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卖幻象的

冬日里的某一天，老太太打来电话，约我是否可以拨空到家里。她给了我地址和电话，并问，可以平时时间来吗？

当天下午，我跟办公室交代外出，收拾了桌子就往那地址去。搭公车需要转几条街，从城市的这端到那端，公车一向温吞吞、慢慢地游走在城市的道路上，这段时间正好可以让自己的步调缓慢下来。

下车的地方是城市的商业闹区，商业大楼与住宅大楼林立。巷子两旁停满机车，轰隆隆的摩托车声和排烟管排出来的废气像墙一样堵住行走的速度。我躲开那些可能随时窜出的机车，来到巷里一栋白­色­大楼，锻铁大门边是管理室，大约五十多岁的管理先生问明我要去的楼层后，打开大门让我进去，并指示我搭哪座电梯。我走到一排开满洋菊的花道尽头，踩上拼花地砖，搭走道边的电梯上九楼。

来开门的是老太太，她坐着轮椅，自己用手滑动轮椅。她的右脚绑着木板，木板与小腿间绕了好几圈纱布，看起来像一根很大的柱子架在踏板上，这个伤势必然让她受够罪了。

“这是您一直没要我来的原因吗？”我替她把轮椅推到餐桌边，这张餐桌宽敞，介于客厅与厨房间，面对大片玻璃窗，光线明亮。

客厅不大，空间好像都留给了这张吃饭的桌子，看来是个常宴客或者重视饮食的人家。客厅的电视机前是张看起来很舒服的L型米白皮面沙发，少见的彩­色­玻璃茶几，两层式落地窗帘，米白纱配同­色­系的厚质布料，墙上一幅蓝­色­的几何造型油画，难以说这是什么风格，也许只算是一种喜好的组合。

老太太说搬来不久就跌伤了，她不过要去外面看看环境，认识哪里可以买到日常用品，以免劳动家人为她购买，却被转进巷口的机车吓了一跳，自己脚软跌在地上，把骨头跌断了。

“老了，不中用，石膏一绑就两个月，拆了后，皮肤溃烂，稍微好了些，脚还是不能走呀，医生说是我心理害怕走路，为了让我壮胆，这回用板子帮我固定，可我认为这骨头仍没力气呀。”

她说她仍然不想与儿媳一起住，但这脚伤限制了她的行动，她得忍耐在这里住到房子改建完成。她戴着眼镜，一手扶着镜架，犀利的眼神从镜片上缘投­射­过来，好像要把我看清楚。我看看四周，没有其他家人。我问她茶水在哪里，也许我可以帮她沏壶茶。她告诉我媳­妇­帮她把茶具茶叶放在伸手可及的流理台面上，自动热水壶也在那里。我到流理台为她沏茶，这像个聊天的仪式，而我并不只为了听故事而来，接到电话那刻，我有要去看老朋友的心情。我说不上来为何原来设定为工作的关系会开始在我心里发酵成为另一种感情。也许是去中部见过大姑后，从大姑讲述的故事，我发现自己的成长记忆透过大姑，与这位老太太有了重叠。

“家里没人陪你吗？”我问。

“我媳­妇­上班。本来请了一个太太帮忙，现在我可以自己推轮椅、从轮椅上站起来，我不要那位太太来了。”

“吃饭怎么办？”

“我拿得到炉子上的东西，碗盘都在流理台上。不吃也没关系，我不在乎。”她整个身子缩入椅背里，像只厌食懒洋洋的猫，语气里含有气愤。

“那不行，我们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故意逗她。

她说：“是呀，我只剩这个了。”嘴角开始微微上扬。

待倒了茶，她的兴致来了。这时约莫三点，她没有午睡，或刚从午睡醒来，像要出席一场盛会，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略施薄粉，涂上砖红­色­口红，那才是整个故事仪式的开始，沏茶不过是接续的仪式，坐在这位女士面前，她又回到一段已不存在的时空。女士仍旧掏出录音机和笔记本，女士也不在当下的时空，她的眼前是枪弹，是马匹，是冒着蒸气吐着黑烟的火车。女士期待她讲述下去，与大姑的故事相遇，两个故事将撞出奇妙的火花，那火花已存在了，就等她点燃。女士像在一堆灰烬里扒寻里面还没燃尽的金属，那金属上或许有铭刻的文字，可以帮助一本书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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