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似乎都把他理想化,恶魔化了,所以避之唯恐不及。
被抱着的感觉么?
我伸手,轻轻拥住他。
他侧头,轻轻靠在我肩上,一个过分娇小的身体抱着一个身量宽大的男子,这副画面有些可笑。
可是,他只是想知道……被抱着的感觉而已啊。
“头好晕……”他开口,醉意朦胧的嘟囔。
得寸进尺?
我抬手,轻轻按着他的鬓角。
他似乎很是舒服,不出声了。
很难想象,王允这样的人,也会喝醉。
“你没死,真好……”梦呓一般,王允喃喃地说着。
我低头,看到他有些凌乱的衣服,刚刚一阵折腾,他的衣襟微开,看到了他颈间,贴身挂着一个小小的吊坠,那是一根细细的线,吊着一枚玉制耳环。
我有些明白他为什么知道我没死了,那枚耳环,那一日在客栈前当作出气的代价,我付给了那个替我揍人的矮壮汉子。
那是他作为“陪葬”亲手给我戴上的。
是因为我没有死,他开心,所以醉了?
我不敢细想。
“媳妇……”忽然,耳边另一个声音凭空响起。
我吓了一跳,随即满脑门黑线,天哪!到底为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要面对两个喝得跟烂泥一样的男人?
“媳妇,回五原吧,我们回五原吧……”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厢王允安静了,那边开始引吭高歌了……
真是够了!你们就给我折腾吧!
“好好,回五原,你乖,起来,咱们回五原……”诱哄着,我开了破锣嗓。
也不知是否真的醉得听不出声音,吕布一下子睁开无焦距的眼。
看他一脸茫然,八成还醉着,否则早翻脸了,哪里还会把我当笑笑来着……
我放轻了手脚,将王允自我肩上小心翼翼地移开,他仍径自睡得很沉,嘴角微弯,睡得像个孩子,也不知在做什么好梦。
“媳妇,你答应我了?你不嫁义父了?呵……呵呵……”吕布冷不丁大叫起来,开始傻笑。
我抹了一把冷汗,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王允,一手捂住他的大嘴,“嘘!轻些,你义父在那边睡着呢……”
“啊?”吕布一脸茫然。
“白痴!私奔要低调你懂不懂?!要低调!”咬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我只知道把王允吵醒了便谁也别想跑。
“哦。”吕布似懂非懂地点头,乖乖被我拉着跑。
“痛……痛痛……”吕布一头撞上了门框,龇牙咧嘴地抚着额角连连呼痛。
我有些心虚,自己发育不良就算了,差点忘了他快一米九的身材……
“嘘!”拉着他矮身走出房门,一旁有仆役走上前来。
“小姐,吕将军。”他低头恭敬地称呼。
我冷冷瞥了一眼,看来王允下的功夫不小,所有人都当我是貂蝉了么?
“小姐?”吕布舌头有些打结。
“义父大人喝多了,你们不要进去打扰,我送送吕将军。”狠狠掐了一下吕布,我镇定地开口。
“是。”那人弯着身,态度极度恭敬地退下。
“义父大人喝多了?”吕布开始原地打转。
“别罗嗦”,我拉着他一路急急出了司徒府,找到了系在门口的赤兔马。
看到那只满身赤红的臭屁大马,我下意识地伸手找零食袋,结果自从再回洛阳后, 再也没有碰过零食了,不由得有些为难。
哪只那赤兔马竟自己甩脱了缰绳,笃笃靠近我。
被冷风一吹,吕布也清醒了许多,故而又想起那个令我磨牙的问题。
“你是谁?”呆呆地瞅了我半晌,他呆呆地问。
一想起之前差点丧生于他的方天画戟之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貂蝉。”自问自答,他点头。
八成他还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呢。
我气急,拉着他翻身上马,我策马带着半醉半醒、迷迷糊糊的吕布直奔郭嘉的糕点铺子。
糕点铺郭嘉明灯相待 太师府笑笑如坠冰窟
回到糕点铺的时候,已是星月满天了。
四周一片漆黑,整条街都是寂静,如此寒冷的冬夜,街头巷尾,连一声狗吠都鲜有耳闻。
远远的,却有一盏灯暖暖的亮着,如豆一般微小的光亮,却是令人觉得很是温暖。
门口站着一个人,披着很厚的袍子,还不时地低头轻轻咳嗽。
屋里昏黄的光晕映衬着他有些苍白的神色,我心下暗叹。
“笑笑,这么晚才回来”,站在门口,原本有些茫茫然的眼睛清亮了起来,他迎上前,声音里间或带着轻轻的咳嗽。
“臭书生啊,来来来,帮我扶着这个眼瞎心盲的家伙。”我跳下马,发现自己有向小毒舌发展的趋势。
郭嘉笑了起来,极乖地上前,扶着吕布。
吕布高大的身子靠在他有些单薄的身上,分外的可怜。
将赤兔马牵到马厩,我便同郭嘉一起扶着吕布进了屋。
一进门,便见桌上摆着几样糕点,还有热热的一窝汤,我伸手拍拍冻得有些青紫的面颊,坐下来便是满满地喝了一大口。
舔了舔唇,我呼了一口热气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有些懒洋洋地昏昏欲睡,果然还是在自己家吃东西痛快啊……若是在那司徒府,纵使有山珍海味,我也只能是越吃越饿而已……呵呵。
郭嘉扶着吕布坐下,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我喝汤。
“好喝吧,我做的。”他开始献宝。
我喝着汤,点头,“勉强,勉强而已啦……”
郭嘉仍是点头,“书果然是好东西……”
闻言,我冷不丁地回忆起某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开始抖,“这是什么汤?”
“什锦八宝补气汤”,他颇有些自得地道。
“什锦……八宝……补气汤?”看着罐子里黑乎乎地一片,我开始冒汗,“哪八宝?”
“蛇、蟾蜍、蝙蝠……”他摇头晃脑地一样样如数家珍。
“停!”胃里开始翻腾,我抬手止住了他的长篇大论。
“嗯”,他点头,“我昨天晚上翻了医书,照着上面的方子说喝了这个汤你的嗓子就会康复呢”,他很是开心的样子,比手划脚的。
显然,我再一次荣升为小白鼠了,咬牙正欲发作,却在他袖口微抬间,我注意到了他手臂青青紫紫的痕迹,“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弄到的?”扬了扬眉,我问。
“呃?”他有些诧异地抬头看我,随即神情自若地垂下手,将双手负在身后,拢着宽大的衣袖,答,“药铺里买的。”
我挑眉,该说他什么好?聪明的笨蛋?那个闻名历史的大谋士啊,怎么连个谎都撒不圆呢?
“怎么不喝了?不好喝?”他有些紧张兮兮地看着我。
看着他,咬了咬牙,我豁出去了,仰头“咕嘟”几声便是一饮而尽。
“好喝!”我豪气干云,就差竖起大拇指表示有多好喝了。
“真的?”郭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开始头疼,“好喝的东西喝一次就够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转眼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呆滞,明显还处在醉酒状态的吕布,我按了按额,起身去拿百用解毒丸,“还有……你的身体自己清楚,若是再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我可赔不起。”我开口。
然后便见郭嘉微微怔在原地。
喝了那汤,嗓子开始热热的发痒,我微微皱眉,别是一时心软吃错药了吧?可是……要捉那些乱七八糟的“八宝”,估计他也折腾得够呛,难怪一早起来便没有看到他,一想起他手臂上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我便不自觉地开始皱眉。
回屋拿了百用解毒丸出来,吕布也清醒了许多,正端坐在凳子上,皱着眉。
对着笑笑,他永远都不会有那样的神情,我苦笑,这样的吕布,当真有些陌生呢。
“咳……吃了。”拿出药丸递到他唇边,我开口,嗓子奇痒无比。
“是什么?”吕布紧紧地皱起眉,偏了偏头。
“毒不死你。”我磨着牙,有些恶狠狠地道。
闻言,他竟是警觉地站起身,握紧了手里的方天画戟,仿佛我真要毒死他一般。
“唉,是治你眼睛的,快些吃了吧,没事的。”低叹着放轻了声音,我投降。
他怔了半晌,竟是张口吞下了放在他唇边的药丸。
“这样就相信我了?不怕我真的毒死你?”我笑了起来,哑着嗓子道。
他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答我。
我笑着抬手拂去他额前的乱发,发现他不自觉地微微一怔。
静默了半晌,他突然皱眉,面色苍白起来,额前有冷汗滑落,他紧紧握住方天画戟,扶着桌角有些困难地站起身。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上前扶他,“怎么了?”
“我要回太师府。”他甩开我的手,声音在发颤,似是隐忍着极大的痛楚。
“这么晚,明天一早再回去也不迟。”我皱眉,他怎么了?
“我要回太师府。”他咬牙坚持,空洞的双眼隐隐透出执拗的杀意。
手上一紧,我回头,见郭嘉拉着我离吕布远了一些。
“小心。”郭嘉神色间满是戒备。
“天色已晚,你眼睛又尚未复明,一个人出去很危险。”我拔高了声音,嗓子一痒,又咳了起来。
“天下想杀吕布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差你们两个,如今吕布栽在你们手上也毫无怨言”,吕布面色越发地苍白起来,他紧紧握住方天画戟,面色竟是有些惶然,“只是……我有非见不可的人……就算是死……就算死也看不见她……我也想死在她身边……”话未说完,他胸口一震,口中陡然涌出黑色的血来。
然后,便见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不是解毒丸么?怎么会这样?
我大惊,忙上前。
“吕布!吕布……”我推他,他也不应,我开始慌了。
“没事,那解毒丸的药效应该是以毒攻毒,所以过程比较痛苦。”郭嘉上前平静地把了脉,淡淡开口。
“真的?”我抬头看着郭嘉,惶惶然想知道肯定的答案。
“嗯。”郭嘉点了点头,又道,“书上这么写的”。
我哭笑不得,却竟又是出奇地相信这个貌似一点都靠不住的人。
“你回去休息吧,我扶他去我的房间,睡一觉,明天就好了。”笑了笑,郭嘉略略带着凉意的手抚了抚我的额,道。
“你去睡,我看着他”,摇头,我坚持。
“不行,我……”
“我说你去睡!”双手叉腰,我站起身,“看看你自己的身子骨,如果连你都晕倒了该怎么办?如果晕倒了我要给你买药,我要给你煎药,我还要侍候你,我还要欺负小毛,怎么忙得过来?告诉你,如果你晕过去,我就直接把你和小毛一起丢出去!”一口气说完,嗓子又痒了起来,忍不住又咳几声。
“呃……”郭嘉愣了半晌,随即有些垂头丧气地乖乖转身去房间休息。
看着他垂着脑袋,沮丧的样子,我忍不住微笑。
我听到他在嘟囔,“如果我身子骨再好些就好了……”
呵呵,傻孩子。
回头有些吃力地将吕布扶上床,我倒了温水,拿布巾轻轻拭干他嘴角暗黑的血渍。
“天下想杀吕布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差你们两个,如今吕布栽在你们手上也毫无怨言,只是……我有非见不可的人……就算是死……就算死也看不见她……我也想死在她身边……”
他的话蓦然在我耳边响起,看着他皱着眉头睡着的模样,我伸手轻轻拂开覆在他面颊上的几缕黑发,我忍不住开始想,那个他死也要见到的人,那个即使看不见也想在待在她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呢?
第二天早晨,我擦着口水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回头看了看床上,连人影都没了。
吕布?
他去哪儿了?
伸手摸了摸床,还有些温热,我有些急急地站起身,转身便推门跑了出去。
刚出了房门,便见吕布正在院子里,他手中握着方天画戟,那戟在阳光下正闪着寒冽的光。
他正在练武,阳光下,一招一式,虎虎生风。
他的眼睛,果然复明了?
我侧身靠在门边,微微眯着眼,终于安了心。看着那个挥舞着方天画戟的男子,仍是少年的模样。有多久没有看到他这般开心了?很久了,很久没有看到他在阳光下的模样了。
回头看见我,他收了戟,走向我。
“你的脸……”在靠近我一米开外之时,他忽然微微怔住。
我咧了咧嘴,额角出现黑线,难道他刚刚从房间出来时没有见到我吗?
抬手,我在他眼前挥了挥,他真的复明了?我怀疑。
他伸手,捉住我的手,皱眉,“干什么。”
果然复明了?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笑,我有些志得意满地开口,随即微微一愣,我的嗓音竟是恢复了清明?
那个臭书生的什么什锦八宝汤居然有用?我忍不住失笑。
吕布微微皱着眉,神情间有着不解,有着疑惑。
“貂蝉。”定了定,他开口。
我绝倒,他的眼睛真的复明了?我再度怀疑。
“笑笑说我命中注定的意中人是貂蝉,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他皱眉打量着我。
我开始头疼,他该不会以为在凉州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因为貂蝉长得像我吧。
“貂蝉姑娘之恩,奉先铭记于心。”他忽然淡淡开口,神色间很是冷淡。
貂蝉的名字自他口中说出,我微微皱眉,忍住了没有反驳,因为现在跟他怎么讲都等同于是在对牛弹琴。
他本来就固执得像一头牛,一旦他认准的事情,从来都不会改变,否则,又怎么会因为童年的一句戏言,而练得浑身是胆;否则,又怎么会为了那个无缘的“媳妇”,十几年后又追到凉州?
“不用铭记于心了,我有事请将军帮忙,不如正好还了我的恩吧。”轻叹,我说得有些理直气壮。
“貂蝉姑娘有话请讲。”吕布正色点头。
“我想见仲……我想见董太师。”抿唇,我改了口,道。
“义父?为何?”看着我,吕布一脸的诧异。
“我仰慕太师已久,一直都是无缘于他,可否请将军引见?”我说得肉麻兮兮。
穿越前,做梦也没想自己会与那个历史人物有所交集,可是穿越后,却从来也未曾想过,想见董卓,也会如此困难……
“不必,义父已经娶妻,夫妻和睦得很”,吕布面色微微一僵,随即冷下脸来。
夫妻和睦?我淡笑,如此景况,怎么仿佛我竟成一个不知廉耻的第三者了?看吕布的神色,竟是十分护着那董夫人的。
那董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将军误会了,我只是想见见那太师大人是如何的英雄盖世,况且……我容颜尽毁,又焉能得幸于太师大人?”
吕布面色微微一僵,皱眉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就在我以为他要一口回绝的时候,他竟是点头同意了。
“谢将军成全,我先回房却准备一下”,心下微涩,我转身回房。
“好。”吕布点头,不知为何忽又闭上了双眼。
回到房中,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内破败的容颜,我终于体会了何为“女为悦己者容”,只可惜……我早已容颜尽毁了。
终于……可以见到他了么?
用如此迂回的手法?
董卓已经成亲,或许,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答案。
我只是想知道,那样一个曾经愿意用生命来守护我的男子,他,为何会娶别的女子?……当我生死未卜的时候,当我在坟墓里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的时候,他……为何竟是娶了别人?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我说过,董卓会死。”郭嘉不知何时掀了帘子走进房来,看着铜镜里的我道,声音清冷。
“我也说过,我知道。”继续梳头,我淡淡地道。
“那你为何……”郭嘉不解。
“不是什么事都可以有理由的,如果可以,我也想知道”,抬头,我看向郭嘉,笑得有些苍白。
“嗯,用过早膳再去吧。”点点头,郭嘉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谢谢你的八宝汤。”身后,我轻轻开口。
郭嘉微微一愣,蓦然回头冲着我笑,“下回再弄给你喝……”
“呵……呵呵……不用了……”
早膳时很安静,仿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一般。
吕布仍是闭着眼,摸索着吃饭,样子很是奇怪。
“给我包些胭脂糕,我要带走。”用完早膳时,吕布忽然开口,仍是闭着眼。
我好奇,记起那一日他在糕点铺门口遭人刺杀的时候,也是来买胭脂糕的,现在还记得?
