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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梦三生 美人殇 > 第一次发现,他也是人,他也会醉。

第一次发现,他也是人,他也会醉。

一直以来,我似乎都把他理想化,恶魔化了,所以避之唯恐不及。

被抱着的感觉么?

我伸手,轻轻拥住他。

他侧头,轻轻靠在我肩上,一个过分娇小的身体抱着一个身量宽大的男子,这副画面有些可笑。

可是,他只是想知道……被抱着的感觉而已啊。

“头好晕……”他开口,醉意朦胧的嘟囔。

得寸进尺?

我抬手,轻轻按着他的鬓角。

他似乎很是舒服,不出声了。

很难想象,王允这样的人,也会喝醉。

“你没死,真好……”梦呓一般,王允喃喃地说着。

我低头,看到他有些凌乱的衣服,刚刚一阵折腾,他的衣襟微开,看到了他颈间,贴身挂着一个小小的吊坠,那是一根细细的线,吊着一枚玉制耳环。

我有些明白他为什么知道我没死了,那枚耳环,那一日在客栈前当作出气的代价,我付给了那个替我揍人的矮壮汉子。

那是他作为“陪葬”亲手给我戴上的。

是因为我没有死,他开心,所以醉了?

我不敢细想。

“媳­妇­……”忽然,耳边另一个声音凭空响起。

我吓了一跳,随即满脑门黑线,天哪!到底为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要面对两个喝得跟烂泥一样的男人?

“媳­妇­,回五原吧,我们回五原吧……”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厢王允安静了,那边开始引吭高歌了……

真是够了!你们就给我折腾吧!

“好好,回五原,你乖,起来,咱们回五原……”诱哄着,我开了破锣嗓。

也不知是否真的醉得听不出声音,吕布一下子睁开无焦距的眼。

看他一脸茫然,八成还醉着,否则早翻脸了,哪里还会把我当笑笑来着……

我放轻了手脚,将王允自我肩上小心翼翼地移开,他仍径自睡得很沉,嘴角微弯,睡得像个孩子,也不知在做什么好梦。

“媳­妇­,你答应我了?你不嫁义父了?呵……呵呵……”吕布冷不丁大叫起来,开始傻笑。

我抹了一把冷汗,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王允,一手捂住他的大嘴,“嘘!轻些,你义父在那边睡着呢……”

“啊?”吕布一脸茫然。

“白痴!私奔要低调你懂不懂?!要低调!”咬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我只知道把王允吵醒了便谁也别想跑。

“哦。”吕布似懂非懂地点头,乖乖被我拉着跑。

“痛……痛痛……”吕布一头撞上了门框,龇牙咧嘴地抚着额角连连呼痛。

我有些心虚,自己发育不良就算了,差点忘了他快一米九的身材……

“嘘!”拉着他矮身走出房门,一旁有仆役走上前来。

“小姐,吕将军。”他低头恭敬地称呼。

我冷冷瞥了一眼,看来王允下的功夫不小,所有人都当我是貂蝉了么?

“小姐?”吕布舌头有些打结。

“义父大人喝多了,你们不要进去打扰,我送送吕将军。”狠狠掐了一下吕布,我镇定地开口。

“是。”那人弯着身,态度极度恭敬地退下。

“义父大人喝多了?”吕布开始原地打转。

“别罗嗦”,我拉着他一路急急出了司徒府,找到了系在门口的赤兔马。

看到那只满身赤红的臭屁大马,我下意识地伸手找零食袋,结果自从再回洛阳后, 再也没有碰过零食了,不由得有些为难。

哪只那赤兔马竟自己甩脱了缰绳,笃笃靠近我。

被冷风一吹,吕布也清醒了许多,故而又想起那个令我磨牙的问题。

“你是谁?”呆呆地瞅了我半晌,他呆呆地问。

一想起之前差点丧生于他的方天画戟之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貂蝉。”自问自答,他点头。

八成他还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呢。

我气急,拉着他翻身上马,我策马带着半醉半醒、迷迷糊糊的吕布直奔郭嘉的糕点铺子。

糕点铺郭嘉明灯相待 太师府笑笑如坠冰窟

回到糕点铺的时候,已是星月满天了。

四周一片漆黑,整条街都是寂静,如此寒冷的冬夜,街头巷尾,连一声狗吠都鲜有耳闻。

远远的,却有一盏灯暖暖的亮着,如豆一般微小的光亮,却是令人觉得很是温暖。

门口站着一个人,披着很厚的袍子,还不时地低头轻轻咳嗽。

屋里昏黄的光晕映衬着他有些苍白的神­色­,我心下暗叹。

“笑笑,这么晚才回来”,站在门口,原本有些茫茫然的眼睛清亮了起来,他迎上前,声音里间或带着轻轻的咳嗽。

“臭书生啊,来来来,帮我扶着这个眼瞎心盲的家伙。”我跳下马,发现自己有向小毒舌发展的趋势。

郭嘉笑了起来,极乖地上前,扶着吕布。

吕布高大的身子靠在他有些单薄的身上,分外的可怜。

将赤兔马牵到马厩,我便同郭嘉一起扶着吕布进了屋。

一进门,便见桌上摆着几样糕点,还有热热的一窝汤,我伸手拍拍冻得有些青紫的面颊,坐下来便是满满地喝了一大口。

舔了舔­唇­,我呼了一口热气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有些懒洋洋地昏昏欲睡,果然还是在自己家吃东西痛快啊……若是在那司徒府,纵使有山珍海味,我也只能是越吃越饿而已……呵呵。

郭嘉扶着吕布坐下,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我喝汤。

“好喝吧,我做的。”他开始献宝。

我喝着汤,点头,“勉强,勉强而已啦……”

郭嘉仍是点头,“书果然是好东西……”

闻言,我冷不丁地回忆起某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开始抖,“这是什么汤?”

“什锦八宝补气汤”,他颇有些自得地道。

“什锦……八宝……补气汤?”看着罐子里黑乎乎地一片,我开始冒汗,“哪八宝?”

“蛇、蟾蜍、蝙蝠……”他摇头晃脑地一样样如数家珍。

“停!”胃里开始翻腾,我抬手止住了他的长篇大论。

“嗯”,他点头,“我昨天晚上翻了医书,照着上面的方子说喝了这个汤你的嗓子就会康复呢”,他很是开心的样子,比手划脚的。

显然,我再一次荣升为小白鼠了,咬牙正欲发作,却在他袖口微抬间,我注意到了他手臂青青紫紫的痕迹,“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弄到的?”扬了扬眉,我问。

“呃?”他有些诧异地抬头看我,随即神情自若地垂下手,将双手负在身后,拢着宽大的衣袖,答,“药铺里买的。”

我挑眉,该说他什么好?聪明的笨蛋?那个闻名历史的大谋士啊,怎么连个谎都撒不圆呢?

