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一住就一个月,白家上下盯着那两个孩子看,对这四年来不曾再回过家的白小姐不敢多说一句。白夫人在思念夭折儿的悲伤与泊珍离家的震惊中,一直未能释怀,镇日病恹恹,白老爷和三弟忙着重整事业,不再要求泊珍回乡掌理事业。王顺不知去处,白老爷私心里又担心泊珍弃家,因而对她的再婚没说什么,反而安排一个嬷嬷替泊珍带孩子,又说,这嬷嬷可以随候泊珍差遣,随她返回重庆照顾起居。
壮和樱童稚的笑声和身影,原已是家族的中心,那满地爬的如意和澄明仿有抢夺注意力的架势。泊珍常把如意和澄明托给嬷嬷,自己带着壮和樱在村里走动,走到渡船头,走到曾祖父的药草房里,鹤发慈眉的曾祖父坐在满室草香味中,幽暗的角落烧着一炉香,她仿佛走错时代,又拉着两个孩子走到山峦走到坟冢,那两个孩子偶尔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但大多时候是惊恐慎戒地跟着。无论她带他们走到哪里,在海边在山里见着了什么人,唯一见不到的是他们的父亲,她这样带他们走着又是为什么呢?夜里,躺在沉寂的床上,窗棂空有树影晃动。多夜难眠,她唤来小翠,说:“我思前想后,无法带这两个没爹的孩子去重庆。将来若日子顺利,我还能多回来看看他们,若日子不顺利,见面机会不多。你在这家里要替我多担待,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在王顺的面子。”
小翠低下头来,好像她和王顺都*祼在泊珍面前,她脸颊绯红,欲言又止,泊珍又说:“我当初离开这个家,就无权多管事,这期间你若有委屈,我向你道歉,你耽误年华,为我看顾孩子,这个恩惠我会记住的。”
小翠轻声说:“小姐你就放心吧,小翠怎么样是小翠的命,孩子一定替你照顾好。”小翠转身欲走,泊珍拉住她,解下手中一只镯玉,说:“去找王顺,你若有意,我会说服阿爹成就好事,让孩子有爹娘,这只镯子就当我今日所说的凭信。”她将镯玉塞入小翠衣袋里,小翠拿出欲还,泊珍又塞回那镯子说:“若你不要王顺,镯子留着,当是我们姐妹的凭证。”小翠沉默无语,站了一会,转身离去,口袋里压出镯子下坠的弧线。泊珍心想,小翠你无言以对,我讲出这些话又何尝容易。
没几日,泊珍去桂花家取出当日埋在书堆里的黄金,留下三锭作为对遗失金链的补偿,当初那寄于面摊家的链子,虽说要赎回,然而事过竟已不记来时路,她心想,在遗失水难记忆前,不如就让链子留在面摊家,让那店家替她记忆那场灾难。她要伯母多保重,世事还在变化中。黄金沉甸甸放在行李里,她内心直觉来日必有用,但说不上来日到底将如何,来日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像,眼看江河山川,心里如有阴云罩顶。
回重庆后,终于有一天,晨间的云霭方散,庞正的身影从残雾中快步走来,推开家门,冲口即出:“你要回家我带你去,再不回,将来可能没机会了!”
“什么意思?”
“有风声,我们要先去南京再到上海搭船移到台湾,有船就走。”
啊,他们都知道这一天毕竟来了,可没想到这么快。
“我是国军,必须跟着国民党军队走,我们只有去台湾这条路。”
“什么时候去南京?”
“明天。部队只这半天让我们准备。”
“那我们又怎么回家?”
“在南京等船期时,可以挪半天回家,我家离那里不远。”
一切来得太急,像逃难似的。她侧过半个身子,看着正在翻箱倒柜挑选随身文件的庞正,他身子结实,但神色仓皇,正努力辨识哪些文件得随身携带。
“我们这一去,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庞正抬起头,凝视她一会,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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