包了一些胭脂糕,我牵了马,同吕布一起去太师府。当然,那胭脂糕是算了银子的,连兄弟都要明算帐,更何况这小子如今是六亲不认,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我不宰他对不起我自己。
郭嘉说他要洗碗箸,要我早去早回。
一路都很安静,吕布骑着赤兔马昂首挺胸走在前面,自始至终都没有回一下头。
自然,回头他也不会看我,因为他自始至终都闭着双眼。
我也不想拿热脸去贴他的冷ρi股,便静静在骑马跟在他身后。
忽然,有一个男童手里举着拨浪鼓快步跑了过来,“姐姐,姐姐,买个拨浪鼓吧!”
我回头,那男童见着我的模样,微微后退了一步。
我有些自嘲地轻笑了起来,想来我这副尊容足可止小儿夜啼了。
“给我一个吧。”开口,我掏出一块碎银。
那男童快速地抽了一支拨浪鼓递给我,便收了银子,开开心心地走到旁边继续叫买。
我坐在马上,无意识地轻轻摇着那拨浪鼓,微微有些发呆。
拨浪鼓发出“咚咚”的声响。
一直走在前头的吕布背影突然一僵,回过头来,他微微眯起眼看了我许久,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却复又转过头去。
到太师府的时候,门口的守卫看到我有些吃惊。
他们也该吃惊的,一个嚷嚷着要见董卓的丑女,却又劳动了王司徒亲自来寻找,现在又跟着吕将军一同来太师府,他们当然该吃惊。
跟着吕布,一路畅通无阻。
什么叫景物依旧,人事全非?我现在是深有体会。
仆役们面无表情地从我面前走过,我忽然明白,现在的我,真的只是一个客人而已。
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吕布摸索着上前,喊住一个仆役,说了几句。
“义父不在。”他走到我身边,似乎有些抱歉地道。
我微微一愣,开始苦笑。
好不容易进来太师府,他……却不在?
就算是无缘,也不必表现得如此明显吧……
“奉先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忽然响起。
我狠狠惊住。
吕布缓缓转身,睁开眼,看向那个女子。
他看着那女子,看得真的很认真,仿佛要将那女子的模样深深地嵌进他的灵魂深处的那般认真。
看着那个女子微笑的模样,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一瞬间,我隐隐想通了一些事情,却又不敢细想,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
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很傻,很呆,像个小丑一般……
“昨晚怎么一夜未归?”那女子抬手理了理吕布微乱的黑发,笑着嗔怪埋怨。
“笑笑,你看我有没有哪儿不一样了?”吕布漆黑的瞳仁亮亮的,看着那个女子,他道。
他……叫她……笑笑?
仿佛被一盆冷水迎面兜头地浇下,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眼熟了,不仅仅是模样,她的神情,她的动作,她的声音……都是活脱脱的笑笑……
那样一个作为笑笑的存在,那我……又是谁?
谁能告诉我,我是谁?
我是谁?
吕布看着那女子,眼睛半分未挪。
“哪儿?”那女子扭头看了我一眼,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不知道啊”,吕布后退一步,松开手,“我的眼睛啊,我又可以看见笑笑了”,他看着那个女子,微微眯起明亮的眸子,“我可以像以前一样保护笑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
终于明白吕布为何一直闭着双眼了,他第一个想见的人,便是……这个笑笑吧。
“真的?”那女子欣喜起来,捧着吕布的脸端详了半晌。
“这是你要吃的胭脂糕。”吕布抬手晃了晃手上一小包的胭指糕,递给那女子,却没有笑。
那女子笑眯眯地接过,一脸馋样地取了一块放入口中,那神情,也像极了我。
胭脂糕,是她指名要吃的?他让吕布来买,是因为她知道我的存在?我怔在原地,脑中乱糟糟地一团。
“这位是?”那女子仿佛终于注意到我一般。
“貂蝉,王司徒的义女。”吕布看我一眼,又回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女子,“她说想见义父,虽然不太好,可是她治好了我的眼睛……我……”
“呀,仲颖去宫里了。”那女子皱眉道,随即又笑,“我正好闷得慌,不如让她陪我聊聊吧”。
“可是……”吕布回头看我,有些犹豫的样子。
“放心,我不会吃了她的。”那女子笑了起来,如笑春山的模样,仿佛满园的春花都开了一般。
可是,明明是冬天。我很冷。
“好,我陪她聊聊。”我向吕布点了点头。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看吕布的表情,仿佛是怕那女子为了董卓醋劲大发,与我吵闹起来一般。他这是在担心我吗?
吕布皱眉看了我们一眼,有些迟疑地转身离开。
那女子看我一眼,转身回房。
我默默地跟着她。
站在房门口,我有一刹那的窒息。
我看到那房门之上,红艳艳地贴着两张红双喜。
那如鲜血一般的红,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亲手剪的,说是给我的惊喜”,那女子看我一眼,淡淡的声音,“虽然我不明白这为什么值得惊喜,但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定定地看着那红双喜,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那一日,凉州的婚礼,我亲手剪的红双喜啊,最后却是血染的收场……
那女子伸手,拉着我的手走进房门,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夫人,你要的点心。”一旁,有侍女端了点心上前。
“放下吧,你先出去。”那女子淡淡抬手,神情间有几分清冷。
虽然已经有些明白,但那一声“夫人”,还是倾刻间令我如坠冰窟。
真假笑笑董卓难辩真假 偷天换日貂蝉心如死灰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董卓为何会娶妻。
他娶的,一直都是笑笑。
虽然,那个“笑笑”不是我。可是那一日,董卓那样的幸福,却确确实实是因为笑笑而存在。
“为什么?”咬牙,我体会到了恨的感觉。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铃儿,那个用尽一生来报仇的决绝女子。因为此刻,我也想杀人,鹊巢鸠占的感觉,令我想杀人。
……原来仇恨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变得丑陋。
可是,董卓,为什么认不出我?
为什么……连笑笑,你都会认错?
她没有看我,只径自坐下,优雅地抬手,将手上的胭脂糕和刚刚侍女送上的点心都一并丢出窗外。
“那是吕布特意为你买来的”,看着她将胭脂糕淡淡丢开,我开口,声音微微有些冷,不知道是在维护谁。
“是为笑笑买的”,她转头看着我,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她强调着笑笑两个字。
现在的她,脸上没有一丝笑笑该有的表情,全然都是她自己,是那个叫作貂蝉的女子,有几分清冷,几分娇弱,几分倔强,几分不甘。
可是即使那样,她仍是像极了我。
一模一样。
我忽然有些迷惘。
所以……董卓,你认错了你的笑笑?
所以……董卓,你娶了别人?
可是,为什么连笑笑……你都会认错?
“你让吕布去买胭脂糕,是因为你知道我在那儿?”我看向她,猜测。
“是”,她点头,没有迂回,直白地承认。
“你凭什么认定吕布会带我进来太师府?”我好奇。
“他会的,就算不会,你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带你进来,不是么?”她看着我笑,笃定的样子令我心生不快。
“我不认为你见到我是件好事。”微微抿唇,我冷冷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子。
“我知道,这是报应”,她看着我,“我是那么急着想将你从义父身边推开,只是却不想因此竟是让他彻底地厌弃了我”。
我知道她说的是王允,此时的她看起来竟是有些可怜。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她,我心里有些疼。
“我以为,没有你,义父大人的眼中才会有我的存在,我以为可以得到义父大人的全部宠爱,可是最后……”她微微眯起眼,忽然有些恍惚地轻轻笑开,“……最后却被送入董府,以‘笑笑’之名”,她笑得有些惨然。
“你为什么要见我?”我选择漠视她的悲哀。
“很丢脸,是不是?”不理会我的问话,她冲着我笑,“我输得一败涂地啊……”
见她完全陷入自我的世界里,一个人喃喃自语,目光竟有些呆滞,我心里竟是说不出的难受。
“你为什么要见我?”我皱眉,再度开口。
“义父大人很爱干净,他绝对不容许自己有一丝的污秽,闲暇的时候,他经常做各种各样奇怪的菜式,只是做了之后又都倒掉,在司徒府,谁也不能碰他做的点心和菜式,甚至于……连在司徒府看似最受宠的我……”
“你究竟为何要见我?”见她一个人又哭又笑的模样,我竟然难受。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没有死……”她张了张口,随即眉头微皱,俯身开始干呕,“回来也好……回来也好……”
我站在原地,看她一个人表演。
“你没有死也好”,她浅浅地笑开,很温柔的那种笑,仿佛完全不在意自己嘴边的秽物,“你没死,义父大人就不恨我了”,她微微偏着头看我,“以为你死的那一刻,看到义父大人眼中惊痛入骨的神情,那死一般的寂灭……我好后悔啊,我真的好后悔,义父大人那么孤独,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陪着他,让他不那么孤独的……可是,原来能够让义父大人幸福的人,只有你而已啊……”她低垂着眼帘,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双手,紧紧捂着胸口,“所以……请你对他好一点,好吗?你陪着义父大人吧,只要有你,义父大人就不会那么孤独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里一片哀戚。
我仍是看着她,不语。
“或许这样我的很可笑,知道得这样清楚,却为什么搞到今天这个地步……”她笑得温婉,忽然,她面色微微一变,“可是你爱的是董卓是不是?你恨义父大人……你为什么不喜欢义父大人,他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喜欢董卓?!你为什么要喜欢那样的人!”她开始尖叫,歇斯底里地尖叫。
“够了!”被她叫得头疼,我咬牙低吼。
她却真的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瘦削苍白的脸颊上缓缓浮现一丝奇异的笑容。
“你找我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些?”看着她,我声音淡淡的,胸口却是开始发紧,发疼。
那不是我的痛,是貂蝉的痛。
可是,为何我竟能感觉到她的痛?
“嗯”,她点头,又缓缓扬唇,“义父大人喜欢你,所以我要帮义父大人拥有你,那样的话……义父大人就不会恨我了,他也会对着我温和地笑吧……义父大人就会原谅我了……”
“你疯了”,抿唇,我下了结论,那样偏执的爱,令我毛骨悚然、心惊胆颤。
“是啊,我疯了”,她笑得奇异,“我诅咒你,永远不能和董卓在一起,你是义父大人的。”
“为什么?”我讶异自己还能如此平静。
“因为……我怀孕了。”一手抚上尚且平坦的腹,她弯起唇,“是董卓的孩子”。
什么叫晴天霹雳?
现在就是了。
原来,当一个人太过震惊,脸上是不会有表情的。
现在,我就是面无表情。
冬日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了进来,我却是手脚冰凉。
突然间发现,这一刻,有什么东西碎了,碎得无声无息。
定定地看着对面的铜镜,我扯了扯唇,在铜镜里看到一个笑得不伦不类,丑陋至极的女人。
眼前这个顶着笑笑的名义嫁给董卓的女人……怀孕了?怀了董卓的孩子?
我以为我会哭,我以为我的心会痛死,可是这一瞬间,看着那个女子眼中的晦暗,我却突然觉得现在仿佛只是恍然一梦……
在这个府邸,我,成了局外人。
怎么忘了,我本来就是局外人啊,一个误入迷局的局外人……
“他,高兴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问。
“当然”,她笑了起来,可是眼睛里还是晦暗,“他说,那孩子一定会和笑笑一样漂亮。”
“这样啊。”我喃喃。
笑笑,是谁?
我,又是谁?
我,是谁?
董卓拥着那个叫做笑笑的女子,一贯阴鸷的神情一定会变得很温柔。
……原本,那样的温柔只属于我。
“蝉儿,你果然在这里啊。”一个温和地声音突然响起。
王允不知何时来的,他缓缓走到我身旁,脚踝处的铃铛“叮铛”作响,我忽然想起昨夜他喝醉时的神态,还有他脚踝上那一圈淡褐的疤痕。
我看到貂蝉晦暗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她急急地抬头,看向那个声音的来处。
“蝉儿,我们回家了。”那个声音温和得令人沉醉。
“义父大人……”听到那个声音,貂蝉面色立刻生动起来,她站起身来。
下一刻,我便感觉自己冰凉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掌握住了,只是那温度令我毛骨悚然。
我看到貂蝉一脸错愕地呆在原地。
“蝉儿。”,他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笑得温和,“回家了”。
我心里微微一惊,想要甩开他的手,却是怎么也甩不开。
那个声音唤的是蝉儿。
只是那声蝉儿,唤的却不是那个满心期待的女子。
真是一个颠倒错乱的世界,仿佛每个人都是疯了一般……
谁是谁,谁又不是谁?
“董夫人大喜。”王允终于看向那个满心期待的女子,却是笑着贺喜,眼角眉梢都是温和,温和得残忍。
我看到那女子微微僵住,死灰的神色一点一点爬上她苍白如雪的容颜。
她张了张口,却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的心开始痛,那是貂蝉的痛,不是我的。可是,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痛楚……这是为什么?
“太师大人就快回府了,你们走吧。”貂蝉终是微微垂下眼帘,我看到她的手止不住地在轻颤。
“自己保重。”王允温和地说完,拉着我转身离开。
我看到貂蝉的眼中有泪光流动。
任由王允拉着我出府,我回头看向那新房,那董卓与笑笑的新房。
董卓抱着那个叫作“笑笑”的女子时,淡褐色的眼睛里一定都是幸福的神色,他一定在期待一个小生命的降临,他在期待一个可以唤他“爹”的孩子诞生。
这是他一直期待的吧,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那个家里,有笑笑;还有……一个和笑笑一样可爱的孩子……
天煞孤星的阴影会逐渐淡去,就如同在凉州的那一次婚礼,他的神情没有阴鸷,是纯粹的,明亮的,温和的。
这一刻,我的心却仿佛沉进了无底的深渊,见不到一丝光亮。
可是即使这样,我却是谁也不能恨,谁也不能怪……
连恨也不能呢……
最后一眼,我看着那门上的红双喜,红得刺目……
那“喜”字剪得歪歪扭扭,中间还剪错了一横……我几乎可以想象董卓笨手笨脚的模样……
貂蝉站在原地,蓦然抬头,她死死地盯着我,苍白而灰败的神色,眼里却带着一抹偏执奇异的笑。
“我们,一定会再见”,她缓缓张口,无声地看着我,轻轻地比着口形。
我怔住。
心开始泛着疼,疼得天翻地覆。
被王允拉着出了那新房,迎面碰见了吕布,他看着我,明亮的眼睛里有我分辨不清的东西。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吕布拉住我,眼里有焦急。
看着他明亮漆黑的双瞳,我心下微微松了一些,至少,他的眼睛复明了啊。
“蝉儿无事,劳将军挂心了,容在下先行一步。”王允笑着,不着痕迹地将我拉入怀中,转身便要离开。
“我不是貂蝉!”咬牙切齿地,我甩开他的手,仿佛离了水的鱼儿在垂死挣扎。
吕布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半晌,缓缓松开手,回头看向王允,“奉先尚有要务在身,改日必定登门拜访。”
我傻眼。
刚刚那样的眼神,吕布……他难道不该认出我了吗?
