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霎那间,斜刺里一根竹篙挑来,李穆然眼疾手快,登时一把握住竹篙,借力提气,终究稳稳踏上一支散开的竹杆。
“多谢!”他方看向庾渊,话还未说出,就见水底“倏”地甩出一道银光,带着水珠划了个半弧,正缠在庾渊脚腕上。继而那道钢丝一紧,水花四溅处,庾渊已被直扯入水。
“小心了!”庾渊被扯进江水的瞬间,一直在一旁试图维系竹筏的冬水不禁向前一跃,疾伸手抓住了庾渊的手腕,然而她体轻力弱,到底还是一并被拖进了水里。
“初春的长江江水,还真的是寒如冰呢。”讲到此处,冬水慢慢地举起面前滚烫的茶水,任由杯内氤氲升腾的热气弥漫在脸庞上,甚是惬意。
桓夷光默然许久,忽地问道:“你当时对表哥颇有微词,还如此舍身救他?”毕竟,这一跃,不仅跃入了冰寒彻骨的江水中,也是跃到了鬼门关之前。
冬水轻轻点头,微笑道:“不管怎样,那终究是一条人命。”
终究是一条人命……就如此简单?桓夷光只觉脸上微微发烫,有些惭愧:若换了个陌生人在她面前遇险,她会不会豁出自己性命救人呢?
不会,定然是不会。
身子一进水,冬水就觉鼻腔一阵酸涩难当,口鼻中不断涌进江水,让她喘息不得。
她处乱不惊,依旧紧紧握着庾渊手腕不肯放手,但另一方面,却努力摒住呼吸,睁开眼睛观瞧这水底一切。
自然,蛇容不得她有半分功夫逆转形势,就在她睁开眼睛的一瞬,一道钢丝在水底蜿蜒游动,已到了她脖颈畔。
李穆然在江面之上看得仔细,眼见那钢丝勘勘回钩,忙立起手中竹篙,只听“啪”的一声,竹篙被钢丝裹上,一勒之下,入水一端顿时碎作四五片。可惜一难虽解,但那钢丝变换无端,三人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晓得蛇在何处。
恰在此时,冬水已沉到庾渊脚畔,然而那钢丝乃精炼而成,任她如何用力削砍,也断不开。瞧她嘴角不断冒出气泡,庾渊知她难以支撑长久,忙挽起她身子,用力向江面推去;然而就在即将功成之际,他脚下一沉,正是那钢丝紧勒,再度扯他回转。
此番拉扯的气力比起方才更甚,他身子一歪,原本已举到头顶的冬水随即滑落入水,白花花的水沫中,她的脸色乌青得可怕,嘴唇被死死咬紧,显然方才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气也被吐尽,委实再支撑不下去。
对方是要活活闷死他二人么?想通这点,庾渊不禁全身打起了寒战。的确,三人中,只庾渊可在江水中畅游无碍,只要牵制住了他,那二人一旦落江,都是死路一条。而蛇显然是怕了李穆然的武功,只待先躲在一旁溺死了冬水和庾渊,再慢慢炮制李穆然。
庾渊不禁低头看去,霎那间,隐约见到数丈外晃过一张惨白的人脸,那人面只一晃而过,却带着清清楚楚的笑意,他去得极快,几如飞梭,即便是鱼,那破水的速度也远远及不上他。
几乎是在同时,冬水也见到了蛇的面目。正是生死关头,一时情急,她竟用上周身气力,将手中宝剑狠命掷出。
那一剑被水势阻碍,到得蛇面前时,他虽不及防备,但剑也未伤及要害。宝剑刺入他左肩,暗红的血在江水中涌出即化,几乎看不出来,然而,他左手乏力,终究松开了庾渊脚上的钢丝。
如久犯骤离囹圄,庾渊早已觉得胸口快被江水冲击得炸裂,一脱束缚,便紧紧抱起了冬水,疾划数下,终抵江面。
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冬水与他死里逃生,均是一时忘形,竟而将蛇未死一事抛诸脑后。
李穆然在江面上已等得几欲发狂,瞧见二人终于冒出头来,安然无恙,不禁大喜过望,忙运起轻功,脚踏竹杆,手拨竹篙,来到二人身边。
