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耻是在我生活之外也是经验之外的人，我不能想象这个工程师具体的生活。

偶尔从王芳家的窗口会飘出王雪耻拉二胡和弹古琴的声音。

在一片芜杂凌乱的家属区，二胡的凄切和古琴的悠扬乐音成为奇异的事物，令我身陷其中，迷恋不已。我试图通过这琴音辨识王雪耻的内心世界，但是我发现我能洞见的依然有限。

楼上的这个工程师家庭里，除了男主人王雪耻和他的女儿王芳，还有王芳的母亲李灵枝。

在他们到达这个家属区的时候，李灵枝公开的形象就是轮椅上的女人。她是下半身瘫痪者，全身有一半是没有知觉的。在家属区有很多坐着轮椅的男人，那是矿井事故的幸存者同时也是伤残者。他们坐在轮椅上，在他们麻痹没有知觉的下肢有一条橡胶管连接着他们的泌尿器官，从那条皮管之下经常流出黄|­色­的液体，那是他们膀胱里的液体。在有阳光的时候，不管春秋冬夏那些伤残者都会出现在街头。他们即使在盛夏也穿着厚厚的衣服，他们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对季节的感知能力。那些人在一起玩牌，他们把轮椅拼在一起，那些散乱的牌就在那里摊开。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到他们争抢纸牌的声音。

李灵枝是矿区唯一坐轮椅的女­性­。她当然不会参与到那些男人的群落里，每次出街她最多是停在街边的树荫下，晒晒太阳。她的相貌皎好，戴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透着书卷气，这使她在残疾者的人群里显得卓尔不群。据说李灵枝年轻时是可以下到矿井里的唯一的女­性­工程师。她是在一次事故中被砸断腰肢的，虽然及时的救治挽留住了她的生命，但最终却留下了终生的残疾。李灵枝的出现和她显示出来的状态，使工程师王雪耻的私人生活显得复杂而斑驳，但也塑造了王雪耻仁爱的形象。街坊们经常能看见的情景就是王雪耻在闲暇的时候代替女儿推着李灵枝的轮椅散步。

这个家庭的现实境况使我充满了好奇感。我爱这个家庭的每一个人，虽然那是不同­性­质的爱。这个家庭在晦暗的矿区生活里透现出的异质气质使我迷恋。

我其实并不知道知识分子的家庭生活是怎样的，但会把自己对生活最美好的想象赋予他们。我想象他们的房间摆满了书籍画卷，琴瑟共鸣；想象他们说话斯文，彼此礼貌。这种想象是因为它们在我生活中的缺失。是的。仅仅是在一座楼里，因为出生不同，家庭环境不同，受到的教育不同，从事的职业不同，我们就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对王芳父亲的尊敬是源自对我父亲的轻蔑，我不喜欢自己的家庭。

我的爹阮建国是采煤区的工人，前半辈子骑马、挎枪、打仗，后半辈子在矿井里挖煤。除了做着挖煤的粗活，父亲的­性­情也是粗暴的。他的一天三餐总是离不开酒，而且是那种劣质的高度辛辣的散装白酒，爹对他的白瓷酒壶的热爱超过对家里任何人的热爱。他喝醉酒就蹲在床上对着虚空骂人，有时候被骂的是母亲，有时候是他众多儿女中的一个，有时是他远在故乡的父亲。除了在酗酒之后跟母亲争吵，爹几乎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事情。也许做过，但是能被记忆起来的很少。

我顶替爹做了矿工。每天要出去下矿井，虽然跟爹去的不是同一座。我无法亲见他在矿井下的劳作，但是能想象他穿行矿井和工区，能想象他劳作的情形，因为我也是那么做的。那时候我18岁，我是采煤区的打眼工。我的工作是在要采的煤壁上用锚头打好眼，在里边填好炸药引爆。那是个危险的工种，和我一起工作的那些老打眼工，有的眼睛被炸药崩瞎了，有的被炸药崩出满脸花。书包 网 想看书来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