“在下恭候侯爷大驾。”抱拳,没有停步,王允拉着我,一路出了太师府。
剖心意王允孺子可教 雪飞扬笑笑情丝难断
太师府的府门前停着两顶软轿,看来王允还真是神通广大,一早便打定主意要带我回去了。
被王允拉着出了太师府,我狠狠甩开王允的手。
“跟我回家。”王允看着我,温和的表情一如凉州望月楼的初次见面。
“就算天下人都认为我是貂蝉,可是,你我都明白,我不是”,冷冷看着眼前那一袭白衣的男子,我缓缓开口。
“不觉得伤心么?”他看着我,温和得有些残忍,“如果是我,我一定会认出哪个才是真的你。”
“那又如何?”
“他连怀中抱着的女子是谁都分辨不清,你的心,不会痛么?”他抬手轻轻抚上我的脸。
“是啊,好痛,快痛死了。”我笑得有些目眩,笑得龇牙咧嘴,笑得面部的每一个神经都牵着心,狠狠地发疼。
“如果是我……”他开口,温和而从容。
“如果是你,哪怕我换了一副躯壳,哪怕只剩灵魂,你也一样可以认出我来,哪怕我逃到天涯海角,哪怕我逃到修罗地府,你也一样不会放过我!”我狠狠咬牙,面部有些扭曲,“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阴魂不散!”
王允微微抿唇,他看着我,不开口。
“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毁掉我的幸福,为什么连我的存在都要被剥夺,为什么你永远可以一脸温和地对我做那么残忍过分的事,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轻易地毁灭别人的期望?!打碎一切的幸福!”表面维持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碎,我开始歇斯底里。
他还是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我。
“王允,我很少会恨一个人,可是现在,我真的好恨你”,咬牙,我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扭曲而狰狞,“我真的好恨你,如果可以,我会亲手杀了你。”
“恨我也可以”,他认真地看着我,竟然缓缓笑了起来,“只要你在我身边。”
“为什么?”咬牙,十指指尖狠狠陷进掌心,我看着他,“为什么非要留我在你身边?”
他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娶我做司徒夫人?”我仰头望着他,“然后呢?替你生一堆孩子?可是如果只是这样,貂蝉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要她?”
他微微后退一步,面色微僵。
“你喜欢我?”我逼近他。
他微怔。
“有多喜欢?或者,不只是喜欢,是爱?你爱我?有多爱?”步步紧逼,我咬牙。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有些茫然无措的模样。
“你不爱我么?”我离他很近,近到能感觉到他淡淡的呼吸。
他后退,第一次,我从他一贯平静无波的温和脸上看到了迷惘。
“爱……”他张口,声音甚至带着一丝惶然,一丝迟疑。
忽然想起了昨夜他醉酒时的模样,我心下微微一涩,难道从来没有人教他什么是爱么,在遇到貂蝉之前,也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么?
他的爹、娘、兄弟,甚至于师傅……都没有爱过他?
这个总是一脸温和男子,他,真的知道什么是爱么?
“你知道是什么爱吗?”我笑得苦涩。
他茫茫然无语,竟是有些无措的模样。
“爱是一份心意,爱着一个人,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他,无时无刻不为他的安危担扰,看到他痛,会比他更痛,看到他死,恨不能代他去死!爱是一种甜蜜的负担,明明辛苦,却甘之如饴,爱是一种细微的幸福,就算辛苦,也决不放弃……”我看着他,一字一句缓缓开口,多么简单的话,多么容易,可是……当真正上一个人,那便是用全部的生命在履行这几句简单到谁都会说的话。
他看着我,怔怔的。
果然不知道么?
我的心开始发涩,不知道何谓爱的男子呢,在貂蝉之前,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从来没有人教他什么是爱……
“我爱你”,他忽然开口,很肯定地告诉我。
“你不爱我”,我摇头,笑得有些凄然,“你若爱我,就不会逼我至如厮境地,爱一个人,是要他幸福,就如同现在,我不会去打扰董卓的幸福一样……你只是缺少温暖……那不是爱……”
“五岁以前,没有人教我讲话”,他看着我,忽然答非所问地低语,“记得,有一回我被人下毒,差点死了,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是‘我难受’,那样仿佛万蚁噬心濒临死亡的痛楚,我只会用‘难受’来表达”,他一贯温和的眼睛凝视着我,“从来也没有人告诉我爱是什么,也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去爱……”他的声音很低,惶惶然像个孩子。
听他说,我默然不语。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我的幸福已经支离破碎,为什么还要苦苦去支撑别人的希望?
更何况,他是亲手毁了我幸福的人。
“如果现在,我放手,你还会对着我笑吗?如同在凉州的望月楼一样……”他轻轻笑开,温和的眼睛里有一丝期望。
我呆住,不可思议地仰头看他。
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几句话,他便放手了?
就这样而已?
我忽然想笑,那么多恐惧,那么多不幸,却原来只一句话,他就放手了……
我果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捧着肚子,站在太师府外,我笑得无法停歇,直至天旋地转,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郭嘉在我旁边,他说,是王允送我回来的。
我仍是笑。
以为是死结,却原来只轻轻一扯,便松了。
命运与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地玩笑,却因为这个莫明其妙的玩笑,我失去了董卓。
小毒舌刘协当了皇帝,刘辩被贬为弘农王,董卓依旧在朝廷独揽大权,吕布成了吕温侯,王允依然效忠于皇室,婉公主也依然是那个孤傲清高的公主。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距离我好遥远,那道高高的宫墙之内,是怎么样白热化的发展,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有时候,我也会忿忿不平。
我会想,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满心期待地回到这里,却连自己都弄丢了。董卓,他怎么可以认不出我,他怎么可以连笑笑都认错……
我的心已经堕下了十八层地狱,可是,想起凉州那一日他幸福的神情,我果真还是狠不下心去打碎他的幸福。
如果知道真相……他会怎么办?
那个女子的腹中,有着他的骨肉,他能怎么办?
天气越来越冷,今年的冬天却是特别的奇怪,连一场雪都没有下。
其实,我是一个怕冷的人,因为有董卓,我才喜欢冬天吧。
可是如今,我却是冷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那一日貂蝉最后的话,究竟有何深意?我怎么想都不明白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一想,便是两个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于是,我便干脆不想了,留在郭嘉的糕点铺子里,每天的工作除了吃吃睡睡,便是欺负小毛,顺便管理一下糕点铺的财务。
只是曹操倒一直未有消息,却也从未听郭嘉提起过他,记得曹操曾说过让郭嘉留在洛阳是因为有事交托他去办,虽然不知道郭嘉在为曹操做什么,但我也从不过问。
我开始习惯懒洋洋,开始习惯睁一只眼闭一眼,果然,天底下还是傻瓜最幸福。
王允间或会来一趟糕点铺,带一些点心,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吃点心。
我便眯着眼睛吃给他看。
王允说,吕布去了司徒府好些趟,说是要找貂蝉。
我不吱声,只是吃点心。
差点忘了讲,糕点铺子里多了一个吃白食的,那个家伙比我还能睡,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差不多十个时辰在睡觉。
“子龙!没有水了,打些水来!”我扯着嗓子大喊。
回答我的是一片鼾声大作。
那一日我替他付了客栈的住宿银两,结果几天后便发现他醉倒在大街上,整个一滩烂泥,动也不动。
结果,一时心软便捡了回来。
“自己去。”嘟囔一声,他抱着逆鳞坐在炉火前继续打盹。
“少给我装可怜,要说可怜本姑娘还比不过你吗?”我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脸,可怜那么俊俏一张脸被我蹂躏得变了形,惨不忍睹,“至少,你还长着一副好皮囊,我可是成了母夜叉了!说不定,这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唉,我看自己八成是嫉妒他长得比我好看……
“祸从口出,那边两个不正虎视眈眈等着娶你呢……”撇了撇唇,这个家伙尽给我吐糟。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头,便见着某个一身白衣的家伙正一脸温和地看着我,再侧头,那个腰间系着我做的围裙的家伙也正睁着一双清亮无辜的眼睛看我。
按了按额,我咧了咧嘴,狠狠一脚便踹向那个口无遮栏的家伙。
“啊!你想杀人啊!”赵云一下子跳了起来,怒发冲冠地瞪着我。
“你来糕点铺共两个月零五天,早、中、晚三餐加起来每天算你一两银子,共六十六两银子,其间替你添置两套衣物,每套二点半银子,共五两,还有你占了我的地方,两个月去除零头算你三两……”我拨拉着自制的算盘,算得头头是道,虎虎生风。
此乃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嘿嘿,说白了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风水轮流转啊。
赵云一脸的黑线,终于转身乖乖打水去也。
我回头,不顾一旁两个男子一副眼睛脱窗的模样,兀自窝在赵云原先的位置,靠着炉火打盹。
人冷的时候,会格外地喜欢温暖的感觉。
可是那炉火再旺,纵使烘得我四肢滚烫,头脑发热,我的心,却始终仿佛处在北级的冰天雪地之中,暖不回来。
赵云,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咕噜……”
什么东西在叫?
四下扫了一下,看到两双极无辜的眼睛,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才发现这便是罪魁祸首。
“若若,胭脂糕!”郭嘉笑眯眯地拿了糕点来,很勤快的模样。
“天天吃,不腻么?”一旁白衣某人温温柔柔地洒上一点冷水。
郭嘉转身,清亮的眼睛瞪向王允,“奇怪,司徒大人宽敞舒适的司徒府不住,干什么来这小铺子凑热闹?”
“呀呀呀,上门便是客,郭贤侄难道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王允轻叹,仍是一径温和得令人牙痒。
“王司徒是长辈,想来是奉孝无礼了。”郭嘉一脸的无辜,加重了长辈二字。
我窝在炉火边笑眯眯地看他们斗嘴,这样的场景真是太习惯了。
“再斗下去,黄花菜都凉了。”打了个哈欠,我困意浓浓。
“黄花菜?好吃么?说出菜单我帮你做,如何?”笑眯眯,王允一脸的认真。
“好好一个国家栋梁,怎么会如此不务正业,真不知朝廷的俸禄都吃到哪儿去了……”郭嘉笑得天真。
我眯起眼,眼前这两个家伙,怎么看都像两只笑面狐狸……
或许……王允天天到这糕点铺报到,也不尽然都是为了看我……总还有些其他原因,比如忌讳某个太久没有出现的人……
“水!打好了!”磨牙,一旁赵子龙狠狠地瞪我。
“这么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我不愿多想,幸福实在不多,偷得一点是一点啊,微笑着半坐起身,我抬手便捏了捏了捏赵子龙的胳膊,“哇,果然练武之人不是盖的!”
“动武不如用脑……”
“聪明人活得久……”
一旁两人忽然极有默契地一同开口,然后又面面相觑。
我微微一愣,失笑,然后再愣,然后便笑不出来了……他们两人,都没有赵子龙活得久……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却因为我能看通他们的未来而笑不出来。
冷冷地甩开我的手,赵云瞄了一眼旁边两个虎视眈眈的文人,“不要谄害我,祸水。”
我大笑,得寸进尺地一手搭上他的肩,或许因为知道他心中另有他人,我反倒自在。
如果……生活能够维持这样……也不错。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到最后才发现,身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原来连这样刻意维持的平静,连这样虚假的平静……都是一种奢侈。
表面结了痂,可是那痂下面的伤口却在不知不觉中无声无息地腐烂……
平静的生活终是没有能够撑太久。
傍晚的时候,宫里来人传唤,王允匆匆从糕点铺子离开。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也消失无踪时,郭嘉开始收铺子。
我倚着窗坐着,百无聊赖地望着对面的大街,忽然,有一片冰凉沾上我的鼻尖。
我怔了一下,斗鸡眼似地盯着自己的鼻尖,一动不动,那一小片晶莹的物体已经在我的鼻尖上融化成一颗透明的水珠……
我伸手,越来越多的晶莹飘落在我的手上,化成水,从我的指缝间滑下。有些冷。
下雪了?
终于……下雪了?
一直以为早已没了知觉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这副身体三岁时,有一个男子笑着告诉我:“以后,只要下雪,便是笑笑的生辰。”
他有淡褐的双眸,微乱的长发。
此后的每一年冬天,我都会收到许多许多生日礼物。
今年,还有吗?
眯了眯眼,我忽然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间,外面已是一片银妆素裹的世界。
我无意识地抓起窗棂上的积雪,捏成球状,抬手掷了出去。
一下,两下,三下……
我忽然跳了起来,抓起一旁正在睡觉的子龙和正在准备晚膳的郭嘉,“走走走,我们去堆雪人。”
结果,堆雪人变成了打雪仗,当然,笑得“咯咯吱吱”的只有我。
天,已经黑了下来,郭嘉体力不支先行进屋休息去了。
“那么喜欢一个人,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呢?”侧头,我看向赵云。
他扭头看我,原本漂亮俊秀的脸上满是胡渣,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一身粗布衣服,全然没了当年白衣金线的潇洒,“问你自己。”
“这个时代,女子总是比较吃亏,婉儿她……应该是爱你的,否则,她不会把一柄破木梳当宝一样……”我淡淡地开口,“每个人都有很多的无奈,如果你再坚持一下,婉儿她……就不会一个人撑得那么辛苦了。”
“你不讨厌她?”赵云说这话时,有些讶异。
我笑,“立场不同而已,换我是她,说不定也会如此,甚至手段更为激烈。”
赵云仰头不语。
我知道,那个女子的份量没有在他心中减弱半分,曾经可以因为那个女子的一句话而要钱不要命的家伙,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弃呢?
婉公主坚持的事,他不忍反对,就算她在伤害自己,可是只要她坚持,他便不反对。
但,当她遇到危险的时候,这个家伙是拼了性命也会保护她的吧。
见仲颖笑笑南柯一梦 寻貂蝉吕布费尽心机
雪,一片一片一片……
飘落,却没有感觉。
为什么会没有感觉?明明应该会冷啊。
“怎么没有穿外套,就这样站在雪中,不会冷吗?”一双温暖的手臂忽然间缓缓从背后将我拥入怀中。
被裹入怀中,那样熟悉的感觉?!
我怔住,缓缓转身,随即瞪大双目,看到一张熟悉到令我痛彻心扉的脸庞。
“仲……颖……”声音瞬间变得嘶哑,我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董卓笑了起来。
我仍是发怔。
“怎么了?”低头,他轻轻磨了磨我的鼻尖,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仲颖……”我张了张口,却仿佛除了这两个字便什么都不会说了一般
“嗯,呵呵,不要叫了,不会忘了该送你的礼物的……”他笑了起来,抬手握成拳。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拳,有些回不了神。
礼物?他没有忘记该送我的礼物!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董卓他怎么会忘记给笑笑的礼物呢……
“猜,会是什么?”他笑得神秘。
“什么?”鹦鹉学舌一般,我仰头看着他。
“看。”他缓缓展开拳,递到我面前。
“咦?”
在他手心里的,是一樽木偶,以前他曾送过我一个木偶,但眼前这个,雕的却不是我。
是一个女娃娃,眉目之间,笑意盈盈,有七分像我。
“这是什么?”