他甫停稳,忽地眉头一紧,手中复又加快几分,而后右手发力,持起那大半截竹篙,狠狠向那二人身后数尺刺去。
如捕鱼一般,这竹篙一刺中的,大片大片的血在竹篙四周散开,须臾,彤红之中浮起那惨白的面目——尚自留有一丝笑容,大抵还希冀于在疏于防范的二人背后偷袭,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肩头处的出血虽不多,仍然暴露了行藏。
至此,一切凶险,终于全部过去。
讲到此处,冬水浑身颤抖:“倘若当日不掷出那剑,生死早已逆转,日后也免去这许多是是非非。”那是她第一伤人,是真真切切的伤人,且的的确确心里存了杀机。作为一个医者,当生死摆在自己面前时,天性的抉择,原来也是这么的直接,与贩夫走卒乃至地痞无赖,都没有区别。
“即使是以‘惩恶扬善’这般的借口,搪塞得了别人,可是始终蒙蔽不了自己的执念。”
执念,是啊,她自己也晓得这不过是傻得可笑的执念而已,然而既已成为执念,这一生一世,注定难以抛却。
人一旦有了执念,有些时候,就不那么近情理了吧。
此后,三人半游半划回了北岸,上岸头等事情,就是进了渔家厨房烤火取暖。三人围坐一圈,两两抵掌,冬水与李穆然潜运内息,终于过了两三个时辰,三人身上水汽褪尽。
“姑娘,九品中正制?”驱寒方罢,庾渊已迫不及待,追问起来。
经了方才同生共死一场,二人敌意已减轻许多。冬水莞尔一笑,道:“九品中正制出自曹魏本是不错,然而延传至今,与当年本意,早大相径庭。曹操当年兴起九品中正,本承继汉时孝廉,一心在选拔人才,抵抗传统士族;然而如今,九品中正已被士族利用,用来压迫庶族。”
“不错。”听她信口道来,庾渊对她自然刮目相看,“但又何来女子手笔?”
冬水淡然微笑:“莫急。我问你,这士庶之分,起自何人?”
“起自何人?”庾渊拧起眉头,士庶有别,那仿佛扎根在人心中,他虽然不屑,但自幼听母亲言传身教,多少也受影响,“姑娘知道么?”
冬水颔首:“自然。我再问你,当今天下,除玄学外,人们又最看重哪家言谈?”
庾渊毕恭毕敬地答道:“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已近五百年,自是儒家。”
冬水“嗯”了一声,又问道:“儒家之中,以谁为尊?”
“孔孟二圣。”这个问题,便是三岁小孩也晓得。
“二圣么?不见得吧。”听到此处,一向沉默的李穆然也冷笑着Сhā了话,他师从法家,对于其他,也多有涉猎。“我去烧菜来。”李穆然起身笑道,对于冬水那套歪理,他早已领教颇多。
“的确,这二人中,有一人勉强能担当‘圣’字;另一人,却决然谈不及这个‘圣’字。”冬水指尖在地上轻划,隐隐约约,是个“孟”字。
“孟子么?”庾渊愣在当场,不自禁地回想起了父亲当年所说的话:“《孟子》‘许行篇’里有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嘿嘿,一派胡言呐。”
父亲庾期已去世七年,这七年来,他在母亲庾桓氏的耳濡目染之下,不知不觉间,连这句教训也险些忘却么?
庾渊暗自叹息,但觉惭愧难当,终于回道:“姑娘所指,是否‘劳心劳力’之说?”
“然。”冬水续道,“但这‘劳心劳力’一说,却非孟柯天生所想,乃后天教育而成。”她浅笑,“孟母三迁。这个典故,天下传颂得太久了。”
庾渊哑然: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刨根寻底,结果是这么的出乎意料。
冬水淡淡道:“孟母以为,在墓地抑或市集都有碍孟柯成长,只有书院之旁,才可助他成才。若再想一步,这岂非以为墓地旁的人或市集中的人,难以成才?书院可代表劳心,市集多为劳力,我有没有说错?”