“怎么不喝了?不好喝?”他有些紧张兮兮地看着我。

看着他,咬了咬牙,我豁出去了,仰头“咕嘟”几声便是一饮而尽。

“好喝!”我豪气­干­云,就差竖起大拇指表示有多好喝了。

“真的?”郭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开始头疼,“好喝的东西喝一次就够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转眼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呆滞,明显还处在醉酒状态的吕布,我按了按额,起身去拿百用解毒丸,“还有……你的身体自己清楚,若是再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我可赔不起。”我开口。

然后便见郭嘉微微怔在原地。

喝了那汤,嗓子开始热热的发痒,我微微皱眉,别是一时心软吃错药了吧?可是……要捉那些乱七八糟的“八宝”,估计他也折腾得够呛,难怪一早起来便没有看到他,一想起他手臂上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我便不自觉地开始皱眉。

回屋拿了百用解毒丸出来,吕布也清醒了许多,正端坐在凳子上,皱着眉。

对着笑笑,他永远都不会有那样的神情,我苦笑,这样的吕布,当真有些陌生呢。

“咳……吃了。”拿出药丸递到他­唇­边,我开口,嗓子奇痒无比。

“是什么?”吕布紧紧地皱起眉,偏了偏头。

“毒不死你。”我磨着牙,有些恶狠狠地道。

闻言,他竟是警觉地站起身,握紧了手里的方天画戟,仿佛我真要毒死他一般。

“唉,是治你眼睛的,快些吃了吧,没事的。”低叹着放轻了声音,我投降。

他怔了半晌,竟是张口吞下了放在他­唇­边的药丸。

“这样就相信我了?不怕我真的毒死你?”我笑了起来,哑着嗓子道。

他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答我。

我笑着抬手拂去他额前的乱发,发现他不自觉地微微一怔。

静默了半晌,他突然皱眉,面­色­苍白起来,额前有冷汗滑落,他紧紧握住方天画戟,扶着桌角有些困难地站起身。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上前扶他,“怎么了?”

“我要回太师府。”他甩开我的手,声音在发颤,似是隐忍着极大的痛楚。

“这么晚,明天一早再回去也不迟。”我皱眉,他怎么了?

“我要回太师府。”他咬牙坚持,空洞的双眼隐隐透出执拗的杀意。

手上一紧,我回头,见郭嘉拉着我离吕布远了一些。

“小心。”郭嘉神­色­间满是戒备。

“天­色­已晚,你眼睛又尚未复明,一个人出去很危险。”我拔高了声音,嗓子一痒,又咳了起来。

“天下想杀吕布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差你们两个,如今吕布栽在你们手上也毫无怨言”,吕布面­色­越发地苍白起来,他紧紧握住方天画戟,面­色­竟是有些惶然,“只是……我有非见不可的人……就算是死……就算死也看不见她……我也想死在她身边……”话未说完,他胸口一震,口中陡然涌出黑­色­的血来。

然后,便见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不是解毒丸么?怎么会这样?

我大惊,忙上前。

“吕布!吕布……”我推他,他也不应,我开始慌了。

“没事,那解毒丸的药效应该是以毒攻毒,所以过程比较痛苦。”郭嘉上前平静地把了脉,淡淡开口。

“真的?”我抬头看着郭嘉,惶惶然想知道肯定的答案。

“嗯。”郭嘉点了点头,又道,“书上这么写的”。

我哭笑不得,却竟又是出奇地相信这个貌似一点都靠不住的人。

“你回去休息吧,我扶他去我的房间,睡一觉,明天就好了。”笑了笑,郭嘉略略带着凉意的手抚了抚我的额,道。

“你去睡,我看着他”,摇头,我坚持。

“不行,我……”

“我说你去睡!”双手叉腰,我站起身,“看看你自己的身子骨,如果连你都晕倒了该怎么办?如果晕倒了我要给你买药,我要给你煎药,我还要侍候你,我还要欺负小毛,怎么忙得过来?告诉你,如果你晕过去,我就直接把你和小毛一起丢出去!”一口气说完,嗓子又痒了起来,忍不住又咳几声。

“呃……”郭嘉愣了半晌,随即有些垂头丧气地乖乖转身去房间休息。

看着他垂着脑袋,沮丧的样子,我忍不住微笑。

我听到他在嘟囔,“如果我身子骨再好些就好了……”

呵呵,傻孩子。

回头有些吃力地将吕布扶上床,我倒了温水,拿布巾轻轻拭­干­他嘴角暗黑的血渍。

“天下想杀吕布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差你们两个,如今吕布栽在你们手上也毫无怨言,只是……我有非见不可的人……就算是死……就算死也看不见她……我也想死在她身边……”

他的话蓦然在我耳边响起,看着他皱着眉头睡着的模样,我伸手轻轻拂开覆在他面颊上的几缕黑发,我忍不住开始想,那个他死也要见到的人,那个即使看不见也想在待在她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呢?

第二天早晨,我擦着口水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回头看了看床上,连人影都没了。

吕布?

他去哪儿了?

伸手摸了摸床,还有些温热,我有些急急地站起身,转身便推门跑了出去。

刚出了房门,便见吕布正在院子里,他手中握着方天画戟,那戟在阳光下正闪着寒冽的光。

他正在练武,阳光下,一招一式,虎虎生风。

他的眼睛,果然复明了?

我侧身靠在门边,微微眯着眼,终于安了心。看着那个挥舞着方天画戟的男子,仍是少年的模样。有多久没有看到他这般开心了?很久了,很久没有看到他在阳光下的模样了。

回头看见我,他收了戟,走向我。

“你的脸……”在靠近我一米开外之时,他忽然微微怔住。

我咧了咧嘴,额角出现黑线,难道他刚刚从房间出来时没有见到我吗?

抬手,我在他眼前挥了挥,他真的复明了?我怀疑。

他伸手,捉住我的手,皱眉,“­干­什么。”

果然复明了?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笑,我有些志得意满地开口,随即微微一愣,我的嗓音竟是恢复了清明?