“女儿。”
“什么?”
“我们的女儿,董卓和笑笑的女儿……”董卓笑了起来。
“女儿?”我呆住,哪来的女儿?
“嗯,我们的孩子,我希望是个女儿,长得像你,我会给她世界上最好的,让她比公主更尊贵。”董卓的神情温和到了极点,“不如,我来给她取名吧?”
“取名?”我低了低头,竟真的看到了自己微微凸起的腹部。
“嗯,叫什么好呢?乐乐?乐乐好不好?快快乐乐一辈子,嗯嗯。”董卓连连点头,仿佛越想越满意一般。
“仲颖真是没有取名的天赋啊”,我下意识地笑了起来,“当初你强塞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名字给我,现在又想如法炮制?”
“就叫乐乐吧,笑笑和乐乐。”董卓笑得有些志得意满。
“我在做梦吗?”怔怔地看着董卓那淡褐的眼睛,那眸子里是满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幸福,放轻声音,我低低地开口,仿佛声音高一些就会跑了一场美梦一般,“如果是梦,那就永远不要醒了吧”。
腹里微微一疼,我蓦然睁开双眼。
看到的,是糕点铺的屋顶。
“乐乐!”慌忙坐起身,我抬手按腹。
“怎么了?”赵子龙冲了进来,见我好端端地坐在床上,不由得白了我一眼,“好端端鬼叫什么?”
腹部一片平坦,我微微低头,扯了扯唇角。
“我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怀孕了……”
“然后呢?”赵云不甚感兴趣地礼貌性质地道。
“然后……我肚子痛,醒了。”有什么我以为早已干涸的东西缓缓掉在被褥上。
“你睡到日上三杆,连早膳都没吃,是饿的吧。”赵云很不给面子地道。
我难得地没有反唇相讥,十分反常地起身漱洗吃早膳。
雪后初霁,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天上的太阳把地上的积雪一寸寸地溶化……
雪,停了。
礼物,只在我的梦里。
记得小时候在老家,爷爷教我训狗,给一块骨头作一下揖,作一下揖给一块骨头……久而久之,那小狗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作了揖便可以吃骨头。
听说,那玩意儿就是条件反射。
听说,人类是灵长类动物,那一套对人类行不通。
可是,我十分悲哀地发现我有退化返祖的倾向了……
下雪,拿礼物;下雪,拿礼物……
现在下了雪,为什么没有礼物。
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
现在,我真的,好冷。
对面街道上的白雪已经渐渐化开,远远有马蹄声而来。
我眯起眼,看到前方不远有一个男子正闭着眼,牵着赤兔马,一种摸索着走来。
吕布?
我微惊,他来干什么?
“那一回是在这里见到她的吧?”喃喃自语着,吕布扯了扯赤兔马,“那个貂蝉,那一天我们是在这里见到的吧。”
原来,他在找我?
那一日,他尚未复明,故而并不认得来路,所以……他牵了赤兔马扮瞎子那么无聊,就是为了找我?
可是,他找我干什么?
“闻到没有,是胭脂糕的味道啊。”摸了摸赤兔马,吕布闭着眼睛弯起唇。
赤兔马十分捧场地长嘶一声,表示赞同。
吕布轻轻拍了拍赤兔马,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四下扫视一番。
然后,透过窗,他看到了我。
定定地看着我 ,眼睛蓦然一亮,他咧嘴笑了起来,仍是那般有些孩子气的笑,站在原地,他冲着我使劲挥手,“笑……”
嗯?我扬眉。
“貂蝉姑娘。”放下高举的手,吕布抬手轻咳一声,掩住眉目间难以抑制的欢喜,牵着赤兔马快步走到窗前,十分有礼地低头道。
我笑了起来,这个顾头不顾尾的家伙,如此拙劣的表演在我面前真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我是不是该庆幸他的城府不够深呢?只是,面对这样的他 ,知道他心里在打着什么如意算盘,我却是连责怪都于心不忍了。
只是,既然知道他的如意算盘,又岂能让他得逞?
“这位公子认得小女?”我眼中微露诧异,随即抬袖掩口,仿佛害羞,实则遮住了唇边的笑意。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此乃王道也。
眼中的欣喜被打得魂飞魄散,吕布立刻目瞪口呆,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唇边的笑意微微扩大,我笑,偏不如你所愿。
“你……不认得我了?”绷紧了面部神经,吕布轻轻开口。
“或许……是认得的吧”,我皱眉,略作思索的模样。
“是吧是吧,我就知道。”吕布忙点头,缓和了面色,“我去了司徒府好些趟,可是王允那老儿却偏把你藏了起来,不让我见你”。
“可是……”我低头,一脸的怯弱状。
“可是什么?”上前一步,握住我放在窗台上冰凉的手,吕布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大夫说,我抑郁攻心,得了一场大病,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泪水隐隐泛上双瞳,我说得那般楚楚可怜。
“抑郁攻心?”吕布怔在原地,眼中竟满是哀恸。
我却是茫茫然看向远处正在融化的雪景,一副失忆症的模样,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眼中深刻的自责和哀恸。
“笑笑,我是小药罐啊!奉先,不记得了么?我是奉先啊!”握紧了我的手,他有些语无伦次了。
藏不住心事的孩子,我原以为他可以撑久一点的 ,只是这样,他便慌了么?
笑笑么?我是笑笑呢。垂下眼帘,我轻轻缩手,“疼。”
“若若。”郭嘉推门进来,“外面化雪,有些冷,把窗关上吧。”
我回头微笑。
郭嘉这才注意到了窗外的吕布,“咦,他……”
“这位公子说他认得我。”抢先一步,我缓缓开口。
郭嘉看我一眼,轻轻开口,“嗯,这位公子的眼睛,是你治好的。”
“这样啊。”我微笑,郭嘉啊,真是没白疼你。(小生义愤填膺地跳出来咬牙切齿道:是被你欺侮惯了吧!)
“若若?为什么叫她若若?”吕布怒目扫向郭嘉,隐隐带了敌意,“你是谁?”
“我弟弟啊。”抢先一步,我开口。
郭嘉苦笑。
微微一愣,吕布怒不可遏,“哪来的弟弟?可恶!你为什么要骗她!你都告诉她什么了?”满面怒意,吕布纵身从窗口跳进屋子,抬手便去拎郭嘉的衣领。
郭嘉一脸无辜地站在原地,瘦削的身子风一吹便倒的模样,再看看吕布如此骁勇的身手。天哪,真的惹怒了他,十个郭嘉都被他捏死了。
我暗叫不妙,忙大义凛然,一脸悲愤地挡在郭嘉面前,“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我治好了你的眼睛,为什么你却要恩将仇报伤害我唯一的弟弟……”
郭嘉无语。
“笑笑,他在骗你!”吕布气得大叫。
“他为什么要骗我?”
“我如何知道!”
“那便是了,小女一无钱财,二无容貌,弟弟却是辛苦维持着这间糕点铺,对我更是细心倍置,吃穿用度无不周全,他骗了我什么呢?”我说得坦然,隐隐有些良心发现。
郭嘉握住我的手,热泪盈眶。
正在上演着姐弟情深的戏码,吕布却是硬生生一戟横了过来,“可恶!”
我抬头看向吕布,不语。
“那你……可还记得董卓?”咬牙,吕布终是开口,有些不甘,满面苦涩。
我垂下眼帘,掩住眉目间的情绪。
“就算不记得我,总还记得董卓吧。”
我看到吕布紧握双拳,指骨间微微泛着白。
是……吗?
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定是很痛吧。
我轻轻咬住唇,不语。
“混帐!”吕布蓦然大怒。
我微愕。啊?恼羞成怒了?
“混帐的我!”吕布大吼着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
我怔了一下,看着他拳头上隐隐泛出血丝,心里一痛,忙上前一把抱住他的拳,制止住他自残一般的行为。
他的拳头很大,深深地嵌进门框,隐隐有木屑刺入皮肉。
见我抱住他的拳,吕布微微怔住,低头看向我,随即眼中隐隐有些期望,“你……记得我了?”
抿唇,我不去看他的眼睛,狠下心来。
“门坏了要赔的。”轻轻吹去他拳上的木屑,我从袖中拿出帕子给他系上,“还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便是不孝。”
吕布回过神来,紧紧一把握住我的肩,“笑笑,我错了,我不该自私地不认你,害你伤心,害你流落在外,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拜托你不要这样惩罚我……”
那样深刻的自责和悲哀,那样深刻的无力感,让我想起了那一晚双目失明的他倒在我怀里的模样……
我低头不语。
“你等我,我去找义父大人,我去找董卓!我带他来见你……”放开我的肩,吕布身便跑了出去。
“吕布!”我忙抬头,追出门外。
吕布早已飞身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化雪天笑笑得赠木偶 糕点铺董府来轿相迎
“等我!我一定带他来见你……”
吕布没有理会我的叫喊,头也不回地策马远去。
我咬唇,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孤单背影。
“后悔了?”郭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后悔伤他了?”
我扭头,不语。
“该有多伤心呢?”淡淡的话,就那么淡淡地飘入我的耳中。
吕布孤单的身影刺痛了我的双目,我回头怒视郭嘉,这个家伙,非要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刚回头,那冰凉而修长的手却是缓缓抚上我的脸颊。
“该有多伤心呢……如果不是伤心到了极点,若若定然不会去伤别人的。”
我蓦然怔住。
泪水,许久不见的泪水,居然因为这样一句话泛出了眼眶。
郭嘉,算你狠。
清亮的眼睛是看透一切的睿智,郭嘉轻柔地抚去我脸上的泪痕。
“你呢?你有没有事瞒着我。”定定地看着她,我突然开口。
手指略略一僵,郭嘉抿唇。
我黯然垂下眼帘,“谢谢你没有骗我。”
“你们在干什么!外面那么多人在排队,胭脂糕蒸好没啊!”赵子龙大步走进来拎了郭嘉便走。
郭嘉苦笑着松开我的手,认命地走了出去。
转身看向窗外,那个背影早已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内。
吕布……
吕布他……真的会带仲颖来见我吗?
仲颖来了,能认出我吗?
认出我,他会怎么办?
一连串的疑问,从来没有这样多的疑问,从来没有这样多的顾虑。
可是,我忽然很想知道,对于仲颖而言,到底是笑笑比较重要呢,还是幸福比较重要?
我……是他的克星啊。
轻轻颤抖了一下,这天气,真的很冷。
我搓了搓手,转身跑到大堂,大堂里热闹得有些过了火。
“公子,给我一盒胭脂糕。”
“公子,我也要一盒……”
“公子……”
“公子,请给我一盒……”
“公子……”
收银子……赵云和郭嘉忙得不亦乐乎。
不知是否是美男效应,这个洛阳城里喜欢吃胭脂糕的小姐忽然多了起来,再看看左邻右舍的摊拉,却是乏人问津,想来定是眼红无比吧。
我笑眯眯地,极其和蔼可亲地走到那正围着石磨打转的无毛小驴身旁,取下系在它头顶上的红烧蹄子塞到它嘴里,然后卸下系在它身上的石磨。
小毛一脸惊吓地看着我,碰也不敢去碰那诱人的红烧蹄子,仿佛被我下了毒了一般。
我才不管它,自顾自地推起磨来。
一圈,二圈,三圈……腰背有些酸疼,头上开始冒汗。
人果然需要劳动,饱暖才能思淫欲,若是累极了,便也没有那么多胡思乱想了。
旁边小毛开始啃骨头,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冬天里能把自己整个汗流浃背,那也不容易。
“歇歇吧。”有人把我拉了下来。
我摇晃了一下,步履有些不稳。
“天都黑了。”那人轻叹一声,放缓了声音。
抬头,我视线有些模糊。
看向门外,果然,街道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散尽,天黑了。
“今天到此为止,要是每天都这么勤劳就好了。”
我看清楚了站在我面前絮絮叨叨的是赵云。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再折腾下去该遭罪了。”赵云有些凶。
“若若,没关系,我会炖药给你吃。”一旁的郭嘉忽然笑眯眯地开口。
我抖了一下,立刻乖乖回房。
狐疑地回头,我却仿佛看到郭嘉眼底的笑意,他啊,该不是故意的吧……
回到房里,点燃了烛火,我一眼注意到窗边有一个精致的绣囊。
下意识地走到窗边,推开窗。
清冷的月亮正高高地悬在半空,对面街道上的残雪印染了脚印,有些脏污。
低头取下绣囊,我打开。
绣囊里安安静静躺着一个木偶娃娃。
只是,那木偶……有些眼熟。
我伸手取出,那小小的木偶娃娃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眉眼间有几分像我。
我微微一怔,“乐乐?”
是那个出现在我梦里的木偶娃娃!
梦里,董卓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个叫做乐乐的木偶娃娃!
董卓来过吗?
怎么会那么巧?
这算什么,美梦成真?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笑笑姑娘。”门外,有人轻唤。
我下意识地走出房间。
赵云不知何时也走出房来,他一把拿下挂在墙上的逆鳞,戒备地拉住我。
“何人?”沉着声,赵云皱眉道。
此时的他,不是那个邋遢的醉汉,也不是那个嗜睡如命的家伙,而是真正的赵子龙。
“董太师派我等来接笑笑小姐回府。”门外,有人高声道。
耳边轰轰一阵轰鸣,我微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吕布……你真的如约要带我回董府吗?
董卓,在府里等我吗?
他……来接我回府?
他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刚刚我在想,如果你认不出我,我也不会认你了。”
“为什么?”
“因为,仲颖怎么能认不出他的笑笑呢?”
“好。如果迷路了,那就站在原地不要动,等我来找你。”
如果迷路了,那就站在原地不要动,等我来找你。
仲颖,你终于记得来找我了么?
仲颖,是你来找我了么?
你来接我了?
仿佛受了蛊惑一般,我上前,轻轻拉开门闩。
瑟缩了一下,我看清屋外站着四个轿夫,停着一顶精致的轿子。
“小姐,大人在太师府等您。”一人低首恭敬地道。
以为已经被冻死的心一点一点逐渐开始跳动,以为自己可以忽视董卓的存在,告诉自己,即使没有董卓,我也一样可以活得开怀……
可是这一刻,我却突然恨不得长出翅膀,脚下生云,赶回董卓身边,真是没骨气呢。
“不要吵醒奉孝,我去去就回。”抬头看了一眼赵云,我终是开口。
赵云皱眉,半晌,终是点头,“自己小心”。
我转身上轿,放下轿帘。
外面,连一丝风也没有。
只听得轿夫的脚踩过地上的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此时,如果不是被陡然涌上心头的情愫冲昏头脑,如果不是我太大意,我便能发现很多破绽。
比如,吕布为何没有同来?
