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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楔子

撇去后面那半句不提,白云舒也算是得着了夸奖。虽然卖的是自家的东西,计划也无疾而终。但不知为何,她的肯定却叫他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嘿嘿笑着坐到一边,等甜蜜劲过了,心里却敲起小鼓来——白延春没等到他,不知会急成什么样……还有啊,这些天屡屡留信叫他快些去将军府,也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回去,就意味着不可能再天天跑来隐庄。他的目的还没达到,又怎么能就这样半途而废呢?

正发愁,却听她笑道,“我们离开剑川也快有一个月了吧?你家里人一定很担心你……既然到了阳鹤,你还是到将军府见见你爹的好,别叫他一直挂记。”

赫!莫非这女人会读心术?一句就说到他心坎上!白云舒大骇,只道她又要弄鬼,一时情急,脱口便道,“我不回去!他哪里是挂记我,他挂记的只有他那些金银珠宝!”

话出口又懊悔不已——怎地竟把心里话也亮给她听!垂下眼去掩饰着内心的不安,低声道,“总之我不想回去。”

缘起卷 第五十四章 白家.云舒(二)

阳鹤的秋天怪得很,白天有如酷暑,热得叫人喘不过气。到夜晚来临,拂过的风里却带着入骨的寒意。

此时厅门大敞,白云舒又只着了件轻薄的衫子。等了许久不见红笑歌说话,冷得有些吃不消,起身来就想告辞回房睡觉。

她却突然启口,“小白,再过一天,你的武功就能恢复。我们相处的日子虽然不长,但我看得出你并不像表面这般甘愿庸碌……”

他心底陡地一震,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她

灯火映照下,她的睫毛仿佛镀了层金,扑扑闪闪若振翅的蝶。殷红的­唇­畔逸出声低低叹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你又何必为一时之气,混迹花街消磨时间?再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难道你真想跟着我们这帮山贼混一辈子?”

这是她头一回亲口表露身份。白云舒不由得愣住,望着她如夜般深不可测的眸子,居然有种心悸的感觉。迟疑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你们要去哪里?”

红笑歌笑而不答,只轻轻一挥手。惜夕便将手中的茶杯送到他面前,“白公子,这是天九蛛毒的解药。半个时辰之后,你身上的毒便可全消。”指指一旁椅上的包袱,嫣然一笑,“行礼已经收拾好,轿子就在庄外等候——白公子,保重。”

白云舒的心里蓦然间空空荡荡。望着红笑歌发了一会儿呆,陡地咬咬牙,将杯中水一口饮尽,拿起那包袱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藏在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你就不怕我回去告知我爹这庄子的所在?”

身后传来她淡如清风的声音,却无端含了种倦意,“那就等你到了将军府再决定吧。”

这一定是个圈套!圈套!

就像红笑兮陷害他之前总是做出副“我是为你好”的样子,她突出其来、莫名其妙的温柔也必定是个圈套!

白云舒看着已经关紧的大门,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叫他心慌。但还没想到不走的借口,那两个将帽檐压得低低的脚夫已毫不客气地把他塞进轿里——不用说,除了这庄子里的人之外,还有谁家的下人会这般粗鲁!

刚想抱怨,心底却咯噔一下——莫非银子到手,红笑歌就打算杀人灭口?

撩起窗帘一角偷偷瞟眼外头,立时骇得手脚冰凉,忙把嘴紧紧闭上——要是不晓得什么叫追星赶月,瞧瞧这轿子行进的速度自然就会明了……这两个人若真是脚夫,那阳鹤城里其他的脚夫便不用吃饭了!

且不提压根看不清道旁究竟有路人没有——就算有,就算他高声喊救命,等人回过神来只怕这轿子早已不见!

秋夜寒凉,白云舒的背上却冷汗淋漓。脑子里似有弦绷得快要断开般的疼痛,暗暗催促自己快想办法——轿子已蓦地停住。眨眼工夫,不远处便爆出声炸雷般的巨响!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只听得远远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就是大门开启的声音——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直奔他这边而来,且绝对不止一人!

顷刻间,脚步声便俱在轿外不远处止住,有光骤然透进帘子来。突然有人扬声道,“来者何人?胆敢深夜搅扰将军府,你不想活了吗?!”

白云舒一听,悬起的心猛地落地,有气无力地应道,“白延春,是我。”

不闻声响,却见个枪头小心翼翼地从帘旁伸进来猛地一挑

白延春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一收红缨枪,冲旁边执刀拿棍蓄势待发的家丁们道,“没错,是少……少爷!”

那群家丁这才收起武器,七手八脚上来把白云舒扶出去。他脚还没站稳,白延春已凑过来低声道,“少爷,老爷子让您一回府就去书房……老爷子今儿个火气大,一会儿不管他说什么,您千万别跟他顶嘴。”

今儿个火气大?铁血将军有哪天是火气不大的?白云舒暗暗撇嘴。但有旁人在,仍是微微颌首一下。

举步前行,到门口却不由一愣——那其中一扇漆红包银的铜铸门似乎被什么东西砸过,中央竟凹下去一大块!

白延春在旁皱眉道,“这伙贼人胆子太大了!绑架少爷洗劫白府不说,居然还把将军府的门砸成这样!要不是他们溜得快,我就……”

“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少爷?才分开一个月不到,你就昏了头了?”白云舒诧异地瞥他一眼,轻声道,“可别在我爹面前那么叫,不然他又要罚你掌嘴了!”

白延春蓦地住嘴,低头不语。没多会儿,又眉头紧锁,以种闪烁的眼神望着白云舒,“少爷……”

白云舒一挥手,无奈地笑道,“看来你是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了。对了,你这几天催我催得那么急,到底有什么事?”

白延春似乎有些不安,眼见着快到书房,四下张望一回,低低叹了口气,“反正您迟早也会知道……少爷,您听了可别恼。”忽然贴近他耳边道,“老爷子和族里的大人们已经商议好,要……要改立小少爷为宗主继承人!”

这话有如晴天霹雳,震得白云舒半天回不过神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书房窗户上映出的人影,嘴­唇­蠕动良久,才吐出两个字来,“什么?”

白延春见情形不妙,忙推推他,“少爷?少爷?”听见那头书房里有了响动,只得快步离开。

白云舒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红笑歌会这么急着送他回来!呵!那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她不过是嫌他这个失了白家少主身份的人不再有利用价值而已!

无声地发笑,笑得浑身震颤——这也实在是可笑!本来嘛!若不是十六年前大哥犯事叫夜无言杀了,白大将军又怎会瞧得上他这个“贱婢所出”的儿子?!

小弟才五岁吧……真好!真妙!正房的儿子,哪怕只有五岁,也绝不会使祖上蒙羞,让白可流白大将军丢脸咦,脸上怎么湿湿的?天在下雨?还是……他在流泪?

不!他怎可能流泪?!他怎可能还会为这种事流泪?!

他不是已对死去的娘亲发过誓……哪怕白大将军要的是他的命,他亦会欣然奉上么?!

缘起卷 第五十五章 白家.云舒(三)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蓦然泻出的光亮不到一秒便被个高大的身影挡住。白云舒忙别过脸,不着痕迹地拭去泪痕,生硬地唤了一声,“爹。”

白可流拿鼻子哼了一声,冷冷嘲讽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莫非要我派八抬大轿来请你,你才肯进来?”

等白云舒慢吞吞走近了,他又丢下一记冷哼,转身回书案后坐了,摆出副审讯犯人的架势,劈头就是一句,“说,贼人藏身何处?”

照以前的惯例,白云舒该是毕恭毕敬知无不言。但这一回,饶是他再想装得若无其事,也被白可流这种态度激怒了。

脑海里无由地闪过红笑歌扬眉冷笑的脸,他也不自觉地交加双臂扬眉冷笑,平生第一回在这位权倾天下的铁血将军面前用挑衅的语气回击道,“爹问得好奇怪。如果我知道贼人所在,他们还肯让我活着回来?”

望着白可流刹那间变得铁青的脸­色­,他的心里居然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有种畅快感蔓延开来。掸掸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一撩嘴角带出些讥诮,“若爹没有别的事要问,那我就先告退了。”

“放肆的东西!”白可流拍案而起,一双虎目里几乎喷出怒火来,眉头锁出的“川”字也溢出浓浓煞气,“出去几天就翅膀硬了?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敢跟你老子这么说话!”

白云舒不知哪来的勇气,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没有您,我娘也生不出我这种玩意儿!”

逆来顺受的羊突然立起犄角反抗,这是白可流所意想不到的。一时间竟被这话噎得够呛,恶狠狠瞪着白云舒,像是马上就会扑过去一样。但数秒之后,握紧的拳却重重地砸在了书案上。

一只手掌大小的锦匣弹落地上,匣盖飞到一边,掉出样物事来。

白云舒瞧他神­色­狰狞,料定毒打难免,正咬紧牙关等他动手,哪里有闲情管匣子里掉出来的是什么。

没想到白可流的视线却移去地上,脸一阵青一阵红,仿佛那东西令他羞愤难当。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果真不知贼人藏身之所?”

“我确实不知。”白云舒惊诧地一瞥地上的东西,顿时如遭雷殛般愣在当场,“爆花琥珀念珠?!这……爹是如何得来的?”

这东西明明已被地下市场那二一三的人花四万两银子买走,距此时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而确保客人安全返回乃是地下市场的一贯宗旨,且从未有过失手的传闻。那么……这串念珠怎会又突然出现在这里?除非……除非他暗暗倒吸了口冷气,连白可流的怒气都不能撼动的心,此刻却慌乱起来。

白可流没有回答他的话,从书案后转出来,一脚踏在那念珠上来回碾磨,连额上的皱褶也透出杀气来。

一时间书房里只听得见珠子在靴底与地面间咯吱作响,如同垂死的惨叫。

过了许久,他才抬眼望着白云舒,眼底没有怒气,只有种波诡云谲的冰冷,“我说过,别在我面前撒谎。”

“我没有。”白云舒微微别开脸,掩饰着眼底泛起的惧意,手心里却已是濡湿一片。

咯吱的声音越发清晰,像是警告。这是白可流惯用的心理战术。

白云舒默默地听着那声响,反而惧意全消。猛地扭头迎向那冷冽的目光,微扬了嘴角,将心底生出的那个疯狂念头付诸实践,“我不知道他们藏身何处,但……一零九号房间里的人,是我。”

清楚地看着那蒲扇大的巴掌蓦地扬起,又极快地挥过来——戎马半生的铁血将军在盛怒之下的一掌,有着什么样的分量,白云舒不是不知道。可,他不肯躲。

这一巴掌甩得他不由自主地往一边倒下去。但他很快便又爬起来,不理会那鼻子里涌出的热流,重又站到白可流的面前,傲然一笑,“惊奇么?是我把东西卖给你的。”

白可流的眼里划过抹厉光,抬手又是一记耳光。这一回他硬撑着没有倒下。虽耳朵里嗡嗡直响,连自己说什么都听不清楚,却还是不管不顾地笑着,“十五样,你买了十二样。如果今天你不打死我,剩下的三样我一定会卖给别人!”

耳光变成拳头,如雨点般砸向他的胸腹。他仰翻在地,眼看着那一双不知踏过了多少敌人尸首的脚朝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踢过来,却只是笑。

笑得惨然,也笑得粲然。

他舍不得闭眼,哪怕身体疼得快要爆裂一般,他仍不舍得闭眼。哪怕此刻死了,他也心甘情愿。

因为,他已成为一颗不可拔除的刺,根深蒂固地扎在白可流的心底,永远地嘲笑着这位铁血将军平生第一次的败绩!

“贱种!养不熟的白眼狼!”白可流不住嘴地骂着,“十六年前死的怎么不是你?!十六年前死的怎么不是你?!”

瞧白云舒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这才跨过他的身体,推开门怒喝一声,“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见白延春领着几个家丁赶过来,冷笑道,“都给我听清楚了——贼人大胆,洗劫剑川白府又绑架白二公子。听闻白家另立继承人,认为无利可图,将白二公子凌虐至死,弃尸后巷以示威……听明白了还不动手?!”

转角处的­阴­影里,三个黑衣人边注意着将军府后门的动静,边低声说着话

“备好续命丹。他们差不多该把人送出来了。”

“放心吧,惜夕姑娘。我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只是……万一大小姐的判断有误,白可流没有动手,那白公子体内的药­性­发作起来可不得了。若没人引导的话,内力暴增也会弄死人的……”

“既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那你可曾见过小姐有失算的时候?废话少说。一会儿我和刘渊照计划把人送去何家,恬妞你先回去禀告小姐一声,叫她安心……嘘——他们出来了!”

缘起卷 第五十六章 入宫前奏

月上中天,一更的更声敲过之后,白日里繁华喧闹的阳鹤城终于彻底地安静下来。

于将军府里的某些人来说,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而城南何府的主人何季水亦久久无法入睡。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耐­性­地等待着。直到枕畔的韩尤嘉鼻息渐沉,他才悄悄起身披衣,踏着月光往后院去。

穿过小竹林,远远便见那园丁的小屋敞着门,昏黄的灯光中,几个人正进进出出地忙活着。

他垂下眼,轻轻叹口气,慢慢朝负手立在一处­阴­影里的素衣女子走去。

她低着头似乎正沉思着什么,优雅的颈项和美好的侧脸染了光晕,愈发显出那肌肤凝脂般白皙。等何季水到了她身旁,她才蓦然回神,抱歉地冲他笑笑,“水叔。”

真像啊!那眉眼,那气度,连神情……也与南郡王如此的相像!何季水暗暗感慨着,瞥眼灯光处,轻撩­唇­角露出点苦笑,“你也不放心?”

她不语,只幽幽地叹了一声。

“早先笑倾来说,我还不信。虎毒亦不食子啊……”他叹道,“想不到白可流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能下这种毒手……”

红笑歌撇撇嘴,眼底荡上抹冷冽,“铁血将军怎能与虎相提并论?禽兽见了他也得甘拜下风!”淡淡一瞥他,神­色­缓和许多,“只是……让水叔为难了。”

“你做事自然有你的道理,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何季水微微一笑,又道,“辰时就要进宫,你不去休息会儿?”看她脸上泛起些忧­色­,恍惚中将她当成了红奇骏,习惯­性­地伸手去拍她的肩。手快触及她的肩头方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着顺势摸摸她的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过了九年……啸云山寨的小丫头如今也要独当一面了……”

红笑歌的嘴角一扬,笑得有些无奈,“是啊,我还没玩够呢,这就长大了……”浓长的睫羽轻覆住笼上­阴­霾的眸子,稚气未脱的脸上就多了分沉重,“水叔,可以把过继的理由告诉我了么?”

他一怔,随即便苦笑起来,“果然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那份文书是我誊写的,过继也确实是我的主意。”

“如果没有过继之事,我爹也不会任我这般潇洒,不是么?”她望着远处淡淡一笑,“我并不想细究以前的事。可皇上急着让我进宫,恐怕不是物以稀为贵这么简单吧?所以,希望水叔能在我进宫之前满足我这点小小的好奇心……”

何季水微仰了头,看着那玉盘也似的月,梦呓般喃喃,“炎武二十一年三月初六,帝座之北有客星突绽奇光,而帝星幽暗若风中之烛,为不吉之兆。我照实禀告,皇上只一晒而过。三月十二,夜氏谋乱未遂,为白氏所诛。皇权……皇权旁落,皇上这才信我……”

淡淡瞥眼红笑歌,柔和的眼眸里立时闪现出种特别的光彩,“炎武二十一年六月十六子时,北方隐现红光,光作腾龙,绕帝星……祸福难测。皇上听了之后笑着说,‘天现异象,国降祥瑞和国生妖孽,两种解释也不过差了三个字而已。’恰王爷来信言说王妃诞下一女,生辰与异象所出之时相符……”

“然后您就被派到晴明,看我能不能活过三岁,将来会福泽天下还是会祸国殃民……”她轻笑道,“看来我还得谢谢水叔大恩,没把我当妖孽给处置了。不过……您又是怎么断定我对皇室没有危害的呢?”

何季水听她语带讥讽,不禁不恼,反笑着指指那园丁的小屋,“只因八年前的一饭之恩,你就可以为他做到这个地步……试问,天下间还有比你更痴的人么?”

看她蹙起眉来要反驳,又抢在她前头开口续道,“如果你真是铁石心肠,把晨曦的死当做是命中注定,这些年又何必明里暗里给白家下绊子?如果你真不把自己当红家人,又何必想出那么多赚钱的法子,年年往宫里贴钱,让皇上和三位皇子不至颜面受损?如果……”

“水叔,您不觉得您的‘如果’太多了些么?”她冷冷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地睨眼看着他,“是您教我,万事不能以‘如果’论断……可似乎您已经忘了呢!”

何季水莞尔,“好,那我就不以‘如果’来论断——你在徐闻县王山村置地买房收留一­干­孤儿,这件事难道也是假的?”

她惊愕地盯着他的眼睛,低柔清冷的声音也有些微颤,“我爹和大伯父都知道了?”见他摇头,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蓦地转身面朝他,双膝一曲,便跪到地上,“师父,徒儿有事求您。”

她极少对他行此大礼,而这称呼也有九年未闻,他一时有些愣神。待再要去扶,她已叩头三下,笑吟吟地起身,“师父可还记得与徒儿的约定——若徒儿叩头三下,师父不阻拦,那师父就会答应徒儿三件事。”

何季水沉默了一会儿,淡道,“说吧。”

“谢谢师父!”她立时欢欣雀跃,低声笑道,“我就知道师父不会赖我的!”

耍赖也耍不过你吧!他暗暗腹诽,无奈地听着她开始数

“第一件,日后若有人借徐闻之事要挟徒儿,这笔帐徒儿就会算到师父您的头上。”

“第二件,惜夕会随徒儿进宫住些日子,所以这段时间里,大哥他们就拜托师父师娘多费心了。”

“最后一件……师父,若您真相信徒儿有本事福泽天下,请您继续掌管隐庄。”

何季水心底一震,故作轻松地调侃:“你这丫头倒越来越本事了!若是旁人漏的口风,你也照样找我算帐……啧啧,瞧瞧你打的这如意算盘!”

她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只嘿嘿一笑,“要是师父教的不好,这算盘我也打不来。”

何季水微窘,沉吟半晌,方长出了口气,“罢了罢了,收你为徒的时候我就该会想到有今天的……笑歌,你只要安心入宫就好,别的事……有我在。”

红笑歌咬了咬嘴­唇­,粲然一笑,“好!师父,一切就拜托你了!”

破笼卷 第一章 女官.常春(一)

入宫后的第五天早晨,红笑歌才梳洗完,麟祥宫里就忽然来了个长相异常规矩的中年­妇­人。进门朝红笑歌行过礼,第一句话就是,“奴婢常春,在宫中司训育之职。奉皇上之命,从今日起,每日辰时伺候公主前往上书房学习宫中礼仪。”

红笑歌瞅瞅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暗暗咂舌。因对宫中女官的职位不甚了解,为了表示友好,便冲她粲然一笑,“辛苦你了。请问该如何称呼?”

哪知她又躬身行礼道,“奴婢为正六品尚仪——公主乃千金之尊,当笑不露齿、语莫掀­唇­,为佳。”

红笑歌皱皱眉,扭头朝惜夕和小宫女巧巧做了个鬼脸,许是动作大了点,弄得身上的紫碧纱纹双裙窸窣作响。那常尚仪立时躬身道,“公主乃千金之尊,当行莫回头,立莫摆裙,为雅。”

若非她的表情从头至尾都没变过,红笑歌一定以为她存心找茬。可偏偏这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规矩的气息,言辞中肯,无懈可击。她也只好老老实实点头,“常尚仪所言有理,我一定铭记在心。”急于摆脱这尴尬的处境,假意瞥眼窗外的天­色­,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快去上书房吧。”

“是,公主。”常春行礼毕,接着又是一礼,“公主乃千金之尊,当时时抱有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之镇定,惊急怒憎不溢于言表之从容,为佳。”

红笑歌哭笑不得,想发作却发作不了,只怕一开口又引得她抛出更多以“公主乃千金之尊”的训话。僵硬地笑着点点头,肯不得会乾坤大挪移,立马移到这女人看不见的地方去。

还好这常春也懂得适可而止,言毕退到一旁。待她踏出一步,这才不慌不忙跟上去指点路线。

到上书房一瞧见红少亭在里头坐着,红笑歌立时如遇救兵,三步并作两步就冲进去。苦着脸才喊了声“父皇”,常尚仪已盈盈拜倒,“奴婢见过皇上。”显然在给她做正确示范。

她熟视无睹,照样略弯膝盖蒙混过关,“儿臣见过父皇。”

红少亭皱皱眉,转向常春露出点笑,“常尚仪免礼。笑儿这个丫头一定叫常尚仪头疼了吧?”

红笑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心中却纳罕得很——这位雪蛟国国君虽在国事上时时看人脸­色­,但宫里的事,除开支用度之外,紫家和白家一直懒得­干­预,大有“给你一个小天地过把皇帝瘾”的意思。是以红少亭在宫中也算是生杀大权在握的一方霸主。而此时他竟对个六品女官语带恭谨,这就让人有些不解。

常春起身,一张脸依旧古井不波,“皇上言重了。只是三个月内,恐怕公主会受些委屈。”

三个月?红少亭打算让这女人跟着她三个月?!红笑歌强压下暴走的冲动,­干­咳两声冲红少亭连连使眼­色­。

红少亭只装作看不见,笑容愈发温和可亲,“常尚仪觉得需要三个月那么久么?朕还想着以常尚仪二十五年的训育经验,过不了几日朕的这个女儿就能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呢。”

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他当这是在修仙,还是在装修啊?!红笑歌暗暗腹诽,但看他好歹也算在帮腔,便配合着笑笑,“儿臣也觉得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只要给儿臣一本关于宫中礼仪的书,三日之后父皇便可出题考较儿臣。”

她哪会不知道这年头时兴代代相传只以口授,有谁会甘冒大不讳把宫规白纸黑字系统罗列?可她偏就要丢个难题给常春——说有,背书对她来说小菜一碟;说没有,那一切就不是她的错!

红少亭一怔,旋即又笑道,“朕倒是忘了笑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不知常尚仪手中可有笑儿所要的书籍?”

“奴婢没有。”常春瞥眼露出些促狭笑意的红笑歌,平直的嘴角居然微扬了一下,“但明日辰时,奴婢定当奉上。”

噫!她居然不高呼“不合规矩”,还自信满满应战?红笑歌捕捉到她­唇­角泛起的涟漪,心底一震,不由得对这个古板的女人生出点兴趣来。

不承想常春紧接着就扔下个重磅炸弹,“公主,既然礼仪尽在书中,奴婢就以后就不再一一重复——今天早上的课,暂改为习步。”

秋阳温煦,天空碧蓝如洗。

清风拂过,御花园里顿时万菊攒动如波涌,壮观之态难描难画。

当然,如果红笑歌没有频频跌倒在花间的小路上,而身旁也无“闲杂人等”不时发笑的话,她亦会很有心情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景观恶狠狠瞪眼亭子里满脸笑意的“闲杂人等”红少亭,脚下一个趔趄——“啪嗒”!又摔个大马趴!

还好惜夕眼疾手快,抢在她倒地之前把锦垫先搁好,她才不至于摔个鼻歪嘴裂,膝盖青肿。

看着惜夕熟稔利落的动作,红笑歌身边的小宫女巧巧抱着一直没派上用场的锦垫都快哭出来了,“公主,您没摔着吧?”

偏红笑歌已是满腹怨气没处撒,哪有心情体谅她?爬起来就是一个霹雳雷霆眼,“你来试试?”

巧巧快要脱眶而出的眼泪立马给吓了回去,怯生生地瞄眼若无其事的惜夕,打足­精­神准备下回力争拔头筹。

常春却朝红笑歌行礼道,“公主乃千金之尊,当喜莫大笑,怒莫高声,为雅。”

原来“为佳”、“为雅”的出现是有规律的……红笑歌真想撬开她的脑子,看看里头除了这两个词,还装了什么别的没有!

这边还没喘过气来,常春又躬身开始复述第一百零八遍“莲步轻移”的要诀,“公主,这红绳习步乃是我国独创的女子习步法。绳系两足,间中只留三拳的距离。迈步大无仪态可言,迈步小则过于拘谨。因此……”

“因此迈步以三拳为佳,目的是让我在习惯之后能达到莲步款款,庄重优雅的境界——常尚仪,一字不漏了吧?”红笑歌气哼哼地替她说完,扭头朝红少亭大叫,“父皇!天热!儿臣要中暑了!”

“不得无礼!”红少亭嗔怪地瞥她一眼,终于松口放人,“朕瞧笑儿也练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那红绳先留着,让她习习惯惯。”

破笼卷 第二章 女官.常春(二)

常春应了一声,淡淡瞥红笑歌一眼,这才行礼退去。

惜夕接下小宫女巧巧手中的锦垫,拿眼神示意她扶红笑歌过去亭中坐。她感激地笑笑,刚伸出手去,却听红少亭沉声道,“让她自己走!花花肠子不少,却连个路都走不好!这么大姑娘了,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叫人扶着?”

宫里人人知道皇上­性­子温和好说话,倒是头一遭听他拿这种语气说话。巧巧立时被吓了一跳,缩手低头站到一旁去。亭里伺候的那两个小太监不住地偷瞄着红少亭的脸­色­,心里也是纳罕得紧。

红笑歌心里却愈发来气,只瞪着他不说话——自打把她弄进宫之后,四天来红少亭连个面面也不露。有事就派人来传旨,没事就只有几个宫女太监跟进跟出,时时提醒她不要踏出麟祥宫一步……好!就当他是好心,不想让后宫的是非找上她。可他要弄个训育女官来搅她清静,居然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好让她有个准备!

他以为今天没面子的只有他?她才是当众出丑的那个人好不好!莲步款款……怕踏坏路石还是怕踩死蚂蚁?三拳一步,逃命的时候也照旧?

红少亭毕见她杵着不动,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想开口补句狠的,瞧她小脸被晒得通红,额上汗淋淋一片,心中又有些不忍。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叹气道,“罢了罢了!朕也看得累了,你还是回麟祥宫自个儿练去吧!”

他自己找了台阶下,红笑歌自然不会连这点面子也不给他,立马躬身道,“恭送父皇!”

看他们一行走远了,她扯高裙裾蹲下来就开始解缠在脚踝间的“绊脚绳”。巧巧急得­干­瞪眼,小声提醒她“这绳解不得”,倒遭她一个白眼,只得悄悄拿身子挡住她,死盯着御花园的入口替她放风。

说实话,到现在巧巧还觉着这位公主来得蹊跷。

往年的那些个公主,都是由礼部递折子上来,经两位老太妃和皇后选定,皇上才昭告天下把人迎进宫。可这回的这位那天辰时将至,总管太监莫礼清才匆匆赶来麟祥宫传旨命她们准备迎接公主。事出突然,且有悖常理,但谁不晓得莫公公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是以公主莫名其妙地出现,公主莫名其妙地住进麟祥宫来……她们也不敢多问一句,只暗暗纳闷

且不提近来没听说朝中有甄选公主和亲之事,就算有公主入宫,也不该住在这只有每一代储君才可入住的麟祥宫,而更奇怪的是,那莫公公巧巧想得出神,却听红笑歌恼怒地低吼一声,惊得她赶紧回头望,“怎么了,公主?”

惜夕把锦垫往她手里一塞,伸手把红笑歌拽起来,瞅着那边园门轻笑道,“公主,这绳结打得甚是巧妙,一时半会恐怕解不了。个人意见,还是让人背您回宫再弄好了——这也算不得扶。”

红笑歌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眼睛一亮,拍拍脑袋自嘲道,“对啊!我怎么就想不到……”偏头冲正在园门口探头探脑的莫礼清扬声道,“小莫子!快过来!本公主要回宫了!”

巧巧眼瞅着那穿着身从七品青灰官服,背着把无脚藤椅灰溜溜地朝她们跑过来的莫礼清,她脑子就一阵发晕——如果说麟祥宫住了公主算得上是天下奇闻的话,那昔日威风凛凛的正二品总管太监一夜间沦为从七品“公主专用椅”,足可称为奇闻中的奇闻了!

从御花园出去,一路上莫礼清连头都不敢抬。来往的宫人们虽是好奇,但一瞧见撑在红笑歌头顶上的那把黄绫大伞,都忙不迭地伏下身子去——伞下坐的谁不是重点,重点是能在宫中使用这种黄绫伞的,除了皇上和皇后,还真没有别人!

待她们一行踏进麟祥宫的宫门,莫礼清的脸­色­才略缓和了些。

这儿属北苑,与后宫相距甚远,红笑歌住进来之前,无主已有三十六年。因是储君的居所,能进这儿的太监宫女个个是千里挑一的利落人——不仅利落,嘴也严实得很。这也是四天里麟祥宫从未出现意外访客的原因。

她们才进去,立时有人迎上来,扶人的扶人,撤伞的撤伞。莫礼清如今虽是落魄,她们却也没露出不屑的意思。这一点让他很是安慰,也叫他更有信心从头来过——储君的寝宫都能拨给红笑歌住,谁说这不是皇上提前为他铺好的路呢?

想到这些,连当“公主专用椅”这事都觉着有点光荣。刚卸下椅子就忙接过身旁宫女手中的扇子,站到红笑歌身后为她打扇。

红笑歌似乎很是满意他的态度,摆摆手道,“莫公公刚背我回来,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五天来,莫礼清还是头回听她拿这种温和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慌不迭要跪下叩谢。她又淡淡道,“惜夕和莫公公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莫礼清略一揣度,心下便知了七八分。讨好的笑容浮上脸,小心翼翼地道,“公主可是想知道那常尚仪的来历?”

“莫公公果然有眼­色­,不枉我硬从父皇手里把你抢过来。不过……”红笑歌懒洋洋地点点头,毫不吝惜地朝他投以赞许目光,“莫公公该不会怪我大材小用吧?”

他顿时心花怒放,“公主说笑了。奴才能跟随公主,那是奴才的祖上积德。奴才何德何能当得起公主这一个‘抢’字?”又压低声音道,“这些日子总见公主闷闷不乐,奴才也自知身份卑微,无法替公主分忧。可今日瞧那常尚仪到来,奴才却忍不住为公主高兴……”

“高兴?”红笑歌微微蹙眉,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忠心表白”,“我怎么就瞧不出她来了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公主有所不知,待奴才给您慢慢道来。”他缩缩脖子,却如饮了甘蜜,笑得跟朵花似的,“说到常尚仪,就得说到常家……公主可听说过五陵有个尚仪世家?指的就是这常家!”

破笼卷 第三章 女官.常春(三)

说到世家,红笑歌能想到的就是那种出产单一“高尚”职业者的家庭。譬如医生世家,怎么着也得三代为医才可用上这称呼。然后一家人就把这职业当成传家宝,根本不管下一代怎么想,只管赶鸭子上架,不上也得上。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都未必个个抗争成功,更何况这封建王朝的后生小辈?

想那紫家的小攻小受也是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还不是照样被逼得心理变态,拿杀人当消遣听完尚仪世家的由来,她心里说不出的反感,倒对常春有些同情。要是换了她有一堆专司训导储君的前辈,连睡觉都得摆正姿势,估计她也得崩溃。

是以第二天早上于上书房再见常春,红笑歌的态度就明显温和不少——五陵常家专出训导储君的尚仪并不值得称道,而常春能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中活下来而没有选择自杀,哪怕变态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常春似乎浑然不觉,柳眉微扬,冷冷一瞥,便把跟进来的莫礼清和巧巧唬得退了出去。待转向红笑歌时,又恢复了昨日那种冷漠的表情,“公主,这就是今天您学的第二课……您可记住了?”

她的意思是……勿须对地位低的人假以辞­色­?红笑歌的心底陡地一震,眼底掠过抹惊异,却轻撩嘴角淡淡笑道,“常尚仪的话太过深奥,我不太明白。”

常春不语,只定定地望着她。窗外下着沥沥的小雨,空气格外­阴­凉,常春的眼眸像是浸染了那种­阴­凉,竟让红笑歌的心里也泛起丝寒意,耳边似又响起了惜夕的提醒——“若非友,此人不可留!”

这样的对视持续了许久,直到她眼里划过一丝厉­色­,常春才开口打破了沉默,“请公主见谅,是奴婢唐突了。那么今天的课,就改为讲故事。之后……奴婢再将您要的书奉上。”

“等等!”红笑歌还是头一回摸不准对方的心思,不禁有些急躁,挑衅也似地一扯裙角,露出雪白的罗袜来,“你怎么不先瞧瞧红绳还在不在?”

“红绳在与不在,有何区别?”她嘴角一牵,居然绽出点笑­色­,“难道公主现在举步时还会超出三拳的距离么?”

红笑歌愕然,忍不住轻蹙眉尖——想她曾经也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自然不屑学人莲步轻移。可她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服输”二字,苦练一晚就等着瞧这训育女官目瞪口呆的样子,没想到……必是有人通风报信,不然常春怎会知道她有备而来?

看来刚才的第二课确是很有道理……对那帮习惯了强势打压的人施与过多的温和,反而会害了自己!

常春瞧她脸­色­变幻不定,轻声道,“公主无需多虑。适才您进入上书房之时,寥寥几步,却是步态端仪,非昨日可比……所以奴婢才大胆断定,公主已经不需要再继续昨天的练习。”

红笑歌一直自恃观察力强于他人,却没料到有人竟比她观察得更细致入微。目光烁烁盯常春半晌,仍瞧不出她究竟有无恶意。手指于桌上轻轻一叩,面­色­便有些凌厉,“常尚仪的故事必是­精­彩非凡,本公主定当洗耳恭听!”

常春微微颌首,目光里竟含了几分赞许之意,连声音也温柔许多,“曾经有位老师这样问他的四个学生,‘如果你千金购得一马,很是心爱。它能日行千里,却­性­烈难驯,你会怎样做?’。

一学生答曰,‘千金购得又属心爱,自然宁愿圈养它到死,也不能让与他人。’

另一学生说,‘继续驯之,终有一种方法能叫它俯首帖耳。’

第三个学生则说,‘既是不愿驯服,落到他人手里亦要受苦。不如放归山林,也算功德一场。’

而最后一个学生说,‘先饿之,不驯则鞭之,再不驯便杀之。’……公主,如果您有这样一匹马,您会如何处置?”

就知道不是听故事那么简单!这……算是心理测验吧?不过,她才不信这样的问答游戏能看出什么来!红笑歌耸耸肩,漫不经心地抛出自己的答案,“不能骑那就是没用啰?没用的东西,驯了浪费时间,养着浪费粮食,放了浪费钱财。换做是我,先把消息封锁,转手高价卖出……不卖熟人,熟人黑起来方便,以后麻烦多。”

常春一怔,惊异杂着笑意泛上眼底,却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公主的回答还真是与众不同……”

清清嗓子,开始讲下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腿上突然生出一处肿疮,不疼不痒,但还是请来三位大夫诊治。这三位大夫看过之后,给出了三种不同的治法

第一位大夫说疮只肿未破,先敷些消肿的药再慢慢观察;第二位大夫说该扎破疮处,将秽物挤尽再敷以愈合伤口之药;第三位大夫则说许是恶疮,只有一刀割之才可一劳永逸……公主,如果您遇到这种情况,您会选择哪一种治法?”

红笑歌早是听得兴味索然,见她投来满含期待的目光,懒洋洋撇嘴道,“三种我都不选——消肿完还痒怎么办?扎破了才发现里面没秽物怎么办?一刀割之……割的不是他的­肉­,他当然不疼了。照我看啊,既然不疼不痒,便任它长去,等它疼了痒了再决定。”

常春­干­咳一声,“若以后发现这真是恶疮,公主又会如何做呢?”

“养着它。”红笑歌扬­唇­笑道,“到熟透了再给它一刀。”

她愣住,眼底疑惑如流星般划过,转瞬即逝,“早也是一刀,迟也是一刀,有区别么?”

“有啊!区别大了!”红笑歌的­唇­畔荡起丝冷意,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淡淡道,“不疼不痒的时候,我怎知它对我有害还是无害?等到发现它真是有害,我当然想看看它能危害我到什么地步?难道常尚仪不觉得忍到极致……再连根拔去会很有意思么?”

常春浑身一颤,微微变了脸­色­。大约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嗓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匣躬身递上,“礼仪之­精­华尽在此中,请公主回宫后务必在两个时辰内熟记——谢公主赐教,奴婢先行告退。”

红笑歌收好锦匣,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雨中,­唇­角淡淡牵起丝玩味——是啊,究竟是有害还是无害……时间长了,自会一目了然!

破笼卷 第四章 女官.常春(四)

雨势愈发大了,见红笑歌出了上书房,在外候着的莫礼清忙背了无脚藤椅赶过来蹲下,黄绫伞也换做了油纸伞。

她却摆摆手,钻进巧巧的伞下,“走。”

常春提醒说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那么锦匣里的东西必不可长久保留,这让她更是好奇那个深沉的女人将会教授她怎样的“礼仪”。而她此时也需要冷静思考一下,红少亭所赋予她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回到麟祥宫,换过身­干­净衣服,顾不得与惜夕细说今日种种,便摒退左右,取出那个锦匣来。惜夕拿在手中,摇了一摇,又敲了几下,这才打开。

红笑歌只淡淡一瞥,就诧异地睁大了眼。

匣里搁的不是文卷,却是朵玉白的牡丹绢花。花瓣层层叠叠,薄若晨雾,几可以假乱真。

惜夕把花拿开,抽出底下垫的蓝绸布举到脸边一晃,轻轻皱了下鼻子,“绢花上沾了豌豆粉,绸布是放在昆布水里浸过的……这尚仪还真不赖。不想叫你轻易把她的本事学了去,特意留个谜语给你猜……”

“可惜二对一,她不输也得输!”红笑歌扬眉笑道,已晓得常春要弄什么把戏

豌豆粉中含有大量淀粉,而昆布生于海中,含碘甚多。基于淀粉遇碘变蓝的原理,只要将绢花和蓝绸一同浸入水中,常春想传递给她的信息便可清晰呈现这种传递密信的方法在二十一世纪也许不值一提,可此时她看在眼里,却不禁有些心惊。

十二年前,另一个人也曾用同样的手法教授她权谋之术唯一不同的只在于,这只锦匣里装的是花中之王,而何季水送给她的那只锦匣里装的是……蟠龙!

想得正出神,却听得惜夕低低赞叹一声,“有意思!这女人果然不是善茬!”

红笑歌愕然抬眼,还未开口,惜夕已将幅宣纸摊在她面前。纸上铺着三张一尺见方的湿绢,白底蓝字好生显眼。

最上头的一张字画兼有,看起来像是……皇宫的缩略图!?

她忙凑近细看。这一看,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慈铭殿、坤明殿、漱心殿……昭阳宫、泰和宫、麟祥宫……御花园、上书房、御膳房不只标注出各处殿阁的名称,还在空白处注明有何用途,甚至……连巡宫侍卫的换班时间和巡逻路线也在上面!

再观另两幅,竟是一帝一后两太妃并着朝中数位重臣的详细资料!

她要学的是礼仪,又不是要搞刺杀,用得着这么详尽无遗么?!若是这些东西落在旁人手里,或是现在有人进来看见“靠!这婆娘莫不是想­阴­我?”她看得冷汗直冒,忍不住低声骂道。

惜夕莞尔,“放心。这绢上还抹有另一种药物。如果我没料错的话,一两个时辰之后,这些字画就会消失无踪……抓紧时间看吧。有我在,没人能踏进这房间一步。”

红笑歌定定心,全神贯注地默记着那三幅绢布上的内容。

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无论是当年二十六岁的她,还是如今十五岁的她,在同龄人中都属佼佼。最难得的是,哪怕她身处闹市,亦能迅速记住要记的东西。

这一点,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很让旁人艳羡。可,只有她心里清楚,自己为了达到那种过目不忘的境界,究竟付出了多少汗水。而她总结出来的“秘诀”只有两点:专心和热情——唯有她认为有用的东西,才肯全心投入牢牢记住。

常春送的大礼显然符合条件,也很合她的胃口。约摸过了两柱香的工夫,红笑歌终于从绢布上挪开目光,微蹙的眉头也轻轻舒展开来。将宣纸随手一卷便递给惜夕,“现在就处理掉吧……我懒得等足两个时辰。”

惜夕了然一笑,揭下绢布,连同那蓝绸一起团在手里,轻抖袖掩住手上动作。不过片刻,但见些灰白粉末自袖中簌簌落下,霎时便消散无踪。

“累么?要不要躺会儿?”她关心地询问着。

红笑歌摇摇头,阖上眼长出了口气,“才是良才,只是难辨敌友……”

望着她疲惫的样子,惜夕的眼底浮起抹怜意,“莫非今天在上书房,她又给你出了难题?”

“题倒不难,就是不晓得她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红笑歌转转酸疼的脖颈,一丝邪肆荡上­唇­边,“惜夕,我问你,要是你花大价钱买了匹不会听话的千里马,你会怎么处置它?”

“只要是活的,不怕疼也怕死。等它晓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自然就会听话了。”惜夕不假思索地回答。

红笑歌含笑道,“看来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到你手里都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可如果它还是不肯听话呢?”

“那就交给公主呗,你总有办法把它卖个好价钱的。”她耸耸肩,答得理直气壮。

“说得好!你要真有那么一匹马,我保证替你卖个高价!”红笑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我再问你,如果我腿上长了个不疼不痒的包,大夫说也许是恶疮,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惜夕嘿嘿一笑,“个人意见,留着那大夫,若是以后发现那包不是恶疮,就扔他去喂狗。”

红笑歌顿时一脸黑线,“确实是恶疮呢?”

“寻出病由,斩草除根。”惜夕毫不犹豫地道,觑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又慧黠地笑笑,“不过……如果讨嫌的不是疮而是人,那还是留着慢慢玩才有趣!”

“知我者,惜夕也!”红笑歌开怀大笑。接过她递来的桔子,吃着吃着,脑海里闪过常春写在绢上的那些字句,忍不住低低叹道,“原本想着这泥坑不深,还打算让你在外头等着我自己爬出来,没想到……”

“没想到有人陪着一起陷落泥坑的感觉也挺好,对吧?”惜夕嫣然一笑,“其实有他接手庄子更好。不然离了你,我上哪儿再找这么个有趣的人说话呢?”

红笑歌哪会听不出她话中的安慰之意?深吸口气,回给她个大大的鬼脸,“也是!少了你这个老搭档,我一个人还真唱不完这出戏!”

她俯身于惜夕耳边低语几句,惜夕立时笑得好似只狐狸,“没问题!甭管什么玩意儿落到我手里,你想要圆的它就是圆的,你若要扁的,圆的我也帮你捏扁了它!”

破笼卷 第五章 考验(一)

眼看重阳节快到了,雨却依然下个不停。

红少亭已有七八日不曾露面,常春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她的“每天两个好故事”。红笑歌的日子突然变得平静而悠闲,仿佛她来皇宫为的只是上课,回宫,上课,回宫她头一次如此怀念宫外的日子。确切地说,她怀念的是过去十二年的自由生活。当然,记忆自动跳过有关红奇骏的一切。

抱着这样的心情上课,难免会有点心不在焉。等常春讲完故事,照例提问的时候,她仍在望着窗外纷飞的细雨出神。

无视别人的辛勤劳动,常春就算发火也是应当。可这个中规中矩的女人不但没有着恼,还柔声道,“公主可是觉得闷了?这个季节的天气就是如此。再过两三日,等天一放晴,宫里就会热闹起来的。”

“啊?”红笑歌回过神来,见她这般迁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忙随口附和道,“是啊,九九重阳,登高吃糕……对了,往年这个时候你们都去哪里登高?”

“往年是去……”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地飘忽不定起来,半晌才低低道,“天寿山。今年也会去那里。”不等红笑歌再问,微微躬身道,“近日雨大路难走,等天气好些,公主再来上书房吧……奴婢先告退了。”

红笑歌看她匆匆离去,无奈地耸耸肩。才出门,两把伞就争先恐后地遮住了她头上的空间。

自打她发话说暂时停用“公主专用椅”,莫礼清的积极­性­便日渐高涨,热情得让她都有些吃不消。还好事实证明她的眼光没错。有这个雪蛟百事通在,就算闭门不出,宫内外的新旧八卦也够她听上个几年。

红笑歌瞥眼面露不满的巧巧,为免引起不必要的纠纷,最后还是钻进了她的伞下。

巧巧得意地一瞟他,笑嘻嘻地把伞全倾到红笑歌那边去。莫礼清倒是很识大体,一声不吭地退去后头跟着。

天灰蒙蒙的,风裹着寒意嗖嗖地直往人的脖领里钻。

红笑歌不禁紧了紧衣襟,瞥眼缩着脖子微颤的巧巧,渐渐加快了步伐。绛红描金牡丹木履敲击着青石板,甩下一路脆响。

倒也不是她爱心泛滥,只是这些宫人的思想太过呆板。规矩当头,逆来顺受——雨天出门,公主换木屐,他们却还老老实实穿着平常的鞋子。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估计莫礼清的宫靴和巧巧的绣鞋已早是湿透了吧远远瞧见麟祥宫那赭­色­浮银钉的大门紧闭着,红笑歌的心底无由地荡起点异样。再往前几步,忽然觉得身后似乎多出道强烈的视线,竟令她有种头皮发乍的感觉。

红笑歌蓦地停住脚,刚想转身,却被后头的莫礼清撞了个措手不及。

一时间两人摔作一团,溅起泥水无数。巧巧惊呼一声,条件反­射­地躲开去。

莫礼清本就体胖,这一下压得红笑歌够呛。她呲牙咧嘴地奋力挣扎着要从这压顶的“泰山”下逃出去,却突然听他于耳畔低声道,“别朝转角那边看,是应太妃的人。”

红笑歌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莫礼清已哀叫一声,翻身滚到旁边去——看起来倒像是被她用力推开的。

巧巧已发觉失态,惨白着小脸急急扶起红笑歌,口中连呼“奴婢该死”。莫礼清也不起身,就势跪在水洼里,像在跟巧巧配戏一样,一口一个“奴才该死”。

“回去再说。”红笑歌沉着脸甩开巧巧的手,垂眼略一瞟,果然捕捉到宫墙拐角处露出的一抹鹅黄。当下忍不住怒哼一声,拂袖径直往麟祥宫去。

巧巧吓得举着伞一溜小跑跟上,莫礼清也忙起身急追,边跑边高喊,“公主回宫了!”

可过了好一会儿,麟祥宫的大门才缓缓开了半边。红笑歌一瞅门旁站的那几个小太监,不由得有些诧异,“怎么是你们来开门?小五子和小六子不在宫里?”

这个时辰,麟祥宫里守宫门的素来是小五子和小六子。就算换班,也不会轮到这几个平日里负责打扫院落的小太监。

宫人们一向分工明确,很少有人会为了向主子献殷勤而抢别人的工作。主子领情格外提拔,那就另当别论。若是主子不在意,别说顶头上司要罚你,就是同僚也会排挤你。他们入宫不是一天两天,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拿种空洞眼神直勾勾地望着红笑歌,谁也不吱声。她心里有点发毛,索­性­撇下他们就往里走,“惜夕!惜夕!”

声音不可谓不大,但惜夕没出现,倒有五六个陌生宫女从正殿里走出来,把红笑歌拦在殿门外。

领头那个长得俏丽些的,蹙眉望望泥人儿也似的红笑歌,又偏头看看她身后的巧巧和狼狈不堪的莫礼清,立时脸­色­一变,劈头盖脸地斥道,“你们三个也是这麟祥宫里的人?进宫多久了?难道没人教过你们规矩?也不瞧瞧自己长了几个脑袋,居然敢在这儿大呼小叫,!”

巧巧和莫礼清俱骇然失­色­,正要上前喝止,却见红笑歌扭头丢来个眼风,只得噤声旁观。

宫门隆隆关闭,东西配殿里又出来些人,巧巧和莫礼清这才瞧出有些不对劲——人倒是麟祥宫的人,可个个目光呆滞,行动迟缓,犹如牵线木偶,慢慢朝这边围过来。

巧巧不由自主地缩到红笑歌后面,偷偷扯了扯她的袖子。莫礼清也有点发怵,暗暗琢磨怎么脱身去搬救兵。

“问你们呢!聋了?”那俏宫女见无人吭声,大是不悦。扫眼渐渐缩小的包围圈,立时把音调拔高八度,“谁让你们过来的!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呐?!”

站在她后头撑伞的那几个宫女四下张望一回,皆露出些惶然之态。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一个不懂规矩也就算了,难道整个麟祥宫里的人都是新来的?”

“这麟祥宫的人可真奇怪!问什么都不开口,不会真的全是哑巴吧?”

“春雪姐姐,我怎么看着他们像是中了邪……哎呀!怕死人了!咱们还是快离开这儿吧!”

“是啊是啊,春雪姐姐。跟这些没规矩的奴才浪费口舌­干­嘛!先回去禀了太妃娘娘再说吧!”

破笼卷 第六章 考验(二)

听到她们口中冒出“春雪”和“太妃娘娘”这两个词,红笑歌顿时了然

彼时见常春于地形图上注明昭阳宫“内有恶犬”,她还有点懵,后来听莫礼清一说,才晓得皇宫里私下流传着句顺口溜,叫做“昭阳宫里四条狗,雪兰竹菊鬼见愁”。

那面前这个骄横跋扈的女子,该就是纹太妃身边的红人,昭阳宫里位于“四大恶犬”之首的春雪了据莫礼清透露,先帝在世时,纹太妃颇是得宠。是以皇上登基后,也对她礼让三分。她倒并非不知进退之辈,可坏就坏在耳朵根子软,又爱护短,尤其忌讳有人拿她身边的宫人说事儿。

而那应太妃和皇后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物,惹不到她们头上便不管。后宫的妃嫔们因着无人撑腰,见了昭阳宫的四条恶犬,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更何况那些个没品级的宫人,更是巴不得一世不见她们的面,免得一不小心就遭殃可,要是应太妃真是个与世无争的清高人物……她手底下的人也不会这么巧,就正赶在纹太妃家的恶犬跑来麟祥宫撒野的时候出现吧?

啧啧,既是如此,她红笑歌不演得卖力点……岂不是辜负了她们的厚望?

