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的一群人脸色虽疲倦,眼神还有些期待的神采,他们等在码头,观山望水,不知身在何处,有人说是基隆,基隆对他们来讲只是一个名词,退到这里来,他们更想知道落居的环境,眼前起伏度不高的山峦青郁浓绿,饱含水气,看来让人心里有一点安稳,他们脚踩泥地,庆幸不必在海浪里随波颠簸,心急的人在等待的空当,就步出了码头去瞧瞧巿容,才走了一条街,米行布行杂货行沿街分布,但见几部军用卡车驶来,便都归了队,怕错失搭车,落个无家可归。
泊珍一家陪着刘德和桂花,寸步不离,桂花搭了一趟船,身体吃不消,直嚷头晕,泊珍时时捏捏她后颈的|茓位,提醒她,“振作起精神,生活才要开始呢!”桂花笑望来时的一汪海洋,回说:“是啊,还要好好生个儿,回家给妈抱呢!”
他们搭上同一部车,经过寂静的山路、平静的村落,阶梯式嵌在山腰间的人家门前晒着衣服,一片风日晴好的样子,他们心里也就平静下来,泊珍不禁掂掂手提着的行李,那里头有黄澄澄的金条,在岛屿落户的此时,这些金条仿佛心里的一线阳光。
在蓊郁的山林间翻越,泥路不平,尘沙纷扰,空气却飘散着山林的淡淡清香,天蓝云净,两家人挨着坐,同车的人许是心情轻松了,孩子们有嬉闹声了,大人开始谈论,不同的乡音,都聊着故乡事。
军团从台北转到新竹落居,那里有一片偌大的日式房宅空荡荡等在那儿。
房宅由几条巷弄隔开,各巷弄里的屋子大小不一,他们各领了房门牌,走向自己被分配到的房舍,庞正和刘德隔着前后巷,各自带着家眷走进各自所属的巷弄。
数个月前,这些巷弄像鬼城一样安静,最后一户搬迁的日本人捧着家里老人家刚烧化的骨灰沉默离开,殖民国家子民轻细的语言和最后一丝丧亲的哭泣声从巷子里消失,那户人家的门口挂着两盏纸灯,给风吹袭了几个月,雨水把白色浆成灰褐,墙根的杂草漫越过灯笼,堵住两扇荷绿大门。庞正配住到这户房舍,首先取下那灯笼,除掉杂草,能配到这区房舍得具备某种军阶或某种相当的关系,许多小兵只能扎在像难民营似的露天帐篷里等待分派住处。
窗前安静的风日是梦中还是梦醒时刻(2)
屋内空无一物,他们忙着领配给,忙着给家里添桌子椅子、锅盘碗筷,没床的暂且打地铺,有个遮风防雨的屋檐,日子便也像个日子的过下来。
城市常刮风,一阵一阵刮得眼睛睁不开,道路宽敞,房舍低矮,空荡的路面,偶尔几辆吉普车驶过,扬起一片沙,时兴的脚踏车穿过这条街又那条街,宽大的后座面板盛载货物,尘风中,即使有浮动的车声人影,因风里的寒意,城里仍有萧索的意味。
往住宅区里去,这股萧索意味便像隔墙泥,嵌在空气里阻成了内外,他们的眷区,人潮一直热闹着,父母去上班的,孩童在巷里呼朋奔跑,或有几家妇女聚在门前聊天,巷子维持一股生气,尤其黄昏时,当父亲的从军团回来,孩子下了学,巷子便热络起来。
桂花还担任护士工作,被分派在军医院里,两家隔着一条街,泊珍因已离开军医系统,白天就把桂花的大女儿初梅和二女儿晓春接到家里和如意、澄明玩耍,四个孩子趴在小小的后院翻泥土找小虫,在家里时,也尽是在地上滚着,她想把他们送出去读书,附近还没找到可以收幼儿的地方,眷区里多着和他们类似的孩子,全在家里吵闹打架,女眷们反映给先生,先生报告给军团,军团便立意成立幼儿园,在还没成立的这段时间,泊珍陪着孩子在家,她感到自己好像天天在原地打转,准备早餐中餐晚餐,为孩子洗澡,为院里的植物浇水,淘洗一家人的衣服,下午得空时,和邻居在门口聊聊天,这样一天结束,明日太阳又升起,她大约又把昨日重复一次。
来年暮春,她和桂花先后怀孕,桂花早她两个月,整个眷区,许多女眷怀孕,女人们守着家里,守着一群同时渡海而来的孩子。怀孕的女人,脸色有时露出忧虑,多一张吃饭的嘴巴,得多挪一个睡觉的位置,多缝制几件衣服,有限的食物配给,让他们老吃馒头水饺,有时,也盼望吃吃别的东西呀。于是,有人在院里养起鸡鸭,出菜园,架起丝瓜棚,有人加工制作家乡风味食物,在眷村里兜售,也有人走出眷村,走进典当店变卖渡海带来的家当。巷里的屋舍紧紧相连,对门相望,吆喝孩子与夫妻对骂的声响穿墙透窗,通常在晚餐时间,那些声音成为饭桌上的配菜。
泊珍兴致来时,采买李子梅子酿蜜分送邻居,那是父亲调教工人的老手艺,她看久了记在心里,如法炮制一番,滋味也很上口。村里每有初怀孕的孕妇,便来跟她要蜜梅,泊珍又起锅弄灶,洗梅晒梅,这些程序像道阳光,替生活送来光亮。等她肚子大起来,腰不好弯了,她便丢下这些为人制梅的工作,厌倦地坐在窗户边的餐桌前,想起家乡的父母,及那两个孩子,眼泪沿腮滚落。怀着孩子的这几个月,她就这么常常趁孩子们在后院玩时,自己一人坐在窗前,模糊的泪眼中,前尘往事一一放大。
上船前两天,时间十分漫长,仿如被一面纱帐罩覆,一揭开那纱帐催促时间前进,才看到欺瞒的事实,她曾希望时间倒流到某一点,永远不要前进。