比如,仲颖为什么没有亲自来接我?以往,有天大的事,只要碰上我,都会被放一边。
比如……貂蝉怎么样了……
可是,当是,我终是没有多想。
腥风起貂蝉孤注一掷 今非昨笑笑万劫不复
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天空又开始飘雪。
间或有几片晶莹的雪花从车窗外飘扬进来,瞬间融化,然后……消失不见。
轿子停了下来,我抬头,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木偶娃娃。
轿帘被掀开,我看到太师府的门大开着,门口却是连一个侍卫都没有。
我开始有些莫名的紧张。
“小姐,请进。”轿夫弓着身让我下轿。
我点头,下了轿,在漫天飞雪中缓缓走进太师府。
那样的场景,说不出的凄凉美丽。
周围的空气清新而冷冽,纷扬的大雪如漫天飞羽一般,美得有如幻境一般不真实。
一路走过,却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天空一片黑暗,府里的灯笼发出荧荧的光,大雪纷飞,我站在院子里,站在漫天的大雪中,有些不知所措。
那灯笼的光斜斜地在雪里映出我自己的影子。
我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脚下被拉长的影子,神情有些恍惚。
“吱哑”一声,对面的门,突然开了。
蓦然抬头,我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她的双手微微撑着腰,腹部微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全身上下仿佛只有腹部那一块凸起的肉。
皱眉,我下意识地转身便要离开。
果然,仲颖不在啊。我心下暗叹,这样一个明显的局,我竟是那样傻乎乎地便钻了进来。
转身,门却被关上了,任我怎么推,都推不开。
“好久不见”,她笑了起来,走到我身后,“被吓到了?我很难看吧”。
“你想干什么?”我转头看她,微微皱眉,纵然再笨,也会嗅到不寻常的气味了。
“仲颖不在,很失望吧。”她笑了起来。
我看着她,像是在照一面镜子,抿唇,没有开口。
“其实我很喜欢你”,貂蝉微微笑道,“在宫里落水时被你救起时,我便忍不住地喜欢你。”
“只可惜,连那次落水都是计划好的。”我淡淡开口。
“是啊,真可惜”,貂蝉点头,神情有些黯然,“长得那么相象,仿佛是一个人一般,那么有缘,我以为……我们可以做好姐妹的。”
“你想说什么?”一阵强烈的不安没来由地涌上心头,我看着眼前的女子,她面上没有半分即将临盆的喜悦,隐隐浮现的,只是一片的死气沉沉。
“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聊聊,告诉你一些真相,一些故事。”她用极瘦弱的双手覆在我的手上,要拉我进屋。
我甩开她。
“你出不去的。”她笑吟吟地看着我,再度拉上我的手,不容我反抗拉着我一起进屋。
屋里很暖,她拉我坐下,仿佛我们真是一对好姐妹一般。
“抱歉,上回吓到你了”,她对我歉然一笑,全然没有上一回的偏执,抬手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我面前,她又道,“以为你死了之后,义父大人再也没有看我一眼,每天,他上朝,下朝,做点心,又倒掉,一切仿佛跟以前一样,可是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义父的心,死了。”
看着那热茶袅袅生起的烟,我想起了那一日坟上的碑文,是“葬心”。
“以为你失了踪,董卓把整个洛阳都掀了过来,后来,宫里出了乱子……”,貂蝉微微皱眉,“董卓玷污了婉公主……”
我垂下眼帘,原来是真的,不期然便想到了子龙的落寞。
“董卓说,找不回笑笑,他要洛阳……”定了定,貂蝉淡淡笑开,“他要洛阳血海滔天”。
我知道的,他一向如此决绝霸道,不计后果。
“义父大人的计谋成功了,董卓果然成了众矢之的,可是……还没有等到集合的联军到洛阳……董卓便要对废帝弘农王下手”,貂蝉看着我,笑得苍白,“董卓……远比想象的还要恐怖……来不及了,于是,义父便将我,给了董卓。”
我仍是沉默。
“义父说,他治好了笑笑的脸,还给他一个完整无缺的笑笑”,貂蝉垂下头,青丝从颊边滑落,盖住了她苍白的容颜,“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吗?因为……我为义父大人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两个月”,她复又抬头,看着我。
我开始发寒,不上自主地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为了争取这两个月的时间,我背负了你的名义嫁给董卓”,她淡笑着,也给自己斟了茶,纤细瘦弱的双手轻轻捂着茶杯,她在发抖,“两个月,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上董卓了。”
我愕然,抬头看她。
“就算对天下人残忍,就算背叛天下人”,喝了一口茶,貂蝉笑了起来,“对于笑笑,他永远是全身心的呵护疼惜。”
第一次发现,她的笑,居然与我一模一样。
心开始一阵阵地抽痛,我低头喝茶。
“那样不离不弃,深入骨髓的疼惜啊,连我都会动容……可惜,他不知道这世上竟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貂蝉侧头看我,“冥冥之中,或许,我们有着必然的联系。”
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我开始感觉到痛,一种毁天灭地的悲凉和哀戚,那是貂蝉的悲凉和哀戚,那样深刻到连我都能感到的哀伤……可是,我如何能感觉到貂蝉的心?
想过千百遍穿越的契机和理由,只是此时,我突然有一个令我恐惧至极的念头,我与貂蝉,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
是有着怎样的联系,连董卓都分辨不出,谁是他的笑笑……
是……前世今生么?
“有时想想,如果……我真的就是笑笑,该有多好啊。”她蓦然笑了起来,“董卓的疼惜,吕布的守护,义父大人的眷顾……这样的幸福……”
“如果你愿意。”抿唇,盯着她隆起的腹部,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冷静,“那就一直都做笑笑吧……”。
她微愣,抬头看我。
凉州那一场未完的婚礼,董卓脸上惊痛的神情,我再也不想看见!
我欠他一个完整的婚礼……不完整的婚礼,不完整的幸福,我来自那个异时空,若是哪天我如忽然来到这个世界一般又忽然离去,那董卓又该怎么办?
如果有一天会离去,我又怎么忍心颠覆他的世界?
“我更愿意看到你歇斯底里的哭喊”,她看着我,“为什么你还能如此冷静?”
“不然,你教我,该如何做?”我轻笑起来,就算悲伤得快要死掉,我也能笑吧,我是演员啊,装腔作势一向是我的专长。
“如果是我,我会杀了你,然后告诉董卓,我才是笑笑。”她看着我,缓缓开口。
“是吗?听起来真简单啊。”我点头,做思考状。
可是……如果董卓知道他娶的不是笑笑,如果他知道那个肚子里怀了他孩子的女子非但不是他的笑笑,还是害他与笑笑差点天人永隔的凶手,那么……他又该如何?
如果他比较爱我,他会杀了她,可是……那便是一尸两命。那个女人的腹中,有着他的骨肉。
如果他比较爱那个孩子,他会选择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继续掩耳盗铃,继续认那个女子是笑笑……
两个答案,我都不喜欢。
与其这样,不如便是一个谜好了。
“不想这样做?”貂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头看她,她笑得奇异。
“你若不选,那我来选好了。”她笑着看向我,眼里是哀伤,“只要是义父大人想要的,我都会给。如今联军已在汜水关外蓄势待发,我的任务……结束了。”
我看着貂蝉,心里开始止不住地泛着疼,我与貂蝉、董卓王允之间,究竟是怎么样一场纠葛。
这样的纠葛,又该怎么样理清?
“你知道吗?他很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她伸手轻轻抚着腹部,“他说,他会给笑笑一个真正的家。”
明明应该是很幸福的话,可是我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幸福和温暖的感觉,
“可是我们都幸福了,义父该怎么办?”蓦然抬头,貂蝉看着我,竟是满眼的泪,“义父大人该怎么办?他的孤寂又有谁来填平?他温和下的哀恸又该由谁来抚慰?”
她在哭,细瘦的双肩微微抖动。。
蓦然的转变,我看着貂蝉满脸泪痕的模样,微微一惊,手中的茶杯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所以,让董卓下地狱吧”,含着泪,她缓缓笑开。
“你啊,你既然那么爱他,你陪着他,你守着他啊!”咬牙,我隐隐有些怒意。
“没用的,义父大人的眼里除了你,谁也看不到啊……他看不到我,他看不到我……”她摇头,泪珠纷纷滑落,突然间,她微微顿住,眉头紧皱,苍白的面颊上渗着汗,唇间,开始有暗黑色的血液溢出。
那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地涌出来……
“你,怎么了?!”见她口中涌出血来,我面色大变,忙上前扶住她,“你做了什么?”
“孩子,我杀了他的孩子……”含着满口的血,她死死捂着腹部,哭笑着喃喃道,“我杀了董卓的孩子,我要他下地狱……”她看着我,与我一模一样的眼睛亮得妖异。
狠狠握拳,我感觉自己额前的青筋隐隐跳动,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她苍白的面容之上,留下五指鲜红的手印。
那一扬手间,原本被我紧握在掌心的木偶娃娃掉落在地。
她侧目看向地上的木偶娃娃,微微笑了起来,“很不错的生日礼物呢。”
“你放在我窗外的?”
“这本来就是送给笑笑的。”苍白着双唇,她气息有些不稳,伸手缓缓抚上腹部,“他说,这个孩子叫……”
“乐乐。”我咬牙。
“你如何会知道?”貂蝉一脸讶异。
“那不仅仅是董卓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体会过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感觉吗?那样腐败的气息,那么多恶心的虫子在你身上蠕动,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我穿着殓服拼了性命从坟墓里爬出来,那都是拜你所赐!”我低吼,连声音都在发颤,“可是回来,见证的却是董卓的婚礼,那一刻,我连呼息都仿佛停止,撕心裂肺的疼痛,却因为见到董卓幸福的神情,那样的痛楚便戛然而止,我不想打碎他的幸福,即使那幸福不是因我而存在!我以为即使是骗局,那也是一场虚妄的幸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亲手打碎他的幸福!我已经容忍到如此地步,为什么,你连虚妄的幸福,都不肯给他留下!”
紧紧握着双拳,我疯了一般低吼。
貂蝉捂着腹,只是笑,“第一次看到你生气呢,原来你也会生气啊……”
吼声猛地卡在喉咙里,我看她的裙子下一片殷红。
“你这个疯子!”我打开房门,大叫,“来人哪,有没有人,夫人小产了,有没有人在啊!”
脚步微微一窒,我扶着门槛,唇上血色尽失,莫名地感觉到自己腹内空得有些可怕,仿佛有什么被生生挖走了一般。
漫天大雪狂卷而来,却是连半丝回应都没有,偌大一个太师府,怎么会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会有人的,晚膳里我加了药,不会有人应你的。”身后,貂蝉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真切。
狠狠咬牙,我回屋拿了大氅给她披上,拉着她细瘦的手臂,便要背着她出太师府找大夫。
她推开我,也不知她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我竟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几步。
“那是你的孩子!那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连自己孩子都拿来作为伤害别人的筹码!”我气得微微发抖。
“联军已到城外……我的任务……结束了”,她看着我低笑,一身的鲜血,“孩子没了,真好……”
沿着裙摆,有血滴下,殷红刺目……我看着眼前那容颜惨白的女子,止不住心底的寒意。
我不敢想象董卓见到这一切的神情。
“你,一定很恨我吧,你恨不得杀了我……”她看着我,“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杀了我?我毁了你的幸福,毁了董卓的幸福,你那么恨我,杀了我吧……”
紧紧握拳,连指骨都微微泛着白,我咬唇站在原地。
看着貂蝉满脸泪痕地冲我笑,我的心,竟是开始隐隐泛着疼,我告诉自己,我该走的,我不该留在这里,不该再惹上不该惹的麻烦,可是,我的脚步竟是连半分都挪不开来。
貂蝉缓缓起身,步履不稳地走向我,“杀了我吧”,她看着我笑,眉目间皆是挑衅的神色,在她的身后,蜿蜒着一条殷红的血线。
咬牙,我转身便要离开。
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下一刻,我便惊愕地感觉自己的双手被她握着,在我的掌心,是一片冰凉。
我的脚步定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腹中Сhā着着一支明晃晃的小金箭,那是董卓送我的生日礼物……而此时,那金箭的尾端,正握在我手里。
那箭,染了血腥……
我想甩开手,她死死握着,不放。
“呵呵,你一直看起来那么坚强,原来是在死撑啊”,她眯着眼笑,“我以为,不用我自己下手,也能激怒你杀了我,原来……竟是高估你了……”
“你就那么想死。”我咬牙冷声道,喉间微微发紧。
“有时候,有些人,必须死”。
我错愕地看着她苍白如雪的容颜上沾着点点腥红血迹。为什么,我所遇见的,尽是些决绝的女子,铃儿如是,婉公主如是,貂蝉……亦如是……
我是来自未来世界的人,受过现代化教育,却原来,在我的骨子里,还是软弱,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们那样原本应该在闺阁中绣花弹琴,温婉浅笑的女子可以这样偏执,这样不顾一切,孤注一掷……
她们是温婉的,看起来甚至是柔弱的,却原来,她们骨子里,都深深地隐藏着一种比我更为张狂执拗的东西。
一旦触及她们心底的那块禁地,她们,便不再温婉,是最厉害的利器,是那种宁可自己死,也要拖着你一起下地狱的可怕利器……
“没有什么,比笑笑的死,更能激怒董卓了……”她缓缓笑开,“我背负着笑笑的名义去死,而你,从此永远只能用貂蝉的名字活着……”
脑中一片空白,我无法消化她话里的含义。
“这便是我替你做出的选择……”,她咬唇,死死握着我的手,骤然间拔出了那深深刺入她腹中的金箭。
腥甜鲜艳的液体喷了我满身满脸……
缓缓闭眼,我感觉到自己脸上是一片温热,那粘稠的液体在我面颊之上缓缓凝聚、下滑……
“我要让你手上沾满‘笑笑’的鲜血,我要董卓恨你入骨……我要你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你只能是貂蝉,义父大人的貂蝉……”气若游丝,说话间,她整个人便已委顿在地,“笑笑之名,我将用我的鲜血将它擦去,不留一丝痕迹……”
这便是她爱王允方式吗?如此决绝?
手中的金箭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轻脆的声响,我低头看着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怔怔地。
看着貂蝉倒在血泊中,缓缓闭上双眼,嘴角犹带着奇异的笑。
那一幕,那个满身是血的女子,留在我的脑海中,再也无法挥去,该是怎么样深刻到骨髓的爱恋……才会,让她不惜拼了性命去维护那个白衣男子的幸福?
……下意识地,我想要逃离这个充斥了血腥味的房间。
可是……我开始痛……明明身上没有一点伤口,我却开始痛,痛得骨肉分离……痛得天旋地转……
捂着腹,我跪坐在地,满面煞白,好痛……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痛……
腹部仿佛被划开了一道伤口,那样椎心的痛……双手捂着腹,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却好痛……
双手捂着腹部根本不存在的伤口,我痛得连一步都走不了。
“笑笑!”身后,蓦然一声如雷的惊吼。
生死关安若心存牵挂 别离苦王允透露真相
来不及了……
我僵住,缓缓转身。
入目的,是一双血色的眼睛,恍若地府里逃出的恶鬼一般,董卓死死盯着地上那气息全无的女子,满目血红。
那双血色的眸子,明明映衬着那躺在地上气息全无的女子,却又仿佛空无一物。
我呆在原地,在凉州的时候,那样深刻的依赖与宠爱,那时的我们,从来也不曾想过,再见面时,竟会是如厮境况。
我知道,他仍是没有认出我,因为他的血色双瞳里,看到的,只有地上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女子。
而我,又该怎么面对他?