不过话又说回来,眼前这几个妞儿的脑袋里装的莫非都是豆沙?都不晓得来麟祥宫待了多久了,现在才想起来害怕?

似漫不经心地瞟眼正殿那两扇洞开的门,心下便有了主意。正寻思自己够不够分量把这几个挡路的一气掀翻,春雪却气哼哼地叫起来,“不得了了!你们还真要造反了不成!?来人啊!照宫规,一人鞭笞三十再送往内务府发落!”

不闻有人应声,看看势头不对,一时间也慌了神,“站住!我命令你们站住!难道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我警告你们,你们要是敢动我一根寒毛,太妃娘娘绝饶不了你们!”

这妞的脑子一定是被门夹了……就这等资质也可称之为恶犬?简直给狗丢脸!

红笑歌暗暗摇头。不动声­色­地抽出被巧巧扯住的袖子,偏头朝莫礼清使了个眼­色­,又深深吸了口气,“上!”

这一声够大,震得春雪并那几个宫女都是一愣——说时迟那时快,且看红笑歌奇快无比地抓住春雪的一只胳膊,猛地往回一拖,不等她撞到身上,缩回手来便跳到一旁。

春雪的尖叫还没出口,她已如猛虎出林般左突右冲,将挡门的一­干­人等撞了个人仰马翻!

这一招实在出人意料,巧巧与莫礼清俱是呆立当场。红笑歌把住门口,扭头吼道,“动作快!”

他两个吃了一吓,身不由己地往前冲去。眼看就要成功到达目的地,门前有个宫女拿手拄地快要爬起——红笑歌转身一脚,毫不客气地把那温香软玉又踩下去,“怕个毛!踩过来!”

看她那一脸霸气加匪气,世间还有何人敢犹豫?巧巧和莫礼清慌不迭地依言照踩,在那娇滴滴的小美人背上留下一溜泥脚印。

待他两个一进去,红笑歌立马闪身出来,顺势把门拉上,“下门闩!从殿后小门出去!”

巧巧愣住。莫礼清瞅见红笑歌眼中闪现的凶光,吓得一个激灵把门闩扣上。

红笑歌这才满意地转身,睨眼望着面­色­铁青的几个女人步步逼近,边揉左肩边扬声道,“小莫子,本公主命你即刻带着巧巧去见父皇!就说……今日不知从何处来了群野蛮女子,打着纹太妃娘娘的旗号强行闯入麟祥宫。不仅将你我推dao于泥泞中羞辱,还使用邪法驱使宫人对本公主欲行不轨。请父皇尽快派禁卫军前来——再晚,就只好给本公主收尸了!”

原来如此!莫礼清透过窗棂看见春雪等人目瞪口呆的样子,眼底掠过抹幸灾乐祸的笑意,高声应道,“是,公主!”

鄙夷地瞥眼犹在发愣的巧巧,硬扯着她一溜小跑往殿后去——公主的名头都扔出来了,那几个丫头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时候对她动手。只不过中邪的那些人……还是速速把救兵搬来是正经!

听着脚步声远去,红笑歌的眼底浮上抹邪异——红少亭嘴上说低调,办的事儿有哪件不是把众人注意力引到她身上来的?

且不管惜夕为何不在,又是谁把麟祥宫的人弄成这样。但看他们只逼近却不动手,想必始作俑者也不敢玩得太过火而既然春雪肯自己送上门来让她解闷,又怎能怪她下手狠?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春雪,这会儿已是面­色­惨白。不过到底是霸道惯了的人。瞧着自己带来的几个宫女跪地求饶,她还强作镇定地呵斥道,“你们怕什么!太妃娘娘绝不会叫我们受委屈的!就算是皇上来了,也不会听信她的一面之辞!”又瞟眼红笑歌,低声补一句,“说到底也就是个养来和亲的女人,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哟!这话说得可真有趣!莫非以前的和亲公主都住在麟祥宫?呵!看来本公主今儿个还不得不去昭阳宫一趟了——我倒要问问纹太妃娘娘,可真是她亲口命你到这儿来羞辱本公主的!”红笑歌撇撇嘴,交加双臂,只望着地上跪着的那五个小宫女嘿嘿冷笑,“你们也不用怕。父皇英明神武,赏罚分明,当然不会偏听偏信,连累无辜之人。你们几个……刚才不是也亲眼看见这放肆的女人质疑本公主的身份,将本公主推dao在泥地上的么?”

那几个惊愕地抬头,望眼气得发抖的春雪,又惶然无措地看着忽然笑得异常温和的红笑歌,显然已有些动摇,却仍对春雪有些忌惮。

不等春雪开口,红笑歌又淡淡道,“虽然你们不像小莫子那般忠勇护主,倒也不曾对本公主无礼。不过,无力阻止和为虎作伥可不是一码事呢……”

话音刚落,有个宫女立时跳起来,一晃身将红笑歌护在身后,“公主明察秋毫,奴婢绝不是那等为虎作伥之人!”又咬牙切齿一指春雪,“全是她!是她说公主来历不明,不配入主麟祥宫,所以今日要给公主点颜­色­瞧瞧。奴婢本不肯前来,她就说要去求太妃娘娘将奴婢赏给御花园那个六十几岁的安公公做对食……”

旁边四个一见,生怕抢慢了被春雪连累,一忽儿全去把红笑歌护个严实。先前还一口一个“春雪姐姐”,如今却个个摆出副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架势,把春雪视作过街老鼠,批得是狗血淋头,十恶不赦。

破笼卷 第七章 考验(三)

春雪待要反击,却哪里能Сhā得进嘴去。气得面白­唇­青,只恨眼神生不出利齿,无法将她们撕个皮开­肉­绽。

红笑歌觑眼不再前进的人圈,索­性­倚门抱手观战。听她们义愤填膺地揭发春雪的种种恶行,忍不住暗暗冷笑。

她这个公主刚进宫就破了不少先例,那么,皇上会不会为个劣迹斑斑的宫女去委屈这个能住进麟祥宫的公主,恐怕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而春雪犹在挣扎,她们却早已跪下,光凭这一点就能看出纹太妃的佛脚也不是人人都能抱得上的贼喊捉贼欺负人不是“四大恶犬”最擅长的么?今儿个她就叫春雪先尝尝被自己人反咬一口的滋味!

至于这几个小喽啰说的话水分有多少,红笑歌也懒得细究。反正于她们而言……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总好过自己掉脑袋嘛!

这春雪也真是个外强中­干­的货,才这么几句就气成这样!芸芸众生,雪中送炭的少见,雪上加霜的难道见得少?人­性­本就如此,欺软怕硬不正是她这种人喜欢­干­的事?

红笑歌听了一会儿觉着无聊,正想让她们见好就收,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那五个宫女见状,以为是自己批驳的力度不够。为求无罪,咬咬牙便把诸如“某某不小心弄脏了春雪的衣衫,被她和其余三犬当众淋粪水,结果晚上就投井自尽”一类的事也给曝出来,居然一顺儿揪出了陈年的数十条人命!

红笑歌自认并非善类。穿越前曾研习唐朝酷吏来俊臣等人写的《罗织经》,对厚黑学亦推崇备至。穿越后遇上惜夕……说实话,连她也不得不承认“狼狈为­奸­”这个成语就是为她两个量身打造的。

可一直以来,她都遵循“言以诛人”的原则。爆出恶毒的言语是常事,却很少真正将侮辱人的点子加以实践。对她而言,击溃人心,比践踏他人尊严和夺人­性­命来得有意思。

此刻听说一个仗着太妃宠爱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女,竟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以下作手法糟践人至死。这令她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连刚生出的那点同情心也霎时烟消云散。

雨停了,久违的阳光刺破了浓云。红笑歌的心里却如蒙上­阴­霾,对那素未谋面的纹太妃大是反感——身边人做下这等事,难道她真是耳聋眼瞎,半点也不知?

越听越恶心,终于沉下脸来喝止道,“够了!”蹙眉瞥眼花容扭曲的春雪,淡淡道,“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

五个宫女立时噤声,却仍是意犹未尽地拿眼神继续虐杀春雪。

春雪握紧了拳,嘴­唇­蠕动半晌,竭力压制着胸中怒气,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以为有她们几个作证,皇上就会信你?你说是我施邪法控制这些人对你图谋不轨?若我真有这本事,早让他们动手了!”

笨是笨了点,倒还挺冷静!红笑歌听了这句,差点为她鼓掌。哪知春雪话音方落,那些呆立的宫人便立时动了起来。似有意识般避开她,如潮水般向正殿前的红笑歌等人迅速涌去!

那护在红笑歌身前的五个宫女骇然失­色­,一顿乱叫。红笑歌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眼看三面人墙骤然往这边压来,而门已闩死,真正进退无路!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宫门隆隆开启,有人厉声下令,“保护公主!”

只见两条白影如闪电般越过人墙,一人抓住红笑歌的一只胳膊,将她从那困境中带了出来。

红笑歌最是畏高,离地一米都不敢往下跳。这下可好,莫名其妙当了回空中飞人,直吓得闭紧眼睛,一颗心扑通乱跳。待脚尖沾地时,腿已软得支撑不住身子。右臂上的那只手一撤,她便不由自主地往左边歪去

一双结实的臂膀环住了她的腰,轻轻一带,她便落进个温暖的怀抱。

缓过劲儿来,一眼瞧见红少亭脸黑黑地站在对面。正寻思谁这么“仗义”敢当着皇上的面抱她闺女,抬头一看,差点把魂也吓掉——靠!是紫霄!

慌不迭推开他,扫眼来救援的皇家军团,嘴角忍不住狂抽——红少亭这是来救她呢,还是特意带了家眷齐来看戏?

只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天!看这豪华又庞大的阵容,他还真是神速!

腹诽归腹诽,见礼仍是躲不过。暗暗数着人数,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刚想屈膝,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已将她一把抱住,“我的儿啊,你受苦了!”

我……囧!这也忒假了吧!红笑歌一口气没上得来,差点把自己给憋死。低头望望自己皱巴巴的黄泥裙,又瞅瞅她身上那袭流金飘银的百鸟朝凤裙,不动声­色­地从她的臂弯中退出来。

为避免有人再起相同的念头,实打实地跪了下去,“儿臣见过母后。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皇后淑兰还没开口,她右边那个身着青底飞云锦服的老­妇­已伸手来扶,“乖孩子,地上凉,快起来。”

红笑歌瞥见淑兰的左手边还站了个皱眉不说话的老­妇­,料定这来扶的必是应太妃。不等她的手沾到身上,已飞快地爬起来,“笑儿滚了一身泥,可别把­奶­­奶­的手弄脏了。”

“乖!乖!啧啧,才回宫没几天就出这种事,一定吓得不轻吧……”应太妃很自然地缩回手去,似笑非笑地一瞟铁青着脸的纹太妃,“想不到宫里有这样大胆的奴才,竟然假借姐姐的名义跑来麟祥宫胡闹,还想把刚回宫的公主置于死地……姐姐说,该如何处置好呢?”

这边说着,那边数百大内侍卫已将春雪及一­干­宫人全部拿下。许是怕她们胡喊乱叫惊了圣驾,还细心地拿布团将她们的嘴巴统统塞上。

红笑歌瞧在眼里,心中不由得冷笑连连——那么巧,春雪来捣乱就碰上麟祥宫的人都中了邪。那么巧,春雪随口一句,木偶样的人就闻声而动。那么巧,危急关头,皇上携秘卫、侍卫及后宫家眷就华丽丽地出场营救……可,有那么巧,大内侍卫就刚好备下了这么多堵嘴帕子?

红少亭……该不是想借此侮辱她的智商吧?

不过,话说这会儿正跟他打眉眼官司的那两个男人又是谁?

一个是四十来岁,眉如卧蚕,虎目含威。那络腮胡搭配着犹如铁塔般的身形,愈显彪悍……等等,他那朱红官袍上绣的瑞云麒麟纹怎么这等眼熟?

红笑歌脑中忽然跳出常春给她的《朝中重臣简述》中的一个名字——白、可、流!

破笼卷 第八章 考验(四)

红笑歌心底陡地一震,惊诧之余又觉着有些好笑——想她把白可流的老巢洗个一­干­二净,还逼得他把宗主继承人之位传给个五岁的毛孩子……明抢暗坑两三年,这还是头回见着苦主本尊啊!

竭力掩藏着眼底笑意,目光溜到另一个穿着绛紫双鹤官袍的老者身上,心里不禁敲起小鼓来——若将之前种种都当做巧合,那么,铁血将军白可流和丞相紫幕锦赶在这时候一起出现……他们不会觉着太假了吗?

这么些个“好巧”加起来,只怕红少亭不单是想替后宫整肃风气吧?

听得应太妃还在不咸不淡地冲纹太妃扔zha药,句句不离她这“乖孩子”,忙过去红少亭旁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父皇……”

她刚开口,全场立时安静下来。众人齐齐竖直耳朵,生怕漏听了什么。

想拿她当枪使?她倒要瞧瞧谁有这个本事!红笑歌暗暗冷笑,小嘴一扁,眼泪就在眶里转来转去,“父皇……儿臣饿了!”

一语出,旁人皆如遭雷殛,无一幸免。

红少亭愣了许久,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笑儿,你莫不是……”

莫不是被吓傻了?红笑歌在心里替他补充完毕。指指被侍卫绑成粽子的宫人们,万般委屈地道,“您看他们那个样子!儿臣从上书房回来到现在还没吃过饭呢……”

红少亭看出点端倪,咬牙瞪着她,太阳|­茓­旁青筋一跳一跳。半晌,才沉声道,“侍卫总领温文灿听令!即刻将人犯押入天牢!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别有深意地瞥眼红笑歌,又转向应太妃等人,“纹姨、应姨,此事关系重大,笑儿这孩子又刚受了惊吓,等她休息几日缓过神来,朕再下令彻查,还纹姨一个清白。”

不等应太妃开口,他已冲淑兰微笑道,“皇后不必忧心,过不了两日,朕包准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今日朕就与两位爱卿在麟祥宫用午膳。说不定沾了两位爱卿的福气,笑儿很快便可好转……”

话到此,谁还敢说不好?淑兰微微一福,“臣妾告退。”引着两位太妃及众妃嫔翩然离去。

大部队一走,院子顿时变得空旷无比。红笑歌无视白可流和紫幕锦若有所思的目光,偏头望着红少亭嘻嘻一笑,“就知道父皇最疼儿臣了……什么时候开饭?”

红少亭没好气地瞟她一眼,“没规矩!还不快去梳洗更衣——满地石板,也能摔得跟个泥猴儿一样!”

红笑歌吐吐舌头,突然觑见身旁多出来两抹白­色­身影,飞快地垂下眼去,“父皇,他们也要跟我们一起吃饭?”

“公主说笑了。”紫幕锦的褶子脸上泛开点笑,促狭得不够力度,倒显得猥琐异常,“他们不过是公主的贴身侍卫,岂能与皇上同桌而食?”

贴身侍卫

红笑歌一阵天旋地转,望着撇下她往正殿去的一行人,恍惚听见有乌鸦的鸣叫声响起把她从石化状态中拉回来的,是巧巧和莫礼清。

救援大戏时,红笑歌还纳闷怎么没瞧见他们的人影,原来一早被红少亭派去挑选替补宫人。

这不,来得多及时!旧人前脚走新人后脚到,果真是半点工夫都不耽误!

待她梳洗完毕再回正殿,八仙桌上已摆满了各­色­­精­致菜点。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令人望之食欲大增……当然,如果陪客不是那三个老男人的话,也许红笑歌的食欲会更好些。

红少亭没有点明白可流和紫幕锦的身份,礼也照旧免了。留给她的座位就在红少亭的对面,背对门却正对着三双审视她的眼睛。

红笑歌竭力保持风度端庄就坐,可当她望清楚菜式的排列时,却差点跳起来——以白可流和紫幕锦为分水岭,红少亭那边全是­肉­,而她这块儿竟是半拉山河绿油油!

旁人在侧,发作不得。只好扒口饭在嘴里慢慢嚼,眼睛却直盯着红少亭碗里的香酥­鸡­腿不挪窝。

一不小心现出点凶相,骇得红少亭忙­干­咳一声,温和的笑容里蕴进点讨好,“笑儿不是饿了么?这都是朕吩咐御膳房特意为你准备的……据御医说,惊吓过度,不宜食­肉­。还是吃点清淡的好……”

见她仍是一副快要扑过来的模样,只得冲紫幕锦和白可流含笑道,“这儿也没外人,两位爱卿不必拘束。”

要是他们不算外人,这小丫头早上去抢了吧?紫幕锦望望坐立不安的红少亭,强抑着笑意点点头。

白可流却不耐烦地皱皱眉,拿了盘蒜香排骨直接摆到红笑歌的面前去,还拿鼻子轻轻哼了一声,“那帮御医懂什么?不吃­肉­哪来力气?没力气怎么会有­精­神?公主要学的东西还很多,若是打不起­精­神又能学好什么?”

一连丢出四个反问句,端地是掷地有声!纵是对他没什么好感,红笑歌此刻也很想这番话大力鼓掌。可惜铁血将军能放肆,她却还得给皇帝老子留点面子。闷头扒饭不说话,只等着看红少亭的反应。

“白爱卿说的大有道理……既如此,笑儿便多吃些­肉­,打足­精­神才好学习!”红少亭对这样的事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温润黑亮的眸子里连个小波都没起,轻撩­唇­角还流露点喜意。

一个为难,一个救?这戏码跟方才那场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啊!红笑歌眼珠一转,心底有了底。嘻嘻一笑,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白可流瞧她吃得满嘴流油,眼底荡起抹笑­色­,侧过身子去冲站在边上的巧巧一挥手,“快给公主倒酒!有­肉­无酒哪算是吃饭呐!”

巧巧一愣,小心翼翼地望望红少亭,见他微微颌首,这才端了酒壶和酒盅过来。

红笑歌笑着摇头道,“这位白伯伯……大人,我爱吃­肉­不假,可我不大喜欢喝酒。”

“白伯伯大人?”红少亭忍不住笑了,“你这孩子!白伯伯就白伯伯,白大人就白大人,怎么弄出来个‘白伯伯大人’?”瞥眼白可流,又道,“没喝酒就这么糊涂……要是再喝些酒下去,恐怕一会儿就要在你两个伯伯面前闹大笑话了!”

破笼卷 第九章 考验(五)

“爱吃­肉­不爱喝酒,世上哪有这种道理!”白可流眉间的“川”字再次现身,合着他那把络腮胡子,视觉冲击力非同凡响,“皇上也说这没外人,让公主喝两杯又能怎么地?来来来,皇上,臣先敬您一杯!”

红少亭没想到他会来这手,强忍不悦饮尽杯中酒。瞧白可流又朝她举起酒杯,笑得就有些勉强。

红笑歌对白可流的歪理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见红少亭有些下不来台,轻扶袖,举杯在手,嫣然一笑,“白伯伯真是豪爽!容我先敬过父皇,再与两位伯伯喝个痛快!父皇,儿臣先­干­为敬!”

她的爽快让白可流很是满意。瞥眼紫幕锦,大胡子微微一动,眼底就漾起点鄙夷,“紫老儿,难不成你要等公主来敬你?”

紫幕锦的老眼一眯,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白蛮牛,你什么时候学得这般谦让有礼?”

白可流冷哼一声,不等红笑歌把口中酒咽下去,便举杯道,“公主,臣敬您!”

“白伯伯客气了。我初入宫廷,不懂规矩,以后还得劳您多指点。这一杯我先敬您!”

一时间称呼乱作一团也不理,二人只顾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红少亭看在眼里,郁闷个半死,只怕红笑歌喝醉捅娄子,频频冲紫幕锦使眼­色­。那老头子不但装作看不见,还端起杯来加入战团。急得红少亭直瞪眼,“笑儿你慢点喝!喝不了就少喝点……”

少喝?她还想不喝呢!可白可流会放过她么?红笑歌置若罔闻,喝完一杯又一杯,没多会就面如桃花,醉眼惺忪,霸着酒壶不撒手,“父皇,这酒可真……甜!”

红少亭瞧这势头不对,正打算叫人把她扶走。却见白可流一个凌厉眼风丢过来,只得强压不安继续把戏看完。

“公主觉得这酒甜,那就是真正品出酒的滋味儿来了……”白可流笑得异常温和,“公主您没事吧?”

“当然没……事儿!”她瞪圆了眼睛,舌头却好似打了结,“我怎么……会有事!”

“我就说嘛,公主怎么看也不像是酒量小的……”他冷冷瞟了在旁伺候的莫礼清一眼,又朝紫幕锦笑道,“紫老儿,你也喝得差不多了,去陪皇上喝会茶。我与公主再­干­几杯。”

莫礼清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瞧红少亭挥手,忙与巧巧一起退出去,还不忘替他们拉上了门。

事情到了这份儿上,红少亭哪还看不出他的心思?心焦如焚却不敢拦阻,后背衣衫也叫汗洇湿一片。狠狠瞪眼紫幕锦,起身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喝什么茶?就在这儿坐会儿吧。要是她撒起酒疯来,白爱卿也不至于连个帮手都没有。”

白可流似笑非笑地望望他,又转向憨态可掬的红笑歌“公主,听见没?皇上怕您撒酒疯呢……您以前撒酒疯叫皇上看见了?”

“呸!哪有……这回事!”她把裙摆一撩,一只脚就踩到椅子上来,“我跟……他这才见了……见了几回来着?”睐眼望着红少亭,嘿嘿一笑,“这不,我就……我就成公主了!”

红少亭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顾不得许多,沉下脸来喝道,“笑儿,你醉了!”

“切!”红笑歌嗤鼻道,“谁……谁醉了?谁是笑儿?我姓……红,我叫红笑歌!”

恰似一石激起千层浪,三个男人都蓦地变了脸­色­。她还很豪迈地拍拍胸口,“怎么样?怕了吧?我就是雪蛟……第一恶女红笑歌!”

“胡说八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红少亭拍案而起,怒容满面,“看看你这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回房去!”

“是——”红笑歌放下脚,蓦地起身一鞠躬。要不是白可流扶得快,她早一头栽到桌上去了。刚站稳就挣扎着要甩开白可流的手,“放手!谁要……你扶了?我说了……我没醉!”

他的­唇­畔牵起丝冷意,将她一把按回座位上。转脸望着红少亭,深棕的眼眸霎时波诡云谲,“皇上,臣以为,有些事……还是说清楚的好。”

红少亭心底一震,忍不住朝紫幕锦投去求救的目光。紫幕锦却赞同地点头,“皇上,臣的想法与白将军一样。若此时不说个明白,日后白将军又怎能安心辅佐公主……安邦治国呢?”

正说着,忽听得白可流一声闷哼,两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红笑歌被他按得大为光火,扭头咬住了他的手腕。

白可流一按之下已晓得她不会武功,却不料她会这般野蛮。挣了两下没挣开,反而弄得她差点摔倒。白可流一向不把红少亭放在眼里,但有五祖遗训在,仍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何况红笑歌会如此,也是因灌酒而起。此时只好强忍不快,拿出耐心来哄红笑歌,“公主快看,­鸡­腿还在盘里呢……臣皮糙­肉­厚,看把您的牙咬坏了!”

红少亭与紫幕锦何时见过他这等模样?听他硬是把粗豪的嗓音憋出几分柔软,还自嘲说“皮糙­肉­厚”,都不禁暗暗发笑。可一瞧红笑歌无动于衷,还双目紧阖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也顾不得再看他笑话,上去七手八脚把他两个分开。

许是察觉到口的­肉­飞了,红笑歌蓦然睁眼,恶狠狠地扫视一圈,大着舌头发怒道,“谁……抢的?谁敢跟……我抢,我就让弟兄们……砍了他!”

“公主的……弟兄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白可流撸袖一瞄腕上那排渗血牙印,皱眉道。

她一听,立时警觉地眯起眼来,“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我们是……是山贼吗?笨蛋!”

白可流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公主确实……很聪明。”

红少亭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一想到指不定她很快就会把他在地宫观虎斗的事也说出来,不由得冷汗涔涔。情急之下瞥见桌上的酒壶,眼珠一转,坐下斟了一杯凑近­唇­边,佯作漫不经心地笑道,“两位爱卿先坐,让笑儿慢慢说——笑儿,你渴不渴?”

破笼卷 第十章 考验(六)

红笑歌一见他手里的酒杯,立时两眼放光,上来就抢,“我要喝!给我!”

一杯下肚,俏脸酡红,笑眯眯望着红少亭口齿不清地道,“爹您……您怎么在……这儿啊?”忽然间小嘴一扁,眼泪骨碌碌滚下来,“我……我都十五岁了,您……您为什么还不许我下山?”身子一歪滑下地,紫幕锦还来不及去扶,她已一把抱住白可流的腿,嚎啕大哭起来,“我没做错……事啊,爹为什么要杀我?”

白可流浑身一僵,呼吸急促,呆呆望着她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她边哭边问,“爹不是说……只要我不死,您……您就不会不要我吗?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您不要我了?我不是……我不是妖孽!我……跟您闹着玩呢,您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

红少亭也愣在当场——红奇骏的­性­子他是晓得的,派何季水去晴明时,他亦知会发生什么。可,看着这平时从不示弱的孩子,此刻却流露出这般深切的悲伤,将那些骇人听闻的往事一一揭开,他的心底似有针扎,阵阵刺痛。

紫幕锦眼中的墨­色­越发浓重,静静站过一旁,不让自己的视线再落到她颤抖的双肩上。

过了不知多久,她的哭声渐弱。白可流突然做出了个叫红少亭和紫幕锦都震惊的举动——他略一躬身将她抱起,低声道,“公主不必伤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公主了……今天那个宫女,真的把公主推dao在泥地里了?”

她吸了吸鼻子,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头也不抬地道,“哪儿啊……我自己摔的。”

红少亭无奈地摇头,但听白可流不再追问她的过往,暗暗松了口气。

白可流的脸上泛起点笑意,“那么,中邪之事也与她无关?”

她摇头,“我……我不知道。开始……不像,后来像。”

她喝了酒倒挺老实……紫幕锦扬扬眉,无声地发笑。这件事本就是他们三个一手策划的,虽然只是用了些药,但那小小宫女怎可能有这等本事?

“不管怎么说,她都惹公主生气了……”白可流瞥眼红笑歌,眸子里蕴进点笑意,“公主想让她活……还是想让她死呢?”

红笑歌仰起脸,稚气中竟带了凌厉杀意,“生……不如死。”

“好。”他粲然,森森的白牙在昏暗的光线中带有种冷酷的味道,“公主也及笄了吧……您可瞧得上紫家那两个孩子?”

紫幕锦一惊,“白将军你……”

“公主,以后就让那两个贴身侍卫服侍您,可好?”白可流好似听不见,只微笑着问她。

“我……有相公的!”红笑歌口齿不清地咕哝一句,眼皮像是抹了胶,睁都睁不开。

“这有什么关系?”他忍不住大笑,“皇上可以后宫三千,公主您当然也可以……就这么定了吧。”一瞥发愣的红少亭和紫幕锦,笑容便褪去大半,“公主累了,该休息了……紫老儿,还不叫你那两个孙儿进来带公主回房?”

殿门开时,刺目的光线铺天盖地地涌进来。从一个怀抱中辗转到另一个怀抱中,红笑歌只是不安地动了动,又酣睡如常。

“不用喂公主喝醒酒汤,让她好好睡一觉。”白可流意味深长地叮嘱道,“两个时辰内如果公主醒了,你就到御花园来通知我们……去吧,照顾好公主。”

目送他们离去,这才慢慢转身望着红少亭,笑容诡异莫名,“皇上,请移驾御花园吧。两个时辰之后,臣等就可以知道明日早朝是否需要商议公主的封号了。”

这个老狐狸!原来他怀疑红笑歌方才只是借酒装疯!红少亭刚放下的心又悬到半空里,面上却不露分毫。­唇­畔荡起点笑,淡淡回应道,“如此甚好。”

明哲殿内,柔和的龙涎香气在昏暗中荡漾着。紫霄站在梨木雕花大床旁,静静地望着熟睡中的红笑歌,清冷的眸子里杂着丝奇异的温软。

“霄……”紫因的手攀上他的肩,嘴角牵起点戏谑,“被她迷住了?”

紫霄惊讶地回头,冰冷的语气里蕴着几分懊恼,“胡说什么!我只是……”

“只是觉得新奇?”紫因的指尖轻轻抚过他刚毅的眉,眼底荡起些狡黠,“还是有点怜惜?”

一种微弱的惊愕神情转瞬即逝,紫霄的眼蓦然­阴­郁,“不要胡闹……走吧。”

“走?去哪里?”紫因笑嘻嘻地缩回手,轻盈旋身坐上chuang去,拿手细细地抚弄红笑歌的眉眼,“没听白大将军说么?我们得好好服侍公主……说起来,我还是头回这么近的看她呢……”

不理愣在一边的紫霄,俯身用脸摩挲着她的额头,“好烫!真可怜……你这傻孩子,怎么去跟那头蛮牛拼酒呢?你呀,再来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呢……”

话音未落,已被紫霄擒住手臂猛地拽了起来。

“让别人来伺候她!走!”他冷冷地命令道,不容分说将紫因半拖半架着带出殿外。

耀眼的阳光重被拒之门外。门合拢的一瞬间,床榻上的红笑歌蓦地翻身坐起,厌恶地拿袖子使劲擦着脸,低沉柔软的声音里带了种恼意,“柯戈博,你看够没有?!”

床下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起,柯戈博­干­笑着出现在她眼前,“这可太冤枉了!你说床下面黑漆马虎的,我能看见啥?”又眯缝着细眼凑去她身边,捉着袖子大力帮她抹脸,“我就说你今儿个酒量咋这么浅,才进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横着出来了,原来是……”

红笑歌一把挡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原来个屁!惜夕呢?她哪儿去了?”

“王爷让我跟着你,又没说让我跟着她……”柯戈博撇撇嘴,见她目光不善,缩缩脖子,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来,“等她回来你自己问她……这回用哪种药?”

红笑歌瞧他眼神闪烁,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生怕耽搁久了节外生枝,手一伸,“上次那个,多给我两粒——不下重本恐怕钓不上那只老狐狸!”

破笼卷 第十一章 苦­肉­计(一)

雨停了没多久,太阳当空,风里还夹着凉意,迎面送来阵阵清新的泥土气息与ju花香气。金黄的琉璃瓦亭顶受过雨水的洗礼,焕然一新,流光四溢。亭中的梅花石桌上摆着副紫檀木棋盘,黑子与白子厮杀得正欢。

红少亭心不在焉,紫幕锦不时提点,二对一,可白子依旧叫那黑­色­大军渐渐逼入绝境。

白可流却一扫之前的粗莽做派,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每一手都落得好似漫不经心,但着着皆堵得白子退路难寻。

眼见着盘上黑子大军压境,白子气数将尽,红少亭索­性­把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罐里,“朕认输……两个时辰未到?”

白可流转脸一瞥匆匆朝这边走来的紫因,微微一笑。起身掸掸衣摆,“看来她已醒了,臣也该告退了。”

红少亭一惊,还未开口,紫因已到了亭外。

显然他也听到了白可流的话,依秘卫之礼微微躬身后,再抬头,那­阴­柔得有些妖异的脸上就掠过抹奇异的笑­色­,“启禀皇上,公主尚未醒来……”

白可流即将步下台阶的脚又收了回来,愕然地扬眉,“尚未醒来?那你来做什么?”

紫因似笑非笑地一瞥他,又轻轻垂下眼去,“因为公主病了。”

“病了?”三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反问,对这样的答案大是意外。

紫因微微点头,“公主回房后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醒来。先是说太热,头疼,摔掉了被褥和枕头。后来又说很冷,额上汗出如浆,加了四床棉被却依然瑟瑟发抖。大约一盏茶的工夫,突然昏迷不醒……”

红少亭哪还听得下去,急道,“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说病就病了?你愣着­干­嘛,还不快去传太医!?”

他却不慌不忙地回道,“启禀皇上,江太医已为公主诊视过,说是……”瞟眼白可流,蓦地合拢了嘴­唇­。

“御医说了什么?快说!”红少亭佯作不见,加重语气催促道。

“太医说公主此前未进水米,穿着湿衣服在风地里站了大半日,之后食荤腥又饮酒过量,风邪入体,卫气受遏。需得静心调养三五个月,才可痊愈。”

“三五个月才可痊愈?”紫幕锦也不禁愕然,嗔怪地瞟眼白可流,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没说。

白可流一直蹙眉不语,见素来没脾气的红少亭竟也露出些恼怒之­色­,­干­咳一声,“皇上……”

“江太医此时还在麟祥宫中么?”红少亭不等他说完,望着紫因突兀地迸出一句。

“是,皇上。”

“你先回去——传朕的话,朕未到麟祥宫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麟祥宫半步。还有,让人守住麟祥宫大门,没有朕的旨意,其他宫的人一律不准进入。”

“是,皇上。”

瞧紫因离去,紫幕锦眼中荡起点疑惑,“皇上,您这是……”

红少亭却不看他,只淡淡一瞥白可流,“笑儿本就体弱多病,今日又受了惊吓……如果那奴才无人撑腰,也不至于猖狂若此。紫爱卿还是速速令刑部查明真相,朕不希望笑儿再遭遇同样的事情!”

紫幕锦一愣,“皇上的意思是……”

他冷笑一声,又道,“明日早朝时朕就想看到礼部的折子……两位爱卿好好商酌吧,朕要去看笑儿了。”言毕拂袖便走,将难题统统留给他们。

紫幕锦皱皱眉,扭头一瞪白可流,“这回你满意了?”

白可流却宛若未闻,凝神望着黄灿灿的菊海,眉眼间居然蕴了笑意,“紫老儿,你说……‘天胜公主’这个封号可好?””你这蛮牛何时变得这般有文采了?”紫幕锦微愕,不由自主地接口,“天子之女,圣洁不可侵。这当然……”

白可流低笑出声,“圣洁?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百战百胜’的‘胜’!”

“百战百胜?我看你是领兵领多了,脑子里除了打仗就装不下别的事!”紫幕锦忍不住嗤笑道,“如今太平盛世,又何来胜败?”

“是么?”白可流不以为然地笑了,“可在我看来……今天的每一仗,这位公主都胜了呢……”

紫幕锦心神一凛,眉眼间隐隐透出些­阴­戾,“我倒没听说过,被人灌酒灌得病重昏迷也算是种胜利……”

“天时地利人和——连你这老狐狸都帮她说话,她怎能不胜?”白可流看也不看他,冷冷丢下一句,蓦地大笑着扬长而去。

紫幕锦望着他的背影,咬得牙喀喀作响。伫立良久,方缓过脸­色­,瞟眼桌上的残局,微扬嘴角自得地一笑,“难得啊,没想到你还真能替她取个好名号……天都要她胜——我就擦亮眼睛好好瞧着你这铁血将军是如何一败涂地的!”

事实证明,红少亭是很有预见­性­的。

他脚还没踏进后殿的门,便有小太监来报——“皇上,应太妃娘娘到了。”“皇上,皇后娘娘到了。”“皇上,琳嫔娘娘到了。”“皇上……”

起初他还平心静气地遣人去解释,到后来终于烦不胜烦,索­性­拉下脸来低吼,“‘公主需要静养’——谁来了也是这句话!再啰嗦,小心你的脑袋!”

吓得那小太监一个激灵,慌忙退去。红少亭这才一甩袍袖,扭身进了后殿。

江太医与一­干­宫女早听得外头动静,知他心情不好,还未见着他人进来,已跪了一地。正要照规矩山呼万岁恭迎,不等开口,却叫红少亭冷眼一扫,硬生生把到了口边的话都咽回去。

他权当瞧不见那地上抖抖索索的一群人,只睨眼望着那被锦帐遮得严严实实的大床,压低声音道,“情形如何?”

太医江正文那花白的脑袋几乎贴到地上,颤声回道,“启禀皇上,公主暂时无法服用汤药,这会儿臣正让她们用冰敷之法替公主散热……”

“那你们还跪着­干­嘛?”红少亭拧紧了眉头,口气不善地低喝。

一群人顿时如惊弓之鸟,起身来却又乱作一团。但听幔帐内的人微弱地哼了一声,又惊得齐齐呆立不敢乱动。

红少亭一个箭步过去掀起幔帐一角,头刚探进去,却又飞快地缩回来,神情古怪地启口,“都下去吧。有事朕会叫你们。”

破笼卷 第十二章 苦­肉­计(二)

明哲殿里霎时静下来。对于这种不合逻辑的命令,众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却仍是呆立不动。

“没听见?”红少亭不知为何勃然大怒,垮下脸来就吼,“朕让你们立刻滚出去!”

话音一落,只听得阵忙乱的脚步声飞快地往门外去了。

随着殿门合拢,屋内又复昏暗。窗紧闭,无风。清甜的龙涎香混着中药特有的苦涩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怪异莫名。

红少亭放开手中的锦帐一角,退后一步,不自觉地抬手摸摸束发金冠,嗓音异常­干­涩,“出来吧。”

锦帐微微一动,一双穿着暗­色­厚底布鞋的脚慢慢落地,一个苍老的带着些许哭腔的男子声音低低响起,于这寂静中尤为突兀,“惜夕姑娘,小心你的刀……”

“放心,柯老爹。”惜夕清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若要你的命,绝不会只划破你的皮。”

一阵寒意从红少亭的脚底直涌到头顶,望着忽然出现在视线中的一老一少,只觉着脸僵得难受,“柯达人,怎么回事?”

一抹金光于眼前转瞬即逝,红少亭只觉冷风扑面,不由得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定定神便沉声怒道,“你、你这是做什么?!这儿可是皇宫,不是能任你撒野的地方!”

“是么?”惜夕的眸子轻转,波光晶莹,却冷得似乎结了霜。刀尖依旧纹丝不动地指着柯达人的喉间,仿佛从不曾改变过方向,“您不觉得您欠奴婢一个解释么……皇上?”

那目光只是略略扫过他的脸,红少亭却陡然有种被人扼住了喉咙的感觉,呼吸难继。心跳如擂鼓,手也不禁微颤。

但一国之君怎能在个籍籍无名的小丫头面前示弱?鼓足勇气想来个龙颜大怒,皱起眉头冷哼一声,话到嘴边却变成哀求一般,“你……你莫非忘了与七弟的约定吗?”

惜夕静静凝视他半晌,皓腕轻转,短刀没入袖中。

柯达人勉强挤出个笑来,脚就开始往窗边挪,“那……你们聊,我去替你们把风……”

话未完,喉间凉意又现,他觑着离颈不到一寸的金刀,老脸顿时皱得快滴出水来,“行。我不走。我在旁边候着,这总行了吧?”

红少亭一早便得了红奇骏提醒,晓得这女子不是简单人物。这些日子见她温顺乖巧,以为红奇骏言过其实,也就不放在心上。

此刻瞧那一向连秘卫府也不放在眼里的柯达人在她面前,竟如同­肉­在砧上任人宰割。思及自己现在的处境,止不住变了脸­色­,“你太无法无天了,竟敢当着朕的面三番两次舞弄利器!莫要以为朕许你陪笑儿进宫,你就……”

“不敢。”金刀倏然消失,惜夕的目光却更是凌厉。清婉的音调平静无波,却叫人无端心惊,“王爷吩咐过的事,奴婢自然铭记于心。但若有人拿公主的­性­命儿戏,奴婢又怎能袖手旁观……”

“都说你误会了!”柯达人见红少亭面­色­不佳,生怕他事后又来寻晦气,忙急急分辨道,“你没瞧公主入宫以来,皇上疼她有如疼亲生女儿。皇上就差没修座大庙把公主供起来,哪会舍得让人拿公主的­性­命儿戏呢?”又抹抹额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瞄眼惜夕,“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丞相大人有心相助不假,可公主今儿个要是没闯过白将军那关,只怕日后……”

“引我离开的时候,你说不会有事……”惜夕冷冷地盯着他,“那现在呢?把人弄成这样……算是没事?”

“这个……这个嘛……”柯达人不自在地­干­笑一声,“只是个意外而已……不过,之前太医不是说了么?等公主的热度退了,静养一段时间便会痊愈……”

正说着,但听得昏迷中的红笑歌低低呻吟起来。惜夕脸上的冷意顿消,将身一拧坐去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柔声低唤,“小姐?小姐?”

红少亭闻声,也将心头怒意压下,慌不迭趋近前去,“笑儿?”

只见红笑歌青丝散乱,双目紧阖,脸颊上泛着种病态的潮红,哪里有半点醒来的迹象?那往日圆润的樱­唇­已失了光泽,只微微阖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凝神细听,她却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惜夕”。

惜夕轻轻为红笑歌拨开黏在腮边的发丝,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唇­畔却浮起柔柔笑意,不厌其烦地重复应着,“在,小姐。在,小姐……”

难怪惜夕对此事反应如此强烈!恐怕在晴明时,也只有她能让红笑歌感觉温暖了吧……红少亭出神地望着这对主仆,心里泛起种莫名酸楚。

不知过了多久,红笑歌终于安静下来。惜夕细心地将被角掖好,又把冰囊摆正,方起身盈盈跪倒,“奴婢适才太过冲动,冒犯天颜,还请皇上责罚。”

红少亭刚见她扭头,便惊得立时站起身来,听了这话,悬着的心才落回肚里。想起前事本该大怒,可望望床上那个病恹恹的女子,再看看跪在脚畔的纤纤身影,却再也生不起气来。­唇­轻动,逸出声无奈的叹息,“罢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好好照顾她吧……”

掸平云锦龙纹长衫上的皱褶,眉头轻耸,露出点笑意,“你的刀和你的胆­色­,朕都见识过了。若你愿意……”

“奴婢愿意一生跟随公主,绝不会再让公主受半点委屈。”她头也不抬地接道,音如金戈相击般清脆,字字斩钉截铁。

红少亭心底一颤,眼神里有欣赏,也有惋惜,微扬嘴角淡淡一笑,返身朝门边走去,“希望如此。”

推开门,午后的日光铺天盖地地涌进殿内。他缓缓离去,步伐稳而沉,笔直的背影却流露出种说不出的落寞。

惜夕起身来,略一瞥敞开的后窗,又屈指轻叩床沿一下,眼中荡起些笑意,语气却透出浓浓冷意,“你爹跑得还真快。呵,你最好祈祷公主能快点好起来……十五月圆,又到祭刀的时候了……”

破笼卷 第十三章 非凡待遇(一)

“炎武三十六年秋,帝诏天下,曰有皇女红氏,流落民间久矣。上天眷顾,幸得团圆,封之为天胜公主。又将逢帝之寿诞,大赦天下。举国欢腾,不可名状。”——摘自《雪蛟国记》

清晨的曙光穿过明哲殿的杨木雕花窗棂,投了一地深深浅浅的影。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红笑歌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惜夕恬淡的笑脸映入眼帘,她不禁一愣,旋即又轻撩嘴角牵起点的笑,“你回来了。”吐字艰辛,嗓音嘶哑,神情却无比安心。

惜夕嗔怪地瞥她一眼,无奈地叹气,“你总不叫人放心……”伸手试过她额上的温度,又帮她掖掖被子,眼角便有些濡湿,“全怪我……”

红笑歌嘿嘿一笑,挣扎要坐起来,却又被她按回去,只得偏头望着她,“怪你做什么……只有你在?”

惜夕只一眼便看出她心中所想,点点头,俯近她耳边,“封号‘天胜’,已张贴皇榜,大赦天下……只不过,你还得再多躺几天。”

“再躺真要发霉了……”红笑歌皱皱鼻子,低声抱怨道,“早知道就只吃一粒……”觑见惜夕眯起的眼睛,忙转过话头去,“幸好一切顺利,总算是功德圆满……”

惜夕又好气又好笑,但瞧她病恹恹的模样,责备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取来湿手巾替她细细抹净脸,才柔声道,“吃药吧。”

红笑歌­精­致的眉眼立时皱作一团,拼命摇头。见她蹙眉,又可怜巴巴地扁起嘴来,“我饿,我要先吃饭……”

忽见惜夕眼神闪烁,她警觉地合拢了嘴­唇­。只听殿门蓦地轻响,随风而来的中药味里混了种若有若无的微甜香气。她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多了一个人

白衣轻裹,颀长身形如修竹般挺拔;剑眉微扬,脸部轮廓似工笔细描般柔和。玉­色­发带伴着青丝随意地搭在肩上,莹黑的眸子深邃若夜,淡红的­唇­瓣衔了笑。算不得倾国之­色­,却带着种别样的妖媚,美得灵气逼人。

红笑歌这也不是头回与紫因相见,此时又已饿得前胸贴背后,按理说压根不会有闲情欣赏美­色­。可一望之下竟目眩神摇,无法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公主好些了么?”紫因像是看不见身旁的惜夕,将药碗往床头案几上一放,修长的手指就往红笑歌的额头抚去。

衣袖轻动间,甜香袭来。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愣愣地盯着那阖动的红­唇­,只觉着心头麻软,口­干­舌燥。

惜夕的眼底荡起丝诡谲,轻笑一声,不着痕迹地挡开了他的手,“因莲华,太医开的方子里似乎没有‘清媚’这味药吧?”

话音虽低,却如同警铃般惊得红笑歌清醒过来。她忍不住黛眉颦蹙,眸子里厉­色­难掩,“你来做什么?”

他却泰然自若地缩回手,笑吟吟地道,“莫非公主还不知道?圣旨已下,我和哥哥皆受封三品莲华,早是公主您的人了……”

“莲华?什么莲华?”红笑歌一头雾水,揉着发疼的太阳|­茓­,朝惜夕投去探询的目光。

惜夕淡淡一瞥已侧身坐上chuang边的紫因,嘴角荡起丝讥诮,“莲华就是……一种用来填充公主床第的男人。”

紫因一怔,回头望眼惜夕,不但不恼,反而笑起来,“好厉害的一张嘴!”又往红笑歌身边挪得更近些,轻轻握住她的手,“这回公主明白了?”

红笑歌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抽回手。瞪了眼前的男人老半天,这才记起白可流确实曾说过一句——“皇上可以后宫三千,公主您当然也可以……”

原来那厮不是在开玩笑!她心头火起,忍不住咬牙切齿,“什么鬼玩意……我绝不承认!你给我出去!”

紫因撇撇嘴,起身一掸衣摆,边往外走边拿种耐人寻味的语调说道,“我是无所谓……不过公主还是尽快习惯的好——皇上怕您闷得慌,已下旨将北苑四宫赐给您做府邸,并命礼部甄选天下出­色­男子三百,册封莲华,给您作伴儿……”

他的话好似晴天霹雳,把红笑歌击得一阵天旋地转。待回神,她再也捺不住­性­子,一掀锦被就跳下床,“不行!我这就去见父皇!”

惜夕正要阻拦,那门口已有道白影一阵风似的掠进来。红笑歌还没站稳,腰上一紧,便蓦地被人打横抱起。

她吓得一缩脖子,紧紧捉住那人的衣襟。眼角余光捕捉到惜夕脸上荡起的那丝奇异笑意,心中诧异莫名。待仰头望见紫霄那张“冻人”的俊脸近在咫尺,止不住头皮发乍,舌头也不听使唤,“你、你来做什么?”

紫霄紧了紧手臂,嘴角微扬,居然露出点笑­色­,“病还没好,怎么就急着往外跑?”

诡异……这情形实在过于诡异!她可没忘记那日与柯戈博将过错全推去紫霄身上的事,而惜夕出马,从不落空。谁晓得他是不是少了什么零件……红笑歌一念至此,不禁冷汗涔涔,偷偷冲惜夕使眼­色­。

惜夕却视而不见,还朝紫霄一福,“霄莲华来得正好。奴婢去拿粥过来,劳烦霄莲华暂时照顾公主。”话音落,人已翩然消失在门外,全不给红笑歌呼救的机会。

这什么世道!?红笑歌欲哭无泪,怎么也想不通惜夕为何会把她丢给这BT的小攻。四顾无旁人可求援,只得强作镇定,沉声道,“放我下来!”

紫霄扬扬眉,动作轻柔地把她放回床上,自己也顺势坐上chuang去。红笑歌见他行为反常,更是骇然,不由自主地往床角缩去——才挪了不到半米,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脚踝,“我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老虎哪有你可怕?红笑歌腹诽着,使劲拿另一只脚去蹬他的手腕,“你放手!”

那双墨玉般冰冷的眸子蕴进丝玩味,袖微微一动,便扣得她两只脚动弹不得。

清楚感觉到那掌心的热度渗入肌肤,红笑歌无由地红了脸。正想放声大叫,他却轻轻松手,端起案几上的药笑微微地望着她,“我喂你,还是你自己喝?”

破笼卷 第十四章 非凡待遇(二)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莫非惜夕下手之后柯戈博又补了他一闷棍,乃至他刺激过大暂时失忆?

红笑歌睨眼凝视他深沉如夜的眼眸良久,百思不得其解。疑心重重地接过药碗,刚凑到­唇­边,脑子里灵光一闪,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朝他下身扫去

手指无缺,行走如常,外表看来没什么伤,难道

她偷瞄眼紫霄扬起的嘴角,心中大骇——是了是了!从前他冷酷起来,尚有些男子气概,如今却动辄笑靥相迎,叫人毛骨悚然……他定是知晓不敌惜夕,是以忍辱负重,换了目标伺机报复!

他弟弟方才还使媚药迷惑于她,那这碗药里……红笑歌望着黑乎乎的汤药,忍不住嘴角抽搐,暗暗思忖该不该让柯戈博提前暴露。

紫霄在旁瞧着她变幻不定的表情,只觉有趣。略飞的眼角盈了笑意,挪揄道,“嫌苦?还是怕药里有毒?”

激将法!绝对是激将法!红笑歌瞥他一眼,大是不屑。心念电转,把碗往他面前一送,“你也晓得说我病还没好,肚子空空怎么能吃药?你就不怕我肠胃虚弱不胜药力,两脚一蹬……让你和你弟弟没做几天莲华就给我陪葬?”

紫霄似乎对这话题很是忌讳。俊面一寒,抓过药碗就往地上一摔。描金瓷碗四分五裂,飞溅的药汁弄得他的白衣下摆污迹斑斑。他冷冷望红笑歌一眼,拂袖起身,踩着那一地碎瓷片头也不回地离去。

红笑歌只撇嘴冷笑,一脸鄙夷。瞅见巧巧带着几个宫女在门口探头探脑,不耐烦地一拍床板,“在那儿看戏呢?快拿衣服过来,别耽误我去见父皇!”

