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方面为以为他想办法将自己调来难为情,一方面又担心南移的事实。望着他,一时无话可讲,好像前景一片茫然。他拍拍她的肩,说:“别担心,大家反而在一起了。有空带你去见桂花,她的医院离这里不远。”
他们约了隔天黄昏在医院门口相见,一起探望桂花。她回到宿舍,六个护士住一间,每人一张床,墙面六个壁橱,一人一个,除了衣物放橱柜里,其他家当塞在床底下,皮箱、脸盆、闲暇玩弄的胡琴,或者几个纸箱,里头放一些书。只身在外,其实没有太多家当,是壁橱太小,搁了冬天的棉被就剩一个隙缝塞衣服。
她打开壁橱,翻挑了一番,找到一件棉质的淡紫色细花洋装,明天下午可以穿去见桂花,又想找个鞋子配,怎么也只有脚上这双黑色皮鞋。唉,见桂花何须盛装,人在战地怎么还能像在家乡摆出一副阔小姐模样。但她还是一直去检查那件洋装有没有脱线,确定没有后,把它挂在床柱上掠平。
隔壁床的护士说:“唷,有喜事啦?没见你这么慎重。”
她回头望那护士,惊觉那真是张如花灿烂的脸,年纪轻轻就投身医护行列,彼此在忙碌之中,都忽略了这样一张年轻的脸应该有许多风光,而不是把青春都流葬在烟硝灼烧的伤口上。她问:“你回过家吗?”
“我没家了。爹失踪,娘死在一口井里,哥哥去打仗,嫂子和一群侄儿女还靠我接济呢,我宁愿没家。”
他们都是以医院为家的人,在这里成为姐妹,六个人在一个房里呼吸,彼此照顾。
她难以入眠,听到蚊蚋振翅的声音,树叶在窗外彼此磨挲,窗面的树影像散开的花,随着月移,慢慢消失无影。
白天仍打起精神值班,没有伤兵进来似乎是好消息,却无法阻止那些接引亡灵的鬼魂,有人因打错针,脸色肿胀死了,她交班时,医护人员正将那死掉的人推进太平间,医生替死亡原因写上“药物过敏”。她穿过推动床铺撩起的死者气息,回房里脱下护士服,冲了冷水澡,换上挂在床头那件洋装,是她从家乡带来后第一次穿上。
庞正已等在医院门口,她走过来,两人转向北边,走离医院,走个三十分钟就到了,桂花原是在这家医院,因新迁来一批官员,在那区域需要一家小型医院,她才被调到新医院。
他们边走边聊,经过新式建筑,商家并排营生,也经过历经数代的老旧住宅区,薄阳映照老墙裂缝里晕开的苔痕,宅院老枝跨墙探看街景,街上来往军用卡车,车上一群群着军装的军人,车轮下扬起的轻尘在斜阳里飘飞,屋角上反射的白阳也蒙上一层淡淡的昏黄。除了车声,四周似乎安静,仔细听闻,倒可以听到老枝横生的宅院里有起炊的声响,女人在厨房准备烧饭。泊珍心想,这时候,能安心烧顿饭恐怕是最幸福的了。她没有说出口,对前程的揣测放在心里比讲出来安全。庞正随意介绍重庆印象,谁来了这里都是外地人,先来的充当假地主,介绍给后来的知道城市的一部分。庞正一边讲一边比划,结实的身材随着手的晃动生动了起来,他口齿清晰,每个字都像排好队才从嘴里出来,和他的肢体语言不太相称,但那种结实与一板一眼好像可以信任,她一直注意自己走路的姿态,在乎鞋子有没有跨出裙摆摆动的范围。
这是一个小而精致的医院,漆上白漆的外墙一溜烟到底,再转个弯,整个医院就是个L造型,其他空间是座小花园,花园旁边是两层楼的宿舍。他们到柜台找桂花,当班的护士说桂花下班了,在宿舍里,还指向宿舍的方向,说是,楼下右边第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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