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背后已站了人，我仿佛听到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只是那声音比不上老太太清脆的声音吸引人。我闻到他的气息，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我旁边。老太太突然中断谈话，抬起头来问那个呼吸：“你哪时候进来，怎不出声？”

“我跟平时一样进来。”他去推推老太太的轮椅，好像要确定那确实是把牢固的椅子。然后转头看我，“很意外，林小姐今天有空来。”

“她特别抽空来看我，她有班要上，不能久留的。”

老太太的用意很明显，不想让家人知道我们进行的事。我只好顺应她的意思，一面站起来，一面挪动笔记本将录音机盖住，我想我的身体可以挡住他的视线。

他说他早一点回来，是为了确定单独在家的妈妈安然无恙。他手上提了两袋东西，他把那东西翻出来，一盒仍冒着热气的小笼包，五个硕大的水梨。他说在太太还没回来做晚餐前，妈妈可以先吃这些东西充饥。我看看手表，将近五点。

为了不打扰他们的时间，我打算离开。我将皮包靠近桌缘，用身体挡住手，将笔记本和录音机扫进皮包里，一边和他说话，引开他的注意力。

“现代男人还是没进步哟！等着下班回来很累的太太做饭。”

本想开玩笑，说出来却像在责备。他的眼神闪过我脸上。那是个野心勃勃想去河里捞虾的大男孩的眼神，是个攀到很高的山上，站在山顶仍寻不着灵草的惘然眼神，是个流连酒肆不确切自己能获得什么的眼神，如果我能确认这男人的与众不同，只要能发挥想象力去形容那瞬息万变的眼神魅力，即使写秃了笔，我都乐意，但他却只是如此平凡站在某个主­妇­厨房里的人夫，一名中年男人，为了生活而有了某种职业。

“可惜我没有福气吃太太做的饭。我又得出门工作。我不过特地绕回来看妈妈。”

他的卡其裤仍飘散着草香味，似已是洗不掉的气味，其中还夹杂着烟味，从上衣的纤维飘散出来。

“有林小姐陪我，你可以回去工作了。”老太太说。

他将小笼包移到盘上，叮咛我和老太太一起享用，身手利落转了身，开门出去。我坐回桌前为老太太削梨，老太太一脸漠然。我回温他在我脑中的残影，那推门而去的身影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室内有片刻安静。

很厚的梨皮掉在桌上。我手上沾满了甜腻的汁液。

半小时后，我下楼来。

走之前，老太太从橱柜拿出一罐自制蜜梅，说：“给孩子吃，你也尝尝，就这滋味。我的脚虽不方便，头脑还清楚，手也管用，我记得怎么制作蜜梅，老骨头化为灰也不会忘记。”她眼里闪过湖泊的光泽，飘出梅子成熟的气味。那些光泽与气味足以让一营饿死的军队复活。我的身体好像被那气味带到空中，轻飘飘的失去时空感，双足落地时，已在门外，前面是一座覆盖不锈钢冷凉材质的电梯。

走出锻铁大门，汽车机车紧塞整条巷弄，车烟与噪音占据暮后城市，附近大楼、公寓已有几户扭亮夜灯，为即将来临的夜­色­涂上初妆。我走向马路的公车站牌，那里有公车可以直达安安的幼儿园门口，若不塞车，应赶得及六点以前接她。

从巷口转向马路。他在右前方，一家百货公司的骑楼下，步履匆忙的人群穿过他的身影，他的背后是明亮的化妆品橱窗，可透视展示架上简单的摆设，玻璃面也反映了街上的形­色­，我的身影映在玻璃上。他拦住我，说，嗨。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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