吓得巧巧那柳叶眉并丹凤眼齐齐往上一耸,顾不得什么仪态端庄,一溜小跑过来搀她下床。那几个宫女都是生面孔,估计也是头回见着这么凶悍的主儿,慌不迭地跟着巧巧跑进来。打水的打水,找衣服的找衣服,忙作一团。

惜夕端着白粥进来的时候,红笑歌已换装完毕。见惜夕皱眉,她反而把眼一瞪,“快点把碗搁着,就缺你了!”又边端详着镜子里的人边道,“不是说北苑四宫都归我了么?地盘大了,又要添三百莲华,就巧巧她们几个人哪忙得过来……麟祥宫以前伺候我的那批人又没犯法,现在不去把他们要回来还等几时?”

惜夕一怔,两汪秋水也似的杏子眼里涌进浓浓笑意。把碗一放,拿根鹅黄发带麻利地替她把长发随意拢做一束垂于胸前。

红笑歌照过镜子,满意地一挥手,“巧巧、惜夕跟我走。其他人留守!”

施施然出门去,才发现莫礼清早背着“公主专用椅”在外等候,还悄悄塞过来一包东西,“奴才备了些小点,公主先垫个底儿……小轿晃来晃去,坐着不舒坦。还是让奴才背您过去吧。”

有眼­色­!红笑歌藏好点心,暗暗冲他竖竖大拇指。有这宫里的老油条随行,又有惜夕在侧,她顿时信心百倍,底气十足,恨不得转眼就到红少亭跟前去。

按常春的说法,每天的这个时候红少亭都必在木工房里舞斧弄凿忙得不亦乐乎,而沉溺某事的人最烦在兴头上被打扰。一般说来,她此去的结果不外乎两种——一口否决或是­干­脆地同意,总之费不了什么口水。

犹在病中,队伍不宜庞大。想造势?一顶黄绫伞足矣!带这两员­干­将去只是以防万一——若是“很巧”地又碰见白可流在场,以莫礼清无比强悍的马屁功力和惜夕高深莫测的武功修为,绝对不会让她吃亏!

这一路行去,来往的宫人才见了黄绫伞的影儿,便退避道旁匍匐在地,态度较之从前更为恭谨异常。红笑歌方知自己已经有多出名。虽少不得做出副半死不活的样儿歪在椅上,还不时掩面轻咳,暗里却是浑身舒畅,心旷神怡。

惜夕一瞧她咳完之后那­唇­边多出来的淡黄细屑,自是心知肚明。暗笑之余递上手绢,又拿眼神示意,红笑歌这才“咳”得不留痕迹。

绕过泰和宫,左拐右转加直走又是大半个时辰,到红笑歌都开始担心莫礼清吃不消的时候,天工殿那金光灿烂的匾额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殿外值守的那帮太监眼神不是一般的犀利,标志­性­黄绫伞刚出现,便一个接一个地唱传道,“天胜公主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其余宫人闻声皆垂首跪迎。阵仗之大,连莫礼清也倍觉颜面有光。一时间­精­神大振,把腰板挺得门板还直。

行到台阶前,红笑歌的脚才落地,便瞧见一身淡青短缎衣的红少亭竟亲自迎了出来。

这等事前所未闻,众宫人正自惊诧,又听他朗声笑道,“笑儿,朕刚说要去看你,没想到你就自己跑过来了——别行礼了,快坐回椅上,让小莫子背你上来!”一­干­人等更是唬得不敢抬头,只暗忖这公主到底有何等本事,居然能得皇上如此恩宠。

他已开口,红笑歌自然不会客气。反正早成了焦点人物,传言越多对她避开后宫是非越有利。

莫礼清这一番真正叫做扬眉吐气,二话不说就背着红笑歌噌噌噌上了台阶。到殿内,红少亭又笑微微指着张雕工­精­细的沉香木贵妃椅道,“笑儿,你来得正巧,这椅子刚完成。你先试试,要是觉着好,一会儿朕就叫人给你送到麟祥宫去。”

她既然来了,会只带一把椅子回去?惜夕低头掩饰着眉眼间荡上来的笑意。偷瞄一眼红笑歌,果然见她虽病恹恹窝在椅子里,一双眼睛却已开始四处扫描。

“感觉如何?你瞧瞧扶手两边的凤头,那可是朕花了五天工夫才雕出来的!整个阳鹤……不,朕敢说,整个雪蛟都找不出第二件一模一样的!”红少亭对自己的手艺颇是自得,像个展示新玩具的小孩一样,迫不及待要人赞美。

红笑歌很是配合地咂嘴,“确实巧夺天工,坐着也挺舒服,可惜……”

“可惜什么?”他的笑容一滞,那神情分明不信她能挑出毛病来。

“可惜父皇说只此一件,叫儿臣去哪儿再找把一样的同它配成双呢?”她懒洋洋地答道,眼底飞快地闪过丝狡黠。

红少亭立时龙颜大悦,“原来笑儿担心这个……没事,不出七天,朕包准这椅子就能配成双!”

“还是不要了,父皇自己留着用吧。”红笑歌撇嘴道。

红少亭一愣,眉头一拧,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还未开口,她却又补充道,“您做的椅子往儿臣宫里一摆,儿臣就再瞧不上原来那些个俗物了——难道儿臣还能厚着脸皮求父皇给儿臣打个全套么?”

破笼卷 第十五章 非凡待遇(三)

“那有何难?朕这天工殿里的物件还怕凑不够一套么?你自己挑。看上哪件,朕马上叫人送过去!”这先抑后扬的马屁显然拍得恰到好处,红少亭忍不住哈哈大笑,还豪爽地一挥手。衣袖撩起点风,带得脚畔那些淡棕­色­的刨花一阵乱滚。

“谢父皇——父皇果然最疼儿臣。”红笑歌肚里早是笑翻了天,却轻抬袖掩住上扬的嘴角,假意咳嗽一阵,又露出点愁容,“不过……父皇的手艺天下无双,这殿里的东西又件件都是宝贝,儿臣还真是哪一件都舍不下呢……”

赫!她竟是打算连锅端!红少亭骇然失笑——他自幼便对木工这门手艺情有独钟,却直到十五年前才真正有充裕的时间全心投入。虽说近几年大部分珍贵木料都是由红笑歌提供,但真要把自己亲手打制的家具物件尽数送人,他哪里舍得?

望望那些光泽迷人,散发出阵阵浓郁香气的得意作品,又看看脸泛病容,却满眼期待的红笑歌,踟蹰半晌方嗫嚅道,“笑儿要是喜欢,全拿去也行,就怕麟祥宫里用不了那么多……”

“父皇不是把北苑四宫都划给儿臣了么?就算把这些东西全搬过去,儿臣还怕不够呢!”她拨拨头发,毫不客气地断他退路,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本想着红少亭不会有工夫跟她闲磕牙,不承想他居然心情好到自己伸头给她宰!

雪蛟国这位皇上的手艺高超是高超,却也算不上数一数二。惟名头响亮,又难得大方,是以他的作品千金难求。运去北地黑市拍卖,价钱能翻个一二十番都不止……财神爷自投罗网,她还真是运气好到挡也挡不住啊!

莫礼清听她狮子大开口,不禁暗暗咂舌——这也忒狠了吧!难道要皇上做她的专用木匠么?明明见红少亭朝他投来求援的目光,却苦于自家已是易主之仆,只得佯作不见,不着痕迹地把眼睛别开。

无人解围,红少亭只好咬咬牙,­干­笑一声,“那就好。笑儿喜欢,朕也开心……”冲身旁侍立的一名太监道,“小元子,待会儿带些人手把天工殿里所有打好的家具都送到麟祥宫去!”

忍痛割爱,心如刀绞。瞥见冷眼旁观的惜夕,口气就有点迁怒的味道,“你们这几个奴才怎么伺候主子的?笑儿身子不好,该多休息才是。难道你们不希望她快点好起来么?!”

巧巧和莫礼清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跪倒。惜夕却不紧不慢地跪下,淡淡道,“回皇上的话,公主刚睁眼就吵着要见您。还说要等见到皇上,她才肯吃药。奴婢们苦劝半天,公主却摔了药碗。奴婢们怕公主气坏了身子,只得顺了公主的意……”

红笑歌嘴角轻撩,默契地点头,“就是这话!父皇,过会儿太医院的人把药送来,儿臣立马就喝,绝不赖账。”

两人一唱一和,堵得红少亭发作不得。摆摆手让她们三个起来,又望着红笑歌皱眉道,“笑儿急着见朕,所为何事?”

“儿臣若说没事,父皇一定不信……呵,儿臣就直说了吧。”她微微一笑,“儿臣此来是想问问父皇,那日麟祥宫之事可已查清?”

莫不是有人走漏风声,这妮子才急着来探虚实?红少亭暗道不妙,笑容有些不自然,“此事已有定论……”瞥见她娇怯怯仿佛风一吹便会消散的虚弱模样,心里又有些不忍,“放心,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红笑歌微微扬眉,“委屈倒谈不上,只怕儿臣叫父皇为难了。”

她的容貌虽与红奇骏有四五分相像,但气质大是不同。经此重病折磨,两颊消瘦,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更显得清丽柔弱,让人望之心生怜惜可,此刻这一扬眉却无端带出些凌厉之意,叫红少亭也瞧得有些心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顺手取过案几上的茶,低头轻呷。

果然不出她所料!红笑歌拿手指轻绕着垂到腮边的一绺发丝,眼底漾起些讥诮

有些人啊,最是让不得。秉­性­再温顺,总被人护着让着,脾气就见长了。偶尔一次别人不肯让,就会觉着受了天大的委屈。非要使尽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想那纹太妃身份尊贵,必不肯撒泼打闹自贬身价。而她这类人最惯用的手法,除了“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之外,大概就是于祖宗灵位前绝食长跪以“谢罪”了吧。

红笑歌望着沉默不语的红少亭,微微咬­唇­,“说起来,也怪儿臣当时过于慌张,给父皇惹下这么些麻烦……不知此事可还有回旋余地?”

“笑儿何出此言?”他愕然抬眼,却看不透她的心思。

那天的计划本可顺利收尾,白可流和紫幕锦也对她的应变能力颇是赞赏。谁料她会突然中途打岔,害他布好的棋局全盘翻覆。之后虽令紫幕锦严办,但奈何纹太妃刀不利,麻更乱,牵扯缠绊更叫人烦不胜烦!事皆因她起,却弄得他寝食难安,而今她又想耍什么鬼把戏?

红笑歌露出点疲态,微阖了眼不看他,“麟祥宫以前的那批宫人还在天牢吧?其余那三宫空置已久,此时突然启用,人手难免不足。若临时征召新人入宫,规矩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学会的……”

他眼睛一亮,仔细思想又摇头,“这事闹得宫中无人不晓,岂是说了就能了的?”

“以后北苑人多了,事儿也就多了。儿臣就是想管,也力不从心啊。何况儿臣身边这几个亲近点的人,又都是些心软好说话的。要是没有个能拿捏得住那帮人的厉害人物,只怕过不了几个月,儿臣又会叫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给烦得病了……”

她的声音低柔轻缓,却字字都敲进他的心里去,“所以,儿臣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求父皇开恩……”

“你的意思是……”红少亭如醍醐灌顶,心中豁然开朗,却偏不肯把话说完,只饮茶静待,等她自己开口。

红笑歌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暗骂声老狐狸,又轻描淡写地续道,“别的可以不追究,但她们对儿臣无礼之事却是人人皆知。与其扔她们在牢里吃闲饭,倒不如物尽其用,也省得重新招人浪费银两……父皇事务繁忙,儿臣就不多搅扰了。儿臣告退。”

语毕翩然起身,巧巧忙上来搀扶,一行人走到门边,红笑歌又笑吟吟地回头,“儿臣差点忘了多谢父皇……赏赐三百莲华给儿臣作伴。”

坐上背椅去,好似自言自语,音量却恰好能叫众人都听个分明——“不过,我看我还是提早预备些面具的好,免得日后他们在宫里乱走,惊吓到各位娘娘……”

破笼卷 第十六章 弱点(一)

碧蓝苍穹上,簇簇浮云拥着轮浅黄得近乎发白的日头。火辣辣的阳光好似许多张小嘴,疯狂地吮尽人身上刚冒出来的那点汗。

庆祥宫东侧配殿后的桂树下,却是清凉而宁静。绿油油的叶间缀着星星点点的金黄小花,甜蜜的芬芳催得人昏昏欲睡。

眼望着一身淡红轻衫的红笑歌在软榻上睡得熟了,坐在一旁石凳上的巧巧也忍不住倚着石桌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就要睡着,却觉着有股凉气嗖嗖往耳朵里钻,痒得她一缩脖子,清醒过来。扭头一看,白衣翩翩的紫因已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正眯着眼笑得一脸促狭。

两团红云飞上她的脸颊,慌不迭要起身见礼。才开口叫了声“因莲华”,紫因便一把捂住她的嘴,又神秘兮兮地竖指于­唇­边,“嘘——”。

瞟眼蜷得像只小猫一样的红笑歌,眼底就荡起些笑意,轻声道,“我来守着,你先回麟祥宫吧——惜夕姑娘到处找你,也不晓得是不是有急事。”

巧巧一愣,摸摸头,又看看软榻上的人,方低声应道,“是,因莲华。”举步要走,仍不放心,小声叮嘱一句,“因莲华可千万别让人把公主吵醒了——公主一不高兴,又该不肯吃药了。”

紫因收了笑容,极认真地点头。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他却立时笑弯了眉眼——想要吵醒红笑歌的人,除了他,还会有别人么?

故技重施,近前去俯身冲红笑歌左耳里轻轻吹气。她却只嘤咛一声,用手捂住耳朵,把身子蜷得更紧。

这招居然不灵?难道得捏鼻子或是挠脚心,她才会醒?紫因暗暗嘀咕着,顺手捉了绺枕畔飞洒的青丝在她白皙的颈间轻扫

她蓦然睁眼,速度之快令他始料不及。柔滑的发丝犹绕指间,一时间难解难分。这回当真是人赃并获,逃无可逃!

红笑歌瞪着他僵硬的笑脸,清冷的眸子里闪过抹幽光,“我数到三,给不出合理解释,你最好马上从我眼前消失——三!”

紫因一怔,忍不住笑着抱怨道,“哪有公主这样数数的——一来就是‘三’……编谎话也需要时间的嘛!”

故意忽略她怒意浮荡的脸­色­,硬是挤去榻上坐了。一手支着身子,另一只手还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地展示着指间绞缠的青丝,“看!不是我不走,是公主的头发拉着我不放!”

又嘻嘻笑着侧躺下来与她对视,“公主舍不得我走,我当然也舍不得丢下公主自己走……咦?这软榻刚好够躺两个人!莫非公主早知道我会来,特意备好在等我?”

什么叫做脸皮比城墙厚?什么叫做人无耻则无敌?红笑歌这遭算是见识全了。

刚想起来赏他一脚,他却似早有预料,伸手勾住她的腰往怀里一揽,乌黑明润的眸子就荡上点戏谑,“我本就是公主的人,公主不必不好意思。”

红笑歌气得快要吐血,恶狠狠曲了指爪就来挠紫因的脸。哪晓得那看似细弱的胳膊竟会这般有力。只微微收紧,她的鼻尖便险些与他的­唇­来个亲密接触。

惜夕不在,她就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察觉紫因的体温透过轻薄的衣物传过来,红笑歌虽是羞恼难当,却不敢再动分毫,只恨恨咬牙道,“你等着!惜夕回来就有你好看的!”

紫因低笑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吻上她的­唇­。

红笑歌顿时目瞪口呆,欲哭无泪——她并非什么贞洁烈女,可……就算要接吻,对象也不该是个小受吧!?

“闭上眼!”他不悦地命令道,声音却有点颤抖。脸上红晕更是浓得像是就要滴血一般,看得红笑歌这个受害者都差点以为他才是那个被强吻的人!

等紫因满意地罢手,她的­唇­瓣已微微红肿。

但此刻红笑歌心头的那点怒气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疑惑

如果把这小受刚才的举动叫做“吻”,那真是太给他面子了。他那种……只能算“啃”吧!

粗鲁生涩,味同嚼蜡

难道他跟他那个BT小攻哥哥在一起,纯粹是­精­神恋爱吗?还是说……对象是女人,所以没办法全心投入?

“真是难以理解啊!”红笑歌望着他那清俊妖媚的一张脸,感慨万般,“这该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紫因梭巡许久,仍未从她眼中找到传说中的“意乱情迷”,大是失望。闻言不禁愕然,“什么难以理解?初……那是什么?”

“我是说……”红笑歌的嘴角牵起丝邪肆,“你该不是第一回跟人亲嘴儿吧?”

紫因的脸轰地一下像是着了火,低呼一声,爬起来就想跑。红笑歌意外寻获翻本机会,哪肯这么轻易叫他溜走!

闪电般抱住他的腰往后一拖,极快地翻身将他压在榻上。目光烁烁盯着他的眼睛,犹如盯上青蛙的蛇,“你不是说,我舍不得让你走,你就不会丢下我自己走掉么?”

紫因不防她会来这手,想运劲把她甩开,又怕出手重了伤着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红笑歌的右手已按上了他的腰眼——只轻轻一捏,他便无法控制地笑起来。

“原来……你也怕痒!”她扬­唇­曼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身下那个惶然无措的白衣男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兴奋,仿佛得着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在她淡红的衣裙上洒下明明灭灭的影,更衬得那脸、那颈滴粉搓酥,艳艳生光。

清澈无邪的眼眸与那嘴角扬起的邪异,于巨大的反差中却合做种荡魂夺魄的绝丽。

紫因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全然忘了反抗,只愣愣地望着那双冰莹纯净的眸子离自己越来越近一声重重的咳嗽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了万般旖ni,也击碎了红笑歌报复的兴致。

以凌厉眼神制止了紫因的慌乱,待微侧身子转过头去,已换上副天真笑靥,“白伯伯,好久不见。”

破笼卷 第十七章 弱点(二)

不知是天太热,还是朱红官袍太厚的原因,白可流那细纹隐生的额头上汗光闪烁。

他自恃甚高,依旧不肯下跪。微微躬身一揖,脸冲着红笑歌这边,目光却是落在铁红的宫墙上,“臣白可流参见公主。”

“白伯伯何须拘礼?这又没外人。”红笑歌笑笑地道。大大方方地翻身下“马”,还不忘拍拍紫因涨红的脸颊,柔声“低语”,“乖,去我书房里把架子顶上那个黑­色­长匣取来。别忘了叫惜夕派人把棋具和茶具都送来——要五月初贡的广坤苦丁。”

她之前还一副“你死定了”邪恶嘴脸,忽然间就变得怜香惜玉,态度亲昵。跳跃度之大,令紫因不禁心神一凛。触及她如临大敌的目光,顿时会意,微红着脸起身朝白可流匆匆一礼,飞也似地离去。

红笑歌的眼底掠过丝赞赏,转过身又是一脸堪比阳光的笑容,“白伯伯快请坐。既然来了,就让我陪您下几盘棋吧——父皇对您的棋艺可是赞不绝口呢。前些日子还让我得空就向白伯伯讨教,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了!”

大将军毕竟是大将军,尴尬只是一瞬,这会儿已若无其事地过去石桌旁坐了,还笑眯眯地来一句,“看来公主对这孩子很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不过……”红笑歌眼珠一转,贼兮兮地轻声道,“不知那三百莲华齐聚之时又是何等风采?”

“公主果然是­性­情中人,说话不绕弯!”白可流哈哈大笑,只差没拍她肩膀表示欣赏。

她嘿嘿一笑,又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白伯伯来的时候外头没人么?”

他一愣,看她不像责难的样子,笑容重又浮现脸上,说话也随意很多,“莫公公说去找公主,让我在洪明殿稍等……公主也知道我粗人一个,­性­子急。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转,我就自己出来瞎转悠,瞧能不能撞见公主——看,还是我运气好,走到这儿就见着了!”

粗人?瞎转悠?红笑歌暗暗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小莫子他们趁我不在,都躲懒去了呢!”

闲扯几句,瞥见紫因领着几个宫女返来,顿时眉开眼笑。虚虚一指他手中捧着的三尺长匣,微微扬眉道,“白伯伯可猜得到那匣中是何物?”

白可流略一瞟,心里便有了底,却佯作迟疑,“莫非是……琴?”

红笑歌果然得意地大笑,“白伯伯定是假装猜不中逗我开心呢!那匣子那么窄,搁剑还行,琴哪儿放得下呀!”

从紫因手里接过来启开匣盖,往桌上一放,“白伯伯瞧瞧这货成­色­如何?”

白可流故意忽略她那句山贼味十足的话,揭开覆在剑上的黑绒布,一瞧那暗青鲨鱼皮剑鞘上以红玉髓镶嵌出的北斗七星图案,心底陡地一震,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是……”

不理旁人惊异的眼光,抓在手中握住剑柄一用力

但听一声嗡响,霎时间白光蓦绽,绚烂夺目,逼得旁观众人纷纷转头回避!

白可流却猛地起身,直勾勾地盯着剑身上那三滴似血斑纹,目呲欲裂,不能自已地用种充满了震惊和悲愤的语调颤声道,“璨星!真的是璨星剑!”

二十年前,他亲手将此剑赠与爱儿云瑞。那孩子爱不释手,还兴冲冲地向他保证说“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而今失落了十六年的璨星剑重现眼前,可他的儿子云瑞却……再也回不来了!

白可流热泪盈眶,心神剧荡。只觉得一阵晕眩,手一松,剑与剑鞘皆倏然落地。他那如山的身形晃了两晃,无力地跌坐回石凳上。

众宫女听他口气不对,抬眼见他如此,都吓得呆立一旁不敢出声。紫因才闻“璨星”之名,心中便如明镜般亮堂。一瞥冷眼旁观的红笑歌,嘴角荡起丝笑意。

“白伯伯这是怎么了?”她躬身将剑捡起,连剑鞘一并扔回匣中,瞅眼颓然倚在桌旁的白可流,面露惊讶,“莫非白伯伯以前见过这把剑?”

白可流再抬头时,脸泛死灰,仿佛眨眼间便苍老了许多,“这剑……公主是从何处得来的?”

红笑歌坦然答道,“九原啊!我路过时候刚好赶上庙会,那人在神王庙后头兜售,说是刚从古墓里刨出来的稀罕物——我瞧着不错才买的。”

对上他凌厉的目光,骇得往后一仰。幸亏紫因眼疾手快扶住她,这才没当场来个后滚翻。

这一下,倒让白可流回过神来——瞧她满脸惊惧,紧抓着紫因的手臂不放,他心神一凛,忙敛去面上凶态,缓声道,“臣一时失礼,恳请公主恕罪。”

恳请恕罪……那怎么不跪?红笑歌心里暗骂,舔舔发­干­的嘴­唇­,摆手­干­笑道,“没事没事——这剑……白伯伯要是喜欢,尽管拿走。就当我那六千两银子扔水里得了!”

又恋恋不舍地拿手轻抚一回剑身,咬咬牙,猛地一合盖子,将木匣往他面前一推,“归你了!”

这话乍听颇觉豪爽,可紫因一回味,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谁送人东西还明报价钱的?她拿人家儿子的遗物送给那做爹的当大礼,赚完人情,居然还想捞回本钱!

此时白可流心中烦乱不安,哪有闲情细究。见红笑歌如此大方,不由得报以感激一笑,顺手解下腰间的蜜蜡麒麟佩饰塞到她手中,起身作揖道,“公主大恩,臣无以为报。小小心意,还请公主不要嫌弃——臣还有要事未处理,请容臣先行告退。”

俗话说“千年琥珀,万年蜜蜡”,这小小麒麟已是价值连城。红笑歌目的达到,当下便含笑颌首,“白伯伯慢走。”

白可流小心翼翼地抱着木匣走了没两步,她却又开口问道,“白伯伯,话说……您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

他一愣,方想起此行的来意。但蓦然生变,身心俱疲,怎肯再回转去依计划对她旁敲侧击?

定定神,轻描淡写地答道,“不是什么大事——北苑临街的一方重开新门。除麟祥宫外,封死其余三宫的大门,起高墙三丈为界。公主上下朝或皇上驾临时,麟祥宫的大门方可开启。工匠明日开工,大约十一二天就可完成。另外,公主要的人,臣已送到麟祥宫候命……公主若没有别的吩咐,臣就先告退了。”

“等等!白伯伯,我可以自己挑选莲华么?”

白可流强压不耐,点点头,“公主愿意的话,三日后可亲自到礼部衙门甄选。如果您有别的合意人选,派人知会礼部尚书一声就行了——公主,臣可以走了吗?”

破笼卷 第十八章 弱点(三)

那抹朱红终于从视线中消失,红笑歌的眼底荡起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摆开棋盘,挥退一­干­宫女。她摩挲着掌心的蜜蜡麒麟,瞥眼望着她出神的紫因,轻撩嘴角笑得云淡风轻,“白子衬白衣刚好……我执黑先行。”

紫因一愣,笑着去她对面坐下。轻挽袖,修长的手指执了枚白子等她开局,眼神里带些顽皮,“这等大事,公主竟还有心下棋?”

“什么大事?你没听白大将军说么——不是什么大事。”她随手落下第一子,笑笑地抬眼,“何况,我对他不感兴趣……你,比他有趣多了。”

他的心猛一震,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重又爬上脸颊。一望黑子落处,脊背蓦地发冷——此乃右上角“三、三”之位,唤“鬼门”。她起手便据“鬼门”,显然意有所指!

桂花的香味满盈在­阴­凉的空气中,甜蜜得叫人不寒而栗。他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轻轻将指间的白子放回棋罐,“公主的起手之势太过­精­妙,凭我的棋艺恐怕不能让公主尽兴,还是……”

“是么?”红笑歌淡淡打断他的话,“可我觉着……你赶在他出现之前落的那一着棋,才真是­精­妙无比……叫我回味无穷呢!”

紫因浑身一颤,手心里湿凉一片,“我不懂公主的意思。”

“不懂?没关系……”红笑歌笑着绕去他身后,玉臂轻伸环住他的颈,耳鬓厮磨,吐气如兰,仿若情人间的低语,却是字字惊心,“别忘了……以后多下些这样的好棋就行了。”

不等他反应,轻轻松手,翩然离去。惟笑语随风,清晰地飘入他的耳中

“明日记得早起,随我去拜访三位皇兄——广坤苦丁的滋味儿不错,就留给你和你哥哥享用吧。”

“公主,原来您在这儿啊!奴才找您找得好辛苦!”

红笑歌刚步出庆祥宫的大门,就听得莫礼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瞥他那白净的圆脸,笑意中便蕴进点讥诮,“小莫子果然辛苦……除了金桂树那边,庆祥宫里的荫凉地儿怕是都叫你寻遍了吧?”

莫礼清缩缩脖子,收起那副气喘吁吁的模样,“果然瞒不过公主的法眼!奴才真是对公主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行了。把你那些马屁留着,等明日见到我的三位皇兄再拍吧!”红笑歌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下回要装辛苦,莫忘了先洒些水在脸上……”

“是,公主。奴才一定铭记在心。”他半点愧疚之意都没有,嘿嘿笑着跟在后头,“公主,您看……春雪和那四个丫头该怎么安排?”

她蓦地停下脚步,扭头看他,“如果我让你总管北苑所有的太监宫女,你会不会很开心?”

莫礼清一愣,觑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心领神会,“奴才这么笨的人,怎可当此重任?听说纹太妃娘娘还在为春雪的事发愁,不如……就让春雪做北苑总管。一来,可叫纹太妃娘娘安心,二来,公主不但既往不咎,还委以重任,已是仁至义尽。至于春雪以后能不能恪尽职守,手底下的人会不会犯错儿……嘿嘿,奴才也说不准。”

“说不准……还不去安排?”红笑歌半笑半嗔地瞥他一眼,“方才有人搅扰,害我没睡好……没什么大事,最好别到瑞祥宫来烦我。”

“是,公主。”莫礼清脆脆地应了一声,眼底满是难抑笑意。瞧她走得远了,这才悄悄在衣上擦了擦汗津津的手心——惹谁都不要惹红笑歌,这绝对是真理!

跨进瑞祥宫正殿大门的那一秒,红笑歌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

紫檀木案几上,浅黄的香榧木棋盘已摆好。许久不见的常春常尚仪不紧不慢地起身行礼,“奴婢见过公主。”

抬头望见红笑歌蹙起的眉头,目光里就含了些许笑意,“公主勿须忧心,奴婢此来并非授课——皇上怕您闷得慌,特命奴婢以后常来北苑陪您博弈。”

原来“每天两个好故事”已经升华为“每日一弈”了……红笑歌忍不住嘴角抽搐。

纠结万般地蹭去她对面坐了,微扬眉,目光就有些不善,“真瞧不出常尚仪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呢……那常尚仪不如再算算,看本公主现在想不想同你下棋?”

她有这种反应,常春似乎并不惊讶。只淡淡道,“公主说笑了。奴婢怎会有那等本领?若非麟祥宫的一个热心宫女引路,奴婢又怎晓得上哪儿去等候公主?”

正说着,门口进来个人——鹅黄轻衫,双髻微垂,眉眼轻弯浅含笑,手中还端着个漆木茶盘……不是惜夕又是谁?

红笑歌一见,气得脑子发昏,直想不明白惜夕这几日怎么尽跟她对着­干­!

前几天把她扔给BT小攻照顾的事暂且不提,今儿个让她落单遭小受强“啃”之事也不说,如今把常春引到这儿来,莫非是嫌她还不够烦?!

但旁人在侧,不好发作。红笑歌只得强压不快,转移话题,“我棋艺不­精­,难登大雅……还是喝喝茶聊会天吧。”

看她眼中怒意隐现,口气生硬,常春微微一笑,“博弈费神,非修身养­性­之道。公主大病初愈,茶也不宜多饮……若公主不嫌弃,奴婢便说个笑话给公主听。”

好嘛!眨眼工夫,博弈又一转为笑话!看来今日若不让她传道授业,恐怕她是不肯走了……红笑歌偷偷瞪眼一旁发笑的惜夕,无奈地点头,“说吧。我也好久不曾听笑话了。”

常春端茶在手,轻抿一口,淡淡道,“从前有两个人,乃是至交好友。某日,二人为小事发生口角之后,其中一人瞪着另一人不说话。

被瞪的人就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心里骂我。’

瞪人的那个很是惊讶,急忙问,‘为什么?’

被瞪的人冷笑一声,答曰,‘瞧你那副横眉鼓眼的样儿!我儿子挨揍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表情!’

公主,奴婢的笑话讲完了,您好生休息吧。明日此时,奴婢定当再来陪公主聊天解闷——奴婢告退。”

破笼卷 第十九章 弱点(四)

等红笑歌回过味儿来,常春早已不见踪影。

她气得俏脸通红,蓦地跳起来,差点连茶碗也打翻。瞪着低声发笑的惜夕,指责的话涌到嘴边却变作撒娇般的抱怨,“你看你看!她变着法的骂我——你看着我被人欺负不帮忙就算了,你还笑话我!”

惜夕笑而不语,待合上殿门,回过身来瞧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还真是横眉鼓眼呢……”

红笑歌气结,扭过脸去不理她。惜夕也不刻意逗她开口,只慢条斯理地收拾棋盘。

等了一会儿,不见惜夕来哄。红笑歌更是万般委屈。

常春唐突的调侃并不是她生气的原因。独孤的太久,好容易有了同伴。知根知底,心灵相通,容不得不同,容不得反复。

借题发挥,要的不过是一句如昔的温言安抚,或是一个表示必与她站在同一战线的举动——没有安全感,得到了,就更恐惧失去,恨不得分分秒秒都握在手心。

惜夕是懂她的,十二年来一直配合着她做这样的小游戏。但,今天似乎不一样了。惜夕连一句能叫她安心的话也不肯给。

红笑歌越想越伤心,眼眶里不由得涌上来两汪泪,却是死咬牙不肯叫它落下,拔腿就往后堂去了。

惜夕追进去,只见床深处多出个锦被掩盖的大包。不闻有声,惟锦被轻颤,仿佛藏了活物。细看,十个如葱玉指正紧紧攥住被子两角,用力之大,连指关节也开始泛白。

惜夕心下了然,低低叹口气,静坐床边等候——与红笑歌朝夕相处十二年,怎会不知她的­性­格?

这个生­性­倔强的女子,坚信泪只是糊弄人的武器。真到了脆弱的时候,反而不哭,必寻个角落,蜷身抱膝,头深埋臂弯中,仿若受伤的小兽躲起来舔舐伤口,无泪也无声。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若是恼了她,她只会更加暴躁,乃至殃及无辜。

好在北苑的宫人们都已知晓公主最得皇上欢心,又有丞相和大将军撑腰,连纹太妃娘娘也拿她没辙。

且她如今仍在病中,喜怒无常。甭管她进了哪个屋,要是不得吩咐就跟进去,挨冷眼是必然。碰上她心情不好,毒舌一动,胆子小的不当场被吓死,回去也是几天睡不着觉。

是以这天见她进了瑞祥宫正殿,一­干­宫人只在外头候命。

这一候,就候到暮霭降临。看别的殿都已掌灯,正殿仍黑乎乎不见动静,却还是不敢擅闯,连问一声的胆气都没有。

不知不觉已是月上初稍,红笑歌终于扯落蒙在身上的锦被,刚要站起来,才发现蹲坐太久,腿脚已失了知觉。

屋里太黑,便摸索着往床边爬。不料床边未到,就撞进个温软的怀抱。

熟悉的馨香,熟悉的体温,还有熟悉的低语——“气消了?”

她不语,只拥紧了惜夕,犹如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惜夕轻叹一声,眉眼间淡淡漾上点忧愁,抬手轻抚她的头,“饿了吧?我去吩咐传膳。”

红笑歌却把手臂收得更紧,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不见。嘴里还低低咕哝,“你不疼我了。”

原来,气是消了,心事却依旧。

“怎会不疼你?只是,你想过没有?”惜夕的眼底浮上抹怜意,口气也带了几分无奈,“难道没了我,你就什么都做不了么?”

“能做。”红笑歌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小猫一样用脑袋摩挲惜夕的下巴,不紧不慢地补充,“可没了你,我什么都不想做。”

这话着实窝心,惜夕不由得弯了嘴角,口中却道,“好。那我今后就时时刻刻陪着你。无论谁惹你不高兴,管他是莲华还是大将军,我一样灭了他!”

“一点都不好!我才不要你为我犯险!”红笑歌惊得一下坐直了身子,紧紧抓住她的手,“我……我自己能应付!”

“是吗?那你今天为何生气?”惜夕轻笑道,“难道不是因为我没有替你除去那些麻烦么?”

她一时语塞,微微别转脸去思想一会儿,方轻轻启口,“是我不好,遇到事就想依赖你,却忘了这儿是皇宫,不曾细想其中的利害……”说着也忍不住笑起来,“先前我还觉着被惯坏了的人很讨厌,没想到我居然也……”

赌气、冷战、听到想听的话之后便认错,然后重归于好。戏码不变,她的心就定了。

惜夕长长地出了口气,笑着凑到她耳边,低语数句。

红笑歌听完,眼睛一亮,嘴角渐渐弯出个诡异的弧度,“是么?原来呆瓜的师妹来头这么大啊……妙!真是妙!我早腻烦了他的天真正直,也该是叫他睁大眼睛瞧清这残酷现实的时候了!”

惜夕莞尔,“确实。白纸没什么看头,多些­色­彩,看着才有意思。”抬眼一瞥屋梁,目光就有些凌厉,“小柯,你爹今天也跟你一起来做梁上君子?”

但听梁间窸窣轻响,转眼间,床边便多了个黑影。红笑歌未习过武艺,只能隐隐辩出那清瘦的身形。惜夕却是将柯戈博那一脸的尴尬尽收眼底。

“惜夕姑娘,你能不能别总把他跟我往一块儿扯?”他揉揉鼻子,一脸不满,“柯家家训有云,‘各为其主,不言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哦。”惜夕轻撩嘴角露出点笑,起身点亮青牛铜灯,“那我下回再管公主房里逮着他,就不用那么客气了……还在梁上待着的那个又是谁?你妹妹柯语静?”

红笑歌闻言,立时抬头扫视顶上房梁。黛眉轻蹙,黑瞳中如有两簇细小火苗幽幽跃动,“柯语静?”

柯戈博­干­笑一声,挥挥手,“看见没?都跟你说躲不过的!下来吧,别劳动惜夕姑娘上去‘请’你。”

房梁上再起细微声响,一团黑影悄然落地,眨眼工夫便到了床边。虽是一母所生,却是与柯戈博截然不同的一张脸

眉浓眼大圆脸庞,塌鼻梁两侧还洒了几粒俏皮的雀斑,微厚的红­唇­一扬,稚气未脱的脸上就露出点傲然,“红笑歌,师父有口信给你——‘丫头,你寄放在师父这儿的东西出了点问题,你最好能亲自来一趟。你师妹语静今非昔比,有她在你身边,师父会更放心。另,不可拒绝师父的好意。丫头,万事小心。’”

破笼卷 第二十章 试探(一)

该来的终归会来,譬如进宫,譬如师妹柯晓静,都是红笑歌想躲也躲不掉的麻烦。

幸得她练就了一身麻烦上门仍可泰然处之的好本领。无论是柯晓静的出现,还是何季水的口信,都无法对她的胃口和睡眠质量造成不良影响。

清晨起来,新晋六品首领太监莫礼清早是领了宫女在殿外候着,一听红笑歌召唤便推门而入。

等她梳洗更衣完,屏风外的八仙桌上已是粗粮细粥小菜甜品水果一应俱全。

红笑歌称赞的话发自内心,但莫礼清得了表扬,仍无半点得意之­色­,只尽职尽责地劝她多吃点,还备好手巾供她擦嘴。

服务周到得让红笑歌往嘴里填东西的同时,破天荒地把莫礼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

这个三十多岁的太监跟了太后八年,又陪伴皇上七年。除去不会武功之外,简直就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的必备良品

天生一张讨喜的脸,不露出­奸­诈的表情时特显忠厚。圆滚滚的身材瞧着笨拙,却笨拙得极有特­色­,仿佛不留神摔个跟头都能叫人开心。

溜须拍马栽赃陷害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事事提前替主子打算,细心贴心的不是一般两般。从负重跑腿搜罗消息到协调上上下下的人际关系,甚至画眉盘髻,他都无一不通,无一不能。

若非莫礼清已断了子孙根,连红笑歌都有种收他当莲华的冲动。

因为心情愉快,她连不喜欢的萝卜条也多吃了两根。早饭毕,吩咐惜夕和巧巧留守。出门除了带上莫礼清,还特意指定紫因和春雪同去

这随行队伍看似怪异,却是囊括了新晋的六品首领太监、皇上钦点的三品莲华与新封从六品北苑监事女官。拿这等豪华阵仗去拜访三位皇子,真正是给足对方面子。

鉴于莫礼清对“劳其筋骨”的意义已深有体会,红笑歌的代步工具便顺理成章地从“公主专用椅”改为十二人“公主专用辇”,黄绫伞也升级为黄绫垂五彩华幔伞。无论气势还是视觉冲击力,都增长了不止一倍两倍。

再加上此前皇上曾出天工殿亲迎的新闻传播力度够大,因此距离西苑兆安宫还有百米之遥时,跪迎的宫人队伍已在门外排作条长龙,壮观异常。

莫礼清有了上次的经验,小眼睛虽闪闪发亮,面上却波澜不惊。而紫因对这些虚礼也没多大兴趣,依旧跪坐于红笑歌脚边,伏在她膝上打瞌睡。惟春雪一瞧这场面,便惊得合不拢嘴,端庄也变了僵硬,好几次差点踩到自己的裙角——纯粹窝里横,上不得台盘。

红笑歌眯缝着眼,懒洋洋地抚弄着紫因的头发。往迎接的队伍那边一瞟,就确定了目标

人前长身玉立的那个冰蓝华服的年轻男子,毫无悬念地继承了红氏男子与生俱来的妖异面容。不是她那位醉心花草不可自拔的大皇兄红子安,还会是谁?

素闻他爱花草胜过爱美人,每逢园内有异花盛放或是难见的品种发芽,才肯对人露点笑脸。而今居然红笑歌能有这等待遇,只怕还是沾了他园里哪株植物的光了。

果不其然,红笑歌才下辇,他就欢天喜地地迎上来,压根不理紫因他们,只毫不见外地一把挽了她的手臂就往里拉,“皇妹,快跟我走!玉杯花终于开了!”

看!为什么会多出个皇妹来,他不问;皇妹跑来兆安宫­干­什么,他也不管。因为,重点不是谁来了,而是来的人恰好可以同他一起赏花。

红笑歌对这种在某方面智商很高,除此之外形同白痴的人一向没辙。知道此时提醒他男女有别也是白搭,只得挥手让紫因他们跟上。

“花就放在正殿里。等皇妹见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红子安难掩喜­色­,自信满满。

红笑歌瞅他一眼,很是配合地露出点疑惑,“真的假的,有那么稀罕么?”

他笑而不答,收紧手臂加快步伐。

才到正殿的台阶下,红笑歌就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心里暗想,这哥们该不会是把烂果皮和米田共一类的肥料都搁自己屋里了吧,不然咋味儿那么大呢?

但她与红子安毕竟是初次见,不好当面询问,只好屏住呼吸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红子安倒惊讶起来,“难道皇妹没闻见什么特别的味道吗?”

红笑歌本想一个白眼砸过去,可转念一想,还是秉持“宁得罪小人,莫得罪痴人”的原则,不动声­色­地从他臂弯里抽出手来,举袖作掩口低笑状借机换气,“原来大皇兄也闻到了,我还当是我鼻子出问题了呢。”

他似乎听不出话里的讥讽,还得意地一笑,“二皇叔年前派人送贡品来的时候,顺便给我带了些花种。别的都一般,就这玉杯花不同寻常。你瞧瞧就知道了!”

越近门边,那种腐臭味儿就越发浓烈,令人作呕。

红笑歌被熏得头昏脑胀,简直有种误闯垃圾处理厂的感觉。不过也终于明白过来人在门外排长龙,正殿前却连鬼影也不见的奥秘。

右手悄悄别去身后以手势暗示莫礼清紧急救援,可连比了三四回还不见动静。扭头一看,顿时暗骂不已——那三个家伙压根就没上台阶,这会儿正在那下头拿眼偷瞄她呢!

红子安只顾自己激动,完全不看她痛苦纠结的表情。发觉她停步,大是不耐,居然伸手环住她的腰,半夹半拖把她弄进了正殿里。

不等红笑歌抗议,撤手来一指那前堂杨木圆桌上的一盆巨型植物,笑得一脸天真,“看!漂亮吧?”

她胃酸狂涌,再也维持不了优雅形象,拿手死死捂住口鼻,转身就想逃。

红子安没听到意料中的惊叹,很是不满。捉小­鸡­般把她提回来就往花前凑,还自问自答地解释道,“气味是怪了点,乍看也有点像魔芋花……但你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魔芋花吗?没吧。所以我替它取名为‘玉杯’——‘玉杯美酒春风醉’的‘玉杯’。”

破笼卷 第二十一章 试探(二)

这哥们疯了!

红笑歌的脑子里蹦出这么个念头,可一看红子安的神情,又很快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虽然一脸狂热,眼神却并不迷离。这说明他的­精­神状态十分正常,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他只是一颗心全装着他的花,忘了照顾旁人的感受而已。

但红笑歌现在没空体谅他——怪花散出的气味奇臭无比,她已不敢呼吸。偏红子安的胳膊却犹如扣在腰上的铁箍,勒得她不得不张口喘气。

嘴一张,那腐尸般的味道便蜂涌入喉。就在她作势欲呕的一刹那,红子安却突然松开了手

紫因像是护崽的母­鸡­,将红笑歌往自己怀里一揽,又拿袖子替她掩住口鼻。望定红子安,笑容礼貌而冷淡,“公主身体不适,不宜久留——微臣失礼之处,还望大皇子海涵。”

紫家的实权仅次于白家,连皇上也不能不让他们三分。而他虽是莲华,却也依旧任刑部主事之职,说起话来自然硬气。

那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袖散发着清甜桂花香气,阻断了那可怕气味的侵袭。红笑歌得以喘息,­精­神不少。瞥见红子安蓦然铁青的脸­色­,只得硬把紫因挡在面前的手拉下来,勉强挤出点笑­色­,“大皇兄莫怪,他只是一时情急——这玉杯花确实有趣,可惜……”

红子安的注意力立刻转到她脸上来。剑眉一拧,急急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这种花到处都有,不算特别。”红笑歌微微一笑,“我还得去拜访二皇兄和三皇兄,就不搅扰大皇兄赏花的兴致了。”

言毕拉着兀自生闷气的紫因就往外疾走,出了殿门才放缓脚步等红子安追上来

“等等,皇妹!”他果然飞快冲来挡在两人前头,不依不饶地追问,“二皇叔明明说此花只在北地瓜洛县生长,别处难寻,怎可能到处都有?莫不是你看我种出来了……你要是喜欢,赶明儿我再养一盆送你就是,何必说这话糊弄我!”

这人想事的方式还真是跟正常人不一样呢!红笑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刚要开口,却听旁边传来个满含笑意的声音,“难得大皇兄这么大方……皇妹还不快谢过大皇兄?”

她扭头一看,不禁一愣

离她不远的地方正站着两个年轻男人,容貌身材都与红子安相去不远。

一个着了揉蓝绸衫,黑发随意拢做一束垂在胸前,漫不经心地瞥眼红笑歌,又自顾低头去看手上捧的那本书。

另一个则烟青袍配油绿织金腰带,白玉冠束发,金点翠抹额。眼波流转,温柔如水;薄­唇­微抿,极是动人。

紫因反应甚快,躬身道,“微臣见过二皇子、三皇子。”

红笑歌一面行礼,一面暗想,这二皇子红子易倒真是一副书呆子相。但那三皇子红子靖装扮如此奢华,语带讥讽,怎么看也不像是长年吃斋念佛之人。

红子安一瞥他两个,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三弟莫要打岔。你和二弟又不懂花。”转头来拿眼望定红笑歌,“皇妹你自己说,你可是真想要那玉杯花?”

躲都来不及,难道拿去自杀?红笑歌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谁说我想要?有种子,别人就能种出来的东西有什么稀奇?要我说啊,要种就种别人没种过的。大皇兄该晓得‘木连理’(嫁接)吧,一棵树……”

“木连理有何稀奇?”他不待红笑歌说完便嗤笑道,“我还以为皇妹有什么高见呢!”立时兴味索然,掉头就想走。

红笑歌却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道,“那么说大皇兄也见过一棵树上开四种完全不同的花了?”

红子安脚步一滞,回头时眼睛瞪得老大,“你见过?”

红子易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抬头撇嘴道,“不可能。木连理要‘其实内子相类者(同属不同种)’才可存活——唐及秋的《农本术》里有记载,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

果然是个书呆子!红笑歌忍不住暗笑。眉轻扬,淡淡道,“唐及秋的书是六年前写的吧?六年前别人做不到的事,二皇兄又凭什么笃定我和大皇兄做不到呢?”

红子安一愣,品出点味道来,极快地接口道,“就是。书里写的哪见得就是真的?二弟若不信,可敢与我和皇妹一赌——你要是输了,就把你那本《异华图谱》给我,怎么样?”

他这话一出,红笑歌顿时了然——那《异华图谱》共十二卷,乃是百年前一位自号“异华居士”的隐者所著,其中记录了包括上古传说中的一千四百多种奇花异草。因内容冷门,未得刊印,只由其弟子抄录四套送与至交。

据说世面上仅此一套全本,其余皆是残缺不全。而红笑歌能得此书,全凭运气——若无何季水指点,她也没工夫替红子易搜集孤本。

看这爱花成痴的红子安一副恨不得从红子易嘴里掰出个“好”字的模样,她不禁暗暗摇头,口中却道,“算了吧,大皇兄。您还能得着书,我却是什么好处都没有呢。”

红子易眉头一皱,冷笑道,“皇妹好大的口气,没赌就要断我输?”

红子靖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却迸出句不咸不淡的话来,“一家人,什么赌不赌的。大皇兄和皇妹若是真能叫我们一睹奇观,二皇兄又怎会吝啬一本书?你说是吧,二皇兄?”

听着像是与红子易站在同一战线上,却是拿别人的东西做赌注——不论输赢,他一样毫发无损。

红子易竟未察觉不对劲,还赞同道,“三弟说得有理。要是你们种不出来,又作何说?”

“《圆山赋》、《闻显之词谱》、《丘灵岩碑拓集》……”红笑歌漫不经心地说出几个书名,瞟眼两眼放光的红子易,浅笑道,“反正最快也要明年春天才能见分晓……二皇兄的生辰是五月吧?不管成功与否,二皇兄若是不嫌弃,这些个孤本就算是我与大皇兄提前送二皇兄的生辰贺礼吧。”

破笼卷 第二十二章 试探(三)

是人就免不了有贪恋。利诱成功与否,只看下的注够不够份量——红子易那双浅棕的眼眸里流露出的惊喜和贪婪,正是最好的说明。

“我方才真是错怪皇妹了……”他的笑容带着些讨好的意思,生怕红笑歌反悔,极快地说道,“大皇兄不是喜欢那《异华图谱》么?一会儿我就叫人给你送过来——皇妹,你说的那些书……”

“二皇兄可在兆安宫喝茶稍等,我这就回宫去取。”她嫣然一笑,眼风淡淡扫过正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红子靖,“三皇兄若不急着走,我也有尊无非大师的明王像想请您品鉴一番……”

红子靖微微挑高了眉,面上笑着,目光却不住地在红笑歌脸上梭巡,“不急不急——皇妹快去快回,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先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红子安也忍不住笑道,“二弟快叫人去把《异华图谱》取来,咱们边看边等皇妹——来人啊,偏殿奉茶!”

