道你心善软,可别受她欺了。”
纬纬摇头:“以姨娘的为人和性情,爹你岂有不知,她再小心眼儿,也是个识懂大事的。况且害了我,对她断无好处。退一万步来说,当真要害,怎么也得留得个退路吧,岂会让人轻易的抓住把柄的。。。”
吕承宗是个心思慎密的人,当初情关其切,惊怒交急之下不作细想便将乐月责打了一番。经过这十来天冷静了下来,心中自也有些懊恼。这番听得女儿的说话,便知自己或是惩戒错了。但他为既身为一家之长,又岂肯轻易认错的。
纬纬察颜观色,便知他心意。说道:“我想乐姨娘并无其心,或许是做臭容时不察意的装了进去的。”
说出这话,其实她心中也没底。若果真是乐月无意装了瘟草进去,她身上必然也是有发的,不过这些天里也没听说她有这个症状,这或许另有其人?
她不愿多想,只想尽快息事宁人,免得那个可怜的女人再多受难处。
“姨娘是有错失,但还不至于死罪。况且送官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爹,我看你罚了她这么些天,她必定牢牢记住教训,下次做事再也不敢大意。”
纬纬看了看吕承宗的面色,见并无不怒,又壮起胆劝道:“这事传出去,人家也会说爹爹为人宽宏大量,不予妇孺之见较。”
吕承宗略一沉吟,突然厉声喝道:“这话谁教你的?”心想莫不是乐月那贱人,哄着韦儿小孩家的为她求情的话。
“这还不是孩子见爹爹日常所言所行而学来的。何需他人来教”纬纬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无邪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