“这……”明知她强词夺理,却辩驳不得。
“天下间三百六十行,无人可以定论何谓高尚,何谓低贱。”冬水正色道,“英雄不问出身,然而又有几人做得到?及至如今晋国,士族看不起庶族,也无非是与孟母一般的心思。他们自以为出身正派,成长之际远离腌臜,便高人一等,便理所应当成才进阶;而出身低卑之人,即便是克服了身周环境的影响,展现出超人才华,也始终低人一头。整个国家,都是中了孟母之毒!”
庾渊被她讲得哑口无言,良久,才躬身拜道:“姑娘高见卓识,远超吾辈。”
“冬水,今天就先讲到此处吧。”
想不到,这日竟是桓夷光先阻断了回忆。她听这儒家思想,毕竟是费神费力,更何况,此时她心里更有其他的担忧。
“那日来毒你的,应是庾清指使。你要怎么办呢?”
这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呐。
冬水瞑目凝思,良久,方道:“就算了吧。人证均被灭口……”讲到此处,她蹙紧了眉头——明察秋毫,有时并非一件好事,“即便当面对质,也拿他没有办法。”
她停了停,续道:“派来的人一个也没有回去,我也毫发未损,他应当晓得厉害,不会造次了。”
“应当?”桓夷光摇了摇头,道,“你也不敢肯定啊。庾清若晓得这二字,也不会有此次的行动。依我看,还是……”
“还是……解铃须得系铃人呢。”她饮尽杯中茶水,静静地看向冬水。
冬水不由得轻咳两声,莞尔道:“姐姐是要我,以本来面目去劝他么?”
桓夷光默然颔首。
“不错,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冬水笑语呢喃,然而眉头却愈蹙愈紧,毕竟,一旦分寸掌握不当,极有可能适得其反。
“怕只怕,在此处一旦露了面目,他会苦缠不休。”冬水连咳数声,眼前忽然一亮,“小菊,你为我备些药材来。我要麻黄、黄药子、曼陀罗、艾叶。”
小菊忙站起了身子,道:“是。现在就要么?”
“慢着……”冬水拦下了她,凝眸沉吟道,“不好去张师傅处拿的。也罢,明日咱们去药店买吧。”
“这些药,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一旁,桓夷光开口问道。
冬水嫣然道:“是迷迭香的方子。这些药材多少都带些毒性,会让用者产生幻觉。到时半真半幻,才好脱身。”
次日正午,趁院中人少,冬水换上小菊衣衫,乔扮为庾府一名丫鬟,悄步进了东院。她的衣衫上已洒满迷迭香的粉末,事先也服下了薄荷醒脑丸,再加上自身内力深厚,确然是万无一失。
她一路小心翼翼,而因庾清正在午睡,故而东院的仆从几乎全都不在。未遇阻碍,她已进了庾清房间,但见庾清正斜躺在塌上,床脚是一叠粉碎的瓷片,想来临睡前,又发了脾气。
“与庾渊相比,他当真仅是个任性的孩子而已。”望着那叠瓷片,冬水不禁回想起初遇这位庾家二少爷的情形。
那时,这男子站在她面前,怒斥她是妖女,然后口口声声,要她把庾渊还来。
那一年,他已二十三岁,然而因为自幼就被庾渊保护宠溺,举止行为,竟如同十三岁的少年一般幼稚可笑。就是这样不通世事的孩子吧,一旦喜欢上了,就全心全意地去维护;同样,一旦恨上了,就至死不休地去破坏。
至死不休啊,那又该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执著。冬水前行两步方要叫醒他,一时又犹豫不决:她可以劝他回转么?
