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方知道她的来意,她打过几次电话联络了这天的时间,一位修女迎出来,请他们到一个小办公室,桌上已放好所有数据,记载从入院的第一天起,身份与身体的纪录,还包括了每年家人所缴的生活费及送到院来的衣服用品等明细。姓名栏上他叫林育生,父亲栏空白。她并不急着看纪录,她说,她要先看那“孩子”。
穿着黑袍的修女带他们走过几个房门,爬上二楼阶梯,在二楼面山的方向停下来,那里有一个阅读室,只有一个“孩子”在那里阅读。
这是你们要找的“孩子”。修女说。
透过玻璃窗,他们看到那个孩子,他的头发粗硬,微卷的头梢紧贴着耳鬓和颈端,他有一副垂肩,手臂从垂肩延伸下来,弯曲的手肘靠在桌上,曲坐着的身材看起来略胖,皮肤有点松弛,侧边的脸看上去,略圆的脸形有专注的神情,眼睛一直盯着书上的一幅图画。她转过头来问修女,他阅读吗?
可以读一些,很简单的。
他常读吗?
他常常看图,不说话地看着图,我们以为他有些想法,但不知道他想什么。
他是不是不常运动?她想他肌肉松弛是因为少运动。
我们有一些运动的训练,除了那些,他通常安静地坐着,或在阅读室看点图文。修女停了一下,补充说,他是个安静好照顾的“孩子”。
但这孩子看起来已是中年之身,她走进阅读室,他和修女都跟着她走进来。她坐到他对面,看育生会不会自己抬起头来,育生仍然注视着那幅图,那只不过是个坐在树下荡秋千的孩子图像,孩子旁边还有一条狗。
育生抬起头来时,是他正要翻页。他眼神游过众人,然后注视着她。
她也注视他,那个她在照片中已经熟悉的脸,迷茫的神色中略透一点专注,眼角下垂,原本应该美好的轮廓因为缺乏表情而有松弛的线条,眼里仿佛有话,嘴巴却无法诉说,她因而无法判断这一张脸曾遗下谁的影子。
她听到自己的嘴里发出一连串的问题,你知道你在这里很久了吗?你知道你是谁?有人来看过你吗?你平时都做什么?在这里有没有朋友?想不想有朋友?知不知道你有父母,有兄姐,有一个你不知道的世界?……她的嘴角滑进咸咸的泪水,在那泪水中,对面这个不说话的人模糊成一团白白的雾气。
他们走出育幼院,坐上车,他启动引擎,按开冷气,在突然降温的幽静车厢里,他用冷静而疑惑的音调问,我的爱人,你为什么哭泣?
她像坐在一团交错的织线中,正在抽出线头,低头说,因为书写。
他无语,掌握着方向盘驶出山路。等她把话讲下去。
有人选择有人被选择,上帝并不给人同等的优势,要听我说故事吗?
小姐,我期待已久。他俯过身来亲她。在她耳畔说,告诉我那个非来这里不可的秘密。
秘密说出就不是秘密,小心开车,别再把你的嘴巴凑过来,有些时候要正经一点。
她无非希望,在她讲诉这些事时,他能当一回事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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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安静的风日是梦中还是梦醒时刻(1)
潮湿咸蚀的海风晃漾船身,泊珍的手臂紧紧抱着晕船呕吐的澄明,在黎光渐明之际,怀里的孩子沉沉睡去,一弧陆地的影子浮在水面,历经三夜的航驶,撤退的终点浮在黎明的水色间。拥挤的船舱流散食物、呕吐物、体液交混的馊骚气味,许多人站起来看曙光下的陆地,引动那股令人昏沉的气味。泊珍也抱着孩子站起来,陆地,陆地,苍灰色的弧线仿如蓊郁的山林,林上浮着一抹淡淡的紫红,三天前上岸码头的慌乱,一下被这苍灰与紫红给回归平静了。
离陆地越近,几乎所有人都站起来,打盹的、闭目养神的、焦虑的、无所谓的都站起来,有的迫不及待认好了自己的行李等着下船。一直坐在泊珍身旁的桂花没有动静,屈弯着身体靠着舱壁,两个孩子已站起来踮着脚尖想跟着众人引颈望向陆地,泊珍蹲下来摇摇桂花,才一摇,桂花就向一旁倾倒,捧腹作呕,她探了探桂花脸色,苍白如蜡,急忙抽出行李里的衣服,替桂花擦拭嘴脸及呕吐物,又唤庞正去舱口叫回站在那儿观望的刘德。
刘德弯下身来,大掌掏出手帕又替桂花擦了擦,像提物般地拎起桂花,说:“走吧,要下船了,马上就有个新家了。”桂花又跌了下来,刘德陪她蹲坐下来,让她趴在大腿上。不多久,有人喊下船,为了逃离舱里沉闷馊臭的味道,为了在这块陆地上找到安稳,大家抢着下船,庞正说:“别急,上得了船,就下得了船,我们慢慢来吧。”他们等到最后,庞正管照几个小孩,泊珍和刘德左右搀扶桂花,泊珍突觉桂花像块碎瓷,一不小心,可能就跌地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