“我要让你手上沾满‘笑笑’的鲜血,我要董卓恨你入骨……我要你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你只能是貂蝉,义父大人的貂蝉……笑笑之名,我将用我的鲜血将它擦去,不留一丝痕迹……”
貂蝉的诅咒骤然在我耳边想起,我狠狠打了个寒噤。
“仲颖,她不是笑笑……”捂着腹,我张口,急急地欲解释。
下一刻,我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大步向前,满面寒霜,他一贯温暖的大手紧紧掐着我的喉咙,我张着口,却是连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感觉着他指间的温度,我看着他。
颈间的压力几乎将的颈骨捏碎,我尝到自己喉间血的味道……
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宠得我无法无天的男子,我咧了咧嘴,想给他一个笑,眼中的泪却是先滑下了来。
在他眼中,我看到一个满面鲜血,辨不清面目的女人。
我挣扎,泪水沿着我的面颊上滑下,冲开斑斑的血迹,划下一道细细的痕迹……
双脚离了地,我听到了自己颈间骨头断裂的声音,很清晰……吃力地仰头,我看着那个满身杀意的男子,泪水,仿佛绝了堤。
腹部很空,很痛……
仿佛一个小生命从我的腹中被生生地取走了一般……
为什么会这样?
……
有没有试过,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我的脖子掐在他掌中,下一秒,说不定我便会死在他手中……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却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记清楚他的模样。
上一回,在凉州护城河里,他失去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模样?
血红的双眼,满身的杀意,不见一丝温暖……像恶鬼一般令人心生恐惧……
可是,我不怕。
我真的不怕。
他是仲颖啊,他是仲颖啊,我怎么会怕他呢?
呼息逐渐开始凝窒,我看着那陷入绝望的男子,心里的痛一点一点变深……
我想告诉他,他的笑笑没有死……他的笑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为什么,不听我解释……
为什么,放任自己绝望……
为什么……认不出我……
那一日,洛阳城外。
我说,如果你认不出我,我也不会认你了。
你面色阴沉,问为什么。
我告诉你,因为……仲颖怎么能认不出他的笑笑呢?
你缓和了神色,告诉我:好,如果迷路了,那就站在原地不要动,等我来找你。
现在,我就在你面前。
你……为什么认不出来我?
泪水怎么都止不住,从眼底深处缓缓流出……冲刷着面颊上的斑斑血迹。
然后,我看到董卓的手微微僵住,眼中的血红渐渐褪去……
仲颖……仲颖……你认出我了吗?
“放开她!”一个低喝骤然传来。
随着那声音,一柄银枪直直刺来,董卓侧身闪过,放开了我的脖子,奄奄一息间,我被带入了另一个怀里。
我吃力地抬头,是赵云。
“别怕,没事了。”他低头看我。
再抬头,赵云眼里变得冰冷,我相信如果可以,他会取了董卓的性命,不仅仅为我,更重要为婉儿。可是想必他也明白,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我,他不是董卓的对手。
我张口,满嘴都是血的气息,轻颤着苍白如雪的双唇,我气若游丝。
赵云紧着逆鳞的手微微一紧,抱着我转身便离开。
董卓怔怔地看着我离开,只是站在原地,竟是没有上前。
我奄奄一息,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只能看着董卓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那么孤单,那么苍白的身影。
蓦然,董卓上前几步,终又停了下来,缓缓垂下手。
不知是否错觉,我看到了董卓紧握的手中有血滴下……
那刺目的血,滴入门口纯白的雪上,触目惊心。
冰冷的雪花迎面而来,第一次发现,雪,是如此的冰冷彻骨。
赵云抱着我一路疾奔,逃离了太师府。
董卓终是没有追来。
“大夫,大夫!”抱着我,赵云寻了一家医馆,用脚踹门。
半晌,也没有回应。
寒风刺骨,每一次呼吸都牵着颈间刺骨的疼痛,回眼看着赵云一路走过,一路上都是银白的积雪,那积雪上,是我身上不断滴下的鲜血。
突然间有些好奇,人的身上究竟有多少血,可以一路流了那么久都流不完?我的身上,赵云的身上,都是我口中涌出的血,我怀疑我的脖子差不多快断了。
腹部的疼痛还是那么清晰,清晰得令我难以忽视,明明什么都没有,明明是不存在的伤口……可是,我好痛。
“大夫,大夫!开门!”换了一家医馆,赵云踹门踹得咚咚响。
在一路踹过三家医馆之后,“吱哑”一声,门终于开了。
“大夫,她受伤了。”赵云忙抱着我上前,“救救她吧”。
开门的是个老大夫,睡眼朦胧地看了我一眼后,竟是慌忙转身便要关门。
“大夫!你怎么可以见死不救!”赵云一脚撑住门,咬牙,俊秀的容颜上隐隐有了怒意。
“你看这姑娘,分明快死了,怎么可以让她进我的医馆,坏了我的名声!”那老大夫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说着,避之唯恐不及地甩手关上了门。
“没事,我带你回糕点铺子。”低头看我一眼,赵云微微弯了弯唇,难得地给了我一个微笑。
呵呵,赵云的笑,还真是受宠若惊呢。
“别怕,就快到了,就快到了……”抱着我,他越走越快。
“郭嘉,郭嘉!”一脚踹开门,赵云扬声大喊。
我无力地垂着头,靠在他怀里,口中的血怎么也止不住,刚刚,或许他只要再晚来一步,我便真的会被董卓掐断脖子了。
可是……我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不会的,不会的,董卓不会的……
“怎么了……”门里响起郭嘉带着困意的声音,他揉着眼睛走出房来,随即一下子清醒,“若若!”
“快来看看能不能治了。”赵云急急地将我抱进房间,放在铺了软垫的榻上。
从未在郭嘉面上见过如此惊恐万状的表情,我想我伤得真的很重。
喉间的刺痛一阵阵传来,我张口,便吞下满口的血腥,我不知道我口中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那血的腥味令我作呕。
“快去请大夫啊!”第一次见郭嘉发怒的样子,清清瘦瘦的样子没有什么说服力。
“没用的,她伤得不轻,你看着她,我去找王允,在洛阳那个家伙应该会有办法。”赵云道。
郭嘉忙点头,眼睛看起来红红的。
我死死扯着赵云的衣袖,不松手,他皱眉,回头看我,“怎么了?”
直觉地,我不想找王允。
貂蝉的决绝,令我对他心生惧意。
“若若,你别怕,你不会死,他去去就回来。”郭嘉吸了吸鼻子,还是一样爱哭。
我咬牙,还是不松手。
没有理睬我,赵云强行松开我的手,转身出门。
那个家伙,还是一样的可恶。
思绪渐渐模糊起来,我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别睡,别睡啊……”郭嘉眼里落下泪来,“不要死……”
我睁开眼,怔怔地看着郭嘉,眼前这个家伙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何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小时候在凉州便被我引得嚎啕大哭,现在长大了,还是哭……明明聪明绝顶,怎么有时候却傻得令我咋舌……可是,他是在为我哭呢。
想抬手,发现自己使不上劲,我费力地扯了扯唇,算给他一个安慰。
“为什么要做笑笑,伤心就可以哭,为什么他一厢情愿地便叫你笑笑,哭也不丢脸啊,伤心有什么好丢脸的!”他的眼睛掉得更凶,“你以为整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用笑容去想念一个人,你以为你真的那么坚强吗?你以为别人都是笨蛋吗!”
啥?真是败给他了,这样能哭,好吧,趁我没有力气反驳你,就给你多骂几句吧,我可是知道你已经腹诽很久了呢。
神智渐渐开始游离涣散,我在想貂蝉这一步棋,的确走得够狠,够绝。背负着笑笑的名,以生命为赌注,董卓……会疯掉。
好冷,好冷,我瑟缩着,感觉全身都在抽搐,恨不能倦成小小的一团,任谁也不能发现我的存在,真的好冷……
仲颖,仲颖,仲颖……
都说人快死的时候,脑海里会浮现自己最牵挂的人。
现在,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名字,仲颖……
捡到我,是他灾难的开始。
我想,我真的是他的克星。
为了我,他甘于人下,被那肥太守踩着脊梁下马。
为了我,他挥刀砍下那肥太守的头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杀人……
铃儿的复仇,王允的出现……残缺的婚礼……
洛阳的重逢,天下的欲望……再死一次的痛楚,从坟墓中重生……
往事一幕幕浮现,最终,一切,都只化为那一双浅褐的双眸,孤傲而凶残,但突然间,却是温和起来,他温和起来,轻声唤我,“笑笑……”
他的眼睛开始温和,那浅浅的褐色,浅浅的温和,他对我说,“笑笑”。
那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眸色呢。
仲颖……
“不准死”,恍惚间,有人将我裹入怀中,“我还活着,你就不准死。”那个声音温和而霸道。
朦胧间,我看到郭嘉清亮的眼睛发着红,我看到那一个白衣的男子眼里的孤决。
恍恍惚惚,我仿佛走入一片黑暗之中,蓦然抬头,看到满天星斗,耳边有鸣响的警笛,有喧闹的人声……
“安若,安若……”人群在尖叫。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我的穿越之旅,结束了?
看着头顶人潮涌动,我开始疑惑。
“不准死,我还活着,你怎么能死。”
突然间,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蓦然,眼前的一切又开始模糊,幻化为了泡影……我伸手,抓不到……什么都抓不到。
“爱是什么东西?那种不切实际的东西,你跟我讲了那么多,却原来都是废话,人若死了,还谈什么爱?如此,还不如将你紧紧绑在身边,恨我好,怨我也罢。”
“知道么?董卓他快疯了……”
“你真的可以离开?不顾他的存在?”
“死心吧,这里有你牵挂的人,就算那个人不是我,只要有你牵挂的人,你便永远别想从这个乱世离开,永远别想回去自己的世界……”
“你逃不掉的……”
耳边,一直有一个人在说话,温和的,平缓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
我的心开始涩涩的,那种心仿佛被泡在苦雨中的酸涩……
死?我以为我会死。
我以为这一回,我会死。
结果,上天再一次让我活了下来,活着见证这不可避免的乱世,活着见证这越来越混乱的人生……
我睁开眼,看到一双充血的眼睛。
那双温和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见到我醒,他咧了咧嘴,居然笑了起来。一向温和如他,即使只是表相的温和,但这是第一次,我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他犹如恶魔般的笑。
“你知道我从哪里来?”张口,我的声音意外的清晰,仿佛不曾受过伤一般,仿佛只是睡了一觉,然后醒了过来。
“也许没有跟你说过,郭嘉的师傅便是我师兄。”他随手拿过一旁的玉碗,舀了一勺碗里粘稠的汤,递到我唇边,微笑。
那汤冒着热气,仿佛知道我此时会醒来一般。
我却是有些呆愣,郭嘉口中敬仰无比的,那个无所不能的师傅,是王允的师兄?
我隐约有些想笑,以为自己的来处很神秘,还一直努力找寻回去的方法,却原来知道的人也不少啊。
“只要有牵挂的人,便永远无法从这个乱世离开,永远无法回去自己的世界吗?”回想起刚刚耳边的低语,我喃喃开口。
“是。”他笑了起来,笑得温和,却有些哀伤。
一直怨天尤人,一直寻找回去的途径,却原来,只是因为我心有牵挂……
我张口,吞下那递到唇边的汤,温度刚刚好,不冷也不烫。
“我跟貂蝉,有关联吗?”咽下口中的汤,我蓦然询问。
王允拿勺的手微微一定,“为什么这么问?”
“她是我的前世?”看着王允,我说出心里猜测许久的事。
“你们,命格一样”,皱眉犹豫了一下,王允说得有些迟疑。
“换句话说,我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存在于不同的空间,比如我,来自于未来?”扯了扯唇角,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王允没有开口。
“难怪我会痛。”我皱眉,喃喃自语,我同貂蝉……果然是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吗?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貂蝉死了……我还会存在吗?
前世都已经死了……我这个今生,应该不复存在啊。
“貂蝉她……”抬头看向王允,“怎么样了?”
“貂蝉很好。”王允看着我,轻轻抚上我的脸,给了我一个狡猾的答案。
这个答案令我心生不快。
因为他口中的貂蝉……是我。
“我睡了多久?”
“半个月。”
他又舀了一勺来递到我唇边。
我张口,吞下。
半个月?我足足躺了半个月?
“郭嘉和赵云他们呢?”
“在糕点铺。”王允拿帕子拭了拭我的嘴角。
我微微偏头,伸手去接帕子,手肘不小心碰触到王允的左臂。
王允手微微一抖,帕子飘落在地。
我狐疑地抬头看他,却见他面色煞白,额前有冷汗渗出。
“你怎么了?”
“天冷,受了风寒。”明明面色苍白,他却是神色如常地道。
“司徒大人”,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
我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是个婢女,有些面熟的样子,手里捧着一只玉碗,碗里是热腾腾的汤。
小眉?
这不是昭德殿的婢女小眉?
我有些讶异地看着她,随后四下打量着这个地方,难怪如此熟悉,这里莫不是……婉公主的寝宫,昭德殿?
我是从这里被掳走的,如今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又回到这个地方了吗?
“这汤,还需要每一个时辰准备一次吗?”小眉低头,恭敬地问道。
“不需要了,准备一些清淡的菜色。”王允淡淡吩咐。
“是。”小眉端着汤低头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准备一次?我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碗,不知道我何时会醒来,所以一个时辰更换一次吗?所以我醒来才能喝到热汤?
半个月,天天如此?看着他充斥着血丝的双眼,我微微皱眉。
“司徒大人还真是浪费食物呢,如此暴殄天物不怕遭了天遣?”弯了弯唇,我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将勺子再度递到我唇边,他淡笑,“没关系,我命犯天煞,不怕天遣。”
我一怔,嘴唇不自觉地轻抖,勺子里的汤泼了出来。
“呵呵”,他笑了起来,抬袖来擦我的脸,纯白如雪的衣袖沾上了污迹,他也不在乎。
我愣愣地看着他,随即注意到门口走进一个女子。
一袭华丽的宫装,艳若桃李,是婉公主。
只是如此打扮的婉公主让我有些不习惯。
见到她,我便突然想起了赵云,想起了那一个雪夜,想起了董卓掐着我的喉咙,他那如同从地府中爬出的恶鬼一般的模样,却是叫我的心生生地开始疼……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郭嘉找回了王允?王允带我进了宫?
“公主。”王允站起身。
“听小眉说她醒了,便来看看。”婉公主看着我。
“嗯,刚醒。”王允点头,“多谢公主收留。”
“不必客气,王司徒为我刘家竭尽心力,本宫如此份属应当。”婉公主笑得雍容。
收留?
我微微一愣,然后便想通了。
那个女子背负着笑笑之名而死,如今董卓想必是满世界追杀我吧,而皇宫,竟是唯一一个安全的地方了呢。
毕竟,谁也不会料到,我会躲在婉公主的寝宫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点,王允与董卓倒是不谋而合,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呢。
这是我第三次进宫了。
第一回是阴差阳错被小毒舌捉了进来,第二回是董卓为保我安全亲自将我送入昭德殿,这一回,竟是王允又将我送了回来。
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像是一个不断循环的圆,那般的讽刺,却又是无奈。
此时,看着婉公主,我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女子一直心怀算计,但却又是那般的无可奈何。
“公主殿下。”小眉匆匆跑了进来,在婉公主耳边说了些什么。
婉公主微微一怔,随即回头看向王允,“司徒大人借一步说话。”
王允点头,扶我躺下,“刚醒来,再歇歇吧。”
我乖乖躺下,闭上眼。
耳边听到他们离去的声音,我复又睁开眼,掀开锦被,坐了起来。
除了身子有些乏力外,身上竟是感觉不出任何的不适。
“小眉,出了什么事,公主那么样急?”门口,传来悉悉索索的低声谈论。
“听说刚刚董太师的兵马出了城,碰到一队商旅,结果……那些人都被杀了,他们抢了女人和财物,割了上百颗人头悬在马车上一路进了洛阳城……听说,那血染了一路……”那个叫小眉的婢女轻颤着嗓音道。
“什么?无冤无仇的……”有人轻呼。
“是啊,听说那些人被生生掐断了脖子,死状极其恐怖。”
我咬唇,直到咬得口中有血腥味流转。
侧头,正对着铜镜。
我微微愣住,对面的铜镜里,是一个女子姣好的面容,白晰光洁的肌肤之上,连一点瑕疵也无。
那是一张皎若明月的脸。
那……是我?