“哥,你不要走!”睡梦中的男子突然大吼了一声,双手前抓,一把紧紧拉住了冬水双手。他握得太用力,生怕那双手会消失不见,指甲深深掐在肌肤中,留下深深的印记。
冬水不由得一挣,却没有挣开。双手传来的痛让她渐渐冷静下来:庾清是梦到了他么?那一句话喊得如此真切急迫,他哪里是恨庾渊,正如他对于这个家一样,他是爱之愈深,责之愈切呐。犹如孩子一样,认为这世上的一切都该跟随着自己的思维,一旦发觉自己被排斥其外,抑或发觉其中的不完美,就陷入了天大的绝望中,宁可同归于尽。
“傻孩子啊。”冬水微微摇头,眼前的这男子虽大她三岁,但在她眼中,就如自己的小兄弟一般。是这样一个小孩子,她又能责怪什么?
“醒来吧。”冬水轻晃他两只手,随着衣袖摆动,曼陀罗的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当真是熏人欲醉。
那双大手缓缓松开,然而在双眼睁开的瞬间,又紧紧合拢:“你……你来了……”庾清只疑犹在梦中,一刹那间,竟而失语。
“我……我给你倒茶,你、你坐。别客气,别客气。”他忽地咧嘴笑开,容光焕发,仿佛天下间的阳光都集中在这小小木屋中,让一切暖洋洋的。
他喜极忘形,不及冬水反应过来,已用伤腿支起了身子。正要向茶案走去,却觉腿上痛楚如万蚁啮咬,他身不由己,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你……唉。”冬水眼疾手快,忙扶他坐回床上,见他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脸上兀自一片喜意盎然,也是无可奈何。
“冬儿,你是特意来看我的,不去看他,对不对?”庾清满脸赤红,不敢抬头看她眼睛,只是揪着冬水衣角,绕来绕去,不停地打着结又解着结,可见心里着实紧张。
冬水听他依旧赌着气,不禁微微一笑,柔声道:“庾清,世事变迁,很多事情奈何不得。他有他的苦衷,你不要生他的气,好不好?”
闻言,庾清身子一颤,脸色顿时煞白:“冬儿,你太好心了。你可知道,他回来之后第一句话是什么?他因为受不得清苦而遗弃了你,你还为他说好话?”
“他是……”冬水语塞,想不到,当日一句气苦之语,竟留下这般话柄,“为了应付老夫人,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否则,老夫人又怎会原谅他?”
“那么他另娶旁人呢?”庾清步步紧逼,“你们暗中还在一起么?”
料不及这一向冲动莽撞的男子也会有精明之时,冬水不自禁地头疼,喃喃道:“是啊,我们还在一起。娶亲也是为了防人耳目。”
“这么说,夷光妹子的一生一世,也被他害了?他回来是为了什么?”庾清执拗异常,既认准了,凡事都只往坏的想。
冬水一惊,忙摆手劝道:“不是不是。夷光她知道这一切的。他回来……是为了尽孝吧。”
庾清仰面狂笑:“尽孝?真是可笑,早几年呢?”
“早几年……那都是我的不好。”冬水被他问得心烦意乱,心知他行事偏激,故不能将实情告知,这一番谎话编下来,早已汗流浃背。
“什么你的不好?这样的家,尽不尽孝的,也没什么意思。”庾清冷笑道,“你们恐怕都是被他骗了。冬儿,你跟了我,我帮你向他出气,好不好?”
难不成是曼陀罗用得太重?冬水起了一身冷汗,竟疑惑起是药配得有差。的确,曼陀罗有刺激之效,可还不致引起如此的胡言乱语吧。
“庾清,你就听不进我的一句话么?”冬水脸色寒如秋霜,委实是被对方缠得没了耐性。
庾清一怔:“你生我的气么?”
“不错。”冬水见他面现惶恐,遂点了点头,板着脸道,“你若再给他捣乱,我永远也不原谅你。”语罢,她站起了身子,快步走出木屋。
“这算不算利用他的感情呢?”一路走回,她心乱如麻,但若只有如此才可奏效,也是无可奈何吧。
庾渊,只愿你能体谅这苦衷,可千万莫要怪我。
仰头看着正午刺眼的阳光,她蓦然发觉,不知何时,竟而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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