红笑歌莞尔,拉着紫因步下台阶,不着痕迹地冲莫礼清使个眼­色­,又朝春雪和气地笑笑,“春雪你先在这儿候着——我们很快就回来。”

出了兆安宫,上得辇去,紫因如猫儿般偎来她身边。

风过,阳光自五­色­幔带的间隙中透进来,他的睫毛似无力的蝶翼,颤颤巍巍地轻垂着。眉头紧蹙,腮边现出极清晰的棱,像是咬牙苦忍着什么。

红笑歌抚慰似的拍拍他的手,下令抬辇的太监加快步伐——紫因同紫霄一样洁癖甚重,而方才那屋中气味秽恶至极。若非他肯挺身相助,她怕早是吐得一塌糊涂,哪还有­精­神应付那三位皇子?

纵是他兄弟二人留在她身边的动机不纯,但,以这样的关系相处合作更能叫人放心——至少在羽翼丰满,足以割除雪蛟国的各大毒瘤之前,有紫家的助力,她会很安全。

风渐渐大起来,飘幔上绿的蓝的瑞兽祥云在红笑歌的眼前纷乱地飞舞着,她的眸子似乎被那奇异的­色­彩所浸染,浓重的墨­色­里也透出些幽蓝。

与三位皇子的见面情形,大出她的意料。确切地说,让她感觉意外的,是三皇子红子靖的言行举止。

这显然同她以往收到的消息不符,不过却给了她心中那个最大的疑团一个极好的解释

大皇子红子安痴迷于种植奇花异草,二皇子红子易醉心于收藏古籍孤本,他两个真正不通人情事故,确是不在乎皇位落在谁手中。红少亭对他们失望是正常的。

可看红子安见到他们时的那种表情,便可知这位三皇子必不是偶然出现在兆安宫的。

敌意夹杂在红子靖的眼神与言语间,喜­色­也是做作的成分居多。而会把红笑歌视为敌人的,自然只有一种人——笃定皇位是囊中物,无法忍受有人来争的人!

有心计,有手段,是个人物。可惜……他实在太沉不住气了。

红笑歌沉思着,嘴角牵起丝讥诮——自她入宫以来,红少亭的言行无不在告诉众人,她就是未来的雪蛟国君。

就算他的三个儿子真是如他所说般无用,尚有三位郡王之子可选,何必偏要把一个名义上根本不存在的南郡王之女弄来做帝王?

抑或,他已知红子靖没能力除去白家和紫家,所以要借她这“妖孽”的手铲除荆棘,让他的儿子……坐享其成?

不知不觉已到麟祥宫,辇落的瞬间,紫因犹如离弦的箭朝偏殿疾­射­而去。

莫礼清惊得微张了嘴,望望红笑歌,又换了张笑脸上来扶她下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要不公主歇着,奴才替您去跑一趟?您身子不好,今儿个风又大,再折腾恐怕……”

“东西在书房,你带几个人去取。”她瞥眼从正殿里迎出来的惜夕,淡淡打断他的话,“­干­梅子还有吧?让人熬点酸梅汤给两位莲华送去——我回屋坐会儿,你们也歇会儿,过半个时辰再走。”

但对于劳累的人来说,休息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紫因未再出现,红笑歌也没派人去催。少了一个莲华,多了一尊红绫包裹的佛像——队伍变得更庞大。

太阳当空,风却出奇的大,两侧铁红的宫墙像是永远不会完结的故事,无端叫人厌腻。

忽然间,转角处冲出个鹅黄身影,最前头扛辇的一个太监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辇顿时一震,队伍不得不停下来。

“你没长眼睛?!”莫礼清那胖乎乎的脸一沉,上去便大声呵斥,“胡乱跑什么?若是公主受了惊吓,你担当得起吗?!”

那宫女扑通跪倒,抖抖索索地叫了两声“公主饶命”,又辩解道,“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来请公主——两位太妃娘娘也在景阳宫……”

莫礼清一愣,扭头来看红笑歌。她微微一笑,摆摆手,“罢了。她不过是走得急,没看路而已——小莫子,你跟我去景阳宫。让后面的那几个人把东西送到兆安宫去就行了。”

他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一声,分派完人手便指挥宫人改道前往南苑。红笑歌端坐辇上,瞥眼旁边随行的那个小宫女,暗暗冷笑。

她就说嘛,红少亭已下旨将北苑隔出宫去,这一后二太妃怎会不趁她尚在宫中掂掂她的份量?

据常春的牡丹密信上说,这三位都是马吊迷,平日里没什么事的话,这个时辰必是寻了妃嫔来砌长城——三缺一是个好借口,且打马吊也算适度休闲,太医一定没理由抗议。

她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红笑歌当然也不会。

掐准时间才出门,等的就是这个——牌桌上最好识人,大家各得其所,最好不过。

正巧她装腻了淑女,以­阴­谋对­阴­谋也太过费神,不如……就叫她们看看红笑歌这雪蛟第一恶女的本­性­好了!

风撩起飘幔,翻飞卷扬。景阳宫的飞檐翘角近在眼前,宫门前却不见有人迎接。

红笑歌蓦地垮下脸来,用力一跺脚,裙角金铃叮叮当当响做一片。

扛辇太监的肩膀一阵发麻,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得她低沉柔婉的声音冷冷响起

“门口连人影都不见,一定不欢迎我们——我倦得很,回宫!”

破笼卷 第二十三章 马吊风云(一)

风忽然停了,如红笑歌的话一般出其不意,毫无预兆。

一­干­人愣在当场。鹅黄衣衫的小宫女诧异地偷瞄一眼红笑歌,又望望同样一头雾水的莫礼清,鼓起勇气道,“公主息怒,奴婢这就去通传……”

又一下跺脚声,比先前重了许多,像是对她的回答。

那宫女吓得一哆嗦,敛口朝莫礼清投去求救的目光。他也有点挠头,赔笑凑近些,“公主您看,都快到了。就这样转回去,恐怕……”

“恐怕什么?你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红笑歌懒洋洋地倚在一边扶手上,满脸不耐,“偌大的景阳宫,连个守宫门的都没有?难道非要我的人大喊大叫,她们才晓得我到了?”

那宫女倒聪明得很,一点就通。顾不得多说,当下便往景阳宫跑。跑了没两步,又嫌那裙裾拖沓碍事,往上略一提,露出脚上的浅黄绣鞋并截雪白的罗袜。也不管旁人的异样眼光,边跑还边喊,“公主驾到!公主驾到——”

她身材瘦小,嗓门却不是一般的大。进门去不知撞上了谁,又厉声喝斥,“公主凤驾已到门外,你们怎地还不出迎?若叫皇后娘娘晓得你们如此惫懒,定不轻饶!”

喝斥声离着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尾音未落,门那边好似变戏法般涌出来数十各­色­服饰的宫人,迅速分作两行齐刷刷跪下。

这情形哪里像是毫无准备?显是得了命令缩在里头听动静。只不过没料到红笑歌竟说翻脸就翻脸。

红笑歌见莫礼清仍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的样儿,微扬嘴角牵起点讥诮,扬声道,“瞧见没?柿子拣软的捏——母后和­奶­­奶­们不在跟前,就当本公主好糊弄呢!”

重重一拍扶手,又冷笑,“还不继续前行,都愣着做什么?难道真要等着别人去嚼舌根子,让母后和­奶­­奶­们亲自出来接我么?”

莫礼清恍然大悟,忙催促扛辇太监们向景阳宫前进。地上跪的那批人前一秒还不住朝这边偷瞄,后一秒听见她这些话扔出来,骇得连头都不敢抬。

到门前,辇方落。红笑歌便见一行人正从院里往这边走,为首的便是那皇后淑兰。

只见她凌云髻高耸,戴一顶金灿灿龙凤珠翠冠,旁又有三十六翠叶簇八蕊牡丹珠花环绕。身上穿的是真红阔袖龙凤纹云锦衣,大红洒金罗裙。端地是绚丽夺目,贵气逼人。

两条黛眉描得斜飞入鬓,无端带些杀气。眉心独贴一枚菱形金花钿,合着那狭长凤目倒好像浑然天成的三只眼。

再加上那白馥馥的脸,红艳艳的­唇­,真正美到触目惊心,令人望之心神一凛。

与之相较,无论是身着淡青缎纹兰草衣裙的应太妃,还是一身枣红锦绣海棠花常服的纹太妃,都显得朴素异常,好似特地来充当陪衬的草叶一样。

红笑歌暗暗咂舌,打个马吊还弄这等妆容,只怕财神见了也会被吓到屁滚尿流,不敢近身。

腹诽完毕下辇来,硬是等着淑兰等三人跨过门槛才笑呵呵地道,“原来是母后和两位­奶­­奶­啊!我还寻思是打哪跑出来这么三个大美人,这般闪闪动人!”

既不自称儿臣,也不行礼,上去就挽住淑兰的手臂,口中还笑道,“来来来,让我也沾点光——小莫子,瞧瞧我们可像那画上的四大美人?”

旁边的一群人赶忙低头掩饰抽搐的嘴角。莫礼清强压笑意应道,“像!像极了!”

淑兰和两位太妃毕竟脸皮薄,霎时便连厚粉也遮不住那铺天盖地漫上来的红晕。

她却不依不饶,“屁!像什么像?她们不过是画,我们可是活生生的美人!”

莫礼清差点笑出声来,点头如­鸡­啄米,“是是,公主说的是。”

见她全不像初会那日懂规矩,且言语粗俗,尊卑不分地胡乱调笑,这三个素来高高在上的女人都不由得暗暗皱眉。

淑兰生怕红笑歌继续这般没皮没脸,叫宫人们看了笑话去,无心再计较礼节问题,拍拍她的手,勉强挤出点笑,“外头太阳大,你身子又不好——娴雅居里已备下甜汤,咱们到那儿再说吧。”

红笑歌爽快地应一声,一行人又往后殿行去。

这儿的格局与麟祥宫相仿,都是三进院…院中有房,房内又有多间小屋。

因此在外瞧着,正殿后殿加上东西配殿只十八间房,实际却足有九十间屋子。若是把每间正房两侧的耳房和宫人住的厢房都算上,哪怕住进一个连的人来都绰绰有余。

只不过皇后仅此一名,整个景阳宫都是她的地盘,不必如妃嫔般九人共享一宫——连庆祥宫那等和亲公主的暂时住所也有十间殿,而妃嫔们的一宫却只有九间殿。地位高低单看地盘大小便已一目了然。

所谓的娴雅居,乃是二院中的一间偏殿。不是正式待客之地,正厅陈设便不像正殿那般庄重严肃。

厅中顶显眼的就是座紫檀木镶嵌金丝楠木的牡丹屏风。转到后面去,便见着扇月洞小门。再往里,暗红绒毯盖着四四方方一张桌,桌中央已摆着白晃晃一堆象牙牌。

红笑歌顿时“惊喜”地叫起来,“原来母后和­奶­­奶­们也玩这个——不早说,害我这些天闷得要死!”

不等淑兰等落座,她已毫不客气地坐了,还拿手把牌搓得哗啦响,“这可是个好东西啊!以前只有那马吊牌,牌少又费脑……要我说啊,父皇真该下旨把发明这新玩意的人找出来,好好奖赏一番——咦?桌布这么厚,一会儿打起来岂不是没声没响?”嘴里说着,伸手就要去揭。

淑兰急得直瞪眼,应太妃忙拦道,“没声响才好——你父皇素来不喜宫里头的人玩这个……”

纹太妃也帮腔,“动静大了,外头来人也不晓得。要是叫人闯进来见着,那可就……”

红笑歌这才松手,看她们还站着,又笑道,“不揭就不揭嘛。母后,两位­奶­­奶­,你们快些坐下好开局啊!”

破笼卷 第二十四章 马吊风云(二)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可淑兰和两位太妃如今却觉得这俗话还缺一句——“他们全怕撞上不要脸的”。

从进景阳宫到现在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红笑歌已俨然成了这儿的主人——一面洗牌,一面大大咧咧地吩咐一旁侍立的宫女斟茶倒水上甜品。

像是看出了她们的疑惑,还笑着解释,“母后和两位­奶­­奶­也听说了吧?父皇派了那常尚仪来给我做老师。左也是规矩,右也是规矩,真正烦死人!”

把袖子胡乱一撸,也不让别人,抓了骰子就扔,“这不,病还没好呢,父皇又让她每天申时来陪我对弈——母后和两位­奶­­奶­天天都打马吊吧?以后甭找别人了,三缺一就叫我!省得常尚仪又来烦!”

淑兰­干­咳一声,挥手摒退宫人,笑得很是勉强,“我们也不是天天玩这个……”

“那叫我来聊天也行嘛!”红笑歌抓回两个,瞥一眼,便扔出个白板,“总之不用每天对着那张木板脸就行!”

真是粗俗!淑兰暗暗皱眉,瞥眼沉默不语的纹太妃,“规矩还是要学的……宫里不比北地,主子没规矩,奴才们有样学样可不得了。”一看摸回个七索(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想还是Сhā到中间,把东风放出去。

纹太妃眉头一蹙,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应太妃却笑眯眯拿起那张东风,“碰!”也把单张白板甩了。

纹太妃一瞅自己的牌不咋样,心下先灰了一半。一摸摸到个南风,没好气地一扔。

红笑歌笑吟吟地冲淑兰眨眨眼,“规矩是人定的,也不是每个奴才都有胆量爬到主子头上——母后,咱们就这么空着打,没彩头?”顺手丢出个五筒。

“碰!”纹太妃忙把牌一抓,轻撩嘴角牵起点笑,抢在淑兰前面答道,“空打哪有意思?平时我们玩这个,是底二两,杆翻倍,其他都以番数算——赌大了伤和气,小赌怡情而已。”

“这样好,这样好。不然赢多了拿不到钱,一样白打。”红笑歌连连点头。

话似无心,却刺得淑兰心里很不舒服。

应太妃瞧她眉眼一忽儿便笼上层霜,忙笑道,“自家人哪会计较这个?真要论起来,手头也不至于就紧成那样。”

纹太妃看得了个三索,刚好凑一坎,就把红中打出去。红笑歌摸回牌来连看也不看,顺手又甩出张白板。

淑兰摸着个二万,也凑了一坎。一看除了七索,余的全是万字。心下大喜,决定做个一­色­四步高。如此再算上清一­色­与平胡,就能得五十八番——主意一定,便把七索弃了。

瞟眼红笑歌,凤目里掠过抹讥诮,“笑儿该已听说了吧?你的母妃于氏已被追封为‘德雅皇贵妃’……”

“碰!”纹太妃只顾着收了七索去,不留神就打断了她的话。

淑兰恼怒地瞥她一眼,敛声不语。应太妃便立时接上,“笑儿还没见过娘家人吧?”

红笑歌心知她们说的就是红少亭为她杜撰的身世,佯作漫不经心地一点头,“别说娘家人,我那母妃长什么样儿我都没见过。”飞快地抓起纹太妃扔出的四万,“碰!”

淑兰恰缺张四万成一顺,眼睁睁被她抢了去,偏又发作不得,只好咬牙等最后一张四万出现。

“可怜的孩子……”应太妃口中啧啧做声,拿种怜悯的眼神望着红笑歌,“你还不晓得吧?你父皇派去琉都的人已回来了,说是前些年于家遭了场大祸……天可怜见啊!孩子,你在宫里要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跟­奶­­奶­说——­奶­­奶­要是做不了主,还有你母后呢!”

故意冲人脸上扇一巴掌,完了还装亲热?红笑歌暗暗撇嘴,面上却不露半点,“­奶­­奶­真好!不过我来阳鹤之前根本不晓得有什么母妃,也谈不上伤心。再说父皇母后和­奶­­奶­们都那么疼我,天天好吃好穿有人伺候。不只不用为生计发愁,过几天还有三百莲华陪我玩儿。除了得学规矩之外,哪还有不顺心的!”

随手把西风丢出去——纹太妃又是一声,“碰!”一看又来个南风,哭笑不得,只好弃了。

谁知红笑歌却道声,“碰。”

她三个顿时一愣。纹太妃诧异地道,“本宫上把也出的南风,你没瞧见?”

“没留意。”红笑歌笑眯眯地打出个一万,“一万可有人要?”

“胡了!”纹太妃立时回神,眉开眼笑地把牌一亮,“本宫还寻思这牌难胡,没想到……你这孩子,也不想想就乱打,幸亏本宫这把牌小,要是撞上清一­色­,你哭都来不及!”

眼瞅着好好一副牌居然就这么悄不声儿地给废了,淑兰登时如百爪挠心。

红笑歌却浑然不觉般嘿嘿一笑,“我不怎么会打嘛。早晓得出四万,一二三万也刚好一顺……算了算了,不过是运气不好而已。对了,­奶­­奶­,当场给钱还是等完了一起给?”

她不说还好,一说淑兰更郁闷。那两道眉本就描得凌厉非凡,这会儿更是差点倒竖起来。

应太妃瞧出点端倪,凑过来一看淑兰的牌面,骇笑道,“本宫却觉着笑儿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呢!你方才要是出了四万,输的可就不是二两银子了——你母后这儿来个四万,再来个一万,怕是五十番都不止呢!”

一语出,淑兰愈发恼火,见红笑歌探头来看,把牌呼啦一推,“胡不了的牌有什么好说的——人呢?都哪儿去了?茶凉了怎么喝?!”

外头候命的四名宫女听着她口气不对,忙进来把桌上犹冒着白气的茶水撤下去。莫礼清趁机跟进来,悄悄站到一边。

红笑歌吐吐舌头,冲莫礼清一招手,“小莫子,把银子拿来——我这趟出铳,输了二两银子。”

纹太妃一向手气不佳,与她们俩打牌向来只有输的份。这回第一局就旗开得胜,倒把春雪之事撂到一边,大方地摆摆手,“先记着吧,等散的时候再说。”

红笑歌不由得笑了,“行,那就先记着——瞧我怎么扳本!”

破笼卷 第二十五章 马吊风云(三)

话虽如此,四圈打下来,连旁观的莫礼清都替红笑歌着急——把把出铳不说,连着三四把不是给应太妃送杆,就是给纹太妃送杆。皇后淑兰没输没赔,脸子却越拉越长。

眼看着连连败北,红笑歌也急了眼,小脸涨得通红,摩拳擦掌只说下把手风必转。

纹太妃先前还因春雪之事对她大是不满,此时见她屡战屡败,倒有些不忍,好心来打圆场,“笑儿怕是累了吧?看那一头一脸的汗——要不先休息下喝会茶,静静心再打?”

话音未落,淑兰就皱眉道,“打马吊是这样了。前头手不顺,后头一定都是大牌。一休息运气跑了,再怎么打都赢不了。”

应太妃淡淡瞥纹太妃一眼,嘴角牵起点讥诮,“姐姐赢得最多,当然不想继续了……可咱们笑儿还一把没赢过呢,不打怎么扳本?”

“是啊是啊!­奶­­奶­再陪我玩几圈吧!说不定下把我就赢了呢?”红笑歌像是没看见她们的眉眼官司,忙附和道。

纹太妃气结,不肯再多言语,只垂眼自顾洗牌。

她这人一向如此。心肠软,爱护短,旁的事却从不肯与人争长论短。一旦不开口,存在感弱到无以形容。

她是先皇在世时入宫的最后一批采女。因其­性­情温顺,又自甘淡泊,倒颇得先皇喜爱。

先皇后对她百般试探,亦笃定她这­性­子兴不起什么风浪。不到半年便把她从正八品采女一路提上正一品贵妃之位。众妃嫔这才发觉宫中竟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可未等集中火力来攻打,先皇已旧疾复发。下旨疏散后宫众妃嫔,惟留下她与应太妃两人给先皇后作伴。临终前还特意嘱咐红少亭好生相待——这也是“四大恶犬”臭名远扬,红少亭也佯作不知的原因。

但,就算春雪等都在这儿,她们也不敢对皇后和应太妃有所不敬——遇上这两个人,纹太妃不忍也不行。

正洗牌,却听外间有宫女急急道,“大皇子,公主已经回宫去了。里面就皇后娘娘和两位太妃娘娘——哎,您别……”

后头的话还没说完,红子安已风风火火冲进内室来,一见红笑歌就抚掌大笑,“皇妹果真在这儿!”

淑兰等被惊出一身冷汗。他却似瞧不见那三个沉下来的脸,非但不行礼,反指着追进来的那个鹅黄衫宫女斥道,“狗奴才!皇妹明明在这儿,你还睁着眼说瞎话!”

那宫女乃是应太妃跟前最得欢心的画眉。他不看主人就打狗,应太妃自是气得脸发白。

淑兰这日手风不能说不好,却连十六把都叫红笑歌搅黄了。正愁一肚子气没处撒,红子安偏就自己撞到枪口上来!

她顿时冷冽了眉眼,就要开口斥责。可目光落到从外头走进来的那两个年轻男子脸上,不由得一愣,到嘴边的话又咽回肚里去,“易儿,靖儿,你们怎么也来了?”

红子易望她们一眼,讷讷地答道,“回母后的话,皇妹让我们在兆安宫等她,结果一直没回来,大皇兄等不及,就……就……”

“就无视宫规,乱闯后宫?”淑兰拧紧眉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这两个儿子都非她亲生,但较之大皇子红子安,他两个在她心里的份量却重得多

淑兰成为皇后之时,红子安七岁。若非前一位皇后病故,她也没机会做成国母。而接手一个念念不忘亲娘的孩子,当然不如自己生一个。可惜天不从人愿,为后六年肚子也不见动静。

“恰好”红子易之母媛妃与红子靖之母安嫔,都在诞下麟儿后不久因“病”一命归西。她就顺理成章得了两个儿子。

恨只恨这红子易越大越木讷。跟别人谈古论今就滔滔不绝,一见了她和红少亭就像老鼠见了猫,话都讲不清楚!

要不是还有个

“都是一家人,母后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红子靖对这种场面早是见怪不怪。

扯着红子易一一见礼完,走近来扶着她的肩,眼睛却望着红笑歌,口中轻笑道,“皇妹在此逍遥,倒叫我们好等……玩了这么久,怕是赢了不少了吧?”

淑兰的眉头舒展开来,笑容爬上脸颊,带了几分宠溺,“哀家也不知笑儿与你们有约在先……你就别再打趣你妹妹了——四圈下来,哀家没赢也没输,你的两位­奶­­奶­倒是赢了不少呢。”

红笑歌一听就苦起脸来,拽住她衣袖直晃,“母后怎么把这糗事也说给皇兄们听?”扫眼他三个,又皱皱鼻子,“不如三位皇兄也坐下来一起玩?找个人另凑一桌也好——你们再逗着母后说话,我连翻本的机会都没了!”

“翻本?你要翻什么本?”门外蓦然传来红少亭蕴着笑意的声音。眨眼工夫,人已出现在屋里,不等他们行礼,摆摆手,“免礼。屋子不大,人倒不少……你们在玩什么?”

淑兰和两位太妃慌了神,可此时收拾残局已来不及,只得低头不语。红子靖轻轻一捏淑兰的肩,冲红少亭微微一笑,“回父皇的话,母后和­奶­­奶­们怕皇妹闷,特地陪她玩两圈……”

真混蛋!居然轻描淡写把事情推到她身上!红笑歌心里暗骂,好似听不出那话中的意思,起身来抱住红少亭的胳膊就往另一张桌子那边拉,“父皇来得正好!我正说再凑一桌不够人——父皇不介意陪我玩会儿的哦?”

“没规矩!怎么又一口一个‘我’?”红少亭低声斥道,一瞥不吭声的淑兰,眼底有抹异­色­转瞬即逝,“这么大的人了,就知道玩儿!还不快回去休息!”

“父皇偏心!”红笑歌蹙起眉头,叉起腰来一跺脚,弄得金红罗裙底边的铃儿叮当响,“母后和­奶­­奶­们赢了,您就让我回去。今儿个要是不叫我赢两把,我就是回去了也吃不下睡不着——我天天生病!”

“胡说八道!”红少亭把眼一瞪,怒斥道,“什么天天生病?这种话也是乱说得的吗?!”

旁人难得见这好好先生发火,都不敢吱声。莫礼清却是见怪不怪,心中暗道,也就红笑歌敢频频捋虎须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半晌,却是红少亭先败下阵来。

他轻叹一声,转了口气,“那就玩一会儿吧——你自己说的,赢两把你就乖乖回去休息。”

红笑歌的脸上立时笑开了花,“儿臣遵旨——”扭头朝目瞪口呆的一群人得意地一扬眉,“三位皇兄快来这边坐下——那几个丫头,你们愣着­干­嘛?拿牌来呀!”

破笼卷 第二十六章 马吊风云(四)

红子安等虽是不愿,但皇上金口一开,谁还敢推辞?

他们那桌就红子靖和红少亭是曾经玩过的,红子安与红子易勉为其难地坐了,却是瞪着牌堆直发愣。

红笑歌只当看不见,走去应太妃身边冲着她嘻嘻笑,“­奶­­奶­,你与我换个位儿可好?让我也沾点您的福气。”

人都站在旁边了,还能不让么?应太妃觑眼淑兰,无奈其何地换去她对面坐了。

换了位置,坐庄的就成了应太妃。晓得红少亭的意思是不想让红笑歌多玩,三个女人只得绞尽脑汁喂牌给她吃。

偏偏到手的全是好牌,而那丫头不晓得抓到副什么玩意儿。三家拆飞机卖零件,她居然还是输了!

最气愤还属淑兰——红少亭来之前,红笑歌尽出铳给别家,硬拿小屁胡截了王母娘娘的大三元。这会儿子她不敢赢,红笑歌出的牌又全是成全她的!

到最后大牌变小牌,桌上也只剩四张可摸,淑兰这才咬咬牙收了她扔出的六筒,赢了二两银子——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红少亭投­射­过来的冷峻目光,真真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

硬着头皮继续打,喂牌也不好做得太过明显。起手扔出个发财,没想到红笑歌却叫道,“杆!”

三个人都不由得一愣,回神来又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笑儿真是沾了应姨的光了……”淑兰终于露出点笑­色­,随手抛出个红中。

话未说完,又听她叫了一声,“杆!”

红笑歌把四张红中往旁边一推,也笑起来,“真赢了可就惨了,父皇只准我赢两把呢!”听得红少亭警告的咳嗽声,吐吐舌头不再言声。

淑兰瞧她面前只剩五张牌,悬着的心落到肚里。可看看红笑歌手边亮出的牌,心又提起来。暗道,她该不是想弄个大三元吧?

转念一想,又觉着这丫头不过是偶尔运气好。哪有这等巧,白板也在她家?

为求保险,试探地打出个一索,还笑微微地调侃道,“笑儿该不会又杆吧?”

“哪能呢!”红笑歌耸耸肩,长而媚的眼里满是笑意。

应太妃闻言也忍不住笑道,“要真是杆了,那本宫可就后悔跟笑儿换位置了……”

正要摸牌,红笑歌却笑着把牌一亮,“一张一索怎么杆?我这是白板暗杆,单吊一索——谢母后成全!”

原来她真是做成了大三元!

红子安与红子易不明所以,其他人却皆是目瞪口呆。

红笑歌得意地扭头一望红少亭,“父皇可真是我的福星啊!明杆两个四倍,暗杆一个四倍,大三元加混一­色­,再算上平胡是九十六番——父皇,母后,番数可就是倍数?”

这话实在吓人!红子靖瞥见淑兰的脸霎时惨白一片,忙道,“番数是番数,杆才翻倍——若番数是倍数,那谁还敢玩这个啊!”

纹太妃回过神来也点头,“确实是这么个说法——咱们不为别的,只图个高兴而已。”

红笑歌失望地“哦”了一声,随即又眼睛亮亮地望着淑兰嘿嘿笑,“母后,那您说这把我到底赢了多少?”

淑兰只把眼睛盯着自己面前的牌,牙咬得腮帮子上也浮起两道清晰的棱。

红子易搞不清状况,还诧异地问道,“莫非皇妹不会算?九十六番翻四倍,再翻四倍,是一千五百三十六。至于赢了多少,要看你们……”

红少亭重重咳嗽一声。他条件反­射­地一缩脖子,后半截话便无疾而终。

“算了算了!谈钱伤感情……母后,咱们继续!”红笑歌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又低头嘀咕道,“但愿下把不会赢——我可不想那么快就回去!”

淑兰刚压下去的那股子火又蹿上来,无意中瞥见她­唇­角浮起点嘲弄的笑意,不禁一愣。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个叫她自己都吃惊的念头——这丫头是故意的!

她慢条斯理地理着牌,将方才的一幕细细回想,越想越肯定,越想越火大

换位置,铁定是打算出老千。不然为何应太妃坐庄时,红笑歌死活不赢。待她坐庄时,这死丫头就拿了这么手好牌?

不自摸吃三家,只让她出铳……该死的!摆明是在设计她!

人气到极点,头脑反而会格外清醒。细细注意红笑歌的动作和表情,却没瞧出什么端倪。只是越打量,就越觉着她的容貌与红少亭竟有五六分相像!

所谓身怀六甲的于妃猝死,送到化人场后却骤然醒转,逃至北地诞下孩儿,无奈为山贼所掳,为保清白,含恨自尽之事。骗得了旁人,又岂能骗得了淑兰与应太妃?

想那时节红少亭已亲口应允待红子靖成年之后立为储君,江太医却报称于妃有了身孕。

这倒也没什么。可偏那司天监何季水言天象有异,引得后宫传言四起,说于妃腹中的孩儿必是真龙天子——她与应太妃怎肯让宫中有动摇红少亭心思的因素出现?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逼于妃的贴身宫女将金­鸡­纳树树皮的粉末下在安胎药中。又借每日早晨的问诊之机,许了太医江文正三千两银子。而他在宫外的家人已被全数扣下,也容不得他有半点犹豫!

至于那司天监何季水……呵!要怪便只能怪他运气不好!皇上许他在宫中走动,多的是机会叫他身败名裂——只需一个做替死鬼的宫女,再多封情信思绪开始有些纷乱,可关于于妃的生死,她和应太妃绝不可能弄错——这件事怪就怪在这里。

容貌不会说谎。而红家血统最纯的自然就是皇家这一支——若说红笑歌这相貌与皇室无瓜葛,凭谁看了也不会信。可北地……那儿除了北郡王之外,还有谁既是皇室血脉,年龄又与红少亭相仿的呢?

“母后,您在琢磨什么呢?您又出铳了!”红笑歌的声音蓦地响起,把淑兰的神思硬拉了回来。

一看战局,却是应太妃与纹太妃双双吃胡。心不在焉地推了牌,淡淡道,“眼花而已……”

眼角余光又一次在红笑歌脸上捕捉到那种蕴着讥讽的笑意,心底一震,脑中忽然蹦出一个人的名字。

她的手于袖中轻动,把那指上的金福寿八宝戒指褪下,不动声­色­地往红笑歌的脚边一弹

只听得“叮当”一声脆响,红笑歌果然低头去看。见是枚戒指,便俯身去捡,口中还道,“谁的戒指掉了?母后的么?”

“笑儿,小心叫桌角碰了头!”淑兰忙伸手护着她的头顶,也凑近去看,“咦?还真是哀家的八宝戒指!什么时候滑下来的呀?真是奇了怪了……”

眼神蓦地一凛,耳语道,“南郡王安好?”

红笑歌猛地抬头。

淑兰猝不及防,手背正撞上桌角,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眼睛却死死盯着她陡然惨白的脸,心中暗道

果然!

破笼卷 第二十七章 马吊风云(五)

众人听淑兰呼痛,忙不迭围上来察看。红笑歌趁机起身让到一旁,微微别过脸,避开她审视的目光。

红少亭的眼神何等锐利,瞧出红笑歌脸­色­不对,眉眼间便笼上层­阴­霾。

未及开口,淑兰抢先笑道,“只是磕了下,不妨事。笑儿没碰着头就好——笑儿,你不是说不赢两把,吃不下也睡不着么?快来把你那把该赢的赢了,也好早点回去休息。”

红子靖的眼底荡起丝嘲意,望着红笑歌撩起半边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皇妹,看母后多疼你!怕你不赢心里不痛快,伤了手还要让你尽兴……”

“啰嗦什么!”红少亭冷哼一声,冲红笑歌微微一扬下巴,似笑非笑地道,“你母后都开口了,还不过来坐下?”

那眼神分明是在提醒她务必稳住阵脚——红笑歌很是勉强地挤出点笑,不情不愿地归位。

围过来的人见红少亭态度反常,忙散开来。转眼工夫,屋内便只剩下洗牌的声音。

真是个刁蛮无脑的女子!不过是一句试探,居然就吓成这样!

淑兰暗暗冷笑。打定主意乘胜追击,非要叫红笑歌在人前丢丑露拙,让红少亭也晓得晓得……她淑兰可是这般好糊弄的!

红笑歌果真不负她所望,一听她出声手就不由自主地颤抖。抓到什么出什么,心不在焉乱打一气,显然已乱了章法。

淑兰毫不客气地收了她的大礼,加之应太妃很有默契地喂牌,一把筒子清一­色­之后又连一把自摸索子清一­色­——两把扳回近二百两银子,犹觉不痛快,拿眼觑着闷头洗牌的红笑歌笑微微地道,“笑儿怎地无­精­打采?莫非嫌彩头太小没斗志?”

她抬头来一脸茫然,瞥见淑兰脸上的笑容,身体一僵,分明不曾听清就应声,“是,母后。”

旁观者闻言皆愕然,淑兰却笑起来,“那这把开始番数也算倍数,可好?”笃定她再无心思出老千,定要逼得她欲哭无泪!

纹太妃大惊,来不及阻拦,红笑歌已点头,“是,母后。”

应太妃已瞧出端倪,笑着附和,“你这孩子心气儿真大!本宫还说你怎么半天不言语,原来是在琢磨着把咱们的那点私房钱都挖空呢!”

纹太妃疑惑地瞥眼红笑歌,她却已垂下头去不吱声,只胡乱搓着牌。

没一会儿,她又慌慌张张扯了袖子去抹额上的汗,一下子把面前的牌带翻好几张。四个人只得重洗一回。

待再起牌时,淑兰一看牌面,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今儿个的牌运就是好!红笑歌不就弄出个“三元及第”?她这会儿东南西北风各一刻,白板或四筒里随便来一张凑成对儿,就能成就“四喜临门”!

她抓起那张白板想了想,又把四筒丢出去。眼见大局已定,喜不自胜,说话也难免轻佻起来,“笑儿可得小心了——番数变倍数,输一把大的可就不得了!”

红笑歌的手一颤,刚抓回来的牌便翻倒在桌上——却是个白板。

淑兰的笑容僵住,纹太妃忙道,“露了牌可不好,还是重新洗过吧!”

应太妃哪肯让她搅局,嗤笑道,“再洗都天黑了——难道姐姐的牌不好,想重洗一回改改手风?”

纹太妃气得直咬牙,瞪着她说不出话来。红少亭已等得不耐烦,瞧红笑歌那模样,只怕待久了再生事端,淡淡启口道,“朕看……”

才说了两个字,却听红笑歌蓦地愕然低呼,“胡了。”

一群人顿时都怔住。她如释重负般长长吐了口气,将牌一张张放倒,“暗杆一万,暗杆六筒,暗杆红中,加一对白板。庄家出了第一张,我这下家自摸,刚好——地胡。”

淑兰如遭雷殛,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再把红笑歌面前的牌看了几遍。一股怒气蹿上心头,全忘了还有旁人在,跳起来把桌子一掀,横眉竖眼地大吼,“你出千!”

红笑歌反应极快,才见她神­色­不对,硬拉着纹太妃避到一边。应太妃躲闪不及,叫桌角砸了脚背,疼得“哎唷”一声躬下腰去。

这闹剧来得突然。谁也没想到,平日里那个端庄贤淑的皇后竟会如此失态——简直是失控!

眼看她一巴掌打得来挡的莫礼清一个趔趄,又气势汹汹地朝红笑歌追过去,红少亭也急出一身冷汗,忙大声道,“还不快拦住皇后!要是伤了公主,你们这帮奴才谁也别想活!”

为保住脑袋,宫人们也不顾得怕淑兰事后追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她死命抱住。

淑兰怒火攻心,已是神志不清。察觉无法动弹,居然破口大骂起来。

但,一国之母毕竟比不得市井泼­妇­。骂人的话不痛不痒,来回就那么几句。加上语言组织能力混乱,红笑歌听了半天也只能猜到她在说红少亭弄了个妖女来骗她。

“妖女”这词儿不怎么新鲜,红笑歌对此只漫不经心地扬了扬嘴角。

红少亭闻言却脸­色­大变,太阳|­茓­旁的青筋突突地跳,咬牙怒道,“堵上她的嘴!”冷眼一扫旁观者,又道,“其他人都回去——皇后病了。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踏进景阳宫一步!”

红笑歌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微微屈膝行礼。挥手让莫礼清跟上,拉着纹太妃就往外走。

纹太妃到景阳宫外才回过神来,握着红笑歌的手,心有余悸地道,“吓着你了吧?本宫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瞧见在旁等候的春雪,不禁一愣。半晌,轻轻别过眼去不再看她,只握紧了红笑歌的手,低声道,“她心肠不坏,都是本宫太宠她了……孩子,别太为难她。”

“­奶­­奶­放心吧。”

红笑歌的笑容似春花般蓦然绽放,竟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回头再看,应太妃和红子安等人都已到了身后,而景阳宫那两扇暗红如血的大门,正缓缓合拢

破笼卷 第二十八章 宫殇(一)

阳光依旧刺眼得很,天边却有大团的黑云正慢慢朝惨白的日头压过来。风势由小渐大,五­色­幔带卷扬着,瑞兽们张牙舞爪,那以金银丝点将出的眼睛幽光流转,神秘而诡异。

似乎急于从景阳宫的这一场噩梦中逃离,纹太妃说完那一句便登上轿辇匆匆离去。应太妃想必伤痛难忍,轿辇倒行于纹太妃之前。

红笑歌冲三位皇子道声“先走”,正待上辇,红子靖却闪到她面前,目光森冷,像是要从她的脸上找出谜底。

“三皇兄还有事?”红笑歌微微扬眉,连敷衍笑容也懒得施舍。

“你给我记着!”他恨恨咬牙,连两位皇兄都不顾便忿然拂袖而去。

何用他提醒……她哪舍得忘记?红笑歌的眼底掠过抹若有若无的笑­色­。无意间瞥见红子易木讷的脸有那么一瞬,忽然灵动起来,带了七分嘲弄三分释然,却又在数秒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发现她的注目,扭头来冲她微微颌首一下,便跟着红子安朝西苑方向行去。

红笑歌怔了一怔,若有所思地望了景阳宫紧闭的大门最后一眼,暗暗叹了一声——这宫里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队伍快要行至麟祥宫门口时,她忽然发问,“方才你们在景阳宫瞧见什么了?”

语气平淡,仿佛无心。这一行人却都觉着脊背无由发冷。

莫礼清反应最快,若无其事地挂上一脸笑容,“回公主的话,他们一直在外头候着,定是什么都没瞧见也没听见。而奴才一心一意服侍公主,怎会有空留神别的……”

淡淡瞥眼一副失魂落魄样儿的春雪,又续道,“至于春雪嘛……奴才也不知她是否看见什么或是听见什么了。”

春雪与旧主人重逢,本巴望纹太妃会开口要她回去,谁料又落了个空。正暗自神伤间,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陡地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她也不傻,听了莫礼清的后句,又一瞧众人神­色­,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定定神,含笑道,“回公主的话,公主出景阳宫的时候,奴婢和送东西去兆安宫的几位公公刚赶过来,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听见什么。”

“哦。原来如此……”红笑歌慵懒地半阖着眼,微扬的嘴角勾勒出抹难以琢磨的笑,“你们俩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改道庆祥宫。”

失­色­的太阳掩在漫天乌云中。天黑沉沉的,水云阁畔的那一汪湖水也影沉沉的,像是老天爷不留神打翻了砚台,浸染了一天一地的墨­色­。风呼啸,仿若幽鬼哀鸣。空气里带着沁心的凉,是秋天独有的肃杀味道。

向来守时的常春随着惜夕上到二楼,便看到凭栏远眺,静静出神的红笑歌

昏暗中,她的袖袂并青丝于风中翻飞,那细腻白皙的颈与秀丽娇艳的侧脸仿佛漾着层淡幽幽的光焰。像幻梦中偶遇的仙,有种令人呼吸一滞的美。

常春竟有些惶然,不自觉便停下了脚步。惜夕见她如此,不禁莞尔。也不点破,只抖开手中那袭殷红缎绣灿金帝女花的斗篷,轻轻披到红笑歌身上,“公主,常尚仪到了。”

她微仰颈,偏头一瞥常春。眸光流转间,带着睥睨苍生的傲然,只一霎,又复现出素日那等懒洋洋的模样,像只未睡醒的猫,眯着眼淡淡笑,“博弈还是讲笑话——我等你很久了……”

手往天上虚虚一指,嘴角便弯出个诡异的弧度,“看。雷雨就要来了……”

好似在证明她的话,一道炫目电光霎时划过暗沉无光的穹宇,不过数秒,那震荡天地的惊雷便紧随而至。

事后想起,常春认定,这就是那个凶夜的序幕,一切大乱的开始。

景阳宫娴雅居里,一切皆恢复了原样。

桌上照旧覆着暗红绒毯,象牙牌照旧堆在桌心,而红少亭端着茶慢慢啜饮,神情淡定。若非跪在他脚旁的女子妆容已乱,之前的种种真的仿佛只是场梦。

宫人们哪敢掺和帝王家的家务事?才见屋内收拾整齐,淑兰也复归平静,早是躲得一­干­二净,连偷听也不敢——个个知今日事难以善了,十有八九要寻替罪羊。

淑兰下跪,是在他们退去以后的事。她是个要强的人,回神来晓得不妙,却依旧不肯当着旁人面求饶。

跪了很久,不见红少亭开口。心内五味杂陈,更觉委屈非常,明知他不喜有人在面前流泪,仍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他今日异常有耐­性­。像是专程来品茶一般,吝啬得不肯望她一眼。直到她止住哭声,才放了茶盏,­唇­间衔了笑,话语却不带一丝情感,“皇后现在满意了?”

淑兰的心底陡地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望他。

他似乎看不见她眼中的惊疑和愤怒,低笑一声,仿佛闲话家常,“奇怪了……你平日里是最沉得住气的,怎地一上牌桌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输赢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她脸上一热。可羞愧的情绪刚上来,便又想起红笑歌那可恶的笑脸。那荡上脸颊的红晕一忽儿不见,只余负气的冰冷。打定主意不开口,左不过被他训几句就了事——同床共枕数十年,其他事也没少帮他,难道还怕他龙颜大怒,打她入冷宫?

红少亭却像看不出他的心思,句句皆刺心,好似非要逼得她开口才甘心

“番数变倍数,朕看皇后的心气儿才真的够大……这回如何?输掉的可不是个小数目呢,只怕十个雪蛟国赔给她都不够!”

“朕早说了别找她麻烦,你却不肯听……朕还记得,你曾说以前的马吊牌只有四十张,很是无趣,不如这种新的……”

“呵,新的当然有趣——她弄出来的玩意儿,怎可能无趣?倒是你……整日赞那《马吊经》写得好,写书的人到跟前了,你却还懵懂不知,想与她争个输赢……”

淑兰看他今日态度大异平常,实非吉兆。但大骇至极,心神剧荡,无法自抑,忍不住攥紧了拳头,瞪着他厉声道,“原来皇上一早就知道这是个圈套!”

破笼卷 第二十九章 宫殇(二)

屋外一声惊雷,震得地也似微颤。

红少亭扬了扬嘴角,眸子好似深不见底的潭,像是要将她的影烙进眼底般,凝视了她良久,方轻轻启­唇­,“皇后前些日子曾问朕,为何迟迟不立靖儿为储君。现在……朕可以告诉你,明日早朝将议此事。不过,要继承皇位的人是……笑儿。”

淑兰大惊失­色­,猛地起身,指责般反问,“皇上可记得当年曾允诺过臣妾何事?莫非金口玉牙说出来的话也不作数?”

他不答,笑微微瞟她一眼,又轻轻别开脸,“朕还记得第一回见到你,是在安儿的满月酒宴上。那时候你才十二岁吧?扯着你父亲刘大学士的袖子,怯生生给文姝见礼。她见你聪明伶俐,娇俏可人,还特地摘下腕上的金镶玉镯赏给你……没想到才隔了七年不到,她便香消玉殒。而你,却继她之后,成了这雪蛟国的皇后……”

淑兰愣住,方才的气势不知去了哪里。手指在腰间的祥凤玫瑰佩上划来划去,嗫嚅道,“臣妾也未料到会有这等福气,能常伴皇上左右……”

“是啊。朕也未料到,如文姝这般深谙养生之道,饭也不肯多吃一口的人,居然会糊涂得连自己不能食虾之事也忘了,将母后赐给她的鲜仁酥饺吃个­精­光……对了,母后还赞你手艺不错,特地赏了你一副赤金龙凤项圈呢。”

语气淡然,却是字字惊心,她骇得扑通跪倒,“臣妾当时并不知太后娘娘会将酥饺赐给文皇后……臣妾也没想到文皇后不能食虾……”

“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红少亭哂笑,“所以你也不知道你母亲让你带进宫的嫁妆有多少——是否多到足以为你换取这一国之母的位置。”

她心神一凛,强作镇定道,“皇上此言差矣。圣旨到刘府之前,臣妾一家并不知臣妾能获此殊荣……”

打断她的话似乎是件让红少亭乐此不疲的事,他依旧只听前句,便又笑道,“好在你为人谦和稳重,做事又细心周到,确是为后的最佳人选。这十几年来,后宫一直无甚大事令朕烦心。那时候媛妃与安嫔将要生产,你忙前忙后,任劳任怨,还夜夜拜月祈福,望天佑她二人平安诞下麟儿……可惜平时瞧着她两个身强体健,却也是福薄之人,连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这么撒手去了……”

淑兰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轻垂眼帘,掩住那泛上眼底的一丝惊惶,“皇上劳心国事,臣妾为君分忧乃是理所应当。易儿和靖儿已长大成|人,媛妃与安嫔若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他不理,只慢慢续下去,“再说那于妃吧,怀胎九个月你便跟着劳碌了九个月。眼见着孩子就快足月……唉,不过是个传言而已,就值得那般胆战心惊,还活生生把自己给吓死了。一尸两命,你说可怜不可怜?可笑不可笑?”

他不提则已,一提便刺的全是她的心病。淑兰察觉气氛不对,有些惶惑不安,不自觉地拿指甲抠着那祥凤玫瑰佩,却不敢再接话。

红少亭淡淡瞥她一眼,脸上浮起种古怪笑意,“朕的这三个儿子里,数安儿年长,命途也最是坎坷……七岁丧母,二十岁行冠礼,指婚四次,每次都是新娘福薄,还未过门就红事变白事。而今已是二十有五的人了,也没个人作伴,成天只会捣腾花草,提到国事就是一问三不知……易儿嘛,博览群书,可一让他随朕上朝,不是打瞌睡就是偷偷看闲书。你问他某话出于何典故,他答得头头是道。再一问他有何见解,立时就成了个没嘴葫芦!”

淑兰见他不再提后宫旧事,心下一宽。听到此处,脸上略微有了笑­色­,心想只要储君一事未成定局,仍有回旋余地。当下便忍不住轻声道,“他两个的脾­性­就是那样,改也改不了。不过,靖儿却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红少亭陡然冷笑,“平日里人人宠着他,人人惯着他,自然同安儿他们都不一样!”呷了口茶,瞥见她不以为然的神情,嘴角往下微微一扯,便漾出点鄙夷,“他天资聪颖,论起国事来一套一套。可坏就坏在他历练不足,又心高气傲,最不肯服输。错了也要胡搅蛮缠!皇后,你说说看,难道内阁大学士们的见识还不如他一个只会成天算计自己亲兄弟的人?!”

她冷汗涔涔,强辩道,“皇上可不能听信小人谗言!靖儿他知书达理,对兄长最是恭敬,怎会无端算计人?皇上……”

“是与不是,你最清楚!”他登时变了脸­色­,“他与笑儿今日才是第一回见吧?份属兄妹,何至于在朕前也处处针对笑儿,无故挑拨?皇后,你真当朕什么都听不见?”

一提红笑歌,淑兰大是气苦。听他这意思,是不肯改变主意,反倒要来说服她——谁都只瞧得见她贵为皇后,风光无匹,谁人又知她夜夜独守空房,暗自饮泣?倾尽心血无非是将希望寄托于红子靖身上,老来有个依靠。她并不想与红少亭撕破脸,可为了儿子看来不出杀手锏,这个温吞皇上今日是不会改口了!她狠狠心,抬眼望他,双目如炬,“那是因他心中不服,皇上!多少年了,这宫里还有哪个不知待靖儿行冠礼之后,您便要立他为储君?”冷笑一声,又道,“可如今却无缘无故冒出个野丫头,不仅言行举止粗俗不堪,在您面前弄鬼您还护着她。您说,谁看了会不胡思乱想?”

红少亭冷下脸来低喝,“放肆,你说谁是野丫头!?”

“瞧!为了她,您居然斥责臣妾放肆!”淑兰气得浑身发颤,索­性­起身来把话挑明,“难道您的亲儿子还比不上南郡王的女儿么?!”

屋外又炸响一声惊雷,红少亭缓缓起身,嘴角轻撩,竟露出点莫名笑意,“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朕不逼你,你便不肯说……你和应姨还知道些什么?”

破笼卷 第三十章 宫殇(三)

红少亭这话太玄妙。淑兰琢磨半天,瞧他笑得一派和气,倒不像是要发作的样儿。心里总觉着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看她迟疑,红少亭不由莞尔,走过去将窗推开——彼时已是大雨倾盆,天地昏暗,亭台楼阁尽皆笼在水雾之中,只隐隐瞧得出个轮廓。黑云间不时有或紫或红的电光闪现,绮丽异常。但炸雷声声紧随,无端叫人心惊胆寒,哪里还有闲情欣赏那难见的壮观景象?

冰凉的空气一涌而入,室中那点暖意立时荡然无存。他回头见淑兰瑟缩了身子,不禁轻蹙眉头,嗔怪地道,“朕又不会吃人!你若是怕冷,难道不会直说?”

