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孩子,女的叫如意,男的叫澄明,像壮和樱的化身,四个孩子的影子重叠,在她脑海翻腾,她只好用忙碌去压抑翻腾的力量,在医院的病床间感受时光的存在与不稳定。
有天她醒来,真像她想象的做了一场梦一样,街巷有鞭炮声,医院人员争拿号外,好几部收音机扭开最大的音量,所有可看到的文字和听到的声音都谈论同一件事──日本投降了。美国在日本国土投下两枚原子弹,战争随着爆向空中的蕈云状辐射物结束。美丽蕈云像巫婆的毒液,降临之地生物成灰,侵略的帝国主义者终于信服船坚炮利不再是展示国力的唯一利器,在实验室里埋头苦干的科学家发明的原子弹可以摧毁整个国家至不留一草一木。
幽魂遍野,帝国低头。日本放下器械,那些被其蹂躏过的国家泥土开始湿润,泥缝里探出花草的芳香。
全国沉醉在抗战胜利的喜悦,妇女不再畏惧军刀的淫威,母亲等待从军的年轻孩子归来,离别的夫妻盼望拥抱,失散的家庭期待团聚。远离家园的人还没找到回家的方法,内战又起。
医院为了终战举行庆祝晚会,当晚泊珍流失一名腹中胎儿,那是跳了整夜舞后,一阵腹绞痛带来子宮的下坠感,温热的血液渗透*流窜过大腿,滑向后脚踝,像蚯蚓扭曲着身躯隐匿土里。血液来得太急,她弓着身子无法动弹,晚会中醉红着脸的护士和医生合力将她抬到手术台上为她清洗,迎接那垂出半个身子的小小人形。这片沃土也有泛滥的时候,抗战胜利的庆祝会上她失去一名小孩,她突然强烈地要这名孩子,她要求医师将孩子泡在福尔马林玻璃罐里,她要将孩子放在家中,每日看着他,医生以违法拒绝她的要求,她只好亲手埋下孩子,像埋掉了自己的一段岁月。她向医院告了一个月假,整天只待在床上,家务全由保姆打理,庞正每天下班后带开两个孩子到友人家把时间挨过去。两人沉默地度过一个月,泊珍从床上跳起来说,我要回家。
庞正不阻碍她的任何想法,建议她:“就找个代班人,休个长假,回家看看也好。”
“我要回的是你的家!”
庞正从来没有提起自己的家,也未曾带她回过他的家,在大家考虑返乡的可能时,庞正似乎不提任何关于返家的计划。
庞正沉默。凝滞的空气像响雷之前的沉闷。霞光流连在窗口不走。
一日不走,两日不走。两人不再说话。夜幕来了之后,新的黎明又起。屋里只有孩子们的喧闹。而全国返乡的人潮蠕行于蹂躏残败的大地之上,各人带着营建未来的心思,踩过脆弱的梦想。
泊珍在护养身体期间,索性辞去护士工作,仗打完了,总有太平日子可过了,虽然当初是趁着打仗离家,现在突然像一脚踩空,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心想,父亲就这么个女儿,料想不会对她另择婚姻而断绝亲情,而庞正又不愿带她回他的家,她于是提起行李,带两个孩子回家乡。
泊珍回来的首日就当着众人指示如意和尚牙牙学语的澄明说:“那是壮表哥和樱表姐,叫人呀!”壮和樱看到陌生的母亲,躲在小翠的裙裾后,探出头来望着新来乍到的如意和澄明。泊珍从小翠身后拉出那两个孩子,手掌滑过他们的头发、肩膀,又捏捏胳臂,长壮了结实了,现在若他们叫她一声妈,她肯定愧疚,还好他们没叫,他们缩回小翠背后,小翠娴静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怒,只是转个身,将壮和樱带到设在家里的学堂,说那里有功课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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