我缓缓抬手,抚上脸,对面铜镜里的女子也缓缓抬手,抚上那无瑕的容颜……
焚心(番外)
漫天大雪,董卓站在原地,望着那早已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
心,一点一点裂开,连血,都仿佛结成了冰……
那双眼睛……
是笑笑的眼睛……
那双流泪的的眼睛……是笑笑的眼睛……
而他……居然……
双拳不自觉地握紧,指尖狠狠刺破掌心,殷红的血沿着指缝滴下……滴入那纯白的积雪之上,鲜红得刺目。
无声地张了张口,他却是连那个名字都无法从口中喊出。
他,还有什么资格,再唤这个名字?
居然……他居然认不出那个可以舍命相爱的女子……
蓦然抬手,两指如勾,他面无表情地直直刺入自己的双目,他要剜了那眼睛,剜了那辨不清真相的眼睛。
认不出笑笑的眼睛,要来何用?
当他在太师内享受那自以为是的幸福之时,他的笑笑……他的笑笑究竟禁受了怎样的苦楚?
这天下,还有比他更为愚蠢的人么?!
“大人!”樊稠的声音蓦然响起,已触到眼眸的手被急急地挡下,“大人,你要干什么?”
一掌击出,董卓只字未讲,将樊稠打翻在地。
眨眼间,几员副将齐齐上前,制住了董卓。
“放开我。”低低地开口,董卓暗哑的声音仿佛没了生命一般。
“大人,得了天下,何愁没有女人?何苦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气短?”一旁,郭汜气急道。
血红的双眸直直地刺向郭汜,那般恐怖凌厉的目光,仿佛地府中爬出的恶鬼一般,郭汜惊得收了口。
“大人,小姐她……看到您这个样子,会伤心。”樊稠抬手拭去嘴角被打出的血迹,从雪地上爬了起来,开口。
“我差一点……便亲手……杀了她……”血色的双眸一片死寂,董卓低低地说着,随即蓦然抬头,狠狠一抡手臂,几员制住他的副将皆被甩开,倒在地上无法动弹,“我差一点便亲手杀了她!”
樊稠微微一愣,不自觉地轻轻抚向胸口,那胸口,贴身收着一只碎镯子。
“小姐……不会怪您的。”
董卓蓦然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入耳却如恶鬼呜咽一般……
笑笑……不会怪他吗?
刚刚……就在刚刚……他亲手扼着笑笑的喉咙,他想掐死他……他差点杀了比自己性命还要宝贝的笑笑……
抬起双手,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上……沾了笑笑的血……
那双流泪的眼睛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在流泪……
她在流泪啊……
他的笑笑,在哭……
她在哭……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怨?混帐如他……
就连他自己,都恨不能一刀砍了自己……
今天,是个雪天呢。
今天,原是笑笑的生日……他们约好的。
心痛得仿佛已经停止了跳动,董卓重重地倒在雪地上。
口中咳出血沫,他就那么直直地躺在雪地上,望着漆黑的天,府门前的灯笼映着银白的雪,漫天飞舞。
“仲颖……”眼前,一个可爱的小女娃,粉粉的脸颊上挂着甜甜的笑,她张着短短的小手,向他跑来。
董卓微微动了一下,那个小女孩仿佛伸手可触,仿佛只要他一抬手,便能将她抱入怀中。
可是,他没有动……
他,不敢动。
因为,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幻影,一触即碎……所以,就这么看看,也好啊……
那小女孩蓦然不见,出现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
她背着双手,一脸狡黠地看着他。
她说,“你为什么不娶我?”
她说,“你不老,我也刚刚好。”
她说,“笑笑永远都不会怕仲颖,无论仲颖变成什么样子。”
她说,“娶我啊,娶我,然后一辈子都陪我在凉州,哪儿都不去……”
就这么看看,不去碰她……不能碰她……
“太师大人,夫人她……”管家从府里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一种惊恐地大叫。
董卓仍是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夫人堕胎了……夫人快死了……”那管家一路哭喊,如丧考妣。
与他何干……与他何干……
莹白而柔软的雪覆在他的脸上,仿佛笑笑的手一般,他闭着眼,不动,不出声,仿佛真的死了一般。
那一场婚礼,他期待已久;那一个孩子,他期待已久;那样一个家,他期待已久……
可是,没有笑笑……他便什么都不要。
捡回笑笑之前,他没有幸福,失去了笑笑,他没有幸福。
他的幸福……从来都只因笑笑而存在。
董卓,何许人也?
他当朝太师,位高权重,他暴虐荒淫,杀戮成性。
洛阳城内人人腹诽,却无一人胆敢将此大逆不道之话说出口去。
可是,他不在乎,纵使天下人口诛笔伐,他也不在乎。
这天下,他在乎的,唯有一个人。
那个从天而降,笑靥如花的女子。
笑笑……他荒凉生命里唯一的期待。
可是……他,伤了她!
“大人……”见董卓没有回应,管家小心翼翼地上前,“夫人她……”。
“传御医。”雪花覆在他的脸颊上,慢慢融化成水,从他的眼角滑落,和着唇角殷红的血沫。
笑笑,你千万要活着,活着看我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一个个生生地凌迟……包括我自己……
伤了你,没有人可以轻易地死去……
我要他们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
我也一样……
容颜改安若美人如昔 永安宫吕布得见笑颜
看着那张脸,我却是有些恍惚,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那张脸……究竟是谁?
那是我的脸,却也是貂蝉的脸……
王允治好了我的脸?他怎么治的?
“闭嘴。”门外,一个冷冷的声音,那些婢女们立刻噤了声。
我转身,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小毒舌,如今的献帝刘协。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脸色依旧苍白,瘦小的身子仿佛随时会淹没在那华丽的帝王袍里。
“貂蝉死了么?”看着刘协,我问,我想我需要一个答案。
“是笑笑死了。”他看着我,强调。
“这样啊。”我点头,喉间有些干涩。
“什么时候死的?”我问得异常平静。
貂蝉死了?那为什么我没有死?如果我同她果然是同一个人……如果她是我的前世,那么她死了,为什么……我会没事?
“你进宫的那一天早上,董卓差不多杀光了宫里所有的御医。”刘协的声音有些冷。
我突然发现,他似乎长大了许多,没了小毒舌的风范,越来越沉默苍白了。
“我收到消息,董卓引了数十名武士来杀弘农王”,冷不丁地,刘协开口,“王司徒和皇姐都不在宫里,兄长危在旦夕,我身为皇帝,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看着我道,声音仍带了几分稚嫩。
是调虎离山?在宫外大肆杀人,然后另派人手趁机进宫铲除刘辩?!
看着眼前的刘协,这个当了一辈子傀儡的小皇帝,看着他,从傲然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到沉默苍白的少年,到隐忍无助的帝王……许多,原不该是他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事情。
我一向是心疼这个孩子的,可是那样无力的苦楚,将会伴随他整个人生吧。
“你有什么打算?”挺直了小小的脊梁,刘协看着我,问得有些突兀。
我暗叹,还是不够圆滑啊,他可以表现得更自然一点,但我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开口:“我想去见董卓。”
“你会被董卓杀了。”他皱眉。
“或许,杀了我就能平息他的怒意呢?”我弯了弯唇,施施然地提着建议,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
既然历史已走到这一步无法改变,既然董卓是我在这个异时空的牵念,那么,由他亲手终结我这本不应该在这个异时空存在的生命,该是再合适不过了。
况且,我已成了貂蝉,一个不能做回自己的女人,留在这里,背负着貂蝉的名,我终究会成为婉公主手上的一颗棋,用来伤害董卓的棋。
容我自私一回,若我死去,这局游戏,便结束了吧。
用我的死来终结这一场悲伤的游戏……该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刘协微微一愣。
我笑了起来,抬手,习惯性地去抚他的头发。
他的一头黑发梳得一丝不苟,盘成一个髻,我弄乱了,他却破天荒地没有躲开。
“走吧,带我去永安宫”,我抚了抚他的头发,历史上刘辩是被囚禁在那里,最终也是被鸠杀于那里吧,“难道你来这里不是希望用我的性命去换你哥哥的性命吗?”我微笑着一语点破。
苍白的面色微微一僵,刘协抬头看我,有些惊愕,有些惶然,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神色。
“走吧。”我拉起他有些单薄瘦小的手,走出房间,犹记得那一回,他被董卓囚在暗房里,我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吧。
“陛下,司徒大人交待貂蝉姑娘哪儿都不能去的。”小眉和几个婢女慌了神,忙挡了上前,拦住我。
我站住,看向刘协。
他抿唇,半晌,轻轻吐出两个字,“让开。”
我弯唇,这个孩子,果然也学会了权衡利弊,谁的性命比较重要,谁是可以牺牲的,他分得很清楚,如果不是身逢乱世,如果不是无人相助,或许,他会是个好皇帝也说不定。
一个有着生杀予夺大权,一个可以牺牲所有完成大业的好皇帝。
一路,他任由我拉着他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讲。走过皇宫里的幽径,有熟悉的地方,也有陌生的地方,还路过了那个曾与刘辩一起用龙袍烤红薯的地方。
在一处有些破败的宫门前,刘协站住了脚步。
抬头,我看到了刻着“永安宫”的匾额,很是破败的模样。
“现在反悔,我可以送你回昭德殿。”咬牙,刘协低头,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紧。
我笑了起来,心里没那么冷了,“谢谢你,小毒舌。”
松开他的手,我推开门。
门内有数十名武士,看样子,皆非泛泛之辈。
“何人?”一声怒吼,在看清我的模样后,却都怔住了,有些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
“夫人?”为首一名男子惊呼。
我淡笑,我没有见过他们,但他们应该见过貂蝉。
在他们的面面相觑中,我气定神闲地走进了永安宫。
“君要臣死,臣不死视为不忠!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竟是欺君犯上!”房内,传来一声尖锐的斥骂声,那声音听来很是苍老。
“不必拖延时间了,没有人会来救你们的,喝了这酒,走得痛快些。”一个声音冷冷的传了进来,有些熟悉,有些陌生。
“啊……你们……”那个苍老叫嚣的声音蓦然消逝。
“母后!”刘辩惊痛的声音骤然传出。
我大惊,快步冲上前推开了房门,原本一片黑暗的房间里骤然亮了起来。
我看到一个衣着寒酸的妇人委顿在地,曾经养尊处优的身子瘦骨嶙峋,脖颈之上缠绕着一条白练,双目凸起,舌苔外露,死状极其可怖。
这个妇人,竟是曾经显赫一时的何太后。
荣辱之间,风云变幻,竟是那般的难以捉摸。
在何太后尸身一旁,站着一个男子,身形极高,一头黑发箍着束发金冠,一袭墨绿的长袍衬得他愈发地挺拔,左肩上是一副兽口吞肩的护臂,一手拎着方天画戟,大概是我突然打开房门让房间里突然亮了起来,他侧过头,不适地眯了眯眼。
呆立于一旁的刘辩却是缓缓上前,跪下身去,伸手,轻轻阖上何太后未曾瞑目的双眼,披散而下的长发掩住了他的神情。
董卓不在,是调虎离山吧,他在城外杀戮,引开王允和婉公主的注意,却又派了吕布来杀弘农王刘辩。
看着我,吕布皱眉半晌,阴寒的眸子忽然明亮起来,几步上前,他凑近了我。
我微微垂下眼帘,我在想……太师府的那一场决绝的阴谋,有他的份吗?
非我多疑,而是现在,真真是草木皆兵了。
“笑笑,你是笑笑?”他伸手,有些不确定地轻触我的脸颊,那没有一丝瑕疵的容颜。
我微微后退,抬眼看他。
他愣住,“你……是笑笑吗?”
看着他,我不语。
果然,又犹豫了。呵呵,那一块疤,来的不是时候,去的也不是时候呢。
“无盐,你来了。”身后,有个轻轻柔柔的声音。
我微怔,转身看向声音的来处,是刘辩,他一身略显陈旧的白色的单衣长袍,雾蒙蒙的眸子,仍旧是漂亮得奇异。
那双一直都是雾蒙蒙的漂亮双眸,其实看透了很多东西吧。
因为知晓一切,所以才能那么淡然地面对一切,甚至于……死亡。
“母后死了。”看着他,他复又开口,声音略带一丝哀然。
“嗯。”我不自觉地轻应。
“我也会死吧。”仿佛雾着一层雾,那漂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哑然。
历史上,他原是应当死的……
原本明亮的眼睛微微冷冽起来,吕布拿了酒鼎上前,“王爷,请。”
定定地看着那酒鼎中泛着寒光的液体,刘辩没有伸手接过。
“将军心心念念的人便在眼前,认不出来么?”轻轻柔柔的声音,刘辩仰头望着吕布,蒙着雾的漂亮眸子里映出吕布微怔的神情。
我不语,只看着刘辩,这个孩子,有着一颗七窍玲珑的心呢。
“眼睛会骗人的”,弯唇,刘辩伸手从吕布手中接过酒鼎,轻轻晃动了一下,那冷冽的液体微微晃动,漾着寒光,“可是心却不会呢。”
微微咬唇,我上前一把拍掉他已放到唇边的酒鼎,“知道有毒还喝,你是笨蛋吗?”
看着那酒鼎滚落,清寒的液体洒了一地,刘辩微微弯起眸子,盯着掉落在地的酒鼎,却不看我,“硬生生被人夺了身份,你不是笨蛋吗?”