淑兰愕然——自她嫁入皇室,从来是见别人的机会比见红少亭多。如果说这十八年,她都如同生活在没有生机的沙漠中,那么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就好比沙漠里开出牡丹花来一样叫人难以接受。

红少亭看她发愣,摇头轻叹着将窗合上,还回到桌旁亲手执壶为她斟了杯茶,“你的腿也麻了吧?快坐下喝杯热茶——咱们许久不曾坐下来好好说会话了……”

许久?是从来没有才对吧?淑兰暗想。满腹狐疑地坐了,却不敢去动那杯茶。悄悄扯袖抹去手心中的汗,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日日­操­劳国事,臣妾实在不该再烦扰皇上……”

“朕有何国事好­操­劳?”红少亭慨然,挨着她坐下来,又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倒是你,这些年来真苦了你了……”

淑兰怔怔地望着他,鼻子无由发酸,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罐,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他掌心的温热,是大婚之日她仅有的记忆。她还记得那样的温热残留在她的脸上,她的颈上……轻柔地点燃她对青*情的幻想。但,仅一次,他便不再将那温热施舍。

他的心分给了国家、朝廷、儿子、木工……还有那众多美貌如花,昭示着她年华老去的后宫妃嫔!

是她太倔强,不肯袒露心事,去与那些狐媚女子争风吃醋,屈意承欢?

不!是他从不给她机会袒露!若非如此,她又怎会将全部身家都押在孩子身上,乃至走到今天这一步?

忽然发觉那温热的大掌不知何时已移到她的颈上,淑兰惊得差点跳起来。她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懵懂少女,毫无机心。这个男人像个谜,永远都解不开的谜。她怕……她实在是怕!

可红少亭的笑容温和得如同三月里的春风,眼神里满是宠溺,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由不得她不动心!

他的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脸,薄长的­唇­逸出声极低的叹息,“你还是这么美,朕……却已老了。”

淑兰忽然间忘却了一切怨怼不满,慌慌张张捉住他就要缩回去的手,将脸紧紧贴上去,“皇上……皇上就同臣妾初见您时一样年轻!”那温热透过肌肤直渗到心里去,坚冰化,春阳煦。眼里噙着泪,脸上却漾开了甜美的笑,“臣妾还记得,您那时候穿着鲜红的袍服,袍服上九龙盘踞。系的是条百珠攒玉金腰带……”

时隔十八年,细细说来,如数家珍。竟连极细微的表情,她都不曾遗忘。

红少亭不禁动容。轻轻揽住她的肩,静静地听她说着那一日的热闹欢腾。视线却锁牢桌上的那杯茶,眼神变幻着,似是在为何事而犹豫不决。

淑兰说着笑着,更紧地偎进他的怀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美好时光——那也确实是她回忆里最美好的日子。

那时候,他红袍玉带,俊秀清丽,一笑一转眸皆是动人无比。可,他身旁已有佳人相伴,人人都说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对她来说,那时的他是镜中花,水中月,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幸亏她有个好母亲,肯用黄金三十万两为她换来甜蜜的幻梦一场举手拭泪时,腕上的镯子轻撞,叮当作响,清脆悦耳。红少亭淡淡一瞥,眼底便荡起抹冷意。不动声­色­地松开手,重为她斟了杯茶,“渴么?喝口茶润润喉——朕喜欢听你说话……”

淑兰娇羞地一笑,捧茶在手,欲饮又停,怯生生地看他,“皇上已不怪臣妾失仪之事了么?”

他伸手替她拂开垂落脸颊旁的散发,­唇­间衔了笑,极淡却是极迷人,“不怪。”

她长吁了口气,果真觉得口­干­舌燥,一气儿饮了大半杯。抬眼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忍不住有些脸红,轻轻将杯放下,“这茶初入口时好苦,而今却苦尽甘来,回味绵长。”

一语双关表心意,脸上红晕愈发浓,偷眼瞟,见他笑吟吟,慌不迭拿手半掩了脸。欲拒还迎,自是妩媚动人。

却听他噗嗤笑出声来,惊讶地回头,发现他已起身走到窗边去,猛一推——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冷风里夹带着雨水,扑了他一头一脸。

他缓缓转身,睫羽湿润,眸光冰冷,“朕不怪你,但……绝不能留你。”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击得淑兰发懵。他却毫不怜惜,字字句句似利刀般割得她的心血­肉­模糊,“朕的宠爱其实并不值钱。朕连最心爱的女人都护不得周全,又何须你用三十万两黄金来换取?”

优雅地举袖轻拭去脸上的雨水,寒星般的眼眸中跃动着两簇幽幽的火焰,笑容却一如当年般灿烂,“朕不妨老实告诉你,朕心里永远只有文姝一人。是,朕也喜欢过媛妃,喜欢过安嫔和于妃。后宫中的这些妃嫔,朕哪个都喜欢——惟独你,淑兰!你是朕这一生中唯一恨过的女人,亦是朕最大的耻辱!你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朕,当年是怎样眼睁睁看着文姝死去,看着你这无耻贱人如何耀武扬威地占据本属于她的位置!”

淑兰茫然地呆望他,指甲深陷掌心,却远不及胸口那撕裂般的剧痛——是因为震惊么?还是因为心碎?怎地忽然间头疼若斯,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破笼卷 第三十一章 宫殇(四)

红少亭满意地欣赏着淑兰的表情,好似在欣赏他最得意的作品,“三年前你母亲过逝的时候……不,当你生出坐上后位的念头的时候,你就该想到你会有今日的!对,我们红氏皇族是缺钱,不过……从来不缺女人。你能除掉媛妃,除掉安嫔和于妃,可你杀得尽天下女子?”

淑兰扶着桌子勉力站起,睁大眼睛却觉视野一片模糊。她忽然想起一种药,随即便联想到刚饮下的那大半杯茶,不由得骇然失­色­,颤声道,“茶里……你在茶里下了毒!”

红少亭的声音亦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影影绰绰,带了嘲意,“好喝么?五月贡的广坤苦丁,加的调料是从你床头暗匣里找到的……是掺在于妃汤药里的那种没错吧?”

金­鸡­纳树皮粉末!她一阵天旋地转——这就是她爱的男人!她机关算尽只为离他近些,再近些……他却用毒对付她!

扑通一跤坐倒,撞得那桌子猛一晃,茶壶并杯翻倒,犹浮热气的茶汤在红绒桌布上洇开来,如同­干­涸的血迹。

她脑中空白一片,嘴巴开阖,撕心裂肺地大喊,可自己也听不清自己说的话——耳中嗡鸣,只有嗡鸣。

淑兰不知,她所谓的竭尽全力的喊叫,其实仅是虚弱的嘶嘶声响。

红少亭好奇地近前来细听,原来她说的是——“不!你杀我是因为我猜出她是南郡王的女儿!靖儿若知晓,必不会放过你!”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想不到这毒­妇­死到临头依旧这般嘴硬!

红少亭哂笑,见她蜷缩着渐渐没了声息,起身来拿脚尖踢踢她的身子。明知她已听不见,却仍是一字一句答复她,“你真的很聪明,所以朕才不敢留你。你多活一天,靖儿的处境就越危险……放心吧,亲娘死于何人之手,靖儿比你更清楚——总之,朕一定会活得比你久。”

击掌两下,窗外蓦地飘进抹白影,似随风纷扬的树叶般轻盈。足尖甫落地,单膝跪下,“紫凡叩见皇上。”

“免。”红少亭轻轻摆手,嘴角牵起丝笑,“翠阳宫与景阳宫两处,就交给你们秘卫府了。用上次那种药,不可有一人漏网。还有,给三皇子也用些……小心点,若出了纰漏,朕唯你是问!”

“谨遵圣命。”紫凡神­色­平静,似乎接受的只是一个极平常的任务。语毕起身,眨眼间便又复消失在窗外。

红少亭在原地站了很久,回味着这迟到了十八年的报复。舒心惬意,眉眼间笑意盈然——他晓得淑兰是真的爱他,但,那又怎么样?谁愿同蛇蝎共枕,又有谁肯留虎患在身旁?聪慧如她,狠毒如她,不也一样栽在他手上?

他没那么傻,会让她死得这般痛快。药量轻微,逐日加重。今天,不过是个开始。待结束,还需三五天吧……只用拿三五天的痛苦和她的一条贱命,就可以偿还她十八年来积下的累累血债。真是便宜她了!

他微笑着抬腿从淑兰的身上跨过去,经过月洞小门时,还特意放下了那一笼七彩水晶帘。多周到!他可是连死亡的缘由都替她想好了呢——皇后人前失仪,不成体统,又遭皇上责备数句,自然谁也不想见。衣衫单薄,尚敞窗不理,几个时辰下来,风邪入体也不为怪。再加上心结难解,郁结在胸……大罗金仙也难救啊!

拉开娴雅居的大门,望着那壮观的雨景,他笑着阖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多清新的空气……全仗了这场雨!

瞧!雨水那样气势汹汹地扑打着万物,什么秽恶污垢不能荡尽?待雨住,艳阳出,照样又是一方新天地!

翌日清晨,大雨依旧。红笑歌的­精­神却是出奇的好。

用过早饭,出门瞅见阶旁那两只吉祥金门海(大缸)里的睡莲开了十之七八,一时技痒,便唤人备下笔墨纸砚。

惜夕一瞧她盯着睡莲两眼发亮的样儿,便禁不住莞尔——红笑歌习画多年,尤以临摹见长。日子久了,糅合各家优点,自成一格,名“水沐清澜”,从来只画墨荷。

寓意佳,笔触清丽不失大气。是以作品不多,名气不小,最重要是本尊从不公开身份,神秘度保持良好。而炒作恰是她的拿手好戏,不大卖才真正有鬼——有钱赚,她当然不会画来自己欣赏。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堂前睡莲已全数移居纸上。莫礼清在一旁看得暗暗咂舌,巧巧倒很直接地挂上一脸崇拜。

哪知红笑歌睨眼瞧了几回,冲惜夕丢个眼风,把笔一扔就蹙起眉来,“惜夕,拿去烧了——四不像,败兴!”

“可我瞧着挺像的……”紫因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蓦然在她的耳畔响起,“公主不要就给我吧。”

不等她反应过来,飞快把画抽走,旋即闪身躲出老远。这才转身来冲她嘻嘻笑,“这就算是我们俩的定情信物吧!”

巧巧一听,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旁边候着的宫人也都慌忙低头掩饰着泛上脸来的笑意。

红笑歌回过神来,气得直咬牙。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让惜夕上去抢,可不拿回来又­肉­疼。眼珠一转,露出点笑­色­,“不就一张画么?你想要,我重新画来送你——三品莲华配败笔,那也实在太难看了!”

紫因置若罔闻,也不管墨迹­干­了没有,小心翼翼把画折好就收进怀里。末了,抬眼粲然一笑,“胜笔败笔我不管,只要是你画的,我都喜欢。”

一句话堵得红笑歌只能­干­瞪眼,却真个儿拿这厚脸皮没办法。念及快到手的银子就此打了水漂,心如刀割,脸上却还不能显露分毫。

他却似瞧不出红笑歌的气恼,走近来将她一揽入怀,轻声笑,“这样多好!比那个四平八稳的你可爱多了!”

看她红晕直铺到耳根,握了拳就要来打他,不动声­色­地收紧手臂,促狭地将嘴巴贴到她耳边,“听说昨夜皇上急召江太医去了趟景阳宫,不过情形似乎不大好,今儿个一早江太医就被赐死了。一会儿皇子们都要去皇明寺为皇后娘娘烧香祈福……公主不去凑个热闹?”

破笼卷 第三十二章 口是心非

雨声沥沥,盖住了紫因的轻声细语。红笑歌抬眼凝视他许久,蓦地粲然一笑,将手环上他的颈,“你陪我,我才去。”

众宫人只见他们旁若无人,极尽亲昵,都不禁有些尴尬,哪会想到其实另有玄机。

紫因微愕,旋即又笑起来,“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怎舍得离开公主半步?”

话里有话,机锋往来,谁也不肯先认输。旁人听在耳里,却句句是情人间的蜜语。只以为他两个感情好得不一般,尽拿­肉­麻当有趣——像是传染病,一时间大半宫人都飞红了脸,不住拿眼偷觑他二人。

红笑歌一面笑眯眯同他“眉来眼去”,一面不动声­色­地把手往他怀里伸,“那就先把画让惜夕替你收着——雨大,画淋湿了不要紧,弄你一身墨可不好。”

哪晓得紫因眼疾手快捉住她的手,脸上还飘起点可疑红晕,“公主,现在还是白天……”

这家伙答的明显牛头不对马嘴,可为什么旁边那群人都拿种看­色­狼的眼光看她?!红笑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回神来垮下脸一扫周遭,“还不去备轿?难道要我走着去?”

莫礼清这老油条见怪不怪,咳嗽一声,指挥一­干­闲杂人等收拾东西迅速撤离。惜夕若有所思地瞥眼紫因,也随着众人离去。

人一走,戏也不用再演下去。但紫因迟迟不松手,红笑歌就没了耐心。一脚踩到他脚背上不说,还蓄意将身体重量全转嫁过去,“把画还我!给谁也不给你!”

“公主这话可太叫人伤心了……难道我还比不上水沐清澜的一张墨荷图么?”他居然无事人般嘻笑出声,还好心建议她,“单脚很累,不如公主把两只脚一起踩上来吧。”

原来这家伙一早就知道!红笑歌气急败坏,捏住他两颊就拼命扯,“知道值钱还不还我?趁火打劫,你不想要命了?!”

“哎哟!”他哀叫一声,不但不推开她,却把脸凑得更近,“画坏了可以再画!我脸皮坏了,丢脸的可是公主!”

真个儿是脸皮厚到鬼见愁!红笑歌气结,但头脑还算清醒,权益利弊,终于放手,“拿两千两来,画就归你——别不知足!你转手还能赚三两千呢!”

“两千两?公主,我这个正五品刑部主事的年俸才一百二十两银子,如今再加上三品莲华的年例三百两,也得五年才能凑得够这一张画的钱呢……”紫因促狭地笑笑,不等她动手打人,猝不及防将她拦腰一抱,“不如我以身相许,这就兑现给你,可好?”

“我呸!你做秘卫一毛钱都拿不到?”红笑歌轻啐一口,揪住他的一绺头发狠狠一扯,“不老实的家伙!国库的钥匙由你爷爷掌管,你们紫家若是不曾中饱私囊,能在南梁街买下五所三进院的宅子?再说了,官无不贪,别给我说你正直清廉没收过红包!”

“公主小声点!”紫因唬了一跳,回神来又瞅着她笑,“这种事心照不宣就好,说出来就太没意思了……”不等她反驳,又凑到她耳边低笑道,“刚换下的那批紫檀木家具已运去城外‘焚烧’……两千两银子,公主又何必跟我计较?”

红笑歌的心底陡地一震,讶异地仰头对上那双满含戏谑的星眸,又飞快地低头,咬着下­唇­不吱声。

紫因莞尔,正待继续逗她,抬眼却瞥见对面游廊上有个人影极快地闪到柱子后,不禁眼神一冷,抱着她就往殿里去,“没想到宫里老鼠这般胆壮,大白天也出来晃荡——公主,我看您还是先换件素点的衣裳吧,若是去晚了,就怕没热闹可看了……”

他两个相处的日子不久,在某些事上却格外有默契。红笑歌眼珠一转,嘴角微扬,眉眼间就漾上些讥诮,“不是吧!这儿的老鼠有那么猖狂?那待会儿办完事,咱们顺便到街上逛逛,买几个兽夹回来夹老鼠玩儿!”

“那敢情好。”紫因会意,笑得眼也弯作两轮月牙,“咱们就挑大的买——小了怕是夹不住它!”

一想到可以恶作剧,两个人都立马­精­神奕奕。待洒金顶红帷暖轿到了,红笑歌也恰好换装完毕。与惜夕交换个眼神,二话不说携了紫因上轿。

轿外潮湿寒冷,轿内却­干­爽暖融,但莫礼清仍怕她着凉,早备下斗篷狐裘并油绸雨衣在里头——紫因算是沾她的光,亦享受同等待遇。

正要出发,轿帘忽地被掀起半边,又有个人钻进来。红笑歌身上刚有点暖意,叫冷风一激,不由得一哆嗦。瞧清楚挨着她坐下的人是紫霄,心里便打了个突,“你要跟我们一起去?”

紫因把她朝怀里一揽,眼瞅着紫霄,仿佛挑衅般,轻撩嘴角牵起丝笑意,“霄,你不是最讨厌下雨天出门吗?哎呀,真糟糕!他们可是只备了两件雨衣呢……”

紫霄把脸别到一边,闷声道,“无妨。这点雨还淋不死人。”

红笑歌觉着这气氛有些不对头,诧异地瞥眼紫因,却见他笑嘻嘻冲她挤眼。红笑歌一头雾水,也不好当着众人面赶紫霄下去。幸好莫礼清乖觉,她刚开口唤人,便又递进件雨衣来——这一行人才算顺利出了麟祥宫大门。

到朝华门处,换乘马车,三个人才不用紧巴巴挤在轿里活受罪。但他兄弟两个自此一言不发,气氛更是诡异莫名。

红笑歌闷得发慌,索­性­把青狐裘往身上一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没想到养着养着就睡过去,连马车颠簸,脑袋频频撞壁也没能把她弄醒。

紫因暗暗发笑,却只当看不见。紫霄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护住她的头,皱眉望着紫因,低声道,“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紫因得意地扬扬眉毛,顺势靠到他身上去,“还说你不喜欢她?口是心非……不好好把握机会,难道你真要看着她被别的男人抢走?”

紫霄一愣,瞥眼熟睡的红笑歌,情不自禁地低低叹了口气,­阴­霾将眼眸也笼得黯淡下来,“不如此又能怎样?自从上回的事之后,她一见我就跟见了鬼一样……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破笼卷 第三十三章 苦心

“如果你心里真这么想,今日又何必巴巴地跟来呢?”紫因撇撇嘴。见紫霄不接口,又微仰了头,调皮地学着她的语调缓缓道,“虽然她见我就像见了鬼,我仍是放心不下。若是不去,万一大哥发错指令,万一弟弟没拦住三……”惊觉自己失言,蓦地合拢嘴巴,只笑微微拿手指勾了他的头发来玩。

紫霄被他道破心事,俊脸笼上层薄红。沉默一会儿,又试探地问道,“那天晚上你去书房找我,真的没看见……”

“都说了真没看见嘛……”紫因撇撇嘴,坐正身子望着他,“老实说,你到底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值得你问我这么多次?”

“没看见就算了,问这么多做什么。”紫霄佯作生气瞪他一眼,脸上红晕却更浓。生怕他又追问,拨开掩窗的暗金毡布望望后头的车队,就想转移话题,“这样不合礼仪。还是叫车夫缓下速度,让皇子们的车上前吧。”

“公主做事,什么时候循过礼仪?”紫因嗤笑。睨眼望望他,又看看红笑歌,眼底荡起丝笑意,过来揽住他的颈子,轻笑道,“莫不是跟公主有关?”但看紫霄脸上的红潮忽地蔓延至耳根,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霄,你真是一点都不会作假——难道是给公主的情信?”

“没有的事!”紫霄一口否认,低头再不敢跟他搭话。哪知马车猛一颠,红笑歌整个身子都往他这边倒过来——怕她醒来又发脾气,待要推开又舍不得,正左右为难,她却含糊不清地咕哝一句,张手抱住他的腰,差点连腿也搭上来。

紫霄顿觉脸上如着了火,哄哄地热,却僵着身子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看她未有醒来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将右手轻轻放到她的背上。

“这不是很好?”紫因忍不住笑起来,“老天要帮你,你想躲也躲不掉的。”又忽然很认真地注视着他,轻声道,“霄,无论是什么,最好的都是属于你的,我绝不会容许别人跟你抢!”

“傻瓜……”紫霄不禁动容,轻轻揽住他的肩,“这种事岂是你我能决定得了的?何况命定我们……”

紫因不悦地挣开他的臂膀,“我倒从不知原来你也信命——我偏不信!不试怎知行不通?我可不要一辈子都这样活!”

紫霄望着他眉眼间漾起丝冷意,心底不由一震,“你……”

“嘘——隔墙有耳。”他忽又换上脸玩世不恭的笑容,凑过来拿手指戳戳红笑歌的脸,“公主?做什么好梦呢,笑得这么甜?”

她好梦正酣,受了搅扰也仅是微微蹙眉,嘟哝着把脸藏到紫霄的怀里去。

紫因原以为她又装睡,这才逗引紫霄吐露心声。见她如此反应,大觉失望,不依不饶又要去戳。紫霄慌把他的手捉住,怕他又来调侃,忙转移话题,“先前瞧你们在殿前有说有笑,莫非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发生?”

一说这个,紫因立时­精­神大振,贼兮兮地笑着附到他耳边低语。紫霄一听,不由得变了脸­色­,低声斥责道,“你真是胡闹!知道那个人来了,平时小心些就好,何必连她一起卷进来?若闹出什么乱子,届时你后悔也来不及!”

紫因却不以为然地反驳,“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我们越忍,他就越当我们好欺负……难道你忘了我们紫家的家训?他若真栽在我们手里,爷爷只会嫌他没用。‘无用之人留来何用?’——这不就是家训的第一条么?”看他忧心忡忡,又轻笑,“就算我和公主敌不过……惜夕姑娘又怎会袖手旁观?”

无心再与他争论,便趁他愣神间,飞快地拍了红笑歌的后背一巴掌。红笑歌蓦地惊醒,条件反­射­地一抬头,前额磕上紫霄的下巴

这一下劲道十足,两个人都吃痛闷哼。紫因却若无其事地笑着避到一边,倚着车壁阖目装睡。

红笑歌的额头倒也不怎么疼,可莫名其妙吃这一吓,难免火大。正要发作,紫霄的手却已抚上她的额,“撞疼了吧?”

不理自己隐隐作痛的下巴,只顾替她轻轻揉伤处。往日的冷峻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满脸的温柔。

这样的他太陌生,比摔了药碗拂袖而去的他更难令红笑歌适应。目光不自觉扫过他下身——始作俑者,难免心虚。一时冷汗涔涔,不知如何是好。强自镇定,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到皇明寺了?”

他的眼眸蓦然黯淡,缩回手,垂眼掩饰着心头荡起的失望,淡淡应声,“快了。”

他越是如此,红笑歌越是笃定自己的猜想没错,偷偷吐吐舌头,转脸瞧见紫因嘴角挂着的那抹笑意,顿时了然,忍不住冷哼一声,“还装?我可不信天下会有人比你更讨嫌!”

紫因睁开眼瞅见她气呼呼的样子,禁不住低笑出声,“原来在公主的心里,我是独一无二的……想必公主方才也是因为梦见我,才笑得那般甜美吧?”

红笑歌恨得牙痒痒。偷瞄眼面无表情的紫霄,把打人的冲动硬生生摁下——她不理睬,紫因就越要逗她。幸好在她失去耐­性­之前,车队终于到达目的地。

祈福的过程漫长而枯燥,可并不复杂。麻烦的是,为表诚心,三皇子红子靖誓愿抄经文百遍替淑兰积福——当然是四个人一起分摊。

红笑歌很是怀疑红少亭肯不肯让淑兰撑到经文抄完再薨,但大皇子和二皇子已经同意,她也只好随大流应应景。

待事完照例由寺里布下斋饭款待,依礼男女分开,她自家独占一房进餐——生­性­不喜吃素,而皇明寺的斋菜做得也实在不咋样,她只随意吃了两口,便撂了筷子。在旁伺候的小太监估摸着她这算是吃饱了的意思,便唤人进来收拾。

谁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却是面无表情的红子靖。小太监吓了一跳,慌跪下见礼。

他不理不睬,上来就拿种背书的腔调说道,“贱人,少在那儿猫哭耗子假慈悲。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破笼卷 第三十四章 打人事件

这样激烈的话语用那种平淡无波的语调说出来,简直怪异莫名。伏在地上的小太监大约也觉着有些不对劲,忍不住抬头瞄眼红子靖。

他却浑然不觉,把门一关,转过身来直勾勾盯着红笑歌……不,确切说,是盯着红笑歌头上那支碧玉梅花簪,又说道,“哼,别以为你装无辜我就会放过你。我今天就是要教训你,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表情毫无变化,而声音好似弹棉花,从头到尾都维持在一个音阶上。要不是他的嘴巴确实在动,红笑歌还真看不出说话的人就是他。

谁在控制他?真是太不专业了!发簪是紫因选的,但若是他在指挥,一定不会弄得这般没趣!八成是当日同他们一起在城门临检的那个木板脸男人想的词儿吧?

她早料到红少亭为了保护红子靖这张底牌,不止会顺水推舟除掉一上牌桌就难稳心绪的淑兰,亦会弄出些俗套的招数,名正言顺让红子靖暂时不至于被她当做敌人

若三皇子打伤未来的储君,就算不用吃一辈子牢房,短期的软禁也是必然——红笑歌总不可能跑去找一个连面都见不到的人的茬儿吧?

但,要演戏也得有点说服力不是?瞧那红子靖离着老远就扬起手来,一步一停,动作僵硬得如同扯线木偶。谁晓得他这是要攻击,还是只打算挠头?

小太监大惑不解地望着他朝红笑歌步步逼近,不知是不是该立刻叫人进来阻止——万一弄错了,可就是掉脑袋的事!

红笑歌很是无奈,生怕耽搁久了枉费大家的一片苦心,只得自己迎上去,“教训我?我倒想看看你打算怎么教训我?”

调动情绪努力配合,就等他一巴掌下来,功德圆满,皆大欢喜。可没想到她主动送上门与控制者的原定计划不符,红子靖依旧坚定地往前迈步,一脚就踏上红笑歌的脚背,疼得她不管不顾,用力把他一推——“乒零乓啷”!

红子靖不止撞翻了一张太师椅,后脑勺还跟地面结结实实打了个Kiss!

完蛋了……红笑歌一脸黑线地望着不省人事的红子靖,只觉得太阳|­茓­比脚背还疼。而那小太监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便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惊恐万状地跳起来,嘴巴一张,就想喊救命。

但话未出口,他身后便蓦然多出个白衣人。红笑歌还未反应过来,白衣人已放开一脸木然的小太监,又蹲下去探探红子靖的鼻息,这才扭头朝她低笑,“公主出手可真重啊……还好三皇子的脑袋够硬,顶多肿个大包。”

一瞧是紫因,红笑歌悬着的心立时落定,没好气地甩个白眼过去,“少罗嗦!还不快弄醒他!再磨蹭都不够时间逛街了……对了,别让他再说话。我没兴趣听人弹棉花!”

他扬扬眉,忍不住笑出声来,“公主既已知晓个中奥妙,难道真要等他来扇你巴掌?”

红笑歌沉吟数秒,指挥道,“那就改掐脖子吧。脸肿了可没法出去见人!”瞅瞅眼神空洞的小太监,不禁笑起来,“掐他吧!就当他奋不顾身替我拦住了三皇兄,换我叫救命好了——就这么定了,你动作快点!”

紫因听得眼睛发亮,果真依言行事。他两个联手,情状自然与先前大是不同——何止唬得一众不明情由的人慌忙“救走”花容失­色­的红笑歌,连幕后­操­控的紫凡瞧见红子靖将上去解救小太监的人都打得鼻青脸肿,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等这厢终于制服了“暴怒”中的三皇子,那边已有人来报说,因莲华与霄莲华为了安抚惊吓过度的公主,早带她下山去买她最爱吃的小点心了谁在这件事中动了手脚,紫凡自然是心知肚明。好在虽然过程与他的设想不太一样,但殊途同归,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他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功劳据为己有。

心情好,明知红笑歌不可能老实回宫,亦佯装不知。反而存心拖延皇子们的下山时间,让弟弟们与公主多些机会做感情交流——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与其等其余莲华入府后再争高下,还不如未雨绸缪,让弟弟们占个先机。

不过,紫凡有紫凡的想法,红笑歌也有红笑歌的打算——回阳鹤的路上,她不时瞅着紫因和紫霄发笑,一脸的高深莫测。紫因倒不在意,还口花花调笑两句。

紫霄却被弄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如坐针毡。为避开她梭巡的目光,便掀帘往外望——雨势仍无减小的迹象,冷风夹着雨点扑了他一头一脸。他顿时手忙脚乱,尴尬万状。听她轻笑出声,更是羞赧无加,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公主,你就放过霄吧……”紫因看不过去,轻轻揽她入怀,又拿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道,“莫非公主喜新厌旧,这就想抛弃我了?”

瞧红笑歌笑而不语,只拿那俏媚横生的一双眼儿锁住他的眸子,像在打什么哑谜——紫因的心不由得微微一动,当下就明白了七八分,笑着伸手捏捏她的鼻子,“公主有事不妨明说——如今我与霄都是公主的人了,哪怕公主今天打算带个杀手入宫,我们也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坍公主的台,不是么?”

紫霄闻言,心底陡地一震,扭头便正对上她楚楚动人的笑脸。那双冰莹的眸子流转着魅惑的光,笑意里带着几分狡黠,她问——“果真?”

一瞬间,他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似有股力量支使着他的头脑,不由自主就想让那笑容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一刻,“果真。”

红笑歌有些错愕,但仅一霎,便又笑得无比欢欣,“那就好!不过……今儿我并不想接他入宫,我只想知道,他与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过结?”

“也算不上什么过结。起初是他想杀我们,至于后来嘛……”紫因抿嘴轻笑,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轻描淡写地道,“这儿,中了我一剑。”

破笼卷 第三十五章 伺寝交易

“好像抢回来的时候我相公身上确实有伤……”红笑歌努力地回忆着,又似漫不经心地发问,“紫因,你当时出手……是一剑透心,还是只划破了皮­肉­?”

“一剑透心。”紫因对此颇是自傲,扬眉浅笑,又补一句,“从无错手。”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微睐了眼狐疑地道,“等等!抢?难道说……他和公主成亲并非自愿?”

“啰嗦!这个不是重点!”红笑歌嗔怪地瞥他一眼,又蓦地笑起来,“重点是——照你的说法,你们要找的人一定不是他!”

她说得斩钉截铁,紫因与紫霄都不由一愣,“为何?”

红笑歌拍拍紫霄的肩膀,嗤笑道,“一剑穿心还能活蹦乱跳?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孩?”又不屑地撇嘴,“要编谎话也不会找个好点的理由……”

紫因恍然大悟,正待解释。紫霄却气冲冲抢白道,“那公主说说,我们骗公主有何益处?难不成我和弟弟两个人都能看走眼?”——若是旁人质疑,他倒无所谓。可质疑的人是她,这就让他有种受了侮辱的感觉。明明警告自己不可再如从前那般对她,但心头火起,偏是压不下。

红笑歌淡淡一瞥他,眼底荡起抹笑意,“好啊,既然你这么说,那你便把当日情形细细说来……小心,从来没有谎话可以逃得过我的耳朵。”

她与紫因本就是同类人,她的心思紫因怎会不知?且她入宫不过月余,与麟祥宫外的人接触也不算多,但看今日她对红子靖之事的反应,显然对紫家与红少亭的布局都已心知肚明。而这时候不理他,单激紫霄说话,分明另有所图。

紫因当下便笑着Сhā嘴道,“事情都已经过了那么久,谁还会记得清楚……”

“我记得!”紫霄不肯让她误解,冷冷打断紫因的话,果真将那日于利北县香云阁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紫因急得直冒冷汗,却不好当着红笑歌的面让他丢了面子,只得暗骂红笑歌­奸­诈。

紫霄一口气说完,见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嘴角还扬起点意味深长的笑来,不禁心神一凛,暗暗叫糟。

恰在此时,马车骤停,有人重重敲了车壁三下,又掀开车帘探进头来,“快到城门口了!红笑歌,你还在里头磨蹭什么?”

说话间摘了斗笠,浓眉微拧,连鼻梁旁的雀斑也透出些不耐来,“动作快点!佳玉酒楼的雅间很难订的——你不饿,我可还没吃早饭呢!”

“知道了。”红笑歌无奈地翻个白眼,朝沉下脸来的紫家兄弟摆摆手,“下车下车——你们就当没见过这个人吧。”

柯语静一摔帘子,冲在旁等候的轿夫们一瞪眼睛,“发什么愣!轿子停那么远,要是淋湿了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你们担待得起吗?!”

“公主认识的怪人还真多……”紫因嘀咕一句,拉着紫霄先下了车,又轻轻扯扯他的衣袖,拿眼神示意他去扶红笑歌。

哪知柯语静居然闪身抢在紫霄前面,伸手一揽就把红笑歌抱了下来,还满脸鄙夷地扫怀中人一眼,“笨手笨脚,小心摔死——我这人心肠好,你不用谢我。”又毫不客气地把她扔进轿里,“身无半两­肉­,还没只­鸡­重呢——一会儿多吃点,省得风一吹就倒,给人添麻烦!”

红笑歌被摔得七荤八素,回神来气得暗暗攥紧了拳,睨眼瞪着她冷哼一声,“是么?那你顶好别跟我们一桌,不然我想多吃,都没东西可吃!”

“瞧你那小气样儿!”柯语静耸耸肩,又望着目瞪口呆的紫因和紫霄大声道,“看什么!没见过美女吗?!大男人还磨磨蹭蹭,不想去就自己在车上待着吧!”

这是女人么?紫因差点抚额哀叫,看红笑歌脸泛怒­色­,忙拉着紫霄钻进轿里——可是连这,柯语静也不放过,“明明有两顶轿子,你们偏要挤热和……算了,你们爱挤就挤吧。我自个儿坐!”

轿子离地,稳稳地前行。紫因见红笑歌闭着眼睛兀自低声念“深呼吸”,根本没有要发怒的意思。他心下大奇,忍不住戳戳她的手臂,“神不知鬼不觉就换掉了驾车的人,又对公主如此无礼……公主与她有仇?”

“仇你个头!”红笑歌睁眼轻啐,“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到底哪儿惹到她了!”

紫因分明不信,凑近来低笑道,“既然她这般讨嫌,不如我替公主教训……”话没说完,额头就中了个爆栗。

红笑歌没好气地又添个白眼,“你不也很讨嫌,那我用不用叫你哥哥替我教训你?”又拿眼觑着他冷笑,“提前警告你——你敢找她麻烦的话,我就休了你!”

“不公平。”紫因委屈地眨巴着眼睛,“我也是一番好意……她对你那样无礼,你­干­嘛还要护着她?我可从来没听说除了公主,南……老爷还有别的女儿——莫非老爷还有别的夫人?”

“你个乌鸦嘴!”她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少来套我的话!给我记好了,就当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听见没有?”

“那……这算是我们与公主之间的秘密啰?”紫因不但不躲,还凑过去冲她嘻嘻一笑,“不过,守口如瓶可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紫霄听得是一头雾水,忍不住Сhā了一句,瞥见紫因拼命朝他挤眼,忙改口道,“只是明明见过,又要当做没见过,这实在……”

红笑歌气结,交加双臂,一人赏一记冷眼,“行了,别拐弯抹角了!说吧,什么条件?”顿一下,又补充,“想要东西或者银子的话,两个人加起来不得超过五千两——敢讨价还价,就让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

“哎呀呀,公主怎么能这么说?我和哥哥早就是公主的人了,我们的不就是公主您的吗?一家人说两家话,多伤和气!”紫因伸手环住她的腰,笑得好似狐狸,“其实我就是想替霄问问……公主可是打算今晚亥时就让霄伺寝?”

破笼卷 第三十六章 猛女难挡

原来是想拿伺寝之事替紫霄隐瞒“后天”生理缺陷……红笑歌顿时如醍醐灌顶,瞥眼窘红了脸的紫霄,心头荡起丝疚意。本要一口应下,觑见紫因嘴角扬起的坏笑,又改了主意。一把推开他凑过来的脸,­唇­畔浮上点笑,“少来!你会这么便宜我?”

“当然还有别的……”紫因笑笑地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白衣我也穿腻了,若公主能赏几朵墨荷……”

赫!居然是打算把她的画穿出去炫耀!红笑歌愕然盯视他半晌,脑内灵光一闪,禁不住低笑,“小意思!你们兄弟俩都有份——每七天我叫人送一件过去,如何?”

不讨价还价,允诺的反而超出紫因的预想,这就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正不晓得如何应对,紫霄却已接口,“谢公主赏赐。”还瞪他一眼以作警告。

“紫霄都应了,你怎么不吭声?莫非还有别的要求?”红笑歌笑微微地瞟紫因一眼,嘴角笑意里蕴进点戏谑。

这个傻哥哥啊!恨起来连她的名字也不许旁人提起,爱起来却是大局未定就已胳膊肘往外拐!如此盲目,怎是她的对手?只怕被她卖了帮她数钱呢!紫因暗叹一声,无奈地笑笑,“公主这般大方,我们怎能不知足呢……”

一语未尽,轿落定,帘起,佳玉酒楼的小二已在门口迎接。红笑歌施施然下轿,又回眸一笑,半边眉扬得老高,“那就好。那你们就趁吃饭的时候,好好商量一下,看看怎么跟我解释……你们这两位以厌恶女人出名的美男子,为何会在烟花之地出现吧!”

气势还没做到十成十,右臂便被人抓住,拖得她一个趔趄,差点颜面扫地。柯语静一个白眼砸过来,“都是你的男人,要教训不会回家再说?唧唧歪歪,你不嫌啰嗦别人的耳朵都长老茧了!”

红笑歌气得直哆嗦,奋力甩手。她不挣扎还好,一挣扎柯语静更怒,“你不想被个女人抱着进酒楼,你就给我老实点!”

门口的小二目瞪口呆,倚在柜台旁打算盘的老板卢傲闻声伸头一看,脸上的肌­肉­也止不住地微颤,暗忖从何处杀出这么个悍妞,居然叫红笑歌这个隐庄幕后大佬也束手无策。

谁说柯语静有蛮力没大脑的?何季水?惜夕?真该让她们亲眼来瞧瞧——柯语静都懂拿公众舆论威胁人,这也叫没大脑?!

红笑歌差点抓狂,可论力气她确实只能乖乖服软。为免当众出丑,几乎是一溜小跑跟上,连旁人的脸都不敢多看。

雨大客少,但柯语静的嗓门实在是震撼,“小二,我们订的那云什么间,你赶紧带路——还不走?呆看什么!要看女人去青楼看!”

青楼的女人哪有你­精­彩……红笑歌忍不住腹诽,又举袖假意去拭额上的汗,挡住众人的惊异目光。

柯语静浑然不觉,扭头看见紫因和紫霄还在门外踟蹰,登时又把音调拔高两分,“不就是逛了回青楼吗?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们就是不吃不喝,她也不会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算一会儿回去跪搓板,也得把肚子填饱才有力气跪不是?赶紧的!别耽误我吃饭!”

原来是老公偷腥被老婆拿住了。众食客皆是恍然大悟,纷纷报以同情目光。不知是谁认出了他们刑部主事的身份,窃笑低语声一浪接一浪——还说这两位不沾女人?怕是不小心进了妒­妇­的门,只好人前装清纯!

那究竟是个什么女人!?紫因和紫霄窘得够呛,直恨不得一头撞死。可公主明令禁止,且连她自己都不敢反抗,他们又能怎么样?生怕再惹出柯语静的村言村语,只得低头跟进来。

一行人才进雅间,红笑歌就跳起来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条“三八线”,“算我怕了你,你离我远点!上什么你吃什么,就是不准说话!否则你吃的你自己付账!”

“抠门成这样,居然还有人肯跟你……”柯语静咕哝一句,看她就要暴跳如雷,这才耸耸肩,坐到她对面去。

东家吃瘪,卢傲自然不敢上来凑事乱,眼巴巴在柜台后等着小二把最新消息传回来。而恶女猛女齐聚一堂,小二上菜的速度也非一般的快。

柯语静倒也不挑食。扫眼界线两边摆放的菜式,觉着挺公平,便满意地放怀大嚼起来。

红笑歌听她嚼得吧唧直响,不禁暗暗皱眉——说起来,她这师妹柯语静比她还大四岁。柯家代代只有男子可任红氏皇族的暗卫,柯达人自是对这唯一的女儿不怎么上心,任柯语静在晴明乡野胡混。待柯语静的老娘一死,更是无人管她,才十一岁就横行街头,风头更胜红笑歌。

幸好何季水与柯达人也算有些交情,到晴明三年后,看着不是事,便把她也收为弟子——这也就是红笑歌与柯语静孽缘的开始。

大约天生八字不合,两人一见面,十有八九都是柯语静先挑衅,无人调停必定斗得跟乌眼­鸡­一样。

偏何季水回阳鹤之后,最爱让柯语静代替信鸽给红笑歌送信,还说什么这样比较保险。但保险的结果,往往是柯语静说话做事不分场合,没个轻重,红笑歌只能跟在她ρi股后头替她收拾烂摊子。

想起陈年往事,红笑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柯语静瞥她一眼,嘴巴张了张,及时记起她方才的威胁,终于没有说话,只拿行动证明自己不像红笑歌那样“小­鸡­肚肠”——­鸡­腿、鸭腿、红烧排骨……乃至蹄髈都挟了两大只给她,堆得那碗里积成座山。

紫因看得好笑,眼珠一转,便把自己的碗也推过去,“有劳姑娘了。”

哪知柯语静只拿鼻子哼了一声,望也不望他,又把只鸭翅膀加到红笑歌面前的“山”上。

紫因见状不由愕然。他自觉长得不错,虽不敢说是全国数一数二,起码也能排个第三。但想不到除了红笑歌之外,居然还有女人对他不屑一顾!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总会有好胜心。见她不理,就偏要引她注意——笑着摇摇头,便打算自己动手把红笑歌碗里的­肉­山搬到自己碗里。不料筷子刚伸出去,便听得“笃”、“笃”两声,好似有东西嵌进了木头里。

破笼卷 第三十七章 无赖对决

紫因低头一看,袖子近肘的部位已叫两小截­鸡­腿骨给钉在了桌上,而他事先居然未察觉柯语静有所动作!

这一惊非同小可,紫霄乍回神,手就条件反­射­按上了剑柄。红笑歌却在他之前先跳了起来,指着柯语静的鼻子低吼,“又用这招!你恶不恶心?口水喷满桌,你不想让我吃饭你就明说!”

紫因瞅瞅柯语静鼓动的腮帮,又望望袖子上的骨头,这才明白过来。食欲全无不说,胃里还一阵翻腾。

柯语静压根不理旁人反应如何,只毫不示弱地与她对瞪,还把嘴里的­鸡­骨头咬得嘎吱响。僵持半晌,方将些碎渣吐到碗旁边,“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不是你说的吗?”

这死妞记忆力真好,过了十年来还记得这么清楚!红笑歌语塞,气呼呼坐下把碗一推,“不吃了!”

“你不吃我吃,便宜谁也不能便宜臭男人!”柯语静像是早料到她会如此,半个身子越过界河,一把就将她的碗捞走,“动不动就绝食,难怪放个屁都能闪到腰!”

红笑歌差点被这话给噎死,艰难地压住怒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自己付账!”

“想吓唬我?”她边往嘴里塞­肉­边含糊不清地反击,“行啊,你不付,我就让老板记你账上——堂堂天胜公主吃饭赊账,没面子的反正不会是我!”

红笑歌气得七窍生烟,若不是紫因眼疾手快拉住她,她早朝柯语静扑过去了。

店小二在外头听得冷汗直冒,赶忙回报卢傲,得了指示又领人来撤席打算重开。柯语静却护住面前的几盘,还把眼瞪得溜圆,“谁让你们来收桌子的?菜还没吃完呢,多浪费——就算她没钱给,你们也不能这时候就收桌子吧?!”

吓得店小二赔完不是又解释,“大小姐是我们酒楼的贵客,小的哪敢怠慢呢?只是天冷,菜凉得快,所以小的就寻思着给您几位再换一桌热乎的。”

“热乎的不要钱?换完收双份?你们老板的算盘打得可真­精­!”她立马嚷起来,“亏你们还号称阳鹤第一酒楼!原来是家黑店——坑人坑到你姑­奶­­奶­我的头上了!看我不掀了你的楼子!”

店小二哭笑不得,看她果真唬起脸来就要往外冲,吓得登时就吼了一嗓子,“不要钱——白送的!”

完了完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那个大胃王以后可以来白吃白喝吗?红笑歌痛苦异常,狂揉太阳|­茓­,只差没哭出来。

柯语静狐疑地打量着不时抹汗的店小二,好一会儿才坐回位置上,又拿种嗔怪的语气道,“不早说!害我替这抠门大小姐担心半天……那啥,爆炒­鸡­丁不要了,­鸡­鸭也不用上整只。咱只要腿和翅尖……听清楚了吧?全要腿和翅尖!还有啊,那蹄髈太小,换大只的——一个至少得两斤,不然没法吃!”

红笑歌闻言,嘴角止不住猛抽,忍无可忍地抓起紫霄的碗就朝她扔过去,“你给我闭嘴!”

不会武功的人,砸出来的东西力道与准头都有限。是以柯语静根本不放在心上。连眼睛都不眨便轻松接下,还咂嘴以示嘲笑,“啧啧,就你这力气,还想砸死人?恐怕连蚂蚁都砸不死哦。”睨眼一扫想动手的紫因和紫霄,又大声地叹气,“莫告诉我,你如今也需要靠男人替你出头了。”

师从一人,柯语静惯用的招数,她又怎会不清楚?红笑歌不怒反笑,见店小二和一­干­收拾碗筷的伙计已逃出门去,这才毫不吝啬地为她的­精­彩表现大力鼓掌,“说得好!”未等柯语静反应过来,又微睐了眼,扬­唇­曼笑,“只不过而今我发现,有人帮手也是件好事——吃吃喝喝看大戏,其乐无穷啊!”

多年不见,她又有新招了啊……柯语静愣住,瞧紫因和紫霄蠢蠢欲动的样儿,心里不禁打起小鼓来——单打独斗她未必输,一挑二嘛……不死也得蜕层皮!

预测完结果,当即便若无其事地把红笑歌的饭菜物归原主,还拿筷子点着­唇­笑眯眯柔声道,“哎呀,跟你闹着玩的嘛。我都吃得有七八分饱了——我让他上点好菜,不也是想着你还没吃饱嘛?”

这是柯语静认输的一贯表现,红笑歌却佯作不知,手指轻叩桌面,睐眼觑着她不出声。柯语静听得心里发慌,暗叫不好——红笑歌跟她吵架那是平常事,打不过她也是事实。但若红笑歌动了真火,那­阴­招一套一套的,她躲得了这次也逃不过下回!

不自觉地摸摸脖子,竭力让自己英气的浓眉大眼变得温婉动人,正要开口求饶。谁知门帘蓦地一动,便有个长相俊秀的年轻男人闯了进来。

且瞧他着了件赭红盘领官袍,上绣孔雀成双。头上束了顶金镶翠朝冠,露出光洁饱满的前额。弓样眉下那双清水似的眼,明澈却冷漠。

方进得门来,便淡淡扫视屋内众人一番。待目光落到红笑歌脸上,­唇­角扬起丝嘲弄笑意,“果真是你。”

紫家兄弟俩一看来人,忙起身行礼。红笑歌却只懒洋洋斜他一眼,嘴角牵起丝讥诮,“好巧!吃个饭也能遇到旧相识……青侍郎,别来无恙?”

天胜公主自册封到如今,从未在朝堂露过面,而青穹本是与同僚有约,路过这雅间时正巧听见红笑歌那句“其乐无穷”,忍不住就想进来瞧瞧。此时见刑部的人在侧,只当她犯案被逮,不禁冷笑一声,口气大是幸灾乐祸,“想不到你落在两位刑部主事手中,居然还是如此嚣张……对了,你不是很聪明么?怎么还能让人给逮着?罪名是什么?诈欺还是抢劫?”

紫因和紫霄素来不喜与人交往,亦对红笑歌当日大闹青府之事略知一二。见红笑歌的脸上荡起种狡黠之­色­,知这青侍郎今日绝讨不了好去,便默坐一旁看戏。

偏青穹吃了几回苦头还没摸清红笑歌的脾气。看她敛笑不语,以为刺中她的痛处,瞥眼望着他出神的柯语静,又嗤笑道,“做了坏事还敢大摇大摆上酒楼吃饭?难怪连你的同党也一并落网!”

破笼卷 第三十八章 祸从口出

青穹话音方落,柯语静脸上的那种痴迷的神­色­登时一扫而光。浓眉一耸,怒意漾上眼底,连鼻梁两侧的雀斑也透出股凶恶劲儿,“有胆你再说一次!”手中的筷子发出筋断骨裂的惨嚎,她略微压低身子,蓄势待发似即将扑击猎物的豹。

嘿!有好戏看!红笑歌立马来了­精­神。目光烁烁,不放过柯语静和青穹面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自幼丧母,又无人管教。从懂事起便混迹市井,整日跟些地痞打交道,没多久就混出一身流氓习气。后虽跟随何季水多年,依旧是江山不改,本­性­难移。可有一点,柯语静分得很清楚,那就是自己人和外人的区别。

譬如红笑歌可以不吃她挟的菜,但紫因意图染指就不行。譬如她可以讥笑红笑歌娇抠门,但青穹说红笑歌做坏事——哪怕无心,也是找死!

青穹仍未意识到处境危险,鄙夷地瞟她一眼,扭头冲紫因和紫霄微微一笑,“对这等穷凶极恶之辈,两位主事必不可心慈手软!”又一指红笑歌,冷笑道,“这妖女最擅撒谎栽赃,耽搁久了她定会再生事端,还请两位快些押她回刑部吧!”

不是吧!都跟他妹妹成为“生意”合作伙伴了,他还巴不得她死?红笑歌不由得蹙眉,注视他的眼神也变得不善,“侍郎大人这话说得似乎太过分了吧?”又冲柯语静丢个眼风,“别冲动,这位可是礼部侍郎大人——看见他衣服上的孔雀没?人家可是朝廷的三品大员。这两位五品主事见了他还得行礼呢!”

余音犹存,柯语静已猝不及防杀到青穹跟前。不等他有所反应,一记直拳就挥过去——青穹右眼中招,登时天昏地暗,金星乱绕,身不由己退了几步。

柯语静睐眼觑着他轻蔑一笑,还把指节掰得“啪啪”直响,“要不要给你的左眼也来一拳,凑个双喜临门?”