那个臭书生的什么什锦八宝汤居然有用?我忍不住失笑。

吕布微微皱着眉,神情间有着不解,有着疑惑。

“貂蝉。”定了定,他开口。

我绝倒,他的眼睛真的复明了?我再度怀疑。

“笑笑说我命中注定的意中人是貂蝉,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他皱眉打量着我。

我开始头疼,他该不会以为在凉州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因为貂蝉长得像我吧。

“貂蝉姑娘之恩,奉先铭记于心。”他忽然淡淡开口,神­色­间很是冷淡。

貂蝉的名字自他口中说出,我微微皱眉,忍住了没有反驳,因为现在跟他怎么讲都等同于是在对牛弹琴。

他本来就固执得像一头牛,一旦他认准的事情,从来都不会改变,否则,又怎么会因为童年的一句戏言,而练得浑身是胆;否则,又怎么会为了那个无缘的“媳­妇­”,十几年后又追到凉州?

“不用铭记于心了,我有事请将军帮忙,不如正好还了我的恩吧。”轻叹,我说得有些理直气壮。

“貂蝉姑娘有话请讲。”吕布正­色­点头。

“我想见仲……我想见董太师。”抿­唇­,我改了口,道。

“义父?为何?”看着我,吕布一脸的诧异。

“我仰慕太师已久,一直都是无缘于他,可否请将军引见?”我说得­肉­麻兮兮。

穿越前,做梦也没想自己会与那个历史人物有所交集,可是穿越后,却从来也未曾想过,想见董卓,也会如此困难……

“不必,义父已经娶妻,夫妻和睦得很”,吕布面­色­微微一僵,随即冷下脸来。

夫妻和睦?我淡笑,如此景况,怎么仿佛我竟成一个不知廉耻的第三者了?看吕布的神­色­,竟是十分护着那董夫人的。

那董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将军误会了,我只是想见见那太师大人是如何的英雄盖世,况且……我容颜尽毁,又焉能得幸于太师大人?”

吕布面­色­微微一僵,皱眉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就在我以为他要一口回绝的时候,他竟是点头同意了。

“谢将军成全,我先回房却准备一下”,心下微涩,我转身回房。

“好。”吕布点头,不知为何忽又闭上了双眼。

回到房中,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内破败的容颜,我终于体会了何为“女为悦己者容”,只可惜……我早已容颜尽毁了。

终于……可以见到他了么?

用如此迂回的手法?

董卓已经成亲,或许,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答案。

我只是想知道,那样一个曾经愿意用生命来守护我的男子,他,为何会娶别的女子?……当我生死未卜的时候,当我在坟墓里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的时候,他……为何竟是娶了别人?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我说过,董卓会死。”郭嘉不知何时掀了帘子走进房来,看着铜镜里的我道,声音清冷。

“我也说过,我知道。”继续梳头,我淡淡地道。

“那你为何……”郭嘉不解。

“不是什么事都可以有理由的,如果可以,我也想知道”,抬头,我看向郭嘉,笑得有些苍白。

“嗯,用过早膳再去吧。”点点头,郭嘉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谢谢你的八宝汤。”身后,我轻轻开口。

郭嘉微微一愣,蓦然回头冲着我笑,“下回再弄给你喝……”

“呵……呵呵……不用了……”

早膳时很安静,仿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一般。

吕布仍是闭着眼,摸索着吃饭,样子很是奇怪。

“给我包些胭脂糕,我要带走。”用完早膳时,吕布忽然开口,仍是闭着眼。

我好奇,记起那一日他在糕点铺门口遭人刺杀的时候,也是来买胭脂糕的,现在还记得?

包了一些胭脂糕,我牵了马,同吕布一起去太师府。当然,那胭脂糕是算了银子的,连兄弟都要明算帐,更何况这小子如今是六亲不认,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我不宰他对不起我自己。

郭嘉说他要洗碗箸,要我早去早回。

一路都很安静,吕布骑着赤兔马昂首挺胸走在前面,自始至终都没有回一下头。

自然,回头他也不会看我,因为他自始至终都闭着双眼。

我也不想拿热脸去贴他的冷ρi股,便静静在骑马跟在他身后。

忽然,有一个男童手里举着拨浪鼓快步跑了过来,“姐姐,姐姐,买个拨浪鼓吧!”

我回头,那男童见着我的模样,微微后退了一步。

我有些自嘲地轻笑了起来,想来我这副尊容足可止小儿夜啼了。

“给我一个吧。”开口,我掏出一块碎银。

那男童快速地抽了一支拨浪鼓递给我,便收了银子,开开心心地走到旁边继续叫买。

我坐在马上,无意识地轻轻摇着那拨浪鼓,微微有些发呆。

拨浪鼓发出“咚咚”的声响。

一直走在前头的吕布背影突然一僵,回过头来,他微微眯起眼看了我许久,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却复又转过头去。

到太师府的时候,门口的守卫看到我有些吃惊。

他们也该吃惊的,一个嚷嚷着要见董卓的丑女,却又劳动了王司徒亲自来寻找,现在又跟着吕将军一同来太师府,他们当然该吃惊。

跟着吕布,一路畅通无阻。

什么叫景物依旧,人事全非?我现在是深有体会。

仆役们面无表情地从我面前走过,我忽然明白,现在的我,真的只是一个客人而已。

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吕布摸索着上前,喊住一个仆役,说了几句。

“义父不在。”他走到我身边,似乎有些抱歉地道。

我微微一愣,开始苦笑。

好不容易进来太师府,他……却不在?

就算是无缘,也不必表现得如此明显吧……

“奉先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忽然响起。

我狠狠惊住。

吕布缓缓转身,睁开眼,看向那个女子。

他看着那女子,看得真的很认真,仿佛要将那女子的模样深深地嵌进他的灵魂深处的那般认真。

看着那个女子微笑的模样,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一瞬间,我隐隐想通了一些事情,却又不敢细想,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

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很傻,很呆,像个小丑一般……

“昨晚怎么一夜未归?”那女子抬手理了理吕布微乱的黑发,笑着嗔怪埋怨。

“笑笑,你看我有没有哪儿不一样了?”吕布漆黑的瞳仁亮亮的,看着那个女子,他道。

他……叫她……笑笑?

仿佛被一盆冷水迎面兜头地浇下,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眼熟了,不仅仅是模样,她的神情,她的动作,她的声音……都是活脱脱的笑笑……

那样一个作为笑笑的存在,那我……又是谁?

谁能告诉我,我是谁?

我是谁?