庞正的家在湖边,他们在暂时安置的住处搭火车,又转了拉车,才花了两个小时就到这个湖边小村,庞正一路上沉默不语,待拉车进了村,庞正不断移动身子,好像背上有虱子,她一直问他,怎么啦,怎么啦。庞正嘴边嗫嚅了什么又吞回去,只交代车夫,在门口暂停,回头还要搭。
窗前安静的风日是梦中还是梦醒时刻(3)
车子在门口一停,她带着两名孩子下车,在门前一站,好一栋文雅的住所,上等的木材当檐柱,木头的色泽沉着,隐透香味,墙门的木材也是泛着光泽,暗红色的门扉漆色光亮,房子有二进,他们跟着庞正越过天井来到正厅,庞正在门口就差人通知母亲。来到正厅时,母亲已从偏门里出来,藏青色的衣服使她显得娇小,头发盘得整齐,素容干净,皮肤干缩出许多皱纹,但眼神精利,像一泓湖水反光,落在他们身上。庞正一见母亲,向前下跪说,军队暂时要移到台湾,回乡与母亲告别,也带新媳妇来看母亲,向母亲请罪结婚没有告知。泊珍连忙带着孩子向前叫了妈,当母亲的,向后走了几步,坐在一把色泽沉着的扶椅上,没有要儿子起身的意思,像是低头沉思了一下,才问说:“去好久?”“还不知道呢!也许很快就回来了!”母亲又问:“你带回来新媳妇,那对雪儿要有说明。”“我会跟她说明的。”“她正在厨房里给你们准备午餐!”母亲的眼光在她身上迅速探过,又回到儿子身上说,“这样急忙忙回来,你快去跟她说明。”庞正站起来,却是在原地不动,望着泊珍,泊珍抓着两个孩子的手说:“既是回家了,你到哪里我们就跟你到哪里,该看的人就去看,车夫在外头等着呢。”
那当母亲的端坐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庞正转身轻步往厨房去,泊珍带着小孩跟在后面。位在西侧的厨房有一面小窗,从那小窗里看见两个接近少年的男孩对桌而坐,眼睛盯着灶前忙碌的母亲,那母亲弯着身给锅里下菜,壮硕的背影晃动如一缕迎风的剪影,令人难以轻易辨识。庞正步入厨房,泊珍拉着孩子在房外的小院里,孩子蹲到地上追扑一只蚱蜢,她从那口窗,仿佛看到一个时光的秘道,可以通到过去,把躲在腐草烂泥里的故事都翻过来。庞正抚着那两名男孩的头,把大的那位的头掳到胸前,还试图抱起小的那个,那小的已到他的胸肘高了,窗里的女人始终低着头,庞正跟她讲了一些话,她转身去照顾锅里的食物,回过身来,往她这里望了望,然后走出厨房,庞正跟在后面。他们两个正往她这边走过来,她拍拍衣服,只跟那后头的庞正说:“我知道你的家了,你留家里一会,我先和孩子回车站。我请车夫回头来载你。”她匆匆抓起孩子的手,走过天井,女人和庞正都追过来,庞正说:“留下来,一会就一起走。”手没勾到她的,泊珍已迈出大门,坐上车,催着车子往前走。
车轮骨碌骨碌转动,压过青砖地的苔衣,带起那里的尘灰到另一段路上,她急速的心跳令她脸色燥热,孩子一路叫着“爸爸没来,爸爸没来”,她说:“等会就来。”她的脚悬在车轴前,西斜的阳光照亮她眼里的泪光,车夫的额边冒汗,她顿时失去空间感,车夫要将她拉去哪里呢?他们两人各自守着婚姻的秘密又是为了什么?回家,对,她想回家,回她河流边山脚下的家,若现在转个弯回家乡,弃他而去,他会怎样?他为什么放弃自己的家和她另成一个家?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已婚的事实,哦,我又为什么隐瞒我的前一个婚姻?现在又该怎么办?没有歧路可走,已经跟着军队移动,难道渡江离乡,各自遥想自己原有的家,是未来的命运?她明知道庞正只是哄他母亲,让母亲误以为渡海只是短暂的迁移,实在是他选择了她,没有能力带走母亲,只好由家乡的女人与母亲相依为命。那么,她还要追溯庞正的欺瞒吗?还要在这乱世中去找一片清净之地吗?
她在火车站等着庞正会合的那段时间,于她是一片空白,在庞正那边,和夫人小孩又是什么情景?
仿佛是漫长的等待,庞正来聚时,她泪流满面,庞正也只是说了:“我带你去台湾。”他们就置身火车厢里、渡轮里、日夜滔滔翻腾的海流中,静默无语地等着另一个未知的将来。
庞正的处境已明朗,而她还没说出口自己在家乡遗下两个孩子,如果说了,庞正会不会放弃她带着元配去台湾?她千思百想犹豫该不该说,看庞正一路讨好她,为她抱孩子,提行李,话到嘴边又像塞了核桃。在码头看到刘德和桂花,她好想去抱抱他们,但也只是低着头,跟着人们挤上轮船。
在异地的窗前,她仿佛经历一场梦,窗前安静的风日是梦中还是梦醒时刻?怀里住进这个孩子,在她的沃土里生长,也将在这片新土地开枝散叶。哦,窗前那只飞过的黄蝶,姿态为何轻盈如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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