青穹是个文人,惯­唇­枪舌战,会几招也只是习来唬人。哪会料到世上还有这等野蛮人,知道他的身份还敢动手!一时间目瞪口呆,只顾捂着伤处,连呼痛也忘了。

紫因大觉有趣,早把先前吃亏之事抛诸脑后,冲紫霄挤挤眼,面上笑意难掩——这青侍郎年纪轻轻,却是出了名的傲气古板。按官阶品衔,他们的三品莲华身份未公布,确是该礼让于他。但,礼部有什么资格跟刑部叫板?莫说红笑歌不是囚犯,就算是囚犯,他兄弟二人做事,也轮不到青穹来指手划脚!

伤处剧痛难忍暂且不提,人前失了面子,叫青穹怎生咽得下这口气?清醒过来便气得脸­色­发青,瞧紫家兄弟冷眼旁观,一腔火就全泻到他两个身上去,“尔等身为刑部主事,这狂徒重伤朝廷命官,你们竟袖手旁观!?”

紫因冷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柯语静却惊讶地笑起来,“哟!原来你两个也是当官的!我还以为是这抠门大小姐掳来的良家­妇­男呢!”

“掳你个头!”红笑歌险些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反应迟钝!”

“刑部的是吧?虽然你们也算是我的姐夫,不过我柯晓静向来不屑走后门,绝不会叫你们为难的。只是今天我还有事,改天有空我一定上衙门投案自首!”柯语静全当没听见,自说自话,还豪气地拍拍胸脯,“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去西坤六街随便逮个人问问——‘西六扛把子’,说得出就做得到!”

你这西六扛把子都管人叫姐夫了,他们还会真让你进大牢么?红笑歌暗暗腹诽。扫眼那三个呆若木­鸡­的男人,起身来­干­咳一声,“该吃的也吃了,该打的也打了,再不走天都快黑了!”

柯语静一听大急,“菜还没换呢!”看红笑歌眼神不善,立马改口,“不吃也得打包,浪费可不好——小二!死哪儿去了?!赶紧把新菜旧菜都打包,我要带走!”

青穹犹在发愣,没察觉自己正挡在门口。店小二想进也进不来,又不敢叫他让路,只得保持掀帘动作等他回魂。柯语静一瞧,大是不耐,一个箭步上来把他推到一边,便自去指点小二把菜分类包好。

末了回头瞥他一眼,又很认真地对红笑歌说,“不是听说你这公主可以自己选男人吗?有空的时候把他也收了吧——这种人欠教训,去你那儿最合适不过!”

紫因和紫霄听她说得好笑,都不禁莞尔。而红笑歌居然点头赞同,“难得你也有好建议,我一定采纳——侍郎大人,快回去准备准备吧。说不定明天早上等你起床,就能看见圣旨了。”

言毕撇下呆若木­鸡­的青穹,与紫因等人径直下楼。临出门,柯语静又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线,蓦地停住脚,朝紫家兄弟俩投去鼓励目光,“我也晓得做她的男人不容易。不过你们先进门,那就是大,千万不能让小的爬到头上来!像刚才那个什么郎,不听话就得揍——揍他个十次八次,包管他服服帖帖!”

她天生大嗓门,众食客想不听清楚都难。一时间窃笑浪潮又起,紫因和紫霄都不禁窘红了面皮。

红笑歌急得扑上来要捂她的嘴,她却轻松闪开,继续教训道,“还有,以后逛青楼最好小心点,别拣熟人多的地方去,最重要被抓住了也不能承认——你们跪搓板是小事,天胜公主丢了面子那可就是大事了!”

“天胜公主”四字一出,楼内顿时鸦雀无声。他两个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哪里还敢多待。慌拉着红笑歌出门去,飞快钻进轿子里。

窃窃私语声又起,柯语静却没事人一样,待店小二把两大摞食盒放进轿里,还豪爽地大力一拍他的肩,“你们老板人不错,这儿的服务也很周到。以后到西坤六街来订蔬菜瓜果记得通知我——我西六扛把子的朋友,一定会有九折优惠!”

话音未落,酒楼内已是一片死寂,店小二亦形同石化,呆立当场。眼见那两顶轿子消失在视线内,他抹抹额上的汗,返身才迈出一步,两条腿却难以控制地哆嗦起来。勉强倚着门框立稳,不由自主便拿种近乎于哭的腔调向卢傲报告,“老板,原来……原来那就是西六扛把子!”

破笼卷 第三十九章 烂叶林

雨水击打香楠木轿顶发出的声响,单调而沉闷。红笑歌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的金绞丝镯子,默默地出神。镯子上镶嵌着的那颗虎眼石,于墨­色­中浮出暗金纹路,随着旋动流转幽光,似只凌厉的眼,冷冷地注视着这各怀心事的三个人。

这沉默持续了不知多久,紫因忽然察觉轿子晃动得有些不对劲,且空气里还漂浮着种奇怪的气味,便忍不住撩开窗帘一角往外一瞧——及眼处树木林立。虽是初冬将至,那树荫依旧遮天蔽日,不见颓败之势。而覆在树­干­上的那些绿得发黑的苔藓,正是那种­阴­湿腐臭气味的来源!

他素有洁癖,衣物鞋袜鞋只着净白一­色­,略有污迹即弃之不用。住的屋子更是长年熏香,以驱除旁人带入的异味。当日于兆安宫救下红笑歌,回去连肝肠都差点呕出,休息数日才勉强缓过劲儿来。

此时刚探出头去就遭那异样臭气扑个正着,身子不由自主便往后一缩——动作之大吓了红笑歌一跳,“怎么了?”

他眉头紧蹙,以袖掩住口鼻,瓮声瓮气地道,“公主,马车在北郊,我们这又是往哪里去?”

紫霄回神也皱眉,“这气味……难道是进了城西烂叶林?”

“臭么?比起大皇兄的玉杯花来,这也不算什么吧……”红笑歌深深吸了口气,诧异地望望他两个,“去西坤六街的捷径必经烂叶林,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公主要去西坤六街?!”紫因差点跳起来,“不是说买完兽夹就回宫吗?”

“西坤六街难道不是街?阳鹤城里的杂货蔬菜都是从那儿运过来的,还有什么地方会比那儿品种更齐全,更便宜?”红笑歌比他还惊讶,“而且……好像我也没说是在阳鹤城里买吧?”

紫因无奈地瞅她一眼,不再说话。虽是用袖子掩住口鼻,仍觉着那秽恶之气如跗骨之蛆,无孔不入,眼中脸上难免苦楚渐露。

红笑歌见他如此,耸耸肩,自腰带里掏出一对玲珑­精­致的银红香囊分给他二人,“巧巧做的,凑合着用吧。”

赫!香囊也带一对,必是早有准备!紫因暗呼上当。紧握香囊凑近鼻端,微辛的香气果然令他那开始浮躁的心渐渐安宁。危机解除,便又有些不服,忍不住嘴角微扬牵起丝讥诮,“公主真会心疼人——极品龙脑香,清洌微辛,提神醒脑,正好合用……”

“合用就最好。”她蓦地抬眼看向他,笑容慵懒而妩媚,目光却似利剑雪亮锋锐,直刺人心。紫因霎时遍体生寒,不自觉地合拢了嘴­唇­。

紫霄佯作不知,淡淡启口,“平时横穿烂叶林确可省下一半的时间,但近来连日大雨,林中处处是积水烂泥……”

话未说完,轿已停住。柯语静的大嗓门又在轿外炸响,“红笑歌,赶紧出来!前面水深,轿子过不去,得步行了!”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红笑歌嘀咕着撩起轿帘,果真见地上积水已没过轿夫的脚踝,轿门离水仅两寸——这也是他们不敢落轿的原因。

柯语静早是斗笠蓑衣装备齐整。正赤脚站在轿门边,弓腰卷着裤腿,“你送我的衣服鞋子都蛮好,被水浸坏了可惜……你脱鞋­干­嘛?赶紧穿好!有我在,还能真让你自己走过去?”起身来把伞和赭黑宫靴塞到红笑歌手里,便背对着她蹲下身去,“你来撑伞——别把我的鞋弄掉了!”

紫因瞅瞅柯语静那疤痕斑驳的小腿,不禁吐吐舌头。瞧她背起红笑歌就要走,忙道,“如此太过麻烦,不如我们掉头上官道……”

“那行,我跟她先到平允茶楼等你们——到了报我名号,会有人给你们带路!”柯语静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背着红笑歌大步离去。

她常由此道来往,对地形自然熟悉。纵是路况甚差,背上还背着个人,行进速度也依旧快得惊人。紫因还待再说,她与红笑歌的身影已消失在暗影沉沉的林子里。

他气得捏紧手中的香囊,瞥眼那泥水里漂浮的烂叶和游动的黑­色­小虫,却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踏进去。紫霄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又与他耳语一番,他绷紧的面孔这才舒缓下来——轿帘一落,紫因的眼底便荡起抹冷意,“掉头上官道!”

“应该不会跟来了……”柯语静走出老远方开口,却是在自言自语。为保险起见,在林子里又兜了两个圈,这才放心往出口行去。边走边还冲红笑歌抱怨,“你说你出门带什么不好,带两个跟屁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脏点臭点就跟能要他们老命一样,比你还娇气——你确定他们是男人?”

红笑歌趴在她肩头上,撇嘴笑道,“那你呢?一身蛮力,又是个大喇叭,动不动就当众毁我名誉——你确定你是女人?”

“我该凸的凸,该翘的翘,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不像女人了?”柯语静用力把她往上托托,“收伞,你拿我的斗笠去戴——前头有几棵树的枝桠生得低,看一会儿把你给掀下来!”

“乌鸦嘴!什么话到你嘴里都变味……天生痞子相,一辈子都改不了!”红笑歌扔掉油纸伞,屈指敲敲柯语静头上那顶有前沿没后片的“斗笠”,话是嗔怪,声音里却带着笑意,“我才不要戴这怪东西呢!好容易梳了这么漂亮的发髻,淋湿了也比压坏了强。”

“爱美不要命,淋死了也活该!”柯语静气哼哼地丢出一句。闷头走出一截,又道,“你以后没事别往师父那儿乱塞人,塞来塞去还不是塞到西六去!我可不像你这么悠闲,什么事都不用做就有饭吃……对了,那两个活宝,你打算先去看哪一个?我预先声明啊,你要是瞧着谁变了样儿,那可不关我的事!总之一天三餐加夜宵我没少过他们一顿,至于他们吃不吃——你也晓得,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未必喝的……”

“唧唧歪歪可不像你,你到底想说什么?”红笑歌不耐烦地打断她的絮叨,“你该不是想告诉我,人到你地头没几天就死了吧?”

“屁话!谁说死了?有我柯语静在,他们想死也难!”她忿然反驳。眼见两旁树木渐稀,就快到西坤六街入口,她却蓦地停下脚步,难得认真地说道,“我只是让你做好心理准备——死倒没死,不过有个小子已经跟疯子没啥区别了。”

破笼卷 第四十章 西六贵客

天灰蒙蒙的,雨落如丝。

五丈来高的黑木栅门敞开着,上百藏青劲装的男子撑着棕黄油纸伞于门内碎石路上齐整整列做两行,在灰暗的苍穹下形成道奇异风景。

他们望向门外的目光流露出期待和急切,还带着种隐隐的兴奋。远远见着那一白一黑两个身影出现在雨幕中,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排头的一个年轻人欣喜地低呼,“看!是扛把子!扛把子回来啦!”

“扛把子旁边那个就是贵客?小姑娘一个嘛!你看看她那娇滴滴的样儿,风大点怕就吹飞了!”他旁边那个一脸横­肉­的男人眯眼搓着下巴评论道。后头的人听到了,都不由得低笑起来。

有个脸上凸着条狰狞蜈蚣疤的男人立时对他的话报以不屑,“张老九,你懂个球!不娇咋是贵客?要是人人都像咱们扛把子那么猛,天下男人都别想娶老婆啰——说是说,扛把子带这个妞回来,该不会就是给咱们当嫂夫人的吧?”嘴巴说着调侃的话,语气和表情却自然流露出对这位扛把子的尊敬。

人群又爆出阵低低的笑声,却是善意的。因被他几个的话勾出了好奇,争先恐后想要把来人瞧得更清楚些,队伍便有些混乱。最初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回头一看,立马急了眼,“都站好都站好!别让人笑话咱们西六的人不懂礼!”

他在这群人中似乎很有地位,一开口,队伍便迅速恢复了原样。沉默不过数秒,那疤脸汉子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陈师爷,那咱们一会儿怎么喊?光喊扛把子怕不好吧……要不,喊完‘扛把子好’,咱们就接着喊‘嫂夫人好’?”

“瞎闹!万一不是呢?要是把客人吓走了,扛把子必定怪罪,届时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那陈师爷边说边摇头,“依我看,还是按计划喊‘客人好’算了……”

正说着,却听得那两人争吵的声音远远传来

“这蓑衣哪里丑了?这斗笠哪里奇怪了?叫你换上你就快点换!淋死了当然最好,可要是死不了呢?难道汤药不要钱的?”

“我淋我的,吃药也没让你花钱——乌鸦嘴,开口就没好话!我死了你就好过了?”

“少废话,你看你脸都白成那样了!啧!你看那水都顺着你脖子流进去了!红笑歌,我警告你!你给我赶紧换上,别等我动手——我动手就有你好看的!”

陈师爷听得心里一咯噔,连忙回头低声道,“把话传下去——一会儿都喊‘嫂夫人好’。”

疤脸汉子嘿嘿一笑,得意地揉揉鼻子,“瞧吧!我疤老三啥时候看走过眼——就算她现在不是,咱们叫完她就跑不掉了!”

红笑歌早瞧见那边门内有大批人马迎接,哪里肯在这当儿上自毁形象?柯语静已大是不耐,懒得再与她啰嗦,一抖手中蓑衣,劈头盖脸就朝她蒙过去。

她反应极快,见那“乌云”当头罩下,撒腿就往栅门那头跑——当着自己手下的面,难道柯语静也好意思继续同她拉拉扯扯?

但,不管论体力,还是论速度,毕竟与柯语静差距太大。眼看离大门就差两步,后领陡地一紧,原地九十度旋转之后,便被柯语静扛上了肩。来不及挣扎,便听得路旁的两行劲装男子齐声大吼——“扛把子好!嫂夫人好!”

红笑歌被那骇人的声浪震了个七荤八素,还没弄明白那声“嫂夫人”指的是谁。柯语静已得意地笑起来,“怎么样?我们西六的人很热情吧?”将蓑衣和斗笠都扔给领头的那个年轻男人,又朝众人挥挥手,“­干­得不错,可以关门了。你们先回去把衣服换了,然后到总部大堂喝姜汤。待会儿大柱他们一回来,咱们就开饭——今儿个这抠门大小姐请客,有好东西吃!”

众人齐应一声,却都不动,手中伞倾向路中,搭出条无雨小道。柯语静也不多说,扛着她就往里走,边走还边笑道,“惊讶吧?震撼吧?大开眼界了吧?咋样?有没有看上眼的?有就直说,不用不好意思——我西六扛把子的兄弟,个个出得厅堂,上得战场,任谁都比你身边的那些男人强!”

那些热情探询的目光刺得红笑歌头皮一阵发乍,连偷瞄一眼的勇气也没有,索­性­放弃挣扎装聋作哑。柯语静看她如此,倒也知见好就收这个道理,嘿嘿一笑,不再继续。

径直进了一处楼子,带她去换过­干­净衣服,又命人将红笑歌那套玉白浮碎金菊的云锦衫裙拿去烘­干­,这才领着她到了三楼的一间房门前。

红笑歌经历欢迎仪式的尴尬一幕,便再不肯开口。柯语静瞧她仍是一副气呼呼的模样,不禁粲然,“多大点事嘛,也值得记这么久……小气鬼,收收你那张讨债脸!那个小子就在里头,你别一进去就把疯子吓成傻子——到时候功亏一篑,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又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这家伙怪得很。最初几天只会念叨你和白可流的名字,后来突然就不说话了。旁人再提起你两个的名,他就跟发狂一样把人往死里打,我只好叫人绑住他的手脚。最近这些天看起来老实多了,不用人填就会自己吃饭,也不打人了。只是到处找有棱角的东西。找着了就死命划自己的脸……”

错愕取代了恼意,红笑歌淡淡瞥她一眼,伸手就要推门。柯语静却飞快捉住她的手,正­色­叮嘱道,“一会儿你进去了,记得千万不能解他手上的绳子。有什么事就喊。要是半柱香完了你还不出来,我就冲进去——听见没?”

纵是气柯语静人前不给她留面子,此时红笑歌心里也暖融融一片。可一开口,话依旧是噎得死人,“知道了——总叫人不要唧唧歪歪,其实属你最­鸡­婆!”不等她有所反应,推门往里一跳,又迅速回身关门,还顺带附赠鬼脸一个,“我才没你那么笨!”

合拢门,柯语静的愤怒被隔离在外。屋内,静得异常。红笑歌缓缓转身,凝视着屋角蜷缩着的那个年轻男子。许久,­唇­间方逸出声轻轻的叹息,她说——“白公子,好久不见。”

破笼卷 第四十一章 我们俩的秘密(一)

房里没什么饰物。四壁顶各悬着盏油黄灯笼,烛火跃动,投下来四个巨大的影,像是巨大的茧,重重叠叠,深深浅浅,将墙角的男人卷裹其中。靠墙那张红木床上被褥凌乱,旁边圆桌搁着只大木碗,碗里装满了清水——去掉了一切可以当做武器的因素,陈设简陋异常,却也不算虐待。

听到那个“白”字,蜷缩在角落的男人不自觉地一颤,抬眼望望红笑歌,脸上仍是那种散漫迷茫的神情,不过一瞬,便又垂下眼去。

白云舒竟认不得她了?红笑歌心底陡地一震,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浅灰的衣衫,服帖谈不上,但不见污渍,大约是新换上的。发拢做一束,虽有些凌乱,却带些湿意,估计是洗了头没多久。下巴上淡青的一片,显然新刮过胡子——看得出柯语静为了安排这次会面,特意让人给他清洁了一番。

略飞的眉,挺秀的鼻,许是很久未见阳光,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因为瘦了,脸的轮廓越发突出,更显得眉目清秀。然而浓密的睫毛下,眼珠是呆滞的,漠然的,没有焦距,不带一丝感情。

疯子?怕是活死人吧?红笑歌在他面前蹲下来,伸手拂开垂落他脸颊上的一绺发丝。白云舒依旧毫无反应,似乎连转动眼珠的能力也失去。

她幽幽地叹气,沉默良久,蓦地开口,带着笑意,蕴满挑衅,“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瞧清楚,我是红笑歌。”

白云舒蓦地抬头,愤怒、狂乱、冷冽……复杂的情绪一忽儿灌进那失­色­的眸子里,整个人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可定定看了她数秒,那种生气又蓦然消失。他不发一语,只将头垂下去,垂下去,几乎贴到自己的衣襟上。

原来不是真疯……红笑歌暗暗松了口气,眼底飘起抹奇异笑意,伸手欲扶他起来,“来,我们到那边坐着慢慢说。”

指尖尚未沾到他的衣袖,白云舒便已飞快地避开,满脸满眼难掩的厌恶。红笑歌的手僵住,好一会儿才轻轻缩了回去,指甲深陷入掌心,嘴角却牵起丝讥诮,“没想到你这么怕我……放心,我对一个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毫无兴趣。”

他的脸上分明写满了不信,固执地往边上挪了挪,尽量远离她。红笑歌哑然失笑,眸子里掠过丝痛楚,但很快便又被浓浓的嘲讽所取代,“想不到风liu倜傥,自命不凡的白公子,竟也会有这种时候……”

见他无动于衷,狠狠一咬下­唇­,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眉眼间漾起的笑意莫名凌厉,“怎么?做不了宗主,还被亲爹当狗一样抛弃,就觉着了无生趣了是不是?”

他浑身一震,不自由主地抬眼瞪向她,脸­色­铁青得吓人。红笑歌不依不饶,交加双臂,扬眉笑道,“早知你会变成这样,我就不必花那么多心思救你——废人一个,多活一天也是白白浪费粮食!”

白云舒猛地跳起来,怒然迎向她嘲讽的目光。良久,怒­色­蓦褪,他忽然无声发笑,眼神绝望而狂乱。轻轻摇一摇头,又坐回地上,阖了眼不再看她。

见鬼!这么难听的话居然都引不动他开口!红笑歌恨恨咬牙。但不管她再如何挑衅,白云舒仍像是老僧入定,阖眼靠在墙上一动不动。

红笑歌心内焦灼,直恨不得上去一脚踢醒他。恰在此时,有人叩门两下,提醒她时间无多,紫因和紫霄就快到达西六。她更是心焦如焚,终于忍不住冲白云舒低吼,“你究竟想怎么样?!”

吼完自己也觉得可笑——局是她布的,任谁看来,白云舒都是受害者。而她竟还问这受害者想怎么样?

无计可施,偏又不愿将心底话相告。踌躇半晌,她挨着他缓缓坐下。蜷腿抱膝,目光低垂,沉默好一会儿,才突然拿种忿忿的童音说道,“谁说我是乞丐了?谁要给你做丫鬟了?我挨打是我的事,谁要你来好心了!?我警告你啊,毛头小子,你再叫我一声‘小乞丐’试试!等惜夕来了就有你好看的!”

忽地又嘻嘻一笑,“你这人真正莫名其妙!穿的像个少爷,却连个跟班都没有。武功明明差得要死,还想学人打抱不平……嘿!你撇嘴是什么意思?我哪点说错了?还说要救我呢……要不是我拖着你飞奔,你早被人打成猪头了!”

白云舒的眼皮微微一颤,脸上有种惊异的神­色­慢慢漾开,微微睁眼飞快一瞥她,又照旧别过脸去敛口不言。

红笑歌似浑然不觉,继续用那种古怪的如同小女孩一般的声音说道,“谁说我不吃!你都买了,­干­嘛浪费?不过,我最讨厌欠别人人情,尤其是不认识的人……你有什么愿望,说来听听。要是我能做到,这个包子就算你给我的定金。要是我做不到……那也不可能,除了起死回生之外,我不信这天下还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你那是什么表情?不信就算,我也不吃了,你自个儿享用吧!”

“白云舒?你就是白家少主白云舒?啧啧,真是看不出来呢。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普通的富家少爷……行了,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过——你这样的身份,怎还会有什么烦恼!”她自顾自地说着,眼神迷蒙,笑靥如花般绽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真好笑!你又不认得我,凭什么就说我不是坏人?”

“因为你的眼睛很美。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一定不是坏人……”白云舒终于开口,拿种沙哑­干­涩的嗓音低低接了一句。回头对上她欣喜的目光,呼吸渐渐急促,眉眼间有种深重的悲伤缓缓洇开,“长歌……是你?怎么会?为什么会是你?”

“是,是我。我是长歌,也是红笑歌。”红笑歌鼻子一酸,急急垂下眼,不肯叫他瞧见那眸子里笼上的水雾。数秒后再抬头,­唇­角微扬,笑得无比冷漠,“记得么?八年前在祥连镇外的小溪畔,我们曾做过一笔交易……如今,我已不欠你。”

破笼卷 第四十二章 我们俩的秘密(二)

红笑歌微仰着脸,偏头望着他。灯光昏黄,她的睫毛似金蝶扑闪,眼眸却沉静如深潭,丝毫瞧不出有情绪波动过的痕迹。

白云舒定定地望着她那姣好的容颜,藏在心底八年的那个女孩子的眉眼渐渐清晰起来——是,的确是她。那双长而媚的眼,那种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可不就是八年前那个叫长歌的女孩?

为什么……为什么他现在才发现?他不是曾经很是自信地告诉她——“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看到你的眼睛,我就一定能认得出你”?他不是一直相信,那个叫长歌的女孩才是他这一生唯一的爱?

结果呢?结果呢?!从剑川到如今,他竟然一直等到她自曝身份才明了!

她带给他的灾难,她赐予他的无尽痛苦一忽儿被那喜悦尽数冲淡,是久别重逢?不!是失而复得!他本以为已经失去她,但此刻,她在眼前,她回来了!

“长歌……我的长歌!”白云舒难以自已地笑起来,挣扎着坐直身子。无奈手腕并手指都被细麻绳死死缚住,只得用手背轻触她的脸,“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红笑歌也笑,不躲也不动。那眼儿弯作两轮月牙,声音却似结了冰,“为什么我得早点告诉你?”

他的手僵住,疚意同悔意霎时漫上心头。怕她伤心着恼,却不自觉要问她,“你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红笑歌脸­色­微变,眸子深处跳动着两簇幽幽的火,是燃烧的恨意。那些字几乎是从她的牙缝中挤出来的,“你有什么值得我恨的?”

“我不是故意失约!”那种眼神让他的心猛烈地痛起来,急急忙忙为自己辩白,“我记得的!六月十六是你的生辰。今年行过及笄礼,六月二十五你会去祥连镇外的小溪边等我,我一到就可以……就可以……”话到此,一时间心乱如麻,再也续不下去。

“怎么不说了?你一到就可以怎样?”提到那日的事,红笑歌终于按捺不住厉声反问。见白云舒面上荡起惊惧,她忽地低笑起来,睫羽轻笼住眸子,挡住他的目光,也遮住险些泄露的心事,“其实也没什么,我本就没指望你会来。”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他徒劳地舞动着被绑住的双手,“你听我解释!我已备好马匹和粮草,我还特意定做了一对龙凤簪,你爱吃蜜渍梅子——我记得的!我全记得的!”

“你记得?你记得什么?”她猛地抬头,玉面含霜,眉眼凝煞,生生压下去的那腔怒意蓦然喷涌,“记得你的身份地位,还是记得你的青楼美人?”

七年了!每一年生日,她都在等柯语静从阳鹤返来,去祥连镇外小溪畔的那方大青石下为她带来她仅有的喜悦。他的礼物,他的书信,还有每一年的细心提醒——八年之约,待你及笄之后,我们抛开一切,一起走!

是!起初她不信。她不信会有人为了一个约定坚守不变,何况当年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但,想不到七年来,纵然未再相见,他却真的坚持下来。

她不是冷血动物,所以,收下礼物,也收下他的心。直到约定的那一天,直到她重新步入­阴­谋之前……然后呢?然后如何?她忘得了吗?!

从曙光初露到金乌西落,溪水潺潺,桂花的幽香弥散。大青石凉的很,酷暑也不能让它温暖半分。她坐在那里,任凉意透过衣衫,一点点沁入骨髓。

当阳光刺破黑暗,答案终于揭晓——她擅心计,却栽在个黄毛小子手里。就算一切无关情爱,她也不甘心!

白云舒努力地在她的眼中寻觅着昔日的残影,忽然间明白了一切。如今他所经受的,都是惩罚,他失约的惩罚!

怔怔地望着她眼中隐现的泪光,他好一会儿才颓然地低下头去,“是我错,我不该饮酒……我没忘,我去了,只是……你已经走了。”梦呓般喃喃,“我寻来让你渡溪的石头不见了,所以我用木板重新搭了桥……用来藏书信的那方青石碎了,所以我又找了一块更大的……你知道,你说过的话,我都不会忘的……”蓦地想起件事,急急地把双手递到她面前,“帮我解开绳子,我有东西要给你!”

见她只是冷冷注目,突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一时间慌了神,忙不迭把手高举,勉强挤出点笑来,“你自己拿,我怀里有个小纸包,是你十五岁生辰的礼物……是我笨,难怪我总觉得你面熟……不过现在没事了!我已经不是白家的人,我也不叫白云舒。长歌,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你别哭!你信我!我做得到!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原谅我!”

“真傻……”红笑歌低低叹了口气,不知是在说他,还是在说自己。泪水忽然失去控制,沿腮滚落。她蓦然起身,低沉柔婉的声音透出无尽的绝望,“太迟了……世上已无‘长歌’这个人。剩下的只有雪蛟国的天胜公主红笑歌。坐拥三百莲华,将为储君,江山在握……懂么?我已逃不过了……”

白云舒愣住,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动作,瞧着她的眸子渐渐黯淡下去。

破笼卷 第四十三章 我不会杀人灭口

烛光灯影轻晃,重叠的影像是张牙舞爪欲扑的兽。屋内的寂然,令屋外那淅沥的雨声更是清晰。

难耐的静默持续了好一阵,红笑歌方轻轻抹去脸颊上悬而未滴的泪珠,轻撩嘴角牵起抹苦涩的笑,正要开口。那门哐当一下被撞开,一团黑影夹着风冲进来,“有什么话留着下回说吧!赶紧收拾收拾下去,那俩跟屁虫快到茶楼了!”

这死女人,莫非前世跟她有仇!?红笑歌刚想出来的那句诀别的话登时被逼回肚里,咬牙切齿狠瞪这大煞风景的家伙,伤感情绪也不知飞到哪个国家去。

柯语静像是看不见她杀人的目光,一撸袖子就要上来故技重施,“愣着­干­啥?等我扛你下去是不是?”又皱了眉头教训白云舒,“她又没死,以后多的是机会见,你哭丧个脸­干­嘛?大男人别跟个娘们一样……”

忽然瞥见她睐起的眼,柯语静立马把矛头一转,“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脾气——打架骂人我都行,对付那两个­阴­阳怪气的跟屁虫可不就得你亲自出马?”看她与白云舒两个目光纠缠,难舍难分,忍不住就有点来气,“红笑歌,谈情说爱也要分分时候吧?你给我赶紧走人——这小子交给我,你还怕他有闪失?”说着就动手把红笑歌推出门,还招手叫来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快送大小姐去平允茶楼,绝对不能让那两个小白脸先进门!”

那两个豪气地应一声,夹着红笑歌就走。白云舒瞠目结舌,不晓得为什么突然间事情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想起来礼物还没送出去,爬起来正要追。柯语静已一记勾拳过来,打得他四脚朝天!

她返身关上门,一边把指节掰得啪啪直响,一边冷笑着逼近他,“好小子!替你们传了那么多次信,都没叫我摸清你长什么样!这回好!老天有眼,总算叫我给逮着了!”

不是吧!刚弄完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就来这么一场兴师问罪?心绪大起大落不说,还得受皮­肉­之苦,到底让不让人活了?白云舒只觉下巴碎裂般疼痛,一时间倒把方才的伤心事抛到脑后去。眼见柯语静面露狰狞,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模样,吓得绕过椅子拼命蹬地往后退,“你、你要­干­什么?!别过来!别过来!”

柯语静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椅子,把拳头晃了又晃,“我就说她怎么一听说你有麻烦就想方设法跑出来,原来你就是那个负心汉——一边吊着她,一边在外头花天酒地,你真当我不知道?事到如今,她到了你面前,你居然还敢说谎!如此可恶,活着也是惹人嫌,索­性­打死了事,大家省心!”

白云舒瞧她攥得指节都泛白,显然并非虚张声势,不由得大骇。若非红笑歌出现,他生或死又有什么区别?但如今就好比溺水的人抓到块浮木,他怎甘心死?

回想方才情形,已知这女子与红笑歌的关系非同一般。当下打定主意要借她的口将心里话传予红笑歌知,鼓起勇气迎上她的目光,辩解道,“我对她确是真心——倘我不是拒绝出仕为官,整日混迹花街,提亲的人早踏破门槛,我爹……那人怎肯让我过了冠礼还不成家?若我那日不是太过开心,饮酒饮至酩酊大醉……总之是我错。但我以为这生再也见不到她,这才……”

柯语静不听还好,一听更想上去扇他耳光,“好借口!所以时隔不到一月,你就寻花问柳,还两万两黄金观一舞……臭名都传到阳鹤来,你还想狡辩!难为她费尽心思……闹了半天,原来想脱离家族,换个新身份生活的男人就是你!”又忿忿自语,“嘴上说那么狠,见了又心软。在一起那么久别人都认不出,还……这也叫恶女?真是丢女人的脸!”

白云舒不知哪来的勇气,挣扎着爬起来,怒目相视,“错在我,你要打要杀尽管来,就是不许你侮辱她!”

她睨眼瞅他老半天,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你骗得,我骂不得?”交加双臂,笑吟吟地道,“我偏要骂!她就是个银枪软蜡头,外强中­干­!人前装得百毒不侵,还不是一样被男人骗?最可笑是被人耍了还要去帮人家——要是她自己不说出来,你不照样当她是坏人?纯粹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作践自己,叫谁瞧得起?”

白云舒气得浑身打颤,不管不顾就一头朝她身上撞过来。柯语静不紧不慢地让开,又伸脚一钩绊得他跌了个七荤八素。他奋力爬起,把头一低又要再来,却听柯语静笑道,“不错嘛,看来你良心未泯,还有两分血­性­……想好以后做什么了不?是打算隐姓埋名找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窝囊过一辈子呢,还是……”

“还是什么?”白云舒一怔,情不自禁地接口。见她笑而不语,忙表露心迹,“只要能同她在一起,做什么我都愿意!”

柯语静顿时眼睛一亮,上来亲热地一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我就说她绝不会走看眼,果真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那我勉为其难指条明路给你?”

她力气不是一般的大,拍得白云舒差点一ρi股坐下去。但听她称赞,胸中豪气顿生,哪怕有一线希望也不肯放,“你尽管说!”

柯语静闷笑不已,拔出靴筒里暗藏的匕首,飞快地削断他手上的绳子,又反手一下Сhā入桌心三寸。白云舒不及反应,已被她一把按得跌坐椅上。

光影摇动,映得她眼中一片波诡云谲,“我西六扛把子做事一向有原则。生意不成仁义在,你听完若觉得做不了,我也不会强人所难,杀人灭口……”

那刀身明晃晃刺得人眼睛发疼,她这话分明没有说服力。白云舒暗暗心惊,却不敢反抗,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她既已踏上这条路,就注定退无可退。朝堂之上谁对她威胁最大,我想你也不会不知道。与虎谋皮,一不小心就要赔上­性­命啊……要是那个人晓得近几年她做下的这些桩案子,又把‘被贼人残害致死’的你给救了……你说,那个人会怎么对付她?”

他一愣,周身登时如浸在冰水中。心内交战一番,终于还是做出选择——抬眼望向她,面上现出种坚毅之­色­,“告诉我该做些什么!”

柯语静嘿嘿一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下月初十即是皇上寿诞,再过两天,护送车瑟国使者和寿礼的某家商队就要到达夏侯国国境。此次顺便运送的其他货物价值过千万……你也不想她即位之时,车瑟士兵吃着我们种的粮食来攻打我们的,是么?”

破笼卷 第四十四章 黄雀在后

紫因和紫霄走进平允茶楼的三楼雅间时,红笑歌的眼眶仍有点红,而一身绀青劲装的夜云扬正握着杯茶坐在她身边发呆。

这情形实在诡异,他两个都不由得有些愣神——这看起来木木呆呆的小子竟有本事弄得红笑歌伤心?

见他们进来,夜云扬警觉地起身,红笑歌却一摆手,“不用那么多礼。都是一家人,不分大小,以后都安分点就好。”

心绪不佳,语气异常­阴­沉,如紫因般惯Сhā科打诨的人也听得心头一震,不敢反驳。夜云扬瞧他两个安静地坐下,全不像从前那般咄咄逼人喊打喊杀,心中大奇,不禁问道,“什么意思?你们……我们怎么会变成一家人?”

紫霄绷着脸不说话,紫因望望心不在焉的红笑歌,玩味地笑道,“你与公主早已成亲,我和霄如今是侍奉公主的莲华——不是一家人是什么?”

夜云扬还待要问,红笑歌已不耐起身,“啰嗦什么。懂也好不懂也好,时间未到你照样跑不掉。”出门前又回头嘱咐他,“记得两日后申时在朗日街口等我——想知道你师妹的下落,就准时点。”

说完扭头就走,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紫霄紧随其后,紫因却故意走慢一步。经过夜云扬身旁时,冲他狡黠地挤挤眼,低声道,“以后大家见面的机会多得很,相信我们一定会相处得很不错……云扬兄。”

回时的路似乎比来时更为漫长,紫因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从红笑歌嘴里多掏出一个字来,这种反常态度很是令人不安。好容易挨到换回出宫时乘坐的马车,她才露出点笑意——难为柯语静看似大大咧咧,做事却粗中有细。唯恐那赶马车的小太监醒来露了馅儿,还特意把他蒙头堵嘴,绑成个粽子样塞在车座下面。

那小太监被解救出来,见三人安好,自是一句也不敢多说,驾了马车便往城里驶去。

紫因看她心情有所好转,又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哟,终于雨过天晴……不然叫别人见了,还当我和霄吃了豹子胆,惹得公主不高兴呢!”

她笑笑地瞥他一眼,丢出句叫他后悔多嘴的话,“这么开心,必定是想好怎么向我解释了吧?说吧,我听着呢。”

她竟然还没忘记这茬!紫因恨得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紫霄低头想了老半天,这才硬邦邦甩给她一个答案,“没去过,就去看了看。”

红笑歌拿种古怪的眼神望着他,循着他的回答问下去,“那么是不是就是说——你们是因为阳鹤熟人太多,怕引出不好的流言,所以才跑到千里之外的利北县去长见识?”

紫霄被她盯得心头发毛,乍一听觉着这话像是在给他们台阶下,便点头,“正是。”

完了,这个傻哥哥……紫因暗暗叫苦,差点没哭出来。她再也装不出镇定的样子,一时掌不住,直笑得前仰后合。紫霄这才反应过来中了圈套,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哼一声便把头扭到一边去。

她的笑声好一会儿才止住。紫因正发愁如何解这死局,却听她淡淡道,“好吧,就算你们去青楼只是为了开阔眼界。那么谁来告诉我,一个毁了容的女杀手是如何从守卫森严的刑部尚书府中逃出,还找到个与她身形相差无几的女子替她满大街画圈圈……”

瞧他两个脸­色­大变,又好心地解释,“哦,不用惊讶,你们也知道我的老本行是什么——你说,如果我发现有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窥伺我的老巢,而她身上不止携有疗伤圣药,更有十张一千两的银票……我还会放着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动筷么?”

空气像冷却的猪油迅速凝固。紫霄低头不语,但侧脸的那一分苍白已暴露了内心的不安。紫因的后背早是冷汗纵横,素来口齿伶俐的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红笑歌仿佛看不见他们惶惑的模样,撩起窗帘往外瞧了瞧,又回眸浅笑,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看这情形,雨不到半夜就能停——紫因,你不是最喜欢玩猜心的游戏么?不如猜猜看现在我在想什么吧。”

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紫霄暗暗吁了口气,紫因的心跳却愈发剧烈,勉强挤出点笑,“公主说笑了。就算真要猜,我又怎敢在关公门前耍大刀?”

“在我面前谦虚,可不是好事呢……算了,今儿个我心情好,不用你猜。”她脸上虽挂着笑,目光却很是凌厉。心血来潮般忽然贴近他的耳边,含笑低语,“我在想父皇舍车弃炮,要保的人……究竟是大皇兄,还是二皇兄……”

紫因如闻晴天霹雳,脑中霎时一片空白。紫霄佯作不在意他两个当面亲昵,实则亦忍不住凝神细听。待听到最后一句,惊然抬眼,正对上她那如花笑靥,心底竟陡然生出种惧意,刚松下来的神经又复绷紧。

过了兴华门,马车停。帘子掀起,满脸焦急的莫礼清便出现在车外,“公主,您可算是回来了!”只说得一句,{奇}又蓦地合拢嘴­唇­。{书}急急搀她下车,{网}又指着旁边一个身强力壮正背着黄绫伞背椅的太监道,“坐这个会快些。”来不及解释,只转身朝紫因和紫霄告个罪。不等接他们的暖轿近前,已领着那背红笑歌的太监匆匆朝北苑去。

瞧他那不安的样子,红笑歌不用想也猜到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倒是莫礼清看她阖目养神不言语,心中暗暗纳罕。眼见快到麟祥宫,便指挥那背人的太监放慢脚步,细声细气地问一句,“公主累了?”

红笑歌把眼皮撩起条缝,恹恹地点头。莫礼清忙凑到她耳畔轻声道,“换过素服就得到景阳宫去,公主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好……皇上听说今天皇明寺发生那等事,当即下旨将三皇子打入冷宫。不晓得哪个碎嘴子把消息捅给了皇后娘娘,引得皇后娘娘急火攻心,没多时就……就薨了——大皇子和二皇子早到那边去了,这会儿就差您了。”

破笼卷 第四十五章 没心情演戏

这消息对红笑歌而言并不突然,但照例还是张大眼睛表示震惊。

莫礼清习惯­性­环视四周,又拿手半挡着嘴续道,“背您的这个小宁子是奴才以前一手调教出来的,憨是憨点,不过忠心得很。而且入宫前跟人学过点武功。公主以后出门带上他,奴才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提心吊胆了……公主心肠好,奴才也知道。但待会儿到了那边,您可千万别替那帮子奴才求情——皇上已铁了心要让他们给皇后娘娘殉葬,谁求都只是徒把麻烦揽上身……”

他话虽多,但如这般唠叨还是头一回。显见是得了安逸生活,便不想再步景阳宫那帮人的后尘。红笑歌虽对他的忠诚度仍抱有怀疑,但也不愿多说。微微颌首应许,又复阖眼假寐。

再到景阳宫,她差点不敢相信自己几日前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局是红少亭布的,他自然早有安排。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而已,一重院的所有房屋,除了正殿尚露着屋顶,其余都已被白布层层遮盖。远远瞧着像是突然降了冬雪。

风起时,白布如同波浪般起伏,仿佛失­色­的海。宫人跪了一地,死气沉沉没有表情。太监们的帽子和宫女们鬓上的花都不见踪影,只见着黑鸦鸦一片人头与白布围裹的世界相映成趣。

皇后……恐怕没多久,连名字都会被人遗忘。搭进三十万黄金还交付一生,最后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是爱情吗?是爱情吧……害人,也终为人所害。死在自己最亲近的人手里,情何以堪?

但,这就是争斗的结果了……红笑歌的心忽然沉甸甸的,荡上来的那一点酸楚,不知是为了谁。

踏上这条路之前,她就有所觉悟——她的手这辈子休想再洗得­干­净。但,看着这些年轻或年老的脸,被迫木然地面对将至的死亡,她的心难以安宁。

红笑歌怔怔地,任巧巧搀她进了正殿。殿内没有痛哭之声,意外的安静。绕过暗沉沉的雕花屏风,大皇子红子安和二皇子红子易正直挺挺地跪在床前。红少亭背对着他们,于窗前负手而立。听见脚步声靠近,转身来,面­色­沉郁,但丝毫不见有悲痛落泪的倾向。

难怪了……外面的全中了招,这儿的又全是男人。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真好,连假惺惺表示痛苦都省了。

红笑歌暗暗冷笑,行过礼便往床边走去。她如今也算是皇后的女儿,照理得在入棺前最后瞻仰一回皇后的遗容。可手刚伸出去,红少亭已出声阻止,“罢了。你母后素来最重仪容,而今病痛缠身突然离世……若她在天有灵,一定也不想让你们看见她现在的模样……给你们的母后磕几个头,去寿安宫陪你们的­奶­­奶­说会话吧——明天她就要到净水庵带发修行去了……”

确实。被人看出来皇后是毒发身亡,那就大大的不妙了。把亲生儿子丢进冷宫不说,连应太妃都要弄到庵堂去……这回宫里还真是没什么阻力了!红笑歌的眼底掠过抹冷意,缩回手却不跪。

她打离开西坤六街,便心浮气躁,总想寻人出气。头回觉得谋算心计如此之累,机关算尽还不是黄土一坯?再说皇后身死也不过是因着他们鬼打鬼,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最可恨做了坏事还要牵连无辜,她没这心情陪他们演戏!

红子安磕头毕,刚要起身,见她还站着不动,而红少亭的脸­色­愈发难看,忙悄悄一扯她的袖子,“皇妹?皇妹?”

红子易端详她半晌,低声道,“莫不是伤心太过,魇着了?”又小心翼翼瞅瞅红少亭,“父皇,您看要不要传太医……”

两个都有替她解围之意,真正敌友难辨。红子安还在扯她袖子,弄得她一阵心烦,蓦地抽袖,谁也不看,“儿臣这就回去抄经。除了要烧给母后的二十五卷,儿臣替父皇也抄个三十卷好了——活着的总比去了的有福气些。”

这话刺耳得很,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红少亭的脸蓦然铁青,眼睁睁看她离开却发作不得。红子安和红子易皆有些愕然,回头望望他面­色­不善,慌忙告退。

红笑歌出门撞见赶过来的白可流和紫幕锦,一时难以控制情绪,不自觉就冷笑一声,拿眼斜乜他两个,一副蓄意挑衅的姿态,“两位伯伯来得真快,刚听见消息就从衙门出来了?这官袍真不错——白茫茫一片多两点红,倒也赏心悦目!”

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领着侯在殿外的巧巧扬长而去。白可流若有所思地望了她的背影半晌,一瞥脸­色­不佳的紫幕锦,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咱们的天胜公主似乎在发脾气呢……难道有人惹她不高兴?”

紫幕锦缓过神来,收了不悦之­色­。把双老眼眯做两条线,­干­咳一声,“公主她教训得其实很对。你我老臣子一时大意居然连这该循之礼都忘了,也难怪她会生气……”

“是么?我还当公主菩萨心肠,看不得底下这些人将要无故送命呢。”白可流轻描淡写地抬手往院中一指,眉眼间荡起丝讥诮,“白茫茫一片多两点红,哪称得上赏心悦目?要等这白茫茫一片都染红,那才叫人惊叹呢!”

这番话夹枪带棍,紫幕锦涵养再好也有点受不了。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瞒不过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反­唇­相讥。正想开口,见得两位皇子出来,忙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躬身一礼。

白可流却只是淡淡一瞥,微微颌首一下,算是打过招呼。红子安倒也不在乎这个,上来压低声音问一句,“两位大人可遇见我皇妹?”

这爱花成痴的大皇子很少会有这样的举动,弄得白可流和紫幕锦都有点适应不了。紫幕锦反应快,回说刚见她出去了,红子安的眉头就微微皱起来,“我还说问她什么时候来教我弄那一树四花,没想到她走得那么快……”

破笼卷 第四十六章 心乱如麻

闹半天,原来还是为了花!白可流和紫幕锦都不禁暗暗摇头——虽皇后非他生母,场面总得撑撑吧?这倒好,人还躺在屋里,他又惦记上他那些花!

刚这样想着,红子易也来了一句,“是啊。在宫里要避嫌,等到北苑再隔出去,想找皇妹就更难了。一次淘到那么多孤本,真正难得,我还想问她从哪儿弄来的呢。”

白可流皱皱眉,什么话也没说。紫幕锦生怕他们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一顿猛咳,咳得老脸都皱作一团。红子安却诧异地望望他,还压低声音好心建议,“丞相大人不舒服?不舒服就不用进去了,反正一样看不到母后的脸——父皇心情差得很……”

红子易也出人意表地接嘴,“是啊。皇妹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不高兴了,刚才跟父皇说话也怪里怪气的……”

红少亭就在里头,他两个竟这等没分寸。紫幕锦急得直瞪眼,白可流却来了兴趣,“哦?公主说了什么?”

红子安似乎也发觉太失礼,摆摆手,先走了。红子易浑然不觉,回头望望内堂,声音宛如蚊蚋,“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听着像是在讽刺人——说回去抄多些经,给父皇的比给母后的多五卷……”又摇头,“不过应该也不是这意思,所以想替父皇祈福吧……两位大人,我还要赶着回去检查书库,先走一步——最近天气不好,好多书都起霉了……”

紫幕锦担心红少亭会听见,急得大冷天也出了一身汗,看他离开,不觉暗松了口气。瞥见白可流露出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叫不妙,正要进殿,却被他一把拉住——“紫老儿,慌什么,我两个先去换了衣服再来吧——没听二皇子说吗?皇上心情不好,再瞧见我们一身红袍闯进去不更是火上浇油?”

紫幕锦不悦地甩开他的手,“说什么胡话!一来一回一个时辰都不止,难道要让皇上等我们两个?”

白可流微睐虎目,眼神冷冽,轻轻一句惊得紫幕锦差点跳起来,“若换做我等了那么多年,也不会在乎再多等一个时辰吧?”望着他如临大敌的表情,忽然莞尔,连络腮胡子也挡不住那满脸笑意,“不过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也是理所应当……紫老儿,别那么紧张。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既然来了,我又怎能就这样回去?”

酉时,雨住。

麟祥宫的月清池中水汽蒸腾,白雾袅袅,三个出水口仍源源不断将热水注入。遮雨的大棚一除,便是露天,但为着­干­净,第一道热水照例只为洗池。

红笑歌半卧在池边软榻上,瞧着那一池烟雾腾挪出神。惜夕和巧巧领着众宫人急急将屏风摆起,又在池四面的木架上挂起重重红绡。二遍水时,还有数名宫人提了花篮来朝水中散花。

本来这种事当在公主驾临前做妥,但连日落雨,露天池一直停用。谁也没料到雨刚住,红笑歌就发话说要来这儿,且说来就来,全不留时间给她们布置——也只敢心里埋怨一两句,面上却不能露出分毫不满。

待一切准备就绪,巧巧欲替她宽衣,她却一摆手,面无表情,口气生硬,“惜夕留下,其他人都下去。看好门口,任何人都不许擅入!”

众宫人只当她是为着皇后的事不快,生怕走慢一步被她寻来出气,都慌忙退去。

人一走,惜夕忍不住叹了口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心情不好也就罢了,何必弄得她们不安心?”

红笑歌不发一语,轻轻一抖肩,玄青外袍顺着双臂滑下,瘫软于地,灯火掩映下幽光暗转,像蛇蜕的皮。又将珍珠腰带扯下,衫裙不除便下水去。

水漫过双肩,仍嫌不够,又往下滑了一截,直至没顶。惜夕知她水­性­很好,倒也不慌张。只是红笑歌头一回出现这样的举动——仿佛斗志全失,却又缘由不明,不能不叫人担心。

过了好一会儿,红笑歌才慢慢把头露出水面,却依旧不肯把脸转向惜夕那边,只用种古怪的语气问道,“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得好没来由,惜夕不禁一愣,心想该不会是她今日去西六受了白云舒的气,才会这般闷闷不乐。

正暗忖如何应答不会让她更消沉,却听红笑歌低叹一声,“算了。我知道全天下你最疼我,所以你一定不会说实话——天晚了,你去休息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可恶!定是那白家小子口不择言,弄得她如此颓丧!恼意浮荡心头,惜夕忍不住恨恨咬牙。瞧红笑歌又将脑袋埋入水中,显然不想再开口,晓得再逼她也没用,只得也退出去。

池水热度适中,但灌进耳内的滋味却不是那么美妙。红笑歌估摸着惜夕已经出去,这才又复将脑袋探出水来。靠着池壁轻轻阖上眼,绷紧的神经却无法舒缓半分。

叹息不自觉地自­唇­间逸出,她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金钱、权利、天下……踏着鲜血和白骨攀爬,找无数堂而皇之的理由为自己开脱,然后一个人站在那顶峰俯瞰众生?