吕布看着那女子,眼睛半分未挪。

“哪儿?”那女子扭头看了我一眼,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不知道啊”,吕布后退一步,松开手,“我的眼睛啊,我又可以看见笑笑了”,他看着那个女子,微微眯起明亮的眸子,“我可以像以前一样保护笑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

终于明白吕布为何一直闭着双眼了,他第一个想见的人,便是……这个笑笑吧。

“真的?”那女子欣喜起来,捧着吕布的脸端详了半晌。

“这是你要吃的胭脂糕。”吕布抬手晃了晃手上一小包的胭指糕,递给那女子,却没有笑。

那女子笑眯眯地接过,一脸馋样地取了一块放入口中,那神情,也像极了我。

胭脂糕,是她指名要吃的?他让吕布来买,是因为她知道我的存在?我怔在原地,脑中乱糟糟地一团。

“这位是?”那女子仿佛终于注意到我一般。

“貂蝉,王司徒的义女。”吕布看我一眼,又回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女子,“她说想见义父,虽然不太好,可是她治好了我的眼睛……我……”

“呀,仲颖去宫里了。”那女子皱眉道,随即又笑,“我正好闷得慌,不如让她陪我聊聊吧”。

“可是……”吕布回头看我,有些犹豫的样子。

“放心,我不会吃了她的。”那女子笑了起来,如笑春山的模样,仿佛满园的春花都开了一般。

可是,明明是冬天。我很冷。

“好,我陪她聊聊。”我向吕布点了点头。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看吕布的表情,仿佛是怕那女子为了董卓醋劲大发,与我吵闹起来一般。他这是在担心我吗?

吕布皱眉看了我们一眼,有些迟疑地转身离开。

那女子看我一眼,转身回房。

我默默地跟着她。

站在房门口,我有一刹那的窒息。

我看到那房门之上,红艳艳地贴着两张红双喜。

那如鲜血一般的红,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亲手剪的,说是给我的惊喜”,那女子看我一眼,淡淡的声音,“虽然我不明白这为什么值得惊喜,但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定定地看着那红双喜,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那一日,凉州的婚礼,我亲手剪的红双喜啊,最后却是血染的收场……

那女子伸手,拉着我的手走进房门,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夫人,你要的点心。”一旁,有侍女端了点心上前。

“放下吧,你先出去。”那女子淡淡抬手,神情间有几分清冷。

虽然已经有些明白,但那一声“夫人”,还是倾刻间令我如坠冰窟。

真假笑笑董卓难辩真假 偷天换日貂蝉心如死灰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董卓为何会娶妻。

他娶的,一直都是笑笑。

虽然,那个“笑笑”不是我。可是那一日,董卓那样的幸福,却确确实实是因为笑笑而存在。

“为什么?”咬牙,我体会到了恨的感觉。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铃儿,那个用尽一生来报仇的决绝女子。因为此刻,我也想杀人,鹊巢鸠占的感觉,令我想杀人。

……原来仇恨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变得丑陋。

可是,董卓,为什么认不出我?

为什么……连笑笑,你都会认错?

她没有看我,只径自坐下,优雅地抬手,将手上的胭脂糕和刚刚侍女送上的点心都一并丢出窗外。

“那是吕布特意为你买来的”,看着她将胭脂糕淡淡丢开,我开口,声音微微有些冷,不知道是在维护谁。

“是为笑笑买的”,她转头看着我,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她强调着笑笑两个字。

现在的她,脸上没有一丝笑笑该有的表情,全然都是她自己,是那个叫作貂蝉的女子,有几分清冷,几分娇弱,几分倔强,几分不甘。

可是即使那样,她仍是像极了我。

一模一样。

我忽然有些迷惘。

所以……董卓,你认错了你的笑笑?

所以……董卓,你娶了别人?

可是,为什么连笑笑……你都会认错?

“你让吕布去买胭脂糕,是因为你知道我在那儿?”我看向她,猜测。

“是”,她点头,没有迂回,直白地承认。

“你凭什么认定吕布会带我进来太师府?”我好奇。

“他会的,就算不会,你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带你进来,不是么?”她看着我笑,笃定的样子令我心生不快。

“我不认为你见到我是件好事。”微微抿­唇­,我冷冷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子。

“我知道,这是报应”,她看着我,“我是那么急着想将你从义父身边推开,只是却不想因此竟是让他彻底地厌弃了我”。

我知道她说的是王允,此时的她看起来竟是有些可怜。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她,我心里有些疼。

“我以为,没有你,义父大人的眼中才会有我的存在,我以为可以得到义父大人的全部宠爱,可是最后……”她微微眯起眼,忽然有些恍惚地轻轻笑开,“……最后却被送入董府,以‘笑笑’之名”,她笑得有些惨然。

“你为什么要见我?”我选择漠视她的悲哀。

“很丢脸,是不是?”不理会我的问话,她冲着我笑,“我输得一败涂地啊……”

见她完全陷入自我的世界里,一个人喃喃自语,目光竟有些呆滞,我心里竟是说不出的难受。

“你为什么要见我?”我皱眉,再度开口。

“义父大人很爱­干­净,他绝对不容许自己有一丝的污秽,闲暇的时候,他经常做各种各样奇怪的菜式,只是做了之后又都倒掉,在司徒府,谁也不能碰他做的点心和菜式,甚至于……连在司徒府看似最受宠的我……”

“你究竟为何要见我?”见她一个人又哭又笑的模样,我竟然难受。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没有死……”她张了张口,随即眉头微皱,俯身开始­干­呕,“回来也好……回来也好……”

我站在原地,看她一个人表演。

“你没有死也好”,她浅浅地笑开,很温柔的那种笑,仿佛完全不在意自己嘴边的秽物,“你没死,义父大人就不恨我了”,她微微偏着头看我,“以为你死的那一刻,看到义父大人眼中惊痛入骨的神情,那死一般的寂灭……我好后悔啊,我真的好后悔,义父大人那么孤独,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陪着他,让他不那么孤独的……可是,原来能够让义父大人幸福的人,只有你而已啊……”她低垂着眼帘,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双手,紧紧捂着胸口,“所以……请你对他好一点,好吗?你陪着义父大人吧,只要有你,义父大人就不会那么孤独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里一片哀戚。

我仍是看着她,不语。

“或许这样我的很可笑,知道得这样清楚,却为什么搞到今天这个地步……”她笑得温婉,忽然,她面­色­微微一变,“可是你爱的是董卓是不是?你恨义父大人……你为什么不喜欢义父大人,他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喜欢董卓?!你为什么要喜欢那样的人!”她开始尖叫,歇斯底里地尖叫。

“够了!”被她叫得头疼,我咬牙低吼。

她却真的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瘦削苍白的脸颊上缓缓浮现一丝奇异的笑容。

“你找我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些?”看着她,我声音淡淡的,胸口却是开始发紧,发疼。

那不是我的痛,是貂蝉的痛。

可是,为何我竟能感觉到她的痛?