我语塞,真是笨蛋。
“当不成皇帝,是天意;丢了性命,也是天意”,刘辩轻轻笑开,“在这乱世,软弱的心肠注定了悲惨的下场。”
“那就狠狠地活下去吧。”我开口,有些茫茫然。
掌心忽然微微一热,吕布温热的大手紧紧握上了我的手。
“走吧。”他拉着我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我抬头看他,讶异。
“我不杀他,你跟我出宫。”吕布道,却是没有看我。
虽然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我却是没有挣扎,任他拉着我的手。
“将军,太师大人的命令……”一旁,有副将小心翼翼地提醒。
吕布冷冷扫去一瞥,那副将立刻收口,再不敢言语。
被吕布拉着走出永安宫,我回头看向刘辩,他站在原地看着,漂亮的眸中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仍是雾蒙蒙一片,看不真切。
随行的几名副将谨慎地将太后的遗体妥善地整理好,一并带出了宫。
刘辩也没有阻止。
永安宫门口,小毒舌像被罚站一般,一直站着,华丽的衣袍下,单薄的脊背挺得直直的。
“进去吧,你皇兄没事了”,我开口,末了,又低低地道,“我要出宫了,以后自己小心。”
说完,吕布拉着我离开。
身后,是刘协泛红的眼睛,但他却最终也没有流下泪来。
出了宫,吕布吩咐几句,便遣了众将先行离开。
握着我的手,吕布一路缓缓步行,赤兔马始终跟在身后。
大街上仍是热闹,此时的我却是没有逛街的兴致。
吕布停了一下,松开我的手,似乎买了什么。
我垂下眼帘,耳边却忽然想起“咚咚”的声音。
愕然,我抬头看着吕布,他手中轻摇的,竟是一只拨浪鼓。
他似乎若无其事地又拉着我的手,默默往前走。
“咚咚咚……咚咚咚……”一路,他摇着手中的拨浪鼓。
挺拔的身姿,高束的发髻,令人不容忽视的样貌,一旁夺目而嚣张的方天画戟挂在赤兔马上,那样一个男子,手中却一直摇着那一个小小的拨浪鼓,不由得令路人侧目。
他却仿佛浑然未觉,仍一径轻摇着。
“其实……你还记得我吧……”他忽然开口,“曾经瞎了眼,却不料连心都盲了……我辩不清谁是谁,竟是连笑笑也认不出来……”他握着拨浪鼓的手微微一紧。
那拨浪鼓上有了裂痕。
“笑笑是知道的,小药罐一向都很笨,不够聪明,也学不会心细如尘……一介武夫而已……”
看着他孤孤单单的身影,听着他嘟嘟囔囔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我轻叹一声,侧头看他,松了口,“眼睛,都好了么?”
“嗯?”听到我的声音,他微微一愣,回头看我,随即重重地点头“嗯!”剑眉朗目之间还是带了三分孩子气。
“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嗯?”他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老老实实地回答,“那一回,你央我带你去太师府的路上,听到你摇拨浪鼓的时候”。
那个时候就明白了呀。
我垂下眼帘。
可是,他没有告诉董卓。
轻轻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我默然。
“可是,我更确定是因为……如果是媳妇的话,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睛痊愈的事,因为……笑笑最善良了……”
善良?
我失笑。
忽然想到了那个总是一身明紫的男子,用他的话来讲,那是无用的妇人之仁吧。
“果然是笑笑治好了我的眼睛”,他眼里的阴霾终于散去了一些。
“那一晚,你说去带董卓来见我,你呢?去了哪里?”握了握拳,我终于开口。
我想听到他的回答,我想知道小药罐没有骗我,没有背叛我。
吕布愣住,随即咬牙,双手紧握,额前青筋渐露。
“我去了凉州。”他低低地开口。
“什么?”我一头雾水。
“那个女人说,董卓回凉州去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所以?”我心里有些明白了。
“我以为董卓也发现了貂蝉的秘密,我以为董卓去凉州找你,所以……”吕布咬牙。
“所以你连夜赶回凉州了?”奇异地,我吁了口气。
还好……小药罐没有骗我。
费思量笑笑无意郎君 司徒府纤尘共进晚餐
在心里吁了口气,我终是安下忐忑的心,我害怕……如果连吕布也学会算计我,那么我……真的是心力交悴了。
“我真的只是有勇无谋之辈,是不是?我只会逞匹夫之勇,是不是?”他狠狠握拳,满面都是挫败,“赤兔马日行千里,往返凉州六天时间,回到洛阳,却得知笑笑已死的消息……如果不是赵云,我甚至于不知道死的是谁……”
“我……还好。”伸手,我抚上他紧握的双拳,“你无需自责。”
“还好……么?”他突然伸手,缓缓抚上我的颈部。
感觉到他指腹的温度,我下意识惊恐地瑟缩了一下,后退了一步。
“这便是还好?”他收手,站在原地看着我,满眼都是痛。
我怔怔地瞪大双眼,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经过王允的调养,细腻的肌肤上感觉不出一丝的不妥,可是……我刚刚怎么了?为什么会心生恐惧?当吕布的手抚上我的脖颈时,为什么我会心生恐惧?
刚刚,我在怕。
可是,我在怕什么?是那一个雪夜,董卓恶鬼一般的神情?……还是那双扼住我脖子的手?那窒息的……将死而未死的感觉?那游离在生死边缘的痛楚?我明明以为自己不怕的,可是我的身体反应比我的思想要诚实。
我……在怕。
“别怕。”低低的开口,我被拥进了一个怀抱。
我下意识地挣扎,可是他不松手。
“我去糕点铺找你,赵云说,那一晚,你险些被掐断喉咙……”紧紧抱着我,他的声音略略带着颤,“我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可是他们都不告诉我你在哪里,不告诉我你是否活着……”
心里有淡淡的痛,我安静下来,待在他怀里,终是缓缓抬手,轻抚他紧绷而宽阔的背。
“笑笑说,如果有人欺侮,一定要十倍偿还,于是,小药罐成了吕温侯……笑笑说,就算眼睛看不见,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于是,我便乖乖活着……笑笑说不记得我,我便信了……” 他一个人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喃喃说着,“笑笑说什么,小药罐便信什么,从小便是如此的。”
我轻轻咬唇,不语。
“可是,笑笑说,我会遇到一个比她貌美十倍的女人,那个叫做貂蝉的女人,会成为我的妻子。”
他轻轻推开我,低头看着我。
“那个貂蝉……可不可以是你?”他看着我,清亮的眼睛里是复杂的神色,“可不可以……只是你?”。
他说,那个貂蝉,可不可以是我?
这算什么?唯恐天下不乱?
我微微后退一步。
“就算是貂蝉,王允也不会同意将我嫁给你。”仰头看他,我终是淡淡开口。
“他会。”吕布笃定,“要不要赌?”。
“赌什么?”
“如果王允同意,你就嫁我。”
我皱眉,“我不会嫁。”
“为什么不?”
“你知道的。”
“在凉州,你说要嫁董卓,我便祝你幸福,可是……你竟生死未卜,在洛阳,你说你要嫁给董卓,我仍祝你幸福,可是……那竟不是你……一直都安静地走开,一直都安静地想看着你幸福,可是……”他眉目突然一紧,“你一直都没有幸福,只是不断地受伤,不断地受伤……与其这样,不如让我来给你幸福吧……”
我仰头看着他,心里涩涩的,堵得慌。
“我一直都很幸福。”我开口,声音淡淡的。
吕布皱眉,正欲开口,赤兔马突然停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抬头,便看到婉公主,她正坐在马上挡在我们面前,王允在其右侧,身后,是数十名的亲卫兵。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皱眉,婉公主开口。
这里是从宫里回太师府必经之路。
“奉太师大人之命,例行巡查。”收敛了笑意,吕布抱拳道,还好何太后的尸身已先行被运走,暂且不会惹出麻烦。
搬出太师之名,婉公主纵然气得浑身打颤,却也是莫可奈何。
“蝉儿,你怎么会随同吕温侯出宫?”王允的声音不期然温温地响起。
我看向他。
“奉先仰慕小姐已久,还望大人成全。”戒备地将我护在怀中,碍于貂蝉之名,吕布只得放下身段开口道。
面上看不出一丝不妥,王允的声音却是带了三分恼意,“蝉儿向来甚得本官疼宠,在司徒府也是小姐,怎么能如此没名没份地跟了温侯?”
吕布微微一怔,随即点头,笑了起来,“司徒大人说得有理”。
说着,他跳下马来,竟是扶我下马。
我皱眉看着他,猜不出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明日奉先必带齐聘礼,按着礼数来司徒府接小姐回家行礼成婚。”双眸明亮,吕布笑出一对小虎牙。
王允皱眉,看着吕布带着人马离开。
“回宫吧。”婉公主看我一眼,对随从道。
“公主殿下,请节哀。”王允眯着眼睛,看着吕布远去的背影,忽然开口。
“什么?”婉公主微愣,似乎不明白。
“不出下官所料,宫里……应该出了些事情。”淡淡地,王允开口。
婉公主狠狠怔住,随即咬牙扬鞭便要追上吕布。
“公主且慢!”王允忙抬手,让一旁的亲卫军拦住公主的去路,“为了皇上,请公主殿下冷静。”王允的声音仍是温温的,“联军已在汜水关,公主殿下请再忍耐一阵,为了皇上。”
王允的劝说永远是那么具有说服力。
婉公主咬着唇,狠狠扬鞭,快马飞奔进了皇宫。
“回府吧,蝉儿。”低头看我,王允伸手拉我上马。
我坐在他身后,任由他带我回司徒府。
因为……我突然很好奇,当日,他为了救下弘农王牺牲了貂蝉,那么现在……他会不会再为了这个皇室,牺牲我?
他会与吕布抗衡,留下我吗?
真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呢。
银制的雕花香炉上弥漫着袅袅青烟,整个屋子里都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清香,窗边的长擎灯上的烛火明明灭灭,散发着点点滴滴的暖意。
浸浴在大半人高的木桶里,我闭着双眼,任凭温暖的水没过我的头顶,貂蝉浑身是血的模样,何太后死时凄凉的神情……突然在脑海里闪现。
“哗”地一声,我冷不丁地自浴桶中站起身,冰凉的空气立刻猛地侵袭而来。
只一瞬,便立刻有人拿了柔软的绸布来替我擦拭身子,我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接过绸布,“我自己来”。
“是,小姐。”那女婢低头退下,复又拿了一件宽袖的白色长袍来,恭敬地站在我面前。
穿了那一袭曳地的白袍,我站在铜镜前,望着镜子里白衣素颜、青丝未挽的女子,微微眯着眼,我有些恍惚起来,那个一脸素净,貌如明月的女子,当真是我吗?
“小姐,大人在大厅等您用膳。”见我一直发呆,一旁的婢女终于忍不住提醒。
我点头,转身走出了这个有些陌生的闺房。
精致的菜色,杯盘碗盏间,尽是令人垂涎欲滴。
王允坐在桌边,替我斟了酒。
坐下,举杯放在鼻端轻嗅,我啜饮了一小口,蓦然笑了起来,“比桂花酿差点。”
王允垂眼替我布菜,并不在意我话里小小的刺。
“试试我的手艺”,他将碗碟摆放在我面前,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
我夹菜,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着,随即满意地眯眼,“有进步。”
“嗯”,他笑。一贯温和的笑颜里总觉得多了些什么,烛光里,他的笑容不再空洞,有点……幸福的感觉。
幸福?
侍婢们不知何时都退了下去,王允单手支着颌看着我,很专注地看着我大快朵颐,仿佛在研究一只精致而值钱的古董……
“看着我就能饱?”被他盯得浑身不对劲,我眉毛微微抖了一下,咽下口中的食物,有些忍无可忍地开口。
“嗯。”他居然轻应。
“嗯?”我扬高了声音,看见我就饱了?这……算什么?贬我呢?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幸福。”他看着我,忽然开口。
“是啊是啊,如果有一天我会死,一定是撑死的!”我笑着又喝了口汤。
王允看着我,不语。
放下手里的汤碗,我看向眼前这个莫测高深,无喜无怒,总是一脸温和的男子,他还在看着我,一点也没有收敛的自觉。
有些挫败地吁了口气,我大方地从自己的碟子里捏起最后一枚水晶饺,递到他唇边。
他微微一愣,看着我,满面不解。
“要不要试试自己的手艺?”我开口,诱惑。
“我比较喜欢看你吃。”他弯唇,温和的眼睛愈发的温和,仿佛漾着水一般。
“心很痛,很空,仿佛破了一个洞,害怕、彷徨、甚至于……绝望……”看着他,我笑着一个字一个字浅浅地说着,看着他逐渐蹙起的眉头,“所以……化悲愤为食量吧……试试看,很有效的。”我笑得一本正经。
“那晚……我醉了……”抿了抿唇,难得地,他有些别扭,“我说了什么?”
那晚?
我忽然想了起来,没想到他竟一直记得?
“嗯……也没有什么”,我作思考状,看到他悄悄吁了口气,又有些坏心地低笑,“就是一直嚷着要我抱……第一次看到连发酒疯都这么特别的人呢……”
他有些错愕地看着我,一脸的不能接受。
我想也是,形象啊……全毁了。
张口,他吞下了我手里的水晶饺子。
看着他慢吞吞地咀嚼,我低低地笑了起来,这算什么?反正形象已毁,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第一次”,他站起身,低头看我。
嗯?第一次?这个词……太容易惹人遐想了……
“第一次……有人陪我用晚膳。”他低头看我,长发垂落在我的肩上,与我的发丝纠结。
我仰头看他。
他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很奇怪的触感。
“一直……一直很想有人陪我一起用晚膳……”,他的眼眸胶着在我的脸上,有淡淡的温和,淡淡的期待,“温暖的烛火,隔着一桌之遥,在伸手可触之处,一辈子这样看着你……该有多好”,看着我,他轻喃。
这个让我无力的男子,明明可以坏到令人发指,却也可以温柔到令人无法拒绝……
“可不可以……”
“不可以。”抿唇,我开口。
他看着我,神色复杂。
“明天,吕布会来提亲”,他垂下眼帘,“你说,我该怎么做?”
“嗯,你会怎么做?”我坐下,漫不经心地喝汤。
“如果,我答应,你会乖乖嫁给他吗?”
我……会吗?那个从小就“立志”要娶我的少年,那个死也不曾放弃过我的男子,那个脾气固执得像一头牛的孩子?
“吕布娶你,董卓定然不允……若他一意孤行,他们会为你反目成仇”,王允浅浅笑了起来,“放眼天下,可与董卓相拼之人,非吕布莫属。”
是啊,董卓当我是杀害笑笑的凶手,又怎么会让自己的义子娶我?以董卓的性格,必然会与吕布反目。
那么历史上我最不愿见证的一幕……便会发生。
“不如,嫁给我吧。”弯唇,王允微笑着建议。
我看着他,不语。
“你喜欢的人是董卓,既然不能嫁给她……那么嫁给谁……不都一样么?”他看着我,温和得哀伤,“嫁给我,对他们都好。”
嫁给谁,都一样?
明知我喜欢的人不是他,也非要娶我?
是怎么样一个孤单的人,会这样来留下一个人陪伴他?
但是,他永远都是聪明狡诈得令人牙痒。
“嫁给吕布,你会万劫不复。”
“嗯。”我点头,笑,“我可不可以谁都不嫁?”
呵呵,这是老天爷跟我开的玩笑吗?想不到穿越时空了,我还是为结婚的事情在烦恼……
那个时空的妈妈若是知道了,该是笑掉大牙了吧。
“不可以”,王允笑得认真,“吕布不会死心。”
“娶了我,你会万劫不复。”弯唇,我笑,典型的一对怨偶啊。
“我不怕。”
“你会下地狱的。”
“我不怕。”他俯身,温暖柔软的唇轻轻覆上我的唇。
我如木偶一般,不动,冷冷看着他。
如蜻蜓点水般吻过,他极其温柔地抱起我,仿佛我是易碎的琉璃娃娃一般。
我皱眉,想要推开他。
他轻哼一声,面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
我微微怔住,那天在宫里便觉他有些古怪,没有细加思索,我抬手便一把扯下他的外袍,半露出他的左肩。
白晰的肌理在烛光下泛着象牙的色泽,如此这般衣裳不整的模样,绝对的令人忍俊不禁,仿佛我要非礼他,霸王硬上弓一般。
可是,我的笑意却是僵在了唇边。
他的左臂之上,绑着一块白色的布巾,那布巾上,隐隐有殷红的血液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