倦意爬上她的眉眼,突然间她觉得心如此苍老,如此不堪——二十一世纪也好,雪蛟国也罢,为何她要活得这般累?

疑问在脑子里左突右冲,找不到出口。她亦一样,身陷困局,无有出口。偏这局还是她一手布设!

红笑歌心里莫名涌出股愤怒,握拳奋力击打水面。水花四溅,涟漪不绝,却让她觉得更累。终于停手,却听有脚步声靠近,以为是惜夕去而复返。先前对她言辞过份,心有悔意,但仍不愿叫她瞧见自己的狼狈——头也不回,只缓了声气,“是我太累了……对不起。”

来人没有出声,只将手轻柔地抚上她的肩,揉捏的力度恰到好处——除了惜夕,还会有谁这般贴心?她长吁了口气,心头涌出阵暖意,“我只是不知道一直以来我做的是对还是错……或许那一天,我根本就不希望他来……”

“公主不希望谁来?我么?”紫因低柔清冷的声音蓦地在她的耳畔响起。

破笼卷 第四十七章 你藏了什么?

这一惊非同小可,红笑歌刚想退开,摆脱肩上那双手。紫因却忽然加了几分力道,铁箍一样扣得她无法动弹。她仰头对上那双满蕴戏谑的眼眸,顿时火大,眉头一拧,便欲痛骂这撞到枪口上的倒霉蛋——就算骂不走这厚脸皮,把人引进来也好!

哪晓得嘴还没张开,紫因像是会读心术一般,一只手钳制着她,另一只手已顺着她的领口滑进去,轻轻一翻——腰带已除,衣服很轻易就被拨开来,露出大半雪白香肩。

他存心捉弄,鲜亮­唇­瓣衔了笑,边拿指腹在她锁骨摩挲,边低声道,“若公主喜欢有人在一旁观看……我这就喊她们进来。”

红笑歌虽有本事与他亲昵调笑面不改­色­,但被人这样碰触还是第一趟。她本就很是敏感。颈部以下都属禁地,从不许人冒犯。如今被紫因这般轻薄,止不住浑身一颤。要说的话明明已到嘴边,此时却大脑当机,忽然全忘。

原来她的弱点是这个!紫因眼睛一亮,禁不住弯了嘴角。有这种重大发现,加上机会难得,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指尖顺着那锁骨边沿轻轻划,瞧她俏脸绯红,每一划便激起一阵轻颤——头回这般捉弄一个人,大觉有趣。不想后果,完全恶作剧,这该死的登徒子!红笑歌暗暗咬牙,却苦于全身无力,如被抽走脊骨般麻软。每次刚有喘气机会,不等挣扎,下一波攻击又到——拿他全无办法。

明明愤怒,却无法抵抗……女人的身体竟是这般有趣?紫因好奇心起,手不自觉就继续往下滑——锁骨乃是红笑歌最薄弱的防线,他的手一离开,她立马反手一拳,毫无章法,只求阻止他的下步行动。

紫因坐在池边,全部神思都投入这关于身体结构的研究里,猝不及防肩膀就挨了一下。愣神间,手腕已叫她一把抓住!

红笑歌冷笑一声,突然蜷腿朝后一蹬——她最擅长的运动就是游泳。在晴明时每日必到后山大湖报到。此时因着心中恼怒,爆发力更是不容小觑,竟扯得紫因一个跟头栽下水来!

论武功或是力气,红笑歌自认不如。可一旦入水,那就是她的天下!一蹬离岸,旋即松手。因紫因条件反­射­抓住了她的外衣,还特地来个金蝉脱壳,游鱼一般避过那具砸下来的身躯。

水不算深,坐下去也只能没过肩,紫因只要站起来就可脱离困境,但他乃是十足旱鸭子一只,何况落时是以胸腹平击水面,冲力甚大,水陡然灌入口鼻,闭气也来不及。一时间竟慌了手脚,被灌得七荤八素。

奋力扑腾把头伸出水面,无意中发现脚可触地。只是不等他有所反应,红笑歌已一个翻身压上来!紫因没想到她会来这招,身不由己又喝下去许多水,只得拼命挣扎想甩脱背上的重负。

红笑歌素来是有仇必报,哪肯轻饶?轻盈地往旁边一翻,却是溜到他身下来——一把将他牢牢抱住不说,还用腿锁住他的腰,简直如蛇盘缠,叫他空有一身好武艺也无法施展!

紫因不似她能在水下视物,又挣扎不得,只觉眼耳口鼻皆刺痛,只得屏住呼吸,紧闭双眼,拼命拿手去拨她。也不知抓到了什么,就胡乱往旁一扯——红笑歌忽然松手,他手一拄池底,朝后猛地站起。一离水,空气涌入鼻腔,止不住地大咳。

待缓过劲儿来,抬眼便见红笑歌紧紧抓住衣襟,缩在池中一角怒瞪他,“王八蛋!你闹够了没有?!马上给我滚出去!”

水汽氤氲,似云端雾里,紫因打量她一番,没发现什么不对,好奇心大起——他也是个不怕死的,刚受了教训,就又把那狼狈忘到九霄云外去。红笑歌要他走,他偏不走,还一步步逼过去,想要更清楚些,“公主在紧张什么?莫非藏了什么好东西?”

好……好你个头!该不会这家伙智商为零吧?撕破她衣服还问她在藏什么!红笑歌又羞又恼,却不敢起身。警觉地注意着他的举动,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心底还暗骂不已——这中衣难道是纸做的?才扯了一下,后背就破个大窟窿,简直连普通老百姓的衣服都不如!幸好没波及前片,还能装上一装……要不是这厮起身太快,她完全有机会把外衣拿回来,何用如此龟缩?

不过……话说这小子身材还真不是吹的!平时瞧他高高瘦瘦,身无半两­肉­,没想到这一闹腾,衣衫半褪,敞露出的大半个胸膛,结实健硕……哦哦!湿衣贴身,曲线毕露,蜂腰长腿,好有看头!啧啧,要不怎么说全脱不是最诱人,若隐若现最勾魂?

红笑歌只顾饱览春guang,不觉有些出神——且瞧他一绺湿润长发轻搭在脸颊边,晶莹黑眸温润明亮,更衬得一张俊面好似美玉一般。那红滟的­唇­微微挽出个弧,­唇­上隐有珠光流转,而略飞的眼角又平添几分媚意,让他看起来那个是咋形容来着?哦,“美好若女”!而这男人简直就是美好若女的N次方,同她哥哥红笑倾一样,天生注定要祸害人间!

但又话说……明明隔着水雾重重,咋突然看得那么清楚?红笑歌蓦然回神,差点痛不欲生——紫因的脸离她的鼻尖不到三寸,看不清楚才真正有鬼!

她慌慌张张想躲,可紫因伸手就按上池壁,将她圈在臂间,还促狭地轻笑,“你我早是一体,还有什么好藏的?给我瞧瞧!”

我……囧!这家伙到底是真白痴,还是假装楞?他究竟知不知道“一体”是什么概念啊?红笑歌哭笑不得,但背脊已贴着池壁,退无可退,只好摆出一脸怒容,低声呵斥,“狗屁!谁跟你一体!我啥也没藏,你赶紧滚蛋!”

“我又不是公主……我保证只看不动手,这总行了吧?”紫因嘀咕一句,又飞快改口。见她睫毛上的细小水珠一颤一颤,脸又红扑扑极是可爱,不由得心神一荡,更想弄明白她为何这般紧张。

破笼卷 第四十八章 扑?不扑?

老天爷一定是睡着了,要不怎么不一个炸雷送这NC小受上西天?红笑歌忍不住嘴角抽搐,若不是一放手就会露馅儿,她早跳起来赏紫因一记金光掌。怒火中烧,脑子却还算清醒,想起背上确实也真有个秘密,不由得又往壁上贴得更紧些。

紫因等了半天,看她仍不动弹,眉宇间荡起点不耐,伸手就要来拉,吓得红笑歌只好弃车保帅,“白痴!神经病!你别碰我!我……我衣服被你扯破了!”

紫因怔住,脑中无由浮现方才她肩头那雪白的肌肤。指尖上那种奇异的触感似乎又复出现,身体就陡然起了变化——下腹仿佛蓦地腾起团火,灼得他好生难受。这种感觉头一回有,古怪至极,却偏又止不住。一忽儿火就燃到喉咙,口­干­舌燥,视线不自觉地锁住她的­唇­,生了根一样拔不走。

但愿这家伙不会再纠缠不休……红笑歌见他停手,不觉松了口气。可下一秒抬头就发觉紫因的眼神不大对劲——那种眼神她倒也不是很陌生,不过……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好比只喜欢吃­肉­的人面前摆着盘青菜,口味都不合,他又怎会有吃的yu望?可是……话又说回来,充斥在那双黑玉般的眼眸里的,不是yu望又是啥?!

红笑歌刚落下的心又提起来,假作不经意地往他下身一扫——赫!湿布紧裹着身体,那异状突起也忒明显了点!但听说紫家人十有八九都断袖,难道唯有这只是伪BL?

美­色­当前,说她没生出过推dao紫因的想法,那绝对是骗人的。但与白云舒之间的纠葛还未理清头绪,她怎能就这样……不行!绝对不行!

正想义正言辞喝醒他,紫因的脸却已逼过来,目光迷蒙,呼吸急促而炙热,似困兽急寻出路。

惊慌中,红笑歌忘了衣服的问题,一掌朝他脸上挥去。紫因条件反­射­地往后躲闪,旋即又望着她呆立当场。红笑歌回过神来低头一瞧,禁不住惊叫出声,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勉强拉上,起身急急上岸。只忙着遮挡外泄的春guang,竟忘了背上还有个不可示人的秘密!

水雾弥漫,但从那衣服裂口处,分明可清晰瞧见她的肩胛间竟有颗狰狞的血­色­龙头凶态毕露,呼之欲出!

这图案……这图案不就是……紫因如同被人当头浇了瓢冷水,身体中那种难耐的热度也突然无影无踪。他急追上去,抢在红笑歌披上外袍之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另一手飞快抓住那耷拉下来的布片狠狠一扯,湿布发出沉闷的裂帛之声

紫、青、白、黑四种异­色­牡丹于她的腰间含苞待放,枝叶绞缠,难分难解,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那盘旋而上的血­色­蛟龙。而那蛟龙利爪箕张,大开其口似欲择人而噬,只可惜双目仍是空白,气势大减……不!仔细看!那目中已有些许血­色­细纹朝中央伸展蔓延,那就是说这不是刺青!紫因惊愕地瞪大眼睛,忍不住拿指尖轻触那浅紫­色­的牡丹。心跳如擂鼓,手也止不住微颤。心底升起的却非恐惧,而是欣喜

虽然那蛟龙尚未全形,但……他已可以肯定,红笑歌就是上天选定的下任红家宗主。只要待得蛟龙点睛毕,牡丹怒放时,五姓中人便无人能违逆她的命令!只要她肯维护他与哥哥,那他们就不用再听令紫家,受那等……那等侮辱!

一时忘情凑近­唇­去,膜拜般在那龙身上虔诚一吻。红笑歌如遭雷殛,呆了半晌,回神来怒然甩开他的手。既已被发现,也不再躲躲藏藏,扭头来冷冷瞥他一眼,自去纱帐后换衣。

她不是不恼火,也不能不承认有那么一瞬,曾心生杀意。但归根结底,也怨不得紫因——明知今日心绪不宁,那秘密必会随之浮现,还遣走惜夕独自入浴,本就是自己的错。且已弄得他哥哥终生残废,要再下辣手杀人灭口,只怕不但紫家不肯善罢甘休,她也骗不过自己的良心。

更何况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大秘密,不过是自三岁生辰前莫名其妙长出来的……怎么说,大约是以前纹身频频,所以这一世老天特意送她个天然刺青,还免去会皮肤感染等一系列重大问题。

只是她总疑心红奇骏会把她当做妖孽,这每当情绪波动大时便会浮现的玩意儿才是真正原因,是以除了惜夕,不想有人再发现这秘密而已……说来说去,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介意。可,紫因这家伙软硬不吃,合作也仅是为紫家搏利益,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叫他闭紧嘴巴,不露出一个字去?

红笑歌暗忖着,扑倒的念头蓦地浮现脑中,盘旋不去,良心在道德与私利之间挣扎,不自觉就放慢了手脚。

风过红纱扬,佳人玉肌隐约现,不可谓不诱惑,可紫因心心念念只有那条血­色­蛟龙,竟未察觉她在打这种主意。惊喜来得太突然,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自己押对了宝。如长年身处暗夜中,忽见了曙光,只觉着珍贵之至,急欲捉紧,绝不肯放。待心绪稍平,便开始暗暗琢磨如何叫她信任自己。

扑?不扑?红笑歌内心天人交战激烈,一时竟难以抉择。透过轻纱重雾偷瞄他——啧,这厮怎地如此不解风情,还跟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动也不动?他不动手,她怎有借口反扑?

忽然惊觉自己居然顾虑的是这个,不由得苦笑——原来她也不过是凡­妇­俗女,理智在美­色­前不堪一击。但,既然已做了选择,再犹豫就不是她的风格——她是谁?她是臭名远扬的雪蛟国第一恶女,进宫没多久就将坐拥三百莲华的天胜公主!风liu名声同她的野蛮­性­子早刻在额头上,任她再有原则­性­,谁会当她是贞洁烈女?还不如该出手时就出手,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地府小鬼,先收了再从长计议!

穿上件丝缎亵衣,就将外袍随意一披。解散发髻,任湿漉漉的发轻搭肩头,也不着鞋袜,便掀起那层层纱帐,便朝他走过去。

破笼卷 第四十九章 公主请随意

惯用的心机的人常会这么觉得:想让一个人落入圈套,是很容易的事。可一旦真心想得到别人的信任,就会难过登天。因为真诚的表白,往往比­精­心设计的假话更像假话。而棋逢敌手,最先露底牌的人,总会无可避免地落下风。

紫因此时就陷入了这个困境。完全没注意到危险的逼近。他的无动于衷,让红笑歌每走一步,心头火就更旺一分——如果说一个女人无意间引发了男人的yu望,对女人来说是种无妄之灾的话,那么当女人刻意挑逗,却被男人当做空气的时候,那就是种极大的侮辱。

事实证明,女人的不甘男人的与欲­火­同样能击溃理­性­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红笑歌才走了几步就­干­脆地放弃了假模假式的莲步款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了个气势极其凶猛的一扑。当然,角度早已看准,定能叫紫因倒于软榻之上而不至于摔得七荤八素。

紫家的人没有后退闪躲的习惯,对付进攻最好的办法唯有进攻。是以紫因感觉劲风袭来,第一反应就是拔剑。摸了个空之后抬眼看清来势汹汹的居然是红笑歌,不禁一愣。

很悲哀地,由于这一愣,他毫无悬念地随着红笑歌带来的那股极大的冲撞力朝后倒下。望着迅速爬起跨坐在他身上的红笑歌,紫因大张着眼很是疑惑,面部表情相当无辜,“公主……”

咦?不反抗啊?不反抗最好,省得麻烦!红笑歌淡淡一瞥他,开始着手拆解他的衣带,“叫佛祖都没用,别想着会有人来救你。”到这种时候仍不肯吃亏,把紫因先前调侃她的话又复完璧归赵,“不过,若你喜欢有人在一旁观看,我这就叫人进来。”

难道她想靠实力夺天下,怕他泄露机密,打算拿衣带勒死他?紫因傻了眼,却不敢反抗,急急忙忙表忠心,“这是好事,公主又何必介怀?若公主不愿让别人知晓……”瞧她不理不睬,只当她心意已决,再无回斡余地,不由得心灰意冷,低声道,“罢了,无论公主想如何处置我,我皆无二话。只恳请公主垂怜,勿要让霄知道这消息……”

废话!她又不是闲着没事,办了他还去刺激人家!红笑歌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继续与那条顽固守护主人贞­操­的衣带搏斗,“放心,我没那么恶劣——谁教你系这种结的?真是麻烦到家!以后再叫我发现你把衣带结弄这么复杂,定不轻饶!”

意外地没听见他回嘴,忍不住诧异地斜他一眼,却被他那死灰般的脸­色­吓了一跳,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腾起老高——来雪蛟那么久,她也算守身如玉了,这回肯把这便宜送他,他居然还搞得跟要英勇就义一样!就算她魅力不够,摆这种脸也未免太伤人自尊了吧!

她越想越火大,收服花美男的那点兴致也烟消云散,但被人这般蔑视,哪肯就此罢休?索­性­抛开那难解的衣带,慢慢抚上他的胸膛,­唇­角还弯出个诡异弧度,“上回在桂花树下没做完的事,现在刚好可以继续。”

上回?紫因怔了几秒,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头,刚要挣扎,她的警告已到——“敢动,我就挠你痒痒……先惹事的人是你,如今这个结果是你早该想到的。”

话音未落,­唇­已到,沿着他的额头一路往下细细点数——如剑的眉、略飞的眼角、挺秀的鼻梁……终落在那鲜亮的­唇­瓣上。香舌轻挑,启开他­唇­齿,逗引着他的舌与之纠缠。

她的舌尖似染了蜜,甜得叫人晕眩。紫因的脑子轰地一下炸了锅。这个自小就被训诫要清心寡欲以达剑术­精­准境界的男人,终于忍不住紧紧拥住那温软的身体,像要将她压进自己体内般用力。

终于有点反应了!红笑歌差点喜极而泣。因被他勒得痛了,忍不住轻哼一声,想要抬头喘口气。可紫因初尝蜜意,怎肯任她就此逃去?顺从转作了强横,急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将她的­唇­硬逼回来,粗鲁地撬开她的贝齿,疯狂地索取着那种芬芳的甜蜜。

火苗不知从何处起,瞬间便蔓延全身。他从没试过这等狂乱,不明白该如何浇灭这焚身的火,只拥得更紧,吻得更深,缠得更紧。

红笑歌向来认为吻只需技巧,是前戏开始的过门,点到辄止即可。想不到遇见个没经验的对手死缠不休。过门太激烈,好似变了正剧,弄得她头晕脑胀,舌根发疼,但力量悬殊过巨,根本挣脱不了。只好诚实地皱眉痛呼——连那呼声也湮没在­唇­齿间,忍无可忍,使足了劲儿捉紧他腰间的一块­肉­就狠狠拧下去。

他吃痛放手,红笑歌猛地坐起身来,边大口喘气边暗自庆幸这招依然有效。缓过劲来瞧他脸红红一副羞赧无措的模样,不禁食指大动。指尖轻划过他的胸膛,满意地感觉着他在身下轻颤,禁不住低笑道,“这回看你往哪儿跑……”

这又是什么感觉?紫因的脑子再度陷入混乱。火燃遍全身,也漫上脸颊。这样的自己好陌生,不是不羞,心底却很是期待。猜不出她的下步行动,只怕自己的鲁莽会扰乱全盘。索­性­把眼一闭,颤声道,“公主请随意。”

破笼卷 第五十章 我会负责的

为表决心,紫因说完“公主请随意”,还紧紧合拢嘴­唇­,把脸扭向一边,无端带出点视死如归的味道。

至于吗?她红笑歌是豺狼虎豹?占便宜的人好像是他吧,就这都那么难为他?红笑歌的脑袋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嗡嗡地响。这是她今天第N次有这种火大却无力的感觉,脸­色­瞬间晴转多云。

无­精­打采从他身上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躲去纱帐后穿衣。落到这样的境地实在太羞人,挫败感压得红笑歌最终连生气的那点力气都丢失了——就算霸王要硬上弓,碰到这等大义凛然的弓,霸王也得哭了。

紫因不明就里,暗道莫非还有什么新游戏。紧张又兴奋地等了半天不见她返来,忍不住微微睁开眼朝四下里一扫,这才发现她衣冠整齐正要往门口去。

头回见她做事半途而废,究竟哪里出了问题?紫因真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身上的火烧得实在难耐,顾不得细细琢磨,翻身起来急追过去。

红笑歌的步履同心情一样沉重,当然比不得欲I火中烧的男人快捷。只差几步就可到门口,却见人影一闪,就被紫因挡住了去路。灯光映亮了他黑玉般的眸子,闪闪烁烁全是疑惑,“公主……”

后面的话他难以启齿,红笑歌也不忍卒听,沉默着绕道而行。他不依不饶又挡来前面,再开口已带了哀求的意思。“公主……”想拉她地手又不敢,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现在才想补救,他不觉得太迟?红笑歌睨眼盯着他,直到那张犹泛红晕的俊脸变得有些苍白,方摆摆手表示大度,“以后不喜欢就早说,本公主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就当本公主今儿个犯病。闲着没事浪费力气。”

这口气分明是在赌气,却情由不明。弄得紫因一腔沸腾的血蓦然冷却不说,还有点晕头转向。正要发问,她哪里肯给他开口的机会——“算了,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

语调平淡,连目光也不肯在他脸上驻留片刻。她是头一遭这么跟紫因说话,那神气极是疏离。似根针刺得紫因心里发疼,却仍是不由自主就点头,“公主只管问。”

红笑歌尽量不往刚才的事上想,佯作漫不经心地道,“八月初七……哦,该是八月初八那天,你是不是跟紫霄在一起?”见他点头,又道。“那你有没有发现他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地地方——比方说走路姿势有点奇怪啦、跟你说话心不在焉啦、­精­神不是很好啦……就是诸如此类的,有没有?”

八月初八……那不就是紫霄见过红笑歌之后,回府喝得酩酊大醉地第二天?紫因的心忽然漏跳一拍——那一天,紫霄宿醉未醒,脚步虚浮,­精­神萎靡不振。说话做事常走神。若不是他逼问,见红笑歌这事紫霄压根就不打算让别人知道……不对劲!紫霄的事,她怎么这般清楚?难道她只是表面讨厌他,暗地里却“问你呢!有没有?”红笑歌等不到回答,有些心焦。那件事虽是因她而起,但万一紫霄挨了一刀也没变太监呢?那她贸贸然揽上身,这亏可就吃大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抱了点侥幸心理,偷眼觑着出神的紫因,恨不得从那两片淡红的­唇­瓣里掰出个“没有”。

但。奇迹之所以叫做奇迹。正是因为它发生的几率比雪蛟国上空出现UFO还小。紫因的一个“有”字,摧毁了她仅存地一点希望。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啊……红笑歌心头像遭人重重踩了一脚。忍不住感慨万千。抢在紫因解释详情之前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道,“不用说了,我已经明白了……”

忽然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豪情涌上心头,不自觉就豪迈了一把,“放心吧,我一定会负责的!”言毕拂袖而去,竭力让自己的背影看上去洒脱无比,不曾发觉身后那个男人的眼眸,瞬间便黯淡下去。

靠池子那边的外墙后,两个人正蹑手蹑脚地离开。走出老远,其中一个突然大发感慨,“送到嘴边的­肉­都不吃,真不晓得那小子是不是白痴!公主也真是的!紧要关头还管他说什么,直接收了以后不就能省好多事儿!”

月光洒在脸上,那细如一线天地眼睁着也像是闭着,面上流露出种惋惜神情,望着身旁一脸如释重负的青衣女子,又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惜夕姑娘,你怎么不说话?该不是那两个笨人气着你了吧?”

“你说呢?”惜夕微微一笑,杏眼里似有剑芒骤现,骇得柯戈博立马溜号——“不是说今晚要捉大老鼠?瞧我这记­性­——惜夕姑娘你慢慢赏月,我走先!”

余音随着风而来,人已如蝙蝠般纵身掠出很远。惜夕嘴角边的笑意更浓,喃喃自语好似在答他方才的问题,“不管怎么说,紫家这回失了两个得力助手,我也不算白忙话一场……”

环廊道旁,米黄的宫灯一路高悬,明亮何止胜过月光十倍?可,红笑歌恨地就是这明亮,害得她出门后难掩泛上脸来的羞赧。她不信外头候着的宫女太监们舍得不偷看。

此时她们一个个恭谨垂首,连走路都分外小心,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欲盖弥彰!红笑歌疑心这些家伙都在心里嘲笑她,却是哑巴吃黄连,发作不得。

明哲殿门口,紫霄一袭单薄白衣,候了她很久。远远瞧见她的身影,心就跳得好似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手心里也泌出层毛毛汗。

他从未敢奢望可以如此接近她,是以对弟弟替他争来的机会格外珍惜,如获至宝,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想迎过去学紫因的样儿轻松地与她交谈调笑,脚却像黏在了地上,半晌挪不动分毫。正暗斥自己怯懦,红笑歌已到了面前——她不笑,只气哼哼地瞥他一眼。只一眼,他的心就又沉进无光的深渊里去。

好在红笑歌气归气,还不到迁怒的地步,进门去发现他还在外头呆站,忍不住回头嗔道,“不是来伺寝的吗?还愣着­干­嘛,难道等我来请你?”

破笼卷 第五十一章 你睡床还是我睡床?

烛影摇弋,红笑歌的眼眸荡着点幽幽的光,紫霄沉下去的心猛地蹿回来,跳得更欢。脚下如踩了棉花,软绵绵使不上劲。

床是不久前新换的,皇上的得意之作。厚重的沉香木,暗红的月洞门。床头往上一溜整齐的小屉,面上描金绘彩嵌玳瑁,把手是鎏金兽头衔铜环,暗影里浮动着微闪的金光,神秘而诱惑——据说是车瑟时兴的款式,放下帷帐就自成小天地一个。

小天地……紫霄偷瞟眼床头那双白玉枕,心扑通乱跳,白皙的脸颊上绽开来两朵粉红桃花。

红笑歌扫眼帷帐和被褥,眉头止不住往一处拧——怎么洗个澡回来,连帐子都换成月红­色­?娇艳是娇艳,无端带些暧昧,看了就难受!还有那锦被啊,蝶戏百花换成百子嬉春,这不是存心刺激人嘛!

她小心翼翼瞄瞄紫霄的脸­色­,看他不像要发怒的样子,心才稍稍安定下来,但­射­向跟进来伺候的莫礼清的目光就大为不善,“领着她们下去吧——明儿我再细细跟你算。”

莫礼清摸不清到底啥地方惹到她,好心挨了白眼却也不敢申辩。宫里不比外头,而储君的地位距国君只有一步之遥,有些待遇就属于提前“享受”。

按理莫礼清他们得侯在床脚端茶递水兼记录。别说是宠幸莲华这等事,如今红笑歌就算不小心放个屁,也该是有案可查。有据可考。问题这位即将成为储君的公主大人没半点自觉­性­,莫礼清只好领着众宫人退出去——关上门当然不能一走了之,还得盯着时辰,以免年轻人热血沸腾闹过亥时去,有伤贵体。

紫霄纯粹是大姑娘上花桥——头一遭。正管那儿胡思乱想,满心期待。红笑歌却把枕头被褥一卷,扭头问他。“你睡床还是我睡床?”

那神情很是自然,好像问地不过是“你吃不吃饭”一类的问题。其实她心里头有点发虚。这就好比打断了老虎的腿,还问它吃不吃糠一样的可耻。话出口看他脸­色­微变,任她脸皮厚过城墙,良心上也过不去,立马抱了铺盖往贵妃榻那边走,“你个子大,还是你睡床吧——够宽敞。不至于束手束脚。”

这就是她所谓的“伺寝”?即使厌恶,又何必如此羞辱他!紫霄的心凉下去,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硬邦邦甩出一句,“公主不必如此屈尊,我走就是了!”话虽如此,脚却不听使唤地慢慢挪,仿佛等她来阻拦。

红笑歌果然不负他望。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冲过来。不敢拉他,只跳到他面前大张双臂,“不准走!”忽想起莫礼清必在门外偷听,只好低头摆出副认罪姿态,“紫因已经跟我说了……你放心,我红笑歌向来敢做敢当。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地!”又辩解似的小声道,“只是我从小到大都一个人睡,我、我……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会适应地……”

什么?紫因已经跟她说了?!紫霄的突然觉得脸上像着了火,灼得脸皮一阵一阵地疼,垂下眼,声音好像蚊子叫,“没事,我也……我也不太习惯。还是你睡床吧,我随便哪里都可以睡的……”

“负责到底”四个字果真威力无穷啊……红笑歌感慨着。没想到这个以前还拿刀在她眼珠前比划的男人居然如此大度。绝子绝孙这么重大的问题也可以既往不咎。心头荡上丝疚意。蹙眉一想,便又豪爽了一把。“算了,反正早晚得习惯,晚习惯倒不如早习惯——咱俩都睡床吧,你别嫌我睡相不好就行。”

说了就做。两个枕头中间还特地拿被子隔出来条界线,避免她梦中打人,发生不必要的流血冲突。她觉得自己这办法不错,还得意地指给他看,“我一般醒来就天亮了,所以我睡里头。你喝水起夜也不用怕踩到我……以后我们都这么睡吧。”

“以后”这两个字像记重拳,击得紫霄晕晕乎乎,完全没留意全话所透露出的重要信息,­唇­不由自主就扬出个美妙地弧度,“好。”

红笑歌起先还有点怀疑紫霄的大度是引她上当的陷阱。可细细端详他的面部表情及眼神之后,凭着多年的看人经验,终于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羞耻。心头大石落地,忍不住暗暗咂嘴赞这男人胸襟宽广,简直让佛祖都感觉自惭形秽。头一次撇开偏见将紫霄重新打量一回

虽有血缘关联,他与紫因却是全然不相像。瞧他剑眉飞扬,眼角平直,可隐隐现出几分傲气;颧骨微凸,眼窝微凹,线条如刀劈斧凿出来的一般,稍嫌硬,惟硬得有味道;­唇­瓣微红,嘴角微垂,不笑时蕴了冷意,笑起来却漾出温柔无限。

而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白衣这种东西,本就有些­阴­柔的味道。女人穿白凸显俏丽,男人却得一身皂(黑),才能现出阳刚之气。譬如紫因地五官本就柔和美好,着了白衣,那飘逸中透出点慵懒,美虽美,却不够男子气概。可换了紫霄,却能将阳刚压住­阴­柔,穿出种霸气。尤其行动间,矫捷似豹,那结实的身体像是随时会从衣服里跳出来一样,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剥开那衣裳探个端的,只可惜红笑歌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他的下身,情不自禁就叹了口气。说来说去,还是自己造孽。一念之差,竟害了个大好青年。要是早知道因果循环这么灵,打死她也不会把过错推到他头上去……但说这些已经太迟,还有相守一生那么漫长的时间,不想个法子解他胸中郁气,将来受害地还是她自己!

忽然发觉紫霄被她盯得有些局促不安,愧疚之心更是大起。脱了外袍随手一扔,胡乱甩脱鞋跳到床上,拉开其中一只小屉抓出包东西,就神秘兮兮朝他招手,“你来,有好东西给你!”

紫霄瞧她像只兔子样上蹿下跳,忍不住莞尔,心内的那一点紧张也慢慢消失。坐到床边看清她手里的是包蜜金桔,飞扬的剑眉几乎拧成个倒八字。

他最讨厌甜味重的食物,对蜜饯这种甜不甜咸不咸的东西更是敬而远之,且那蜜金桔气味异常的大,激得他胃里直泛酸水。此刻见她一脸期待,又不便扫她兴致,只得伸手去接。

红笑歌急欲消除两人间的隔阂,立马拈了一颗送到他嘴边,“很好吃的,我不吃这个晚上睡不着——惜夕买的,绝对无毒。”自己当宝贝,就认定别人也稀罕,真正霸道却不自知。

她地手指头差点直接戳进他嘴里去,那满眼满脸地期待让紫霄不忍心拒绝,强迫自己张口接下。仍是觉得恶心,压在舌根下半天不敢咽口水。

他的痛苦,红笑歌自然不知。自己吃一颗,又递过来一颗,“味道不错吧?我都不信这世上有人会抵得住蜜金桔地诱惑。”

破笼卷 第五十二章 私心

同样的东西,对有的人来说是琼浆玉液,而有的人就会觉得是鹤顶红。紫霄还来不及偷偷吐掉嘴里的蜜金桔,就又无奈地再次接受了红笑歌的好意。

问题是这好意没完没了——她很是公平,你一颗我一颗分配均匀,大有不把整包蜜金桔吃完绝不罢休的势头。还怕自己吃得太快,递慢了会有小气的嫌疑,出手堪比闪电,容不得紫霄有半点犹豫。

紫霄强忍恶心,指节攥得泛白,太阳|­茓­畔的血管也突突地跳,不知不觉腮帮子就鼓作两个大包,很有做黄金仓鼠的潜力。

红笑歌终于发现不对劲,笑着拿黏糊糊的手指来戳他脸,“都存着­干­嘛?蜜金桔没了还有杏脯呢。我这儿别的不多,就蜜饯多!”

他一听差点昏过去。也不晓得自己哪来的勇气,喉结艰难地上下移动,硬生生把嘴里的东西分批咽下去。眼泛泪花,还得挤出个笑来,“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一次吃那么多……”

“哦!那行,那咱们留点明儿再吃!”她飞快往嘴里又塞了几个,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纸包放进抽屉里。转眼却又开了另一个抽屉,笑容里有点讨好的意思,像个殷勤推销的服务生,“要不要来点糖瓜子?糖炒花生米和糖炒核桃仁也有——不用怕上火,多喝点茶就没事了!”

她这床是百宝箱吗?怎么藏了那么多甜食?紫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真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苦笑着坦白,“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吃太甜的……”

话没说完,红笑歌立马笑了,“没事,我这儿还有包芙蓉糕,不是很甜,绝对适合你。”又指挥道。“桌上有薄荷蜂蜜茶,你拿过来我们就芙蓉糕吃——放心。清热解暑,不会太甜地。”

紫霄顿觉天旋地转,正要再来个“其实”,她已经不耐烦地跳下床去把茶壶茶杯拿过来,“反正这么早也睡不着,我们边吃边讲鬼故事吧。”

这是她借鉴某些目的不纯、带女朋友看恐怖电影的男人的经验,进而创出的增进**友谊的好办法——吓一吓。叫一叫,抱一抱,既可转移注意力,又可以拉近两人距离。恋爱中的人可以更进一步,有嫌隙地人也能尽释前嫌,真正绝世妙计!

紫霄杀人最是爽利,可叫这个毫无想象力的人编故事,那等于是要他地命。甜食加鬼故事。弄得他简直要抓狂,嘴巴却不听使唤地吐出来个“好”字,只为换她一个开心的笑脸。

一面痛恨自己不够有勇气,一面却为着她的笑容心花怒放。还好红笑歌为了达到恐怖效果,让莫礼清带人进来熄了宫灯,只留着桌上那盏鱼跃龙门状的铜灯。光线大暗。紫霄吃不吃她也不知道。

不过话说回来,红笑歌一旦不弄心计,就是一话篓子,天生说书人的料,根本不给紫霄Сhā嘴的机会。于是茶话会结束的那一刻,其实也就是她困到舌头也打结地时候。虽然鬼故事效果不佳,她眼皮也直打架,起码的礼貌还是没忘,“今天和你聊得很开心,明晚我们再继续。”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但依旧令紫霄不寒而栗。

说实在话。红笑歌的睡姿确实不怎么样。全副武装不说,还手脚并用抱住被子蜷成球状。像是抱着自己心爱玩具的小孩子,入睡也舍不得撒手。大约真是累极了,头沾枕头不到一分钟,她的鼻息就渐渐沉下来,之前那句“不习惯同别人一起睡”说了等于没说。

对于这只前不久还警惕­性­十足,转眼间就毫无危险意识的小白兔,紫霄只能报以无奈地苦笑。一直以来习惯了照顾弟弟,受不了屋里那么邋遢,也就习惯­性­地替她收拾残局,又怕她光捂肚子不顾背会着凉,把自己的被子也奉献掉。

蜜金桔的气味残留口中久久不散,胃里仍是翻腾不休。他经此折磨,哪里还能睡得着。何况朝思暮想地人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谁晓得明天一早起来她会不会就翻脸不认帐?所以趁此机会多看两眼也是好的——与醒时那种张牙舞爪腹黑到家的形象相比,红笑歌安静甜美的睡脸确实稀罕无比。

隔着“楚河汉界”守着熟睡的红笑歌,紫霄有种前所未有地安宁感,腹中的不适似乎也可忽略不计。

若是红笑歌能亲眼瞧瞧他这种痴样,必定封他为标准“望妻石”。可惜她这一日经的事足够写本书,心绪起伏落差太大,是个铁人也熬不住这么折腾法。

但,人是睡了,却挡不住梦来袭。日间的压抑若不能及时得以纾解,就只会将深埋着的不堪回忆再次引爆。不幸的是,红笑歌属于后者

紫霄呆望了她不知多久,胃里的不适感也终是消弭殆尽。正昏昏沉沉有了点睡意,身畔却传来一种古怪的“格格”声,声音极低,像是有人想说话却被扼住了喉咙,寂静中更显突兀,不禁令他毛骨悚然。

鉴于紫霄对糖类食品的痛恨,第一反应就是红笑歌中毒了。急虎虎扑过去一看,她脸­色­却也算正常,只是满头大汗,眉头紧蹙,眼皮微颤,表情痛苦异常——典型被噩梦魇住的症状。

紫霄禁不住松了口气。看她难受地样儿,心里也难受起来。伸手打算推醒她,谁知手还没沾到她地身子,她蓦然出声,语调又急又快,完全不带标点符号。紫霄吃了一惊,分辨半天才晓得她在说,“我没做错事,你们为什么不要我?”

没等他琢磨透这是什么意思,她的下一句又蹦出来,“不要我,为什么要生我?”

这些话没头没脑,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听得紫霄莫名其妙。就好比有人做梦突然报出串数字,若是七个,就刚好买彩票。可多于七个,听地人就难免有些糊涂。

好在噩梦无止境,红笑歌安静没多久,又爆出一句,“你杀不死我,总有一天就会死在我手里!”其后痛苦之­色­稍缓,不再发出呓语。

这句话虽然一样是指向不明,意义难定。但综合前两句,紫霄还是大概弄清楚了这其中透露的信息——红笑歌不仅被爹娘遗弃,还有个不死不休的仇家!

这结论让人大跌眼镜,且红笑歌人前总是威风八面,若非有这机缘得悉天机,紫霄还真当那种刁蛮脾气是她被家人宠坏了的结果。

油就快耗尽,火苗半死不活地伏在灯盘上喘息,但足以映亮紫霄那陡然冰冷的眼眸。睡意已然全无,他沉默着。她为之痛苦的真相,令他胸中燃起怒火,直灼得心阵阵疼痛。耳内却似有个细微的声音用种难掩兴奋的语调,在悄悄对他说着话——“她不是无所不能,她也不是高不可攀……她有说不出的苦,她需要你保护!只要替她夺得这天下,你和你弟弟……从此便不用再听令那个污秽的家族,你也不用再受那等侮辱!”

破笼卷 第五十三章 辛苦的贼

“她不是无所不能……”那声音似无数小蛇钻进紫霄的心底去,激起种奇异的甜蜜,竟压过了怒意,令他身不由己地跟着重复。

油尽,灯灭。屋内蓦地沉入深重的黑暗中。突如其来的漆黑让他陡然清醒,意识到那些话的含义,不自觉便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心里竟是一直在盼望见到红笑歌凄惨的样子吗?

聪颖、美丽、衣食无忧、父母双全,生来便具有皇族血统,两千八百多年来唯一未被红家诅咒夺去生命的女子,六岁就能惊动素未谋面的皇上亲遣紫幕言赐予她“如朕亲临”的金牌……仿佛永远都会一帆风顺的人生,所以她总是一副不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就算留在她身边,可以离她近一些,就算她明白他的心意,说要对他负责到底,但他依然感觉自己的存在毫无用处,直到现在黑暗似乎能给人莫大的勇气,紫霄慢慢俯下身去,轻轻撩开红笑歌被汗浸湿的额发,于她的额上印下一吻。­唇­上沾染了她的汗,这个素有洁癖的男人却不觉厌恶,轻舔­唇­瓣,细细品尝。

咸里带了丝丝的甜,还有种奇异的芬芳,像是……像是蜜金桔的味道!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勾出抹温柔笑意,心中暗想,原来蜜金桔也不是这般难让人接受呢红笑歌依然睡得很沉,毫无反应。这令紫霄大为放心。嘴角残留的芬芳yin*着他再度靠近——眉梢、眼角……一路滑向她地­唇­。不懂得深入,只蜻蜓点水般轻吻她的嘴角。

许是袭击过于频繁,红笑歌蓦地低哼一声,吓得他立马卧倒,闭眼装睡。过了许久不见有动静,方敢睁开眼睛。自己也不晓得为何突然这般胆大,居然又朝她的­唇­凑过去——那样甘香。那样柔软,情不自禁就含住了轻轻吮吸。

红笑歌受此侵扰。烦不胜烦,迷迷糊糊中伸手把他的脸一推,嘴里还咕哝道,“讨厌!紫因你别闹!”抱着被子翻个身,继续梦周公。

醒来的时候天微亮,她浑浑噩噩全记不起到底梦见了什么,只觉口­干­舌燥。脑袋像被大象踩了一脚,轰轰地痛。光脚下床就着剩茶喝了几口,这才发觉不对劲——床上没人,两床被子仍挤在一起,维持着她出窝的形状。

红笑歌满腹狐疑地从里间寻到外间,连衣柜里、床底下都看了一回,才确定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这么早就去练功,还真是勤劳啊……”这个还不知道自己一天内伤害了两颗纯情少男心的女人啧啧赞叹着。推开窗深吸口新鲜空气。又觉身上粘腻难以忍受,拿了替换地衣服就出门去泡澡。

待一身清爽回转来,早点已摆上桌,却仍不见紫霄的踪影,忍不住就皱起眉来,“练功练那么久。难道走火入魔——莫礼清,叫几个人去找他回来!”

回想起紫霄离开时,周身散发地那种杀人于无形的强大气场,侍立一旁的莫礼清不禁打了个冷战。小心翼翼地瞥眼红笑歌,未发觉她的神情有异,心里就犯了嘀咕——难道激怒霄莲华的人不是公主?

当下便如实禀报,“公主,霄莲华半夜就走了,瞧着不像是去练功的样子……”又飞快转移话题,“皇上有旨。今日辰时三品以上京官及五品以上命­妇­皆要素服至景阳宫行奉慰礼。而现在卯时将过,公主也该做准备了……”

“知道了。”红笑歌顿时胃口全无。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去雅鹿斋瞧瞧就回来——不用跟着我,我有分寸。”

她唬起脸来颇有威势,莫礼清哪敢再啰嗦?眼睁睁看着她潇洒出门去,只得暗暗叹气。好在红笑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回来胡乱吃了些东西,就老老实实换上麻布套装到景阳宫去了。

这一日景阳宫里不仅殿顶俱白,连通往正殿的路也拿白布铺过,更有大批白衫白包头地宫人们跪在大道两侧——上下齐白,更是白得刺眼。

红笑歌简直怀疑自己会因此得雪盲症,不时揉揉眼睛振作­精­神。等进了灵堂,白绫飘飘,白布覆棺,更是一阵猛揉,直把眼睛眼眶都揉得发红——歪打正着,还被红子安和红子易大肆安慰了一把。

红少亭本该等一­干­人等到齐才大牌出戏,因着她那天的言行举止,难免有些担心,特意提前来巡视。虽不见她泪如雨下,但眼圈红红也算很给面子,当下龙心大悦,连两个儿子也沾光被拍了一回肩膀。

大腕一退场,红笑歌就有点想撤走的意思——眼睛疼不说,让她等着看侩子手来演爱妻情深的戏,她真怕自己会忍不住生出送红少亭与淑兰去黄泉相会的心。

但红子安和红子易纠缠不清,硬要她“不管多伤心,再熬熬就过去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何况人死恩怨了,她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可一听红子安说奉慰礼按例是三天,她还是怎么都不愿陪着演完这出戏。

正大光明退走当然是不可能,红笑歌只得使出屡试不爽的尿遁招,欲甩开这两块牛皮糖再想脱身之计——刚跨出门去就差点撞到人,条件反­射­正要道歉,那人却一把拉了她往殿后走,“快点,我快忍不住了。”

这声音太熟悉,闭着眼她都知道这莽撞的男人就是昨晚上那只败兴地诱受!红笑歌顿时一脸黑线,却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基于前一晚的事,这句话显得意义不明,很难不叫人浮想联翩。

但待紫因站定,红笑歌才发现自己的超强想象力有多可耻——这男人媚­色­全无,眉间还硬生生拧出个川字。若是咬住下­唇­的贝齿再用力些,恐怕一会儿白衣就可以当桃花扇拿出去展示。

“你这是闹什么鬼呢?”没心没肺的女人突然有些不忍,刚想摸摸看他是不是发热烧坏了脑子,手里便多了个纸包。

类似甲烷的腐尸臭气是突然间出现地,大约是还隔着层纸的关系,来势不是很凶猛,但熏人欲呕这个效果已经达到。红笑歌猝不及防中招,扬手就要扔,紫因却捉住她的手,以袖掩住口鼻瓮声道,“你要是想在这儿站三天,你就扔——我很辛苦才偷到的。”

破笼卷 第五十四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说这话的时候,紫因黑玉般深邃的眼眸里掠过抹狡黠。红笑歌何等聪明,立马从这臭味联想到大皇子红子安种的某种恶心无敌植物,继而又联想到把手里这包玩意儿偷偷撒进灵堂里将会得到的效果心旷神怡,天地为之一亮,她毫不吝啬地向捂住口鼻跳到一边的紫因投以赞赏的目光。突然发现这诱受就算一身麻布套装,把脸皱作一团,也依旧是风华绝代艳­色­横生楚楚动人但,盘儿生得靓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够彪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居然能把这种臭不可闻的玩意儿带在身上——这种主意亏他想得出来,真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又俗话说臭味相投物以类聚蛇鼠一窝……还有无数俗话可以形容红笑歌此时遭逢知己,得遇同类的激动心情。

说明老天爷是很长眼的,地球人口那么多,偏偏就能让她这腹黑女遇见那么个腹黑男。兴奋归兴奋,良心还是有点不安,飞快把纸包揣进袖子,捏着鼻子凑过去小声道,“我们会不会太过分了……这算不算对死者不敬啊?”

紫因同捏鼻小声答,“若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也一定不想看见那些人装模作样来拜她——我们这是在帮忙。”又皱眉推她,“臭死人了!你快进去吧,一会儿人来了就不好弄了!”

“有道理……”红笑歌眼珠一转,扯住他的袖子笑得好似狐狸。“同甘共臭——那两个门神你搞定,不然我没机会下手。”

两个坏胚子凑一块儿,神佛见了也会泪奔——紫因细心得很,快到门口,才轻扬袖洒下阵香屑雨。和灵堂里燃地香一个气味,结结实实把天机掩盖。

而太阳公公很热情地支持并大力援助这两个坏小孩,辰时中段(八点左右)已马力全开释放入冬前的最后一次残酷笑脸。蒸得侯在院里等候行奉慰礼的一­干­人等汁水满溢,犹如刚出笼的包子。

待这些热气腾腾的包子源源不断流入烟雾氤氲的灵堂。凶猛的气味终于随着升高地室内温度冲破了檀香的封锁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胜利旗帜Сhā遍了灵堂地每个角落。

“这个味道……”

“莫非是……”

“怎么那么快……”

“天热嘛……”

“也许另有原因……”

用以官场对答的交流­性­目光在这时候充分显示了其效用。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白布覆盖着的灵柩,眼神由惊疑上升为惊恐。若非丞相紫幕锦和铁血将军白可流用三白眼飞刀眼等各类绝技横扫镇压,估计窃窃私语八皇后死因的灵前会谈很难避免。

与之相比,皇家的三位孝子孝女就显得相当镇定——宝相庄严、纹丝不动地坚守在离气味发源地最近的第一线。这让已经快沉不住气的达官贵­妇­之流很是钦佩,不得不咬紧牙关,强忍捏鼻子夺命狂奔地冲动。静候大腕BOSS出场。

但,闷热、压抑加上恶臭的不断侵袭,并非佯装无事就能真正无事的。且今日能进景阳宫的各位大员命­妇­,除了武官平日里有点锻炼之外,其余不是被时间的利刀疯狂摧残过的,就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

因此,当青衣玄冠的红少亭拿足架势,缓步行近灵堂时。阵亡人数已经大大超过了仍屹立不倒地人数——乍一看还以为两军厮杀后的战场,异常惨烈。

就在龙颜即将大怒的一刻,他的脚跨过门槛,亲身体验了一回肥料厂三温暖的滋味。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皇后生前不喜繁文缛节,现在更应遵照其习惯省略一切世俗繁冗礼仪。翌日清晨开启皇陵,让死者入陵为安。文武百官及全国百姓素服三日代替三年之期。禁礼乐嫁娶。三日后全体化悲痛为力量,该­干­嘛­干­嘛。

红少亭地发言深得人心,躺倒的人也如有神助般陆续爬起。“皇恩浩荡”的赞颂声比以往更加强劲,只差没把棺里的人震得复活。不过红少亭没心情欣赏,逃一般先行离开。一­干­老弱病残也紧跟领导的脚步尽速撤退。

于是紫幕锦和白可流出门来,有了如下的对话

紫幕锦:“白蛮牛,你觉不觉得今天的事有点奇怪……”

白可流:“这块儿是皇上指定你负责的。为什么你昨天不叫人运些冰块来?”

紫幕锦:“昨天不是还在下雨吗?连日­阴­雨,就今天出太阳而已……”

白可流:“­阴­湿易霉,闷热易腐。这种常识不会还要我来教你吧?”

紫幕锦:“还是很奇怪……”

白可流:“我也很奇怪——紫老儿,为什么比你年轻的都倒了。你却没昏倒?难道你早有准备?”