“嗯”,她点头,又缓缓扬­唇­,“义父大人喜欢你,所以我要帮义父大人拥有你,那样的话……义父大人就不会恨我了,他也会对着我温和地笑吧……义父大人就会原谅我了……”

“你疯了”,抿­唇­,我下了结论,那样偏执的爱,令我毛骨悚然、心惊胆颤。

“是啊,我疯了”,她笑得奇异,“我诅咒你,永远不能和董卓在一起,你是义父大人的。”

“为什么?”我讶异自己还能如此平静。

“因为……我怀孕了。”一手抚上尚且平坦的腹,她弯起­唇­,“是董卓的孩子”。

什么叫晴天霹雳?

现在就是了。

原来,当一个人太过震惊,脸上是不会有表情的。

现在,我就是面无表情。

冬日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了进来,我却是手脚冰凉。

突然间发现,这一刻,有什么东西碎了,碎得无声无息。

定定地看着对面的铜镜,我扯了扯­唇­,在铜镜里看到一个笑得不伦不类,丑陋至极的女人。

眼前这个顶着笑笑的名义嫁给董卓的女人……怀孕了?怀了董卓的孩子?

我以为我会哭,我以为我的心会痛死,可是这一瞬间,看着那个女子眼中的晦暗,我却突然觉得现在仿佛只是恍然一梦……

在这个府邸,我,成了局外人。

怎么忘了,我本来就是局外人啊,一个误入迷局的局外人……

“他,高兴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问。

“当然”,她笑了起来,可是眼睛里还是晦暗,“他说,那孩子一定会和笑笑一样漂亮。”

“这样啊。”我喃喃。

笑笑,是谁?

我,又是谁?

我,是谁?

董卓拥着那个叫做笑笑的女子,一贯­阴­鸷的神情一定会变得很温柔。

……原本,那样的温柔只属于我。

“蝉儿,你果然在这里啊。”一个温和地声音突然响起。

王允不知何时来的,他缓缓走到我身旁,脚踝处的铃铛“叮铛”作响,我忽然想起昨夜他喝醉时的神态,还有他脚踝上那一圈淡褐的疤痕。

我看到貂蝉晦暗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她急急地抬头,看向那个声音的来处。

“蝉儿,我们回家了。”那个声音温和得令人沉醉。

“义父大人……”听到那个声音,貂蝉面­色­立刻生动起来,她站起身来。

下一刻,我便感觉自己冰凉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掌握住了,只是那温度令我毛骨悚然。

我看到貂蝉一脸错愕地呆在原地。

“蝉儿。”,他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笑得温和,“回家了”。

我心里微微一惊,想要甩开他的手,却是怎么也甩不开。

那个声音唤的是蝉儿。

只是那声蝉儿,唤的却不是那个满心期待的女子。

真是一个颠倒错乱的世界,仿佛每个人都是疯了一般……

谁是谁,谁又不是谁?

“董夫人大喜。”王允终于看向那个满心期待的女子,却是笑着贺喜,眼角眉梢都是温和,温和得残忍。

我看到那女子微微僵住,死灰的神­色­一点一点爬上她苍白如雪的容颜。

她张了张口,却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的心开始痛,那是貂蝉的痛,不是我的。可是,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痛楚……这是为什么?

“太师大人就快回府了,你们走吧。”貂蝉终是微微垂下眼帘,我看到她的手止不住地在轻颤。

“自己保重。”王允温和地说完,拉着我转身离开。

我看到貂蝉的眼中有泪光流动。

任由王允拉着我出府,我回头看向那新房,那董卓与笑笑的新房。

董卓抱着那个叫作“笑笑”的女子时,淡褐­色­的眼睛里一定都是幸福的神­色­,他一定在期待一个小生命的降临,他在期待一个可以唤他“爹”的孩子诞生。

这是他一直期待的吧,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那个家里,有笑笑;还有……一个和笑笑一样可爱的孩子……

天煞孤星的­阴­影会逐渐淡去,就如同在凉州的那一次婚礼,他的神情没有­阴­鸷,是纯粹的,明亮的,温和的。

这一刻,我的心却仿佛沉进了无底的深渊,见不到一丝光亮。

可是即使这样,我却是谁也不能恨,谁也不能怪……

连恨也不能呢……

最后一眼,我看着那门上的红双喜,红得刺目……

那“喜”字剪得歪歪扭扭,中间还剪错了一横……我几乎可以想象董卓笨手笨脚的模样……

貂蝉站在原地,蓦然抬头,她死死地盯着我,苍白而灰败的神­色­,眼里却带着一抹偏执奇异的笑。

“我们,一定会再见”,她缓缓张口,无声地看着我,轻轻地比着口形。

我怔住。

心开始泛着疼,疼得天翻地覆。

被王允拉着出了那新房,迎面碰见了吕布,他看着我,明亮的眼睛里有我分辨不清的东西。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吕布拉住我,眼里有焦急。

看着他明亮漆黑的双瞳,我心下微微松了一些,至少,他的眼睛复明了啊。

“蝉儿无事,劳将军挂心了,容在下先行一步。”王允笑着,不着痕迹地将我拉入怀中,转身便要离开。

“我不是貂蝉!”咬牙切齿地,我甩开他的手,仿佛离了水的鱼儿在垂死挣扎。

吕布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半晌,缓缓松开手,回头看向王允,“奉先尚有要务在身,改日必定登门拜访。”

我傻眼。

刚刚那样的眼神,吕布……他难道不该认出我了吗?

“在下恭候侯爷大驾。”抱拳,没有停步,王允拉着我,一路出了太师府。

剖心意王允孺子可教 雪飞扬笑笑情丝难断

太师府的府门前停着两顶软轿,看来王允还真是神通广大,一早便打定主意要带我回去了。

被王允拉着出了太师府,我狠狠甩开王允的手。

“跟我回家。”王允看着我,温和的表情一如凉州望月楼的初次见面。

“就算天下人都认为我是貂蝉,可是,你我都明白,我不是”,冷冷看着眼前那一袭白衣的男子,我缓缓开口。

“不觉得伤心么?”他看着我,温和得有些残忍,“如果是我,我一定会认出哪个才是真的你。”

“那又如何?”

“他连怀中抱着的女子是谁都分辨不清,你的心,不会痛么?”他抬手轻轻抚上我的脸。

“是啊,好痛,快痛死了。”我笑得有些目眩,笑得龇牙咧嘴,笑得面部的每一个神经都牵着心,狠狠地发疼。

“如果是我……”他开口,温和而从容。

“如果是你,哪怕我换了一副躯壳,哪怕只剩灵魂,你也一样可以认出我来,哪怕我逃到天涯海角,哪怕我逃到修罗地府,你也一样不会放过我!”我狠狠咬牙,面部有些扭曲,“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阴­魂不散!”

