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里我结了一次婚,又离了。至于那次不成功的婚姻只让我觉得是一次人生大解脱,我用了大半的积蓄终于打发了一段双方都已经不耐烦的感情。我从医院出来重新回到医学院,我曾经想过要不要转修牙科矫形,然后开一家私人诊所,在这个人头济济的社会混一口更轻松一点的饭吃。我厌倦做一个意志力需要高度坚韧的精神病医师,我想我情愿为社会为人民提供一副副漂亮洁白的好牙齿。由于一系列原因我继续留在了医学院里,帮我的精神病学导师做一些研究辅助的资料性工作。
我的病人毕业后的几年,也断断续续地来找过我。有一次正值我与前妻的冷战期,那天傍晚我胡乱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正把煮熟的面条往碗里挑,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开门,她站在门口。她手里抱一大束银柳,花枝很长几乎遮住她大半个身子,她一张脸从一大片的白色银柳花苞后面偏过来,她说,想不好送你什么花儿呢,就这个吧,银柳算不算花?她径直在厨房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废弃的玻璃罐,她往罐里注水,把银柳Сhā在里面。然后她抱着这一大瓶白色的树枝问,摆哪里好呢?她看看我,再看看我的房间,她轻快地跃过地板上的一堆书和报纸,她直接走到我的黑色大钢琴前面,把瓶子放在钢琴上,说,就这儿好了。她走过去的时候我才发现那钢琴已经蒙灰了,我有多久没有打开它了。我很吃力地想。我想不起来了。我抱歉地对她笑,问她吃饭了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面。那天晚上她陪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就着茶几,吃一碗鸡蛋汤面。我吃面的时候她去冰箱里找到了啤酒,自己开了,倒一大杯给我,还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由于找不到烟灰缸,她又费神地在我家里进行了第二遍搜索,最后终于以一个青花小瓷碟做了替代。
我说,你不应该抽烟的,知道吗?我找了一张医学书里的吸烟患者的肺部胸透照片给她看,我说,你看你的肺,就是这样,上面有小黑点。
她问,那是什么?是不是癌?
我的病人不理会我对她抽烟的批评,她喝酒喝得脸蛋红彤彤,她问我,你什么时候离婚呢,我等你呀。
我说,丫头,你跟我贫什么呢?
我的病人说,我说过的呀,你等我啊,你不等我,那我只好来等你了。
我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Сhā嘴,好不好?
我的病人坐在地板上,伸长了四肢,说,你看,我已经长大了。
我们坐在地毯上喝酒的时候,我当时的妻子从外面回来,她站在房门口,冷冷地朝我们看了一眼,或者,她连看我们一眼的兴致都没有,就脱了她的高跟鞋转身进她自己的房间,然后“砰”的一声,房门关了。
留下我和我的病人,安静地面对面坐着,我对着面前的一只空碗,碗里还有一些残余的面汤,而我的病人则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她平静地喝着杯里的啤酒,还对我笑了笑。冷静地,没有声音地,笑了。那一刻我在想也许她的确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敲得钢琴叮咚响的小女孩了。那天她穿一条膝盖上有一个大破洞的牛仔裤,头发卷卷地堆在脸的两侧,酒精让她的双眼像夜空中的星在遥远地闪烁。那一天是那一年的2月14日。那一整天阴云密布,天空飘落雨雪。早春的冷风从敞开的大厅落地窗吹进来,呜咽地经过每个人的身体和脸,地板上有碎纸片在哗哗作响,黑色钢琴上那瓶银柳的花苞在冷风下纷纷坠落像漫天飞絮。我的病人在那晚临走的时候,再一次跟我提到,她小腹的疼痛。
我曾经跟她介绍过我熟识的几个外科和妇科医生,我说你可以去检查一下,如果有什么潜伏的早期疾病,要及时医治。她也给过我电话,说她都检查了,没有什么问题。
十年后我在这家江边的小旅馆门口。我站在这个地方,向左右张望。这个旅馆没有名字,只用粗黑的毛笔在一块木板上写:旅馆。就两个字。木板挂在旅馆门前一棵棕树的树枝上,一有风吹过来,这家旅馆的招牌就在风里自行招摇。我的病人就曾经住在这个旅馆的一楼,一个小房间里,房间的玻璃窗碎掉一块,现在用一块木板钉在那里补缺,木板上有模糊的浅蓝粉笔字的痕迹,显然已经有人用抹布擦过了,我的病人独自住在这里,一边给自己熬中药喝,一边记着一些散乱的日记,另外,就是给我写信。
她的信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全文只有,你,我。她写,你还好吗?我很好。就是这样开头。她在信里仔细描述了这个旅馆的一切,门口的草地,那家只有白菜和西红柿的小饭馆,胖姑娘,胖姑娘的信封和邮票,还有钉子和木板,被风吹坏的玻璃窗,暴烈的阳光,和肆虐的风,她把这一切都告诉我—如果,她信里的这个“你”,就是“我”的话。我可以假设她要写信给一个男人,她把写给这个男人的信转寄给了我,又或者,她写信的对象就是我,我成了她假想中的恋人,在她的信里可以看到大段的抒情文字。这后一种假设让我不可置信。她说到了春天,我就回来看你—你家楼下的杜鹃花一定红红白白地开了,春天的湿润天气最适合画水彩画。
这些信的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和我家的门牌号码,丁香树街7号201,被投递到我家楼下的邮箱里,通过邮戳上的记录,我们最终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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