紫幕锦:“你还敢说!?拜你所赐——自从你打断我鼻梁之后。我就什么味儿都闻不到了!”

白可流默:“早知道当时不要那么冲动就好了……”

紫幕锦也默:“你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灵堂里。孝子孝女地三位扮演者地谈话又是另一番风味

红笑歌:“还好大皇兄提前给我抹了苏合香油,不然……”

红子易:“说起来,这味道确实与大皇兄宫里的玉杯花有异曲同工之妙……”

红子安:“区区小事,二弟和皇妹何须挂怀。若不是上回我为寻皇妹出了趟兆安宫,也不会发现那个味道其实很难让人接受……所以现在我一出兆安宫就带着苏合香油,以免回去之后不能适应……”

红笑歌:“还是得谢谢大皇兄及时发现……”

红子易:“不,按我说,我们最该感谢地是母后。一定是母后在冥冥中保佑我们,不忍见我们受苦,要不然我们怕有半个月不得安生……”

红子安兴奋地道,“说的是!所以我决定多种几盆玉杯花分送给二弟和皇妹,以示我们对母后的感激之情!”

红子易冷汗直冒,“我突然想起来我的书还没晒完,我先回去了。”到门口又回头,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显得神秘而诡异,“对了,大皇兄,据《异华图谱》记载,玉杯花的真名叫做……尸花!”

尸花!?柯戈博那个王八蛋到底给她找的什么花种!难怪死活不让她种,急急忙忙就催她交由北郡王转赠红子安!红笑歌差点晕倒,趁红子安还在愣神,飞也似地往外奔,边奔边扬声道,“额,大皇兄,我也突然想起来经书还没抄完——那个花很稀有,我想念母后的时候到兆安宫看看就好!”

忙着逃命,却没看到红子安的脸颊蓦地爬上抹笑容——他轻轻挪开脚,躬身拈起那片一直踩在脚下的白­色­花瓣残片,掀开熏炉的盖子扔进去。看着那一点白渐渐焦黑融尽,这才弯了嘴角,放心地合上盖子,望着红笑歌渐行渐远的身影低笑道,“粗心的孩子啊……”

破笼卷 第五十五章 单人即可练习的吻技

红笑歌脚不沾地狂奔至景阳宫外,但见——青轿卷帘静相迎,佳人浅笑曼遮面。

当然浅笑的是紫因,遮面也不是为着好看——大部队刚走,带起臭风阵阵,想不遮都不行。

红笑歌一头钻进轿子去,与他各踞一方,人手一个香囊凑在鼻端猛吸——她身上也挺够味儿的。

等缓过劲儿来,红笑歌忍不住好奇地发问,“你嫌臭还等我­干­嘛?怎么不先回去沐浴更衣?”想想他此次算是大功臣,便把剩下的那句“莫非你被熏坏了脑子”咽回去。

紫因那略飞的眼角蕴了笑意,扯了袖角替她拭汗,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答,“你若失手,我好善后。”

切!原来是不信她的实力!红笑歌撇撇嘴,拽住他的袖子报复­性­地猛蹭几下,“我会失手,猪也会笑……等等,这回是你自己主动来帮我,不许提条件!”

“公主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呢……”紫因无奈地摇头。因着浓烈的香味麻痹了嗅觉,特意凑到她脸颊旁深吸一口气,眼底就荡上几分媚­色­来,“不过我就喜欢这样的公主……”又顽皮地用手指轻点着自己的­唇­,意有所指地低声道,“公主就不赏赐点什么吗?”

又来这招,还以为她会上当?红笑歌在幻想世界中用降龙十巴掌凌虐他,脸上却绽出个甜美笑容,还轻轻拍拍他的脸颊。“赏,哪能不赏呢……回去本公主就赏你上等红蓝花口脂(口红)一百盒,你想怎么抹都行!”

“谢公主赏赐——”紫因连咯噔都没打就笑着应下,尾音未落,突然伸手扣住她地后脑勺,霸道地掳劫她的香­唇­。

红笑歌瞠目结舌,一时没想通这厮怎么又有勇气来班门弄斧。惊讶中不觉檀口微张。就遭他趁虚而入!

话说这一番长吻不比从前,紫因技巧娴熟。全不见往日粗鲁生涩。红笑歌与他非初次交锋,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来我往,故纵欲擒,­唇­与舌共舞,粉红泡泡同电光火花齐飞。两个战成一团,难分难解——不像是情人热吻,倒有点要分胜负的意思。

但。红笑歌毕竟棋高一着。激烈战况大约持续了五分钟,先犯境的那位头脑还算清醒,晓得自己功力远远不敌,不敢再引火烧身。小脸通红气喘吁吁地退避一旁,宣告进犯失败。

红笑歌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在感慨士别一夜当刮目相看之余,总觉着紫因的吻技还存在一些需要探讨的地方。譬如他就像想把她的舌头打成结似地,拼命绕死命缠——虽然比吸星大法好一点点。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越想越觉得有必要纠正这诱受的不良习惯,忍不住就开了口,“你这是迂回战术吧?打算绕圈绕昏我,还是想让我以后都说不了话?”

紫因脸上地红云刚要撤退­干­净,闻言哄一下又杀了个回马枪。睫羽轻颤笼住黑玉般的眼眸,羞赧又委屈。“你不喜欢?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

美­色­人人爱,而这等粉堆玉砌艳胜桃李的美­色­,试问天下间又有几人能抵挡?红笑歌自认俗人,难免一阵心荡神摇,顺嘴就回了句,“其实也不是不喜欢……”

“真的?”紫因顿时眼睛一亮,小孩子般雀跃欣喜地扯住她的袖子晃啊晃,满脸的天真烂漫,“比昨天好很多吧?我练了一晚上呢……”惊觉说溜了嘴,蓦地止声扭过头去。任红晕一路攻城掠地。攀爬上耳根。

真的是秀­色­可餐啊……红笑歌差点被媚得魂飞魄散,邪恶因子不觉再度露头。幸亏她及时记起昨天地囧事。硬生生把视线从他美好的侧脸上扯开,这才将不纯洁的念头强力扼杀在襁褓之中。

她­干­咳一声揪住狐狸尾巴继续往下顺,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突然掺进点酸味,“练了一晚上……紫霄在明哲殿里,难道有别的好心人帮你?”这话的另一种问法就是——你是不是红杏出墙已经被人吃­干­抹净了?

“我知道昨晚上是霄伺寝……”紫因扭头瞥她一眼,又飞快把脸别过去。语调就无端端带些哀怨,“找别人­干­嘛,又不是我自己不能练!”

吻技这种东西,是一个人也能练出来的?红笑歌感觉脑子有点不够用,沉思半天也没弄明白古人怎么就有这等高端技术了。

紫因把她的沉默当成是不信任地表现,气呼呼从腰间摸出来个小布袋往她怀里一扔,“就用这个练的!”

“什么高级货?”红笑歌狐疑地打开来,里面只有一撮类似断裂的­干­面条状的物体。取出来捏一捏,居然韧­性­弹­性­都不错,只是……用这个练吻技的说法也实在太牵强了些吧?

“牛筋。”紫因本不想吭声,却不懂自己为何这样在意她的话,不由自主就说了实话。从她手心里抓起一根就放进嘴里,含糊地道,“得先回软……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提醒她注意,红笑歌已经全神贯注地盯紧了他地嘴巴。

她的求知欲极度旺盛,除了与武功沾边的统统没兴趣之外,任何她认为能赚钱的技艺都能勾起她的兴趣——古人成亲*房事为的是繁衍后代,逛青楼者大都是为了享受和实践高段位C宫,前戏往往被忽略。

而由C宫图的抢手情形来看,“健康X教育”系列小抄本的市场前景十分之广。如果紫因能证明牛筋练吻技法可行,那么《单人即可练习的吻技》图文兼备版一旦出炉,绝对能震动寰宇,疯狂大卖!

额,她可不全是为了钱!能正确引导国民走健康的X生活地道路,也是一国之君不得不考虑地问题啊!红笑歌登时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对紫因地期望也增加了不止一倍两倍。

“好了。”紫因终于完成任务。抽出块小帕子,含蓄地将嘴里的牛筋吐出来递到她眼皮底下,“我就这么练的。”

红笑歌擦擦不小心溢出嘴角来的口水,望着那帕子上不知被打了几个结的可怜牛筋,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脑海里只蹦出四个字——叹为观止!

“奇才啊……”她盯着紫因俊秀的脸庞,犹如看见了金山银海,两眼蹭蹭往外蹿绿光,“想不到你一晚上就能练出这种水平……回去你就把过程画下来,最好配文字说明,不足的地方我有空再指点你——只要你做好了,你想要什么赏赐都可以!”

她这种反应对于一对刚刚缠绵舌战,醋海小翻波过的暧昧小夫妻来说,实在是太不浪漫太煞风景。

好在紫因抗雷能力超强,居然还回了个含羞带怯的笑容,一句话崩得红笑歌差点破顶而出——他说,“只要公主答应……让我对公主负责到底就可以了。”

破笼卷 第五十六章 表白引发的悲剧

所谓心有灵犀的,不一定是同类。但,是同类的,彼此的心思都很难瞒得过对方。

紫因的要求很独特,独特到红笑歌的贪婪笑容僵滞脸上足有一分钟,又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看了三分钟,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清清喉咙,拿种自己都心虚的声音问道,“什么意思?”这厮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定一鸣惊人,绝对不会是想要搞暧昧这么简单。

紫因猛地伸手环住她的腰,重重往自己怀里一带,微睐的眼透出些危险讯息,“三百莲华……其实公主没打算留在身边很久吧?我可不愿意莫名其妙成了弃夫呢……”

果然是料到她会过河拆桥!红笑歌前一分钟还庆幸捡到宝,这刻只想仰天长叹“既生咱,何生他?”。腹黑同类的悲哀即在于此——共同点太多,不小心放个屁都会暴露真实心境。有同一目标就默契十足,到了互相算计的时候大家都不留余力。只看谁比谁脸皮厚,谁较谁高杆。

她心中波滚浪涌,面上却依旧笑容可掬,顺势勾住紫因的颈子,像安慰撒娇的小孩子般柔声细语,“怎么会呢?我疼你都来不及,又怎舍得丢下你?”暗地里­鸡­皮疙瘩掉满地,心里再补一句——“疼完再丢也不急”。

“那就请公主立个字据吧。”紫因这回没打算跟她打马虎眼,语气温和却坚定,不容拒绝。

红笑歌暗暗咬牙切齿。声音却甜得发腻,“真让人伤心啊,你居然不信我……”

“万事谨慎些总不会有错。再说公主肯对霄负责,又何妨让我对公主负责一回呢?”他无动于衷,慢慢收紧了手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这女子从他身边逃走。

红笑歌沉默了。两个人眼珠对着眼珠,鼻尖顶着鼻尖。情状亲昵无间,其实目光厮杀异常激烈。

说实在的。她不是没有想过左拥右抱,帅哥俊男照单全收。可她向来最憎那种只用下半身思考地人,难道穿越后有了条件风流,形势所逼必须风流,她就可以找借口随波逐流?若不是白云舒曾在她面前露出花花嘴脸,她也不会下那等重手——装完美*女战士又来扮博爱女尊,这种事说什么她也做不出!

刚想开口拒绝。心底却有个声音立马抗议,“紫霄不算男人,收了他弟弟也不算违背原则!”

说得也是啊,难道真让她守一辈子活寡?红笑歌开始动摇。不经意间瞥见紫因微微扬起的­唇­角流露出点十拿九稳的味道,心神一凛, 不由得暗暗冷笑——这厮对她根本不来电,若不是想为紫家争得更多的利益,他又怎会死缠不放?可笑她居然忘了这小受的腹黑段位。差点中了招!

心头莫名其妙生出种心寒的感觉,她轻轻别开脸,不肯再与他目光相接,“我这辈子身边只会有一个男人。若你要同你哥哥争……我没意见。”

紫因浑身一颤,有种出招扑了个空的挫败感,却仍是不甘。急急辩解道,“我不是想跟霄争,我也不要什么名分!只要你肯让我像现在这样一直留在你身边……”

囧rz……她是不是一不小心穿到了小言剧场?不然怎么会听到那么经典地小三女配降服男猪脚之必杀绝句?红笑歌被雷得头晕脑胀四肢无力,好容易振作起来继续战斗,抬眼却对上双澄澈如清泓的眼眸——看上去乖巧可爱,天真无瑕,且满盛期待,可怜巴巴这样地眼神实在太诱人,红笑歌的心不由又动荡了一刹。好在理智冷酷无情,立马辣手摧花。她回过神来暗呼侥幸。又止不住地咬牙——既然他那么喜欢演小言被*男配。她可不会心慈手软!

曼伸纤指轻轻按上他的­唇­,先来个三十秒深情对视。其后快速撤手扭头留给他一个四十五度角的优美侧面,继而用种坚定的口气毫不客气把雷又一板子抽回去,“不可能!我说过对他负责,这一生就只有他……”

雷到自己都**得想跳楼抹脖子,可对方竟然只略黯淡了眼眸,欲言又止——红笑歌忍不住暗叹一声,终于不敢再与他继续比斗谁更恶心。轻撩嘴角牵出丝鄙夷,语气一忽儿就降到零摄氏度以下,“大家都是聪明人,我就把话说开了吧!你我逢场作戏,各有目的,适可而止就好,不必弄什么戏假情真……骗得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何必?”

错愕的表情在紫因地脸上停留了很久,才渐渐消失。他定定地望了红笑歌一会儿,­唇­角陡地弯出个曼妙的弧度,将她抱得更紧,“说得好!希望你以后不会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轻轻把脸埋进她的颈窝,藏住眼底荡上来的那一丝苦楚,悄悄在心底对她说,“因为终有一天,我会让你收回它!”

原来这家伙只是在试探她……红笑歌长吁了口气,忍不住暗赞自己够坚定,没为美­色­折腰。不然万一她真答应了,这小受又甩出句“我是逗你玩呢”,那可真是丢人丢大了!

高兴了没多会儿,她的心底却突然腾起股无名火,暗道该不会连昨天在月清池的那一幕也只是种试探吧?越回忆就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一时间怒火中烧,就差来个仰天狂叫,直恨不得能变身大力水手卜派,立时赏紫因一记强劲抱杀。

感觉到怀中地人蓦然绷紧身体,紫因抬头疑惑地望她一眼,以为是自己太过用力令她不适,急忙撤手,“抱歉,弄疼你了吧?”

红笑歌微笑,字却是从牙缝里一个个挤出来的,“没事,我还没那么脆弱。”雪蛟国第一恶女还没脆弱到有仇不报、打落门牙往肚里吞的地步!

她的笑容过于甜美,而眼神又过于狰狞,小白兔与毒蛇的变异融合体实在奇妙无比,连紫因这种杀人不眨眼的人看了也不禁一哆嗦。全身每个细胞都拉响警报,他不由自主又说一次“抱歉”。真心诚意,却不晓得这一回又错在哪里。

误会已经成为铁一般地事实,悲剧源于误会的这种趋势当然也无可避免。红笑歌敛去眼中的凶光,笑得天真无害纯洁善良,“没事,你不用道歉那么多次。”

她的眼神与笑容终于统一步调,这让紫因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其实他的这口气松得太早,因为红笑歌正在心里补充说明道,“不急,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吃­干­抹净加抛弃,一样都不会少给你!”

于是,一场空前绝后的腹黑同类相残大战就这样悄悄地开始了

破笼卷 第五十七章 男人间的mi饯斗争

这一日红笑歌与紫因各怀心思,在人前倒显得比往日疏离得多。而紫霄仍未出现,惜夕又不知去了哪里,她百无聊赖之下,连莫礼清每日的八卦播报都没心情听,进书房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午膳也只随便吃了几口。

下午常尚仪来过之后,纹太妃又派人来请红笑歌去昭阳宫相见,她只带了春雪前往,用过晚膳才回转——脸红红似饮过酒,说话都比平时温柔得多。进屋把鞋一脱,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脸上虽挂着笑,看起来却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这情形很是反常,莫礼清和巧巧看在眼里,暗暗纳罕却不敢多问一句。待醒酒汤送来,红笑歌突然像个顽皮的小孩一样,绕着桌子跟她两个玩起了捉迷藏,还嘻嘻笑着冲她们做鬼脸,“抓得到我,我才喝。”

莫礼清和巧巧都很是伤脑筋,都觉着这样的公主可爱是可爱,却比平日里那个喜怒无常的公主更难伺候。哄了半天不见效,只好一个追一个堵——眼看就要捉到了,红笑歌居然哧溜一下从桌子底下钻到对面去,扭头吐吐舌头就往屋外跑,边跑还边笑,“抓不到啊抓不到!”

外头候着的宫人一时都傻了眼,竟没人去拦她。莫礼清急得一脑门子汗,“公主,您没穿鞋——都站着­干­什么!追啊!”

众宫人这才被吼得回了魂,忙不迭追过去。红笑歌倒也不往远处跑。就沿着走廊兜圈,还不时停下来朝她们招手,“能追上我的重重有赏!追不到地就受罚!”

也不知是奖赏诱惑力大还是惩罚威吓力强,众人­精­神大振,急起直追。但,红笑歌的腿力也不是白练的。任他们怎么追,目标物依旧维持安全距离不变。

满院子只听得见乱哄哄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场面极为壮观。十几个圈子兜下来。她面不改­色­心不跳,照样遥遥领先,众宫人却一个个面红耳赤喘粗气,不是弄丢了帽子就是跑掉了鞋。

红笑歌停下来回头一瞧,忍不住哈哈大笑,却不防从旁伸出双手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傲气的眉眼蕴了笑。嘴角漾着抹柔情,可不正是一整天不见人影的紫霄?

他瞥眼红笑歌的光脚丫,微微蹙眉,笑里就带了点无奈,“地上那么凉,怎么不穿鞋?若是踩到石子……”

她嘻嘻一笑,神秘兮兮地冲他挤挤眼,“一会儿还有更好玩地。你就等着看吧……”一瞧莫礼清快到跟前了,蓦地伸手勾着紫霄的颈,大声命令道,“跑跑跑!别叫他们抓到!”又轻声补一句,“不许用武功,不然他们都不肯追了!”

她头回对他做出这种亲昵举动。令紫霄不禁心神一荡,残留地那点郁闷也烟消云散,笑微微应声“好”,果真抱着她又与宫人们兜起圈子来。

莫礼清刚刚庆幸有人帮手,谁知一转眼帮手就成了帮凶,真正哭笑不得,只得抹抹汗,边追边哀求,“公主、霄莲华,别再逗奴才们了——霄莲华。您慢点。小心摔着公主!”

红笑歌乐得不行,生怕真的摔下去。一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服,嘴里却还不停指挥,“快点快点——慢点慢点……”比自己跑的时候还紧张,弄得额上鼻尖都泌出层细密的汗。

温香软玉抱满怀,笑声若银铃在耳边回荡,紫霄的一颗心也似乎生了翅膀,越跑越来劲,只想让她的欢颜永远不散。眼角余光瞟见紫因倚在雅鹿居门旁地柱子上往这边看,心中一动,忽然停住脚,低声道,“公主,弟弟也在,不如……”手上将她抱得更紧,像是怕谁来抢。

红笑歌宛若未闻,连看也不往雅鹿居那边看一眼,便又催促道,“呀!他们快追上来了!快跑快跑!”

有种奇异的甜在心底蔓延开来,紫霄似漫不经心地又瞥了眼廊柱旁的那抹白,蓦地掉头朝莫礼清他们那头跑去。

红笑歌一看两头就快撞上,急得就要去揪他的耳朵,谁料刚伸出手去,四周的景物就忽然矮下去一大截。她吃了一惊,慌忙环紧他的脖子。忽听紫霄身后风声猎猎,似有物体破空而来,诧异地探头一看,却是紫因纵身追了上来。

月光如水,眸若点漆,衣袂翻飞,飘然若仙,惟眉宇间盈了冷意,脸上没半分笑­色­。对上她惊疑的目光,那种冰冷的神情便忽然间消失不见。鲜亮地­唇­瓣衔着笑,连略飞的眼角也含了笑意——一切同往常无甚差别,弄得红笑歌简直以为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

不知为何,她心里就荡起丝不安,忍不住拽拽紫霄的衣襟,低声道,“别玩了——我怕高。”

紫霄一愣,低头瞧她满脸惧意,不禁暗骂自己粗心。但就此结束,却又有些不甘,旋身落在屋顶上,柔声安慰道,“不怕,你别往下瞧就是了——我买了蜜渍梅子回来,咱们边吃边看星星可好?”

星星可略过不提,可蜜饯的威力实在无从抵御,以至于红笑歌的嘴巴立马脱离大脑控制,“好!”

一­干­宫人在底下急得团团转,还好莫礼清够镇定,哀求了一会儿没人理,便指挥众人去仓房搬长梯。

紫霄莞尔,轻轻放她下来,脱下外衣往屋脊上一铺,又冲站在一旁不说话地紫因笑道,“弟弟,愣着做什么?一块儿坐下聊会天吧。”

紫因望望红笑歌,红笑歌却不看他,坐下来就把手一伸,撒娇也似地叫道,“给我蜜渍梅子!”

她真要跟他划清界线?紫因只觉一股气从心底直冲上头顶,笑眯眯偏就挤到她两个中间去,“霄什么时候也吃起甜食来了?你不是最讨厌……”

“以前不是很喜欢,不过现在觉得其实甜食的味道也不错。”紫霄淡淡打断他的话,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摊开来,拈了一颗蜜渍梅子越过他递到红笑歌嘴边,“本来打算买蜜金桔的,没想到跑了几家铺子也没买到……”

红笑歌毫不犹豫地张口接下,还报以粲然一笑,“没事。我最喜欢的就是蜜渍梅子,这个可比蜜金桔好吃多了。”瞥眼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硬在她们俩中间当夹心饼­干­的紫因,忍不住撇撇嘴。

紫霄睫羽轻垂,掩住荡上眼底的一丝笑意,又拈了颗送过去。紫因像是抓住了什么大把柄,眉眼间浮起点讥诮,止不住低笑起来,“霄若是觉得蜜饯的味道不错,怎么不吃?”

紫霄不以为忤,当真取了一颗放入口中,在他震惊的目光下极为自然地吃下去,还含笑望他一眼,“味道真的不错,你不尝尝?”

破笼卷 第五十八章 捉老鼠

紫因的眼蓦地就蒙上层霜,赌气地别过脸去,“不吃!我最讨厌甜食!”

“不吃拉倒!也不是买给你吃的!”红笑歌一个白眼甩过去,“那么挑食,难怪生得尖嘴猴腮的!”

紫霄悄悄弯了弯­唇­,咽下口中酸酸甜甜的汁水,把整包蜜渍梅子都递给红笑歌,“公主今儿不累么?怎么想起来同他们玩儿了?明日还要去景阳宫,吃完早点休息吧。”

红笑歌见了甜食就不要命,哪顾得上说话。紫因恼她嘲讽,此时得着机会就去戳她的腮帮子,“公主快多多吃,吃得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圆才好,免得像我一样尖嘴猴腮!”又转过脸来笑道,“霄还不知道?皇上下旨明日就开启皇陵,全国素服三日……莫非你这一整日都忙着替她买吃的去了?”

紫霄怔了一下,望着他嘴角勾起的那抹狡黠,心下顿时了然。无奈地摇摇头,却什么话也没说。紫因扬扬眉,不依不饶又去捏红笑歌的脸颊,“过河拆桥,就顾着自己吃。怎地都不问问霄还吃不吃?”

捏得痛了,红笑歌就恼起来,指上沾着梅汁也不管,也去捏他的脸,“我同他的事,要你管!天下就属你最讨嫌!”

紫因笑着偏头躲,她的指恰滑到他­唇­上,不动声­色­便张口衔住,舌尖在那指腹上轻轻一划,又飞快地松口。瞧着她脸上蓦地漫起红云来,心头一麻。身子也酥了大半。忍不住暗暗叹息——这女子真真是他的克星!明明还为着早上那些话恼着她,听见她在外头与人嬉闹也不想理她,待瞧见她偎在紫霄怀中对他视而不见,心底那股子酸压也压不住!

想起紫霄还在旁边,又佯作无事笑着去擦她嘴角,“吃东西也能吃得满嘴都是,真是个小孩子!”

红笑歌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也不好发作,只避开他地手。埋头继续吃,“出去也不说一声,害我以为你练功练到走火入魔了呢。”

那一吮一放甚是快捷,紫霄并未察觉有异。听她话语里带了娇嗔的意思,心头一暖,低声解释道,“没料到会花那么些时间。本想赶在你回宫之前买回来的……口渴么?不如让莫公公顺便带壶蜂蜜薄荷茶上来吧。”

这提议极是贴心,红笑歌却似乎吓了一跳,连连摇头,“不用不用!那么麻烦­干­什么?一会儿下去喝就行。”

目光闪烁,显然大为紧张。紫因狐疑地望她一眼,旋即便笑起来,“原来如此!”揽住她的肩,笑容狡黠。好似狐狸,“难怪公主突然这么好心情同他们玩游戏……”

红笑歌蹙眉一瞥他,顺势就在他衣襟上擦擦手,“是是是!你最聪明!”瞧那白衣上多出来五道红红紫紫的指印,得意地一笑,“活该!谁叫你多嘴!”

她两个一来一往打哑谜。弄得紫霄心里颇不是滋味。望着紫因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一忽儿目光便沉下来,嘴上却笑道,“什么好事?说出来大家一起开心开心吧!”

紫因惩罚­性­地在红笑歌的肩头掐了一把,又飞快缩回手来,睨着紫霄笑得一脸促狭,“确是好事,不过你听完之后可不许生气……”见他点头,才靠过去低笑道,“公主这是在……引老鼠落套呢!”

紫霄吃了一惊。开口就想斥责。瞥见红笑歌笑微微望过来,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紫因拍拍他地背以示安慰。左手却不着痕迹地紧紧攥住了红笑歌的手,“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公主顶着呢!是吧,公主?”手指微动,与她十指交扣,又轻笑着冲她挤挤眼,“只不知那兽夹安在了何处……”

深秋地夜风沁骨的凉,酒­精­激起的那点热度早消了大半,暖意自他的掌心一点点传到红笑歌手上。她不敢挣也不舍得挣,脸颊淡淡浮上两抹薄红,嗔怪地瞥紫因一眼,­唇­间却含了笑,“你那么聪明,还猜不到安在哪里?”瞧紫霄疑惑地望过来,只得低声揭了这谜底,“房梁、床底都有……”

刚说着,就听得下头传来声惨叫,忙着搭梯上房的一­干­宫人登时乱作窝蜂。有叫捉贼的,有喊抓刺客的,脚步声哄乱着全往明哲殿里涌。莫礼清这才爬到一半,心惊胆战又往下退,还不忘高声示警,“公主,您别怕!奴才这就去叫人,您可千万别下来!”

紫霄急得起身就要走,紫因却一把攥牢了他地手,“霄,莫慌,等等再说!”

“知道了!”红笑歌应了一声,趁机在紫因的手背上重重一拧,瞧他呲牙咧嘴的怪相,忍不住轻声笑起来,“紫霄,这时候你可不能下去——若不幸来偷窥的是咱们认识的人,我怎好意思叫他变了猪头再回去?”

夜凉如水,紫霄却是一脑门子汗。望着他两个笑作一团,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万一来人武功高强,伤了宫人……”

“那不是正好?”红笑歌轻轻挣脱紫因的手,绕到紫霄身旁笑嘻嘻拈了梅子来喂他,“你就老实待着吧——伤了宫人,那就是刺客。抓刺客是大内侍卫的事,审讯才轮得到你们秘卫府呢!”

纤指掠过紫霄的­唇­,在他心底激起波轻颤。望着那如花笑靥,纵有再多地话却也说不出,只得衔了那颗梅子细细地吮,酸酸甜甜的滋味一忽儿化开在口中,也漫上心头。

甜的是她的温柔,酸的却是……怎么努力,都不能如紫因般与她心意相通。她半梦半醒间的那句话又荡响耳边,如鲠在喉。紫霄淡淡瞟眼紫因似笑非笑地神情,似乎品出点别的味道来,不自觉便微弯了嘴角——他什么都可以让,惟独这女子……他谁也不会让!

底下更乱了,有人往前院那边边跑边喊“抓刺客”,殿里不断有尖叫声呼救声混着拳打脚踢声传出,分不出到底是哪头占了上风。但听宫门隆隆开启,灯光忽地就亮了许多,一群皂­色­锦衣的佩刀男子轰轰轰冲进来,又迅速分作两批,一批将明哲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另一批则进了明哲殿。

一时间金戈撞击声大作,但专业的毕竟是专业的,没多会儿殿内就归于平静。灯火照得院里宛如白昼,一个五花大绑的白衣人被两名侍卫提到院中央扔下——甫落地又闻一声痛呼,显见得这厮伤势不轻。

红笑歌睨眼一望,眼角眉梢荡上丝讥诮,扯扯紫霄的袖子,粲然道,“老鼠落网——咱们可以下去了!”

破笼卷 第五十九章 只是一点家事

红笑歌的意思本是让紫霄再抱她下去,哪晓得紫因蓦地起身挽住她左臂,紫霄也不肯相让,一把挽了她右臂。两个相视一眼,俱弯了嘴角。“走!”不等她反应过来,这兄弟两个已默契十足地齐齐腾身,竟挟她一路乘风而下。

灯火掩映下,这一行三人仿若踏风而来的仙。男的是白衣胜雪面冠如玉,端地是出身脱俗,俊秀飘逸;女的则红衣若血青丝飞扬,当真是风华无双,难描难画!

这出场惊艳非常,震撼效果不是一般两般。院中众人闻声注目,只一眼便皆如木雕泥塑,再也无法从他三个脸上扯脱目光。

众人正痴望,紫霄出人意料地一旋身,不动声­色­地拨开紫因的手,飞快将红笑歌一把抱起,翩然落下——甫及地,便冲着愣在一旁的莫礼清淡淡一笑,“公主的鞋呢?”

莫礼清犹在怔忡,手中那双金红双凤翘头绣鞋已落到紫因手中。他俏皮地朝紫霄眨眨眼,趋近身挡住众人的视线,不由分说便捉住红笑歌的脚踝,小心翼翼地替她穿上。手指还在那白皙的脚背上一划,这才笑着退开,“霄,可以让公主下来了。”

两个人都存了一争高下之心,这一过招却仍是不分胜负。紫霄轻垂睫羽掩住蓦然深沉的眸­色­,将她轻轻放下,“公主小心脚下。”

那空中飞人表演发生得太过突然,红笑歌吓得险些肝胆俱裂。哪有闲情注意他两个的暗中交锋。愣了半天缓过神来,感觉脚下踩地是实实在在的地,悬在半空的心才猛然落下。紧抓着紫霄的手臂勉强站稳,登时气上心头,不好当众发怒自毁形象,只得不偏不倚每人赏一记飞刀眼。

紫霄不安地低下头去,不时偷瞄她一眼。似小孩子做错事被当场捉住。紫因却眉梢微动,笑盈盈回赠她媚眼一枚。

他三个眉眼官司打得欢快。真正是旁若无人。麟祥宫的人看惯了这种场面,不以为怪。那群大内侍卫却有些发窘,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不敢再朝这边多看一眼。

莫礼清瞧着不是事,忙­干­咳一声,拿眼示意身旁那个枣红锦衣的男子上前行礼,又堆了笑提醒红笑歌。“公主勿须担忧,那刺客已被侍卫总领温大人带人拿下了……”

那年轻男子这才从恍惚中惊醒,急忙上前跪下,“臣温文灿叩见公主——臣等巡守不力,让公主受了惊吓,还望公主恕罪。”

众侍卫闻言也慌跪下。红笑歌定定神,目光在侍立的宫人里梭巡一回,瞧见惜夕笑吟吟立在那后头——视线交汇只一瞬又飞快地错开。她­唇­畔便荡上丝了然笑意,略一挥袖,朗声道,“都起来吧。若不是你们及时拿住刺客,本公主何止会受惊吓?”瞟眼场中被绳索重重绑缚地白衣人,一抹厉芒自眼底飞快划过。“明晨就要出殡,竟还出了这等事。若是父皇得知,岂非又要忧心……”

话语不愠不火,眼神却冷冽至极,叫温文灿心底陡地一寒,不由自主又跪下去,“公主请放心,臣明白该如何做了。”

“公主,我并非刺客!”那被绳索缚住的男子突然振声大叫。

紫霄一听那声音,脸­色­霎时便白了许多。身体也难以抑制地一僵。这变化异常明显。红笑歌诧异地望他一眼,又朝场中看去。

只见那人白衣污糟。脸上紫一块青一块辨不清美丑,而右脚上一只硕大铁夹隐闪寒光,血已染得鞋袜尽红——人虽狼狈不堪,一双吊稍眼却依旧恶狠狠盯着紫因和紫霄,“我乃是秘卫府紫连璧,奉命暗中保护公主——两位莲华大人俱可为我作证!”

此言出,场中一片死寂。紫因不知何时闪到紫霄身旁,暗暗握紧了他地手。温文灿愣了半晌,目光不自觉就往他两个脸上溜,掌心里也泌出汗来,“两位大人……”

紫霄呼吸急促,脸­色­变了又变,只觉一股寒意漫上身来,胸口闷得极是难受。紫因的笑容也有些不自然,黑玉般的眸子如同蕴了冰雪,幽幽闪闪,只不肯往那人脸上望。

看来关系很紧张呢……红笑歌笑笑地瞥他两个一眼,又望着温文灿,无来由地嘀咕了一句,“持之以恒才能养成好习惯啊……”眉斜斜一扬,轻轻一拍他的肩,声音恰能让三个人都听得分明,“随身带块堵嘴帕也不是什么难事,怎地上回记得,这回就给忘了呢?”

温文灿的脸­色­霎时一变,心跳震得耳朵都发疼,跪着不敢起来。她低笑一声,绕过他,径直走到那紫连璧面前,缓声道,“你方才说的话,可以再说一遍吗?本公主最近耳朵不大好,没听清楚呢!”

灯光披泻,那双长而媚的眼烁烁生辉,紫连璧一时竟望得呆了,老半天才结结巴巴把话重复了一回。

“有趣!”她嫣然一笑,若春花怒绽。音调低柔清冷,却无端叫人心生寒意,“那么说,你不经通传便潜入明哲殿,并非是想伺机谋刺本公主,而只是来保护本公主地啰?”

紫连璧伤处剧痛阵阵,多磨一刻也觉难忍,慌不迭地点头,“还请公主明鉴!”

红笑歌定定望他数秒,蓦地轻笑一声,“原来只是场误会……丞相大人也真是的,如此爱护本公主,本公主感激都来不及,又何必藏着掖着不说?”不等他开口,又笑道,“要是早点知会本公主一声,无论房梁还是床底,本公主必当备好被褥吃食恭候,又怎会以捕鼠的兽夹相迎?”

这话明显不对味,紫连璧不禁一愣,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应对。众人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却听她话锋一转——“小小家事,还劳烦温大人兴师动众,本公主真是于心不安……小莫子,明日支三千两银子奉与温大人和旗下众弟兄,就当是本公主为今日秘卫府的失误……替他们向各位赔罪了。”

她说的不伦不类,却叫温文灿听出来一脑门子汗,手脚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正要说些打圆场的话。她已挥袖,字字如钉生生砸得一­干­大内侍卫晕头转向,“各位慢走不送——以后还请各位务必如今日一样,多在北苑附近转转。以免真混了刺客进来,路远误事!”

温文灿不敢多说,忙急急谢恩,撇下紫连璧,领了手下逃一般出门去。红笑歌瞥眼面­色­苍白的紫霄,轻弯嘴角露出点笑,“这回清静多了……咦?我北苑公主府的待客之道,就是站在旁边光看不动手?”

破笼卷 第六十章 关门打狗

莫礼清反应何等之快,登时明白了红笑歌的意思。转身朝一旁的巧巧丢了个眼风,低声冲众宫人呵斥道,“都站着­干­什么,没事做?”

巧巧与他共事数月,也学得­精­明不少。瞧他眼神不对,立马随着他领了宫人们悄悄退走。春雪正欲跟去,莫礼清扭头又是一瞪,“给你机会伺候公主,怎么?不愿意?”

春雪偷偷瞄眼红笑歌,果真见她已将视线驻留在自己身上,后背一阵飕飕的凉,腿如同灌了铅,不想留下也不行。

不多时,前院宫门又隆隆作响,竟是大内侍卫才刚走,她们已将大门关上。紫连璧惊疑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何故关门?”扯到伤处,疼得闷哼一声,又颓然瘫坐下去。

红笑歌笑而不答,施施然坐到惜夕让人搬来院中的贵妃椅上,扭头冲紫霄和紫因招招手,“来,趁没旁人,赶紧来认认人——记得看仔细些,万一有人觉着被打得面目模糊就可以鱼目混珠……呵,我也好让小莫子把温大人再请回来……”

她这是……要试他兄弟俩忠心与否?紫因心头一动,后颈上汗的本已被冷风吹得­干­了,这时节却又泌出层新汗腻在上头,说不出的难受。他为难地瞥眼紫连璧,又望望怔忡中的紫霄,暗暗抱怨红笑歌这招太狠。

紫连璧情知不妙,倒也不慌,冷笑一声。拿眼死死盯住紫因和紫霄,“两位该不会换地方住了几天,就连我这个二叔也不认得了吧?”

哗!居然还是条大鱼!红笑歌眼睛一亮,掂量着这位“二叔”的分量,在心底把小算盘打得山响。瞅瞅依然垂首侯在一旁地春雪,­唇­就挽起个诡异的弧度,“春雪。还不去打盆热水来?若这位真是贵客,咱们岂可这般慢待了?”

春雪先前没得着吩咐不敢动。心里直念叨求老天保佑别叫红笑歌注意到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点名,一时间心惊­肉­跳,应一声就低着头快步走开去。

紫霄不语也不动,额上的汗沿着脸颊流下来,悬在微尖的下巴上欲落不落,牙咬得颊上都浮出两道清晰的棱来。紫因急得轻轻推了他一把,他却仍像是脚被钉子钉在了地上。死活迈不出那一步去。

紫连璧听红笑歌语气有所缓和,不由得有些得意,仰脸直视她,还轻轻一撩嘴角,“其实这件事完全是场误会。公主进宫没多久,不曾听过我的名字也是正常的……”又忿恨紫因与紫霄不帮忙,冷哼一声又道,“只是自家人见了面却不相识。这就有些可笑了!”

啧啧,那么说,她要是进宫久了还不知他名字……就不正常了?红笑歌心中冷笑连连,目光在他那张标准倒地三角脸上来回梭巡,如蘸了墨的笔,一寸寸细细点评——额角不够红。眼圈不够黑,鼻梁还这么挺,嘴角和下巴似乎遗漏太多……唔,不补个几拳,还真是容易被人认出来!

紫连璧被她盯得头皮发乍,忍不住摸摸脸,触及肿胀之处,心底那股子火忽地就腾起来。忘了脚上还咬着个大铁夹,手一撑地就想站起来——铁齿扣住地是筋骨,哪里容得他这么个折腾法?不动还好。一动那齿又入骨半寸。疼得他又是一声闷哼坐倒在地。

惜夕扬­唇­浅笑,只站到树下暗影里静静欣赏这种难得一见的好戏。

这局实在难解。紫因心里也有点发虚——认了就不好下手,可不认……几百人看着紫连璧被拿住,灭口已是不能。他兄弟二人如果摆明站在红笑歌这边,紫幕锦又如何肯放过他们?

进退两难,偏红笑歌不愿轻易放过这机会,等了半天不闻他们出声,回头之时目光便有如刀刃,锋利中蕴了霸气,刺得他一阵心慌。红­唇­微启,丢出来的话硬得能砸死人,“平日里不是活泼得很?如今叫你们认个人,怎么站了半天也不吭声?莫不是要等他老死了,你们再来认尸?”

明明是在斥责那两兄弟,紫连璧却听得大是窝火。他在朝中虽无官职,但人人一提起秘卫府的二把手连叔,哪个不惧他三分?可恨紫幕锦大材小用,非要让他来监视红笑歌和这两兄弟的行动。紫家宗主之命难违,而他也确是许久不曾尝那倔强小子的滋味视线沿着紫霄鬓旁微散的发丝滑到他白皙地耳际,心头一酥,脚背上那种摧心刺骨的痛也似减轻了几分。瞧着他微颤的身子、汗湿的额发,心里犹如有只小爪子,挠得他麻痒难耐——若非紫幕锦警告他这一回不可乱来,单这几日里就不知有多少机会不自觉又瞥向紫因那柔媚的眉眼,呼吸也急促起来——天晓得这小子怎会越大越生得这般勾人!只可惜当年应承了老三,仅能拿那大的泻火,这小的却是看得动不得说起来,今天这事真是奇了怪了!凭他的武功,怎可能轻易陷进那等不入流地陷阱里去?只是,他本想趁乱开那床头小屉探看有无玄机,没想到才走到桌旁就突然进来个宫女。还好他身手敏捷,一纵便上了大梁——鬼知道兽夹怎会放在大梁上,且那位置­精­准得像是等着他来踩一般!

紫连璧想得出神,惊觉光线一暗,这才发现红笑歌已站在跟前俯身相望。背着光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眸仿佛夜空里聚了星子,于幽暗里烁烁。

“你在想什么?”她好奇地逼近来,若盯住了青蛙的蛇,伺机欲扑。紫连璧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他杀人之时也极喜欢这般看人,未杀先丧其心志。瞧着对手因恐惧扭曲的脸,实在有意思得很……可这女人怎会突然拿这种目光瞧着他,难道阵前轻敌,因早知她不懂武功,可此时她那气势甚是骇人,迫得紫连璧不由自主就往后退,“公、公主?”蹭到伤处,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因为他每退一寸,红笑歌便踏进一寸。不多不少,只令她的影恰可覆住他整个人。

“真糟糕,没人能肯替你证明身份呢……”红笑歌启­唇­低笑,似在惋惜,语气却无有丝毫惋惜的意思,反是隐隐杂了兴奋,令他遍体生寒,“没人证明,那就不是贵客……温大人怕是走远了,再劳动他怕是不好……啧啧,还挺麻烦啊。”

纵紫连璧再如何镇定,听了这话也不由骇然失­色­。惊急之下,把紫家兄弟也当做救命稻草——但他不是哀求,而是威胁,“你们两个还不快说句话?凡儿就在附近瞧着你们呐!若等他报与宗主知晓,定要叫你们两个……”

话未尽,红笑歌已漫不经心地抬脚往那兽夹上猛地一踏。寂静中,铁齿咬碎筋骨,发出种令人悚然地声响。那紫连璧猝不及防着了这一下,竟连叫也没叫一声便昏死过去。

她慢慢转身,粲然一笑,贝齿于灯光映照下,显出种森然冷意。眼波微转,觑着呆若木­鸡­的紫因和紫霄,温言笑语好似闲话家常,“莫非你们两个听不清他说的话?人都快死了,你们还不肯说句好听的……让他去得也安心么?”

破笼卷 第六十一章 死罪难逃

这等手段,纵紫霄看了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尖颤颤巍巍像是立在悬崖边上。轻唤一声“公主”,嗓音喑哑异常,似琴弦生了锈,再往下就不知该说什么好。

紫因却蓦地轻笑出声,那点紧张也被欣喜冲得消弭无踪。缓缓越过她去,照着紫连璧脚上的兽夹狠狠踩下去。

紫连璧犹在昏迷,身体却受不得那痛,止不住地抽搐起来。紫因含笑用脚慢慢碾压。瞧着血在地上汪出个小洼,眸子深处也似腾起两簇狂炽的火,“是不是二叔又怎样?叫大哥瞧见了又能如何?莫忘了,咱们紫家从来不留无用之人——公主,我送他的临别赠言不错吧?”

红笑歌静静望着恨意和喜悦在他脸上交杂,嘴角微微一弯。旋即又拿眼锁住紫霄,微笑似在鼓励,“紫霄,机会难得,你可要想清楚了。过了今日,就算你想说,他也未必能听得见了……”

紫霄心底一震,猛地抬头,眼中坚冰骤然迸裂,杀气无可遏止地漫了满脸满眼。恰春雪端着水盆正走到他身旁,他劈手便夺过那盆热气腾腾的水,一个箭步冲过去,朝着紫连璧的头,“哗”一下尽数浇下去!

春雪因怕风大水凉得快,冷水只掺了一点点。而紫连璧的脸早是青红肿胀,遭这滚烫的水劈头盖脸地一泼,整个人便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但尚余的那几处白皙连同脖颈已尽皆化作猪肝­色­——别说是紫幕锦。就算他亲娘见了也未必认得出!

紫因环住红笑歌地腰,飞快地避开四溅的水花。惜夕却仍默默立在树下­阴­影中,眼底蕴进种安心笑意。

紫霄心中的那种惧意已消尽,很有耐心地等紫连璧清醒。四目相接,望着他忽然扭曲的脸,紫霄忍不住笑起来,攥得指节也泛白。话出口却变作声嘶吼,“我不怕你!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再也不会怕你了!” 目光如刀。出手若电,竟是一掌直取顶门,势必要他血溅当场!

紫因方猜出红笑歌要拿紫连璧做交易的心思,哪晓得紫霄会突然爆发,欲上前阻拦却已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一掌劈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道黄影蓦然飞­射­而出。又听紫连璧忽地哀嚎一声。再看场中,紫霄的掌风将青石砖也击得四分五裂,而紫连璧却遥在三尺之外。

瞧地上那一道长长的血痕,他竟是被条黄绢带缚住脖颈,硬生生往后拖离那处地——绢带的另一头,正握在树下立着地惜夕手中!

“霄莲华不必太激动。”她笑吟吟地自­阴­影中走出来,慢条斯理地将绢带收回来,“公主留他还有用处。”

紫因忙过去把紫霄扶到一旁。紫连璧躺在原地。止不住地颤抖。生死一线的惊怖体验压过了疼痛,也彻底击溃了他的心志。过了许久他强撑着坐起,不敢触碰火辣辣发疼的脸和颈,只望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右脚,又试着动了动——脚踝处有剧痛传来,再往下已是鞋袜猩红。骨裂筋碎。

他的右脚,废了。对一个紫家暗杀者来说,这样的事意味着什么,紫连璧比谁都清楚。心蓦然间空空荡荡,他艰难地仰头望着走到面前来地红笑歌,吊稍眼里满盛忿恨怨怼,吼声中杂着难抑的哭腔,“你这毒­妇­!宗主不会放过你的!我们紫家绝不会放过你的!”

红笑歌扬起半边­唇­角,露出颗长而尖的虎牙,悠悠地道。“哦?是么?难道你们紫家也曾打算要放过我么?”

她笑微微将左手往旁一伸。惜夕立时从袖中取出本米黄的小册子放到她手中。紫连璧蓦地变了脸­色­,忽然间呼吸难继。汗流浃背,颤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红笑歌执着那册子轻轻在他额上一拍,明明是调侃的语气,旁人却听出了其中的杀意,“你猜,秘卫府中人借暗中保护本公主之名,不仅偷窥本公主沐浴,且连细节也记录得详尽无遗——这种事,若叫父皇与白大将军知晓……他们又肯不肯放过你紫家呢?”

紫连璧浑身一震,旋即又一撩嘴角笑起来,“捉贼拿赃,谁看见这东西是从我身上搜出来地?公主要把这事推到我身上,也该做得高明些!紫家人绝不会容人如此污蔑!”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红笑歌无语至极,差点五体投地以示钦佩。摇摇头,把册子扔给惜夕,自己回去椅上坐了,“惜夕,你来吧。跟白痴说话太费劲——紫因,你们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个人才?”

紫因回以秋波一枚,边替紫霄拍背顺气,边冲她轻笑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谁知他是如何练到这等境界的。”

紫连璧怒然欲骂,嘴才动了一下,惜夕已执了册子“啪”一声击得他晕头转向,“个人意见,您还是认命的好,免得让奴婢多费口舌。”

个人意见啊!惜夕的口头禅终于又出现了!红笑歌倍觉亲切,险些忍不住冲上去给她一记响吻。正感慨怀念,却见紫连璧满脸不屑,还来了声冷哼。她顿时两眼放光,直赞这厮不负众望——不怕他不认,只怕他认得太轻易,会害得她压抑了这许久的情绪无处发泄!

惜夕含笑回头与她相视一眼,翻开那册子,寻到其中一页凑到紫连璧地眼前,缓缓道,“这本是个墨点,落在纸上的原因,许是您心慌手抖,许是您蘸了太多墨,但……您又何必顺便摁个指印在上头呢?”扬­唇­曼笑,又照额头给了他一下,“给您机会您不肯认,如今是不是非要奴婢把您的指头一个个剁下来做对比,您才肯服气?”

紫连璧瞪了她半晌,陡地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软倒在地。红笑歌禁不住抚掌大笑,胸中的烦闷也似消去许多,“惜夕,你慢点!这么快结束多无趣!趁他还没有晕,你顺便把他的罪状一一说给他知,免得届时他又抱怨说我在污蔑他——他乃戴罪之身,你不必同他‘您’来‘您’去的,听着闹心!”

“是,公主。”惜夕眉眼蕴笑应一声,将小册子收起,望着紫连璧正­色­道,“你可要听仔细了——第一,你非净身之人,也不具莲华之名,却胆敢潜入北苑公主居所,趁公主沐浴之时窥望公主yu体,有损公主清誉。

第二,你私自闯入公主寝殿,不止打伤宫人十数名,且大内侍卫到来之时,你仍意图反抗,有谋刺之嫌。

第三,众目睽睽之下,你未得公主允许,不但不行礼,且自称为‘我’。之后大内侍卫虽退,宫人犹在,你却言语轻慢,在公主面前妄自尊大,对公主不敬。

第四,两位莲华皆是御封三品官衔,入了公主府那就是公主的人。丞相大人尚不敢当众自称是他们的爷爷,你又有何等本事,敢当着公主的面称自己是他们地‘二叔’?”

她轻轻一拍掌,将紫连璧从出神状态中惊醒,杏眼里飘起抹笑意,不紧不慢地给他下了判决书,“上述四条,勿须太多,任选其一,你亦是死罪难逃!”

破笼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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