王允微微抿­唇­,他看着我,不开口。

“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毁掉我的幸福,为什么连我的存在都要被剥夺,为什么你永远可以一脸温和地对我做那么残忍过分的事,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轻易地毁灭别人的期望?!打碎一切的幸福!”表面维持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碎,我开始歇斯底里。

他还是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我。

“王允,我很少会恨一个人,可是现在,我真的好恨你”,咬牙,我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扭曲而狰狞,“我真的好恨你,如果可以,我会亲手杀了你。”

“恨我也可以”,他认真地看着我,竟然缓缓笑了起来,“只要你在我身边。”

“为什么?”咬牙,十指指尖狠狠陷进掌心,我看着他,“为什么非要留我在你身边?”

他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娶我做司徒夫人?”我仰头望着他,“然后呢?替你生一堆孩子?可是如果只是这样,貂蝉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要她?”

他微微后退一步,面­色­微僵。

“你喜欢我?”我逼近他。

他微怔。

“有多喜欢?或者,不只是喜欢,是爱?你爱我?有多爱?”步步紧逼,我咬牙。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有些茫然无措的模样。

“你不爱我么?”我离他很近,近到能感觉到他淡淡的呼吸。

他后退,第一次,我从他一贯平静无波的温和脸上看到了迷惘。

“爱……”他张口,声音甚至带着一丝惶然,一丝迟疑。

忽然想起了昨夜他醉酒时的模样,我心下微微一涩,难道从来没有人教他什么是爱么,在遇到貂蝉之前,也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么?

他的爹、娘、兄弟,甚至于师傅……都没有爱过他?

这个总是一脸温和男子,他,真的知道什么是爱么?

“你知道是什么爱吗?”我笑得苦涩。

他茫茫然无语,竟是有些无措的模样。

“爱是一份心意,爱着一个人,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他,无时无刻不为他的安危担扰,看到他痛,会比他更痛,看到他死,恨不能代他去死!爱是一种甜蜜的负担,明明辛苦,却甘之如饴,爱是一种细微的幸福,就算辛苦,也决不放弃……”我看着他,一字一句缓缓开口,多么简单的话,多么容易,可是……当真正上一个人,那便是用全部的生命在履行这几句简单到谁都会说的话。

他看着我,怔怔的。

果然不知道么?

我的心开始发涩,不知道何谓爱的男子呢,在貂蝉之前,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从来没有人教他什么是爱……

“我爱你”,他忽然开口,很肯定地告诉我。

“你不爱我”,我摇头,笑得有些凄然,“你若爱我,就不会逼我至如厮境地,爱一个人,是要他幸福,就如同现在,我不会去打扰董卓的幸福一样……你只是缺少温暖……那不是爱……”

“五岁以前,没有人教我讲话”,他看着我,忽然答非所问地低语,“记得,有一回我被人下毒,差点死了,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是‘我难受’,那样仿佛万蚁噬心濒临死亡的痛楚,我只会用‘难受’来表达”,他一贯温和的眼睛凝视着我,“从来也没有人告诉我爱是什么,也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去爱……”他的声音很低,惶惶然像个孩子。

听他说,我默然不语。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我的幸福已经支离破碎,为什么还要苦苦去支撑别人的希望?

更何况,他是亲手毁了我幸福的人。

“如果现在,我放手,你还会对着我笑吗?如同在凉州的望月楼一样……”他轻轻笑开,温和的眼睛里有一丝期望。

我呆住,不可思议地仰头看他。

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几句话,他便放手了?

就这样而已?

我忽然想笑,那么多恐惧,那么多不幸,却原来只一句话,他就放手了……

我果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捧着肚子,站在太师府外,我笑得无法停歇,直至天旋地转,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郭嘉在我旁边,他说,是王允送我回来的。

我仍是笑。

以为是死结,却原来只轻轻一扯,便松了。

命运与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地玩笑,却因为这个莫明其妙的玩笑,我失去了董卓。

小毒舌刘协当了皇帝,刘辩被贬为弘农王,董卓依旧在朝廷独揽大权,吕布成了吕温侯,王允依然效忠于皇室,婉公主也依然是那个孤傲清高的公主。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距离我好遥远,那道高高的宫墙之内,是怎么样白热化的发展,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有时候,我也会忿忿不平。

我会想,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满心期待地回到这里,却连自己都弄丢了。董卓,他怎么可以认不出我,他怎么可以连笑笑都认错……

我的心已经堕下了十八层地狱,可是,想起凉州那一日他幸福的神情,我果真还是狠不下心去打碎他的幸福。

如果知道真相……他会怎么办?

那个女子的腹中,有着他的骨­肉­,他能怎么办?

天气越来越冷,今年的冬天却是特别的奇怪,连一场雪都没有下。

其实,我是一个怕冷的人,因为有董卓,我才喜欢冬天吧。

可是如今,我却是冷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那一日貂蝉最后的话,究竟有何深意?我怎么想都不明白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一想,便是两个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于是,我便­干­脆不想了,留在郭嘉的糕点铺子里,每天的工作除了吃吃睡睡,便是欺负小毛,顺便管理一下糕点铺的财务。

只是曹­操­倒一直未有消息,却也从未听郭嘉提起过他,记得曹­操­曾说过让郭嘉留在洛阳是因为有事交托他去办,虽然不知道郭嘉在为曹­操­做什么,但我也从不过问。

我开始习惯懒洋洋,开始习惯睁一只眼闭一眼,果然,天底下还是傻瓜最幸福。

王允间或会来一趟糕点铺,带一些点心,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吃点心。

我便眯着眼睛吃给他看。

王允说,吕布去了司徒府好些趟,说是要找貂蝉。

我不吱声,只是吃点心。

差点忘了讲,糕点铺子里多了一个吃白食的,那个家伙比我还能睡,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差不多十个时辰在睡觉。

“子龙!没有水了,打些水来!”我扯着嗓子大喊。

回答我的是一片鼾声大作。

那一日我替他付了客栈的住宿银两,结果几天后便发现他醉倒在大街上,整个一滩烂泥,动也不动。

结果,一时心软便捡了回来。

“自己去。”嘟囔一声,他抱着逆鳞坐在炉火前继续打盹。

“少给我装可怜,要说可怜本姑娘还比不过你吗?”我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脸,可怜那么俊俏一张脸被我蹂躏得变了形,惨不忍睹,“至少,你还长着一副好皮囊,我可是成了母夜叉了!说不定,这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唉,我看自己八成是嫉妒他长得比我好看……

“祸从口出,那边两个不正虎视眈眈等着娶你呢……”撇了撇­唇­,这个家伙尽给我吐糟。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头,便见着某个一身白衣的家伙正一脸温和地看着我,再侧头,那个腰间系着我做的围裙的家伙也正睁着一双清亮无辜的眼睛看我。

按了按额,我咧了咧嘴,狠狠一脚便踹向那个口无遮栏的家伙。

“啊!你想杀人啊!”赵云一下子跳了起来,怒发冲冠地瞪着我。

“你来糕点铺共两个月零五天,早、中、晚三餐加起来每天算你一两银子,共六十六两银子,其间替你添置两套衣物,每套二点半银子,共五两,还有你占了我的地方,两个月去除零头算你三两……”我拨拉着自制的算盘,算得头头是道,虎虎生风。

此乃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嘿嘿,说白了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风水轮流转啊。

赵云一脸的黑线,终于转身乖乖打水去也。

我回头,不顾一旁两个男子一副眼睛脱窗的模样,兀自窝在赵云原先的位置,靠着炉火打盹。

人冷的时候,会格外地喜欢温暖的感觉。

可是那炉火再旺,纵使烘得我四肢滚烫,头脑发热,我的心,却始终仿佛处在北级的冰天雪地之中,暖不回来。

赵云,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咕噜……”

什么东西在叫?

四下扫了一下,看到两双极无辜的眼睛,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才发现这便是罪魁祸首。

“若若,胭脂糕!”郭嘉笑眯眯地拿了糕点来,很勤快的模样。

“天天吃,不腻么?”一旁白衣某人温温柔柔地洒上一点冷水。

郭嘉转身,清亮的眼睛瞪向王允,“奇怪,司徒大人宽敞舒适的司徒府不住,­干­什么来这小铺子凑热闹?”

“呀呀呀,上门便是客,郭贤侄难道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王允轻叹,仍是一径温和得令人牙痒。

“王司徒是长辈,想来是奉孝无礼了。”郭嘉一脸的无辜,加重了长辈二字。

我窝在炉火边笑眯眯地看他们斗嘴,这样的场景真是太习惯了。

“再斗下去,黄花菜都凉了。”打了个哈欠,我困意浓浓。

“黄花菜?好吃么?说出菜单我帮你做,如何?”笑眯眯,王允一脸的认真。

“好好一个国家栋梁,怎么会如此不务正业,真不知朝廷的俸禄都吃到哪儿去了……”郭嘉笑得天真。

我眯起眼,眼前这两个家伙,怎么看都像两只笑面狐狸……

或许……王允天天到这糕点铺报到,也不尽然都是为了看我……总还有些其他原因,比如忌讳某个太久没有出现的人……

“水!打好了!”磨牙,一旁赵子龙狠狠地瞪我。

“这么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我不愿多想,幸福实在不多,偷得一点是一点啊,微笑着半坐起身,我抬手便捏了捏了捏赵子龙的胳膊,“哇,果然练武之人不是盖的!”

“动武不如用脑……”

“聪明人活得久……”

一旁两人忽然极有默契地一同开口,然后又面面相觑。

我微微一愣,失笑,然后再愣,然后便笑不出来了……他们两人,都没有赵子龙活得久……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却因为我能看通他们的未来而笑不出来。

冷冷地甩开我的手,赵云瞄了一眼旁边两个虎视眈眈的文人,“不要谄害我,祸水。”

我大笑,得寸进尺地一手搭上他的肩,或许因为知道他心中另有他人,我反倒自在。

如果……生活能够维持这样……也不错。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到最后才发现,身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原来连这样刻意维持的平静,连这样虚假的平静……都是一种奢侈。

表面结了痂,可是那痂下面的伤口却在不知不觉中无声无息地腐烂……

平静的生活终是没有能够撑太久。

傍晚的时候,宫里来人传唤,王允匆匆从糕点铺子离开。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也消失无踪时,郭嘉开始收铺子。

我倚着窗坐着,百无聊赖地望着对面的大街,忽然,有一片冰凉沾上我的鼻尖。

我怔了一下,斗­鸡­眼似地盯着自己的鼻尖,一动不动,那一小片晶莹的物体已经在我的鼻尖上融化成一颗透明的水珠……

我伸手,越来越多的晶莹飘落在我的手上,化成水,从我的指缝间滑下。有些冷。

下雪了?

终于……下雪了?

一直以为早已没了知觉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这副身体三岁时,有一个男子笑着告诉我:“以后,只要下雪,便是笑笑的生辰。”

他有淡褐的双眸,微乱的长发。

此后的每一年冬天,我都会收到许多许多生日礼物。

今年,还有吗?

眯了眯眼,我忽然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间,外面已是一片银妆素裹的世界。

我无意识地抓起窗棂上的积雪,捏成球状,抬手掷了出去。

一下,两下,三下……

我忽然跳了起来,抓起一旁正在睡觉的子龙和正在准备晚膳的郭嘉,“走走走,我们去堆雪人。”

结果,堆雪人变成了打雪仗,当然,笑得“咯咯吱吱”的只有我。

天,已经黑了下来,郭嘉体力不支先行进屋休息去了。

“那么喜欢一个人,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呢?”侧头,我看向赵云。

他扭头看我,原本漂亮俊秀的脸上满是胡渣,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一身粗布衣服,全然没了当年白衣金线的潇洒,“问你自己。”

“这个时代,女子总是比较吃亏,婉儿她……应该是爱你的,否则,她不会把一柄破木梳当宝一样……”我淡淡地开口,“每个人都有很多的无奈,如果你再坚持一下,婉儿她……就不会一个人撑得那么辛苦了。”

“你不讨厌她?”赵云说这话时,有些讶异。

我笑,“立场不同而已,换我是她,说不定也会如此,甚至手段更为激烈。”

赵云仰头不语。

我知道,那个女子的份量没有在他心中减弱半分,曾经可以因为那个女子的一句话而要钱不要命的家伙,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弃呢?

婉公主坚持的事,他不忍反对,就算她在伤害自己,可是只要她坚持,他便不反对。

但,当她遇到危险的时候,这个家伙是拼了­性­命也会保护她的吧。

见仲颖笑笑南柯一梦 寻貂蝉吕布费尽心机

雪,一片一片一片……

飘落,却没有感觉。

为什么会没有感觉?明明应该会冷啊。

“怎么没有穿外套,就这样站在雪中,不会冷吗?”一双温暖的手臂忽然间缓缓从背后将我拥入怀中。

被裹入怀中,那样熟悉的感觉?!

我怔住,缓缓转身,随即瞪大双目,看到一张熟悉到令我痛彻心扉的脸庞。

“仲……颖……”声音瞬间变得嘶哑,我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董卓笑了起来。

我仍是发怔。

“怎么了?”低头,他轻轻磨了磨我的鼻尖,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仲颖……”我张了张口,却仿佛除了这两个字便什么都不会说了一般

“嗯,呵呵,不要叫了,不会忘了该送你的礼物的……”他笑了起来,抬手握成拳。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拳,有些回不了神。

礼物?他没有忘记该送我的礼物!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董卓他怎么会忘记给笑笑的礼物呢……

“猜,会是什么?”他笑得神秘。

“什么?”鹦鹉学舌一般,我仰头看着他。

“看。”他缓缓展开拳,递到我面前。

“咦?”

在他手心里的,是一樽木偶,以前他曾送过我一个木偶,但眼前这个,雕的却不是我。

是一个女娃娃,眉目之间,笑意盈盈,有七分像我。

“这是什么?”

“女儿。”

“什么?”

“我们的女儿,董卓和笑笑的女儿……”董卓笑了起来。

“女儿?”我呆住,哪来的女儿?

“嗯,我们的孩子,我希望是个女儿,长得像你,我会给她世界上最好的,让她比公主更尊贵。”董卓的神情温和到了极点,“不如,我来给她取名吧?”

“取名?”我低了低头,竟真的看到了自己微微凸起的腹部。

“嗯,叫什么好呢?乐乐?乐乐好不好?快快乐乐一辈子,嗯嗯。”董卓连连点头,仿佛越想越满意一般。

“仲颖真是没有取名的天赋啊”,我下意识地笑了起来,“当初你强塞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名字给我,现在又想如法炮制?”

“就叫乐乐吧,笑笑和乐乐。”董卓笑得有些志得意满。

“我在做梦吗?”怔怔地看着董卓那淡褐的眼睛,那眸子里是满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幸福,放轻声音,我低低地开口,仿佛声音高一些就会跑了一场美梦一般,“如果是梦,那就永远不要醒了吧”。

腹里微微一疼,我蓦然睁开双眼。

看到的,是糕点铺的屋顶。

“乐乐!”慌忙坐起身,我抬手按腹。

“怎么了?”赵子龙冲了进来,见我好端端地坐在床上,不由得白了我一眼,“好端端鬼叫什么?”

腹部一片平坦,我微微低头,扯了扯­唇­角。

“我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怀孕了……”

“然后呢?”赵云不甚感兴趣地礼貌­性­质地道。

“然后……我肚子痛,醒了。”有什么我以为早已­干­涸的东西缓缓掉在被褥上。

“你睡到日上三杆,连早膳都没吃,是饿的吧。”赵云很不给面子地道。

我难得地没有反­唇­相讥,十分反常地起身漱洗吃早膳。

雪后初霁,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天上的太阳把地上的积雪一寸寸地溶化……

雪,停了。

礼物,只在我的梦里。

记得小时候在老家,爷爷教我训狗,给一块骨头作一下揖,作一下揖给一块骨头……久而久之,那小狗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作了揖便可以吃骨头。

听说,那玩意儿就是条件反­射­。

听说,人类是灵长类动物,那一套对人类行不通。

可是,我十分悲哀地发现我有退化返祖的倾向了……

下雪,拿礼物;下雪,拿礼物……

现在下了雪,为什么没有礼物。

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

现在,我真的,好冷。

对面街道上的白雪已经渐渐化开,远远有马蹄声而来。

我眯起眼,看到前方不远有一个男子正闭着眼,牵着赤兔马,一种摸索着走来。

吕布?

我微惊,他来­干­什么?

“那一回是在这里见到她的吧?”喃喃自语着,吕布扯了扯赤兔马,“那个貂蝉,那一天我们是在这里见到的吧。”

原来,他在找我?

那一日,他尚未复明,故而并不认得来路,所以……他牵了赤兔马扮瞎子那么无聊,就是为了找我?

可是,他找我­干­什么?

“闻到没有,是胭脂糕的味道啊。”摸了摸赤兔马,吕布闭着眼睛弯起­唇­。

赤兔马十分捧场地长嘶一声,表示赞同。

吕布轻轻拍了拍赤兔马,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四下扫视一番。

然后,透过窗,他看到了我。

定定地看着我 ,眼睛蓦然一亮,他咧嘴笑了起来,仍是那般有些孩子气的笑,站在原地,他冲着我使劲挥手,“笑……”

嗯?我扬眉。

“貂蝉姑娘。”放下高举的手,吕布抬手轻咳一声,掩住眉目间难以抑制的欢喜,牵着赤兔马快步走到窗前,十分有礼地低头道。

我笑了起来,这个顾头不顾尾的家伙,如此拙劣的表演在我面前真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我是不是该庆幸他的城府不够深呢?只是,面对这样的他 ,知道他心里在打着什么如意算盘,我却是连责怪都于心不忍了。

只是,既然知道他的如意算盘,又岂能让他得逞?

“这位公子认得小女?”我眼中微露诧异,随即抬袖掩口,仿佛害羞,实则遮住了­唇­边的笑意。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此乃王道也。

眼中的欣喜被打得魂飞魄散,吕布立刻目瞪口呆,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唇­边的笑意微微扩大,我笑,偏不如你所愿。

“你……不认得我了?”绷紧了面部神经,吕布轻轻开口。

“或许……是认得的吧”,我皱眉,略作思索的模样。

“是吧是吧,我就知道。”吕布忙点头,缓和了面­色­,“我去了司徒府好些趟,可是王允那老儿却偏把你藏了起来,不让我见你”。

“可是……”我低头,一脸的怯弱状。

“可是什么?”上前一步,握住我放在窗台上冰凉的手,吕布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大夫说,我抑郁攻心,得了一场大病,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泪水隐隐泛上双瞳,我说得那般楚楚可怜。

“抑郁攻心?”吕布怔在原地,眼中竟满是哀恸。

我却是茫茫然看向远处正在融化的雪景,一副失忆症的模样,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眼中深刻的自责和哀恸。

“笑笑,我是小药罐啊!奉先,不记得了么?我是奉先啊!”握紧了我的手,他有些语无伦次了。

藏不住心事的孩子,我原以为他可以撑久一点的 ,只是这样,他便慌了么?

笑笑么?我是笑笑呢。垂下眼帘,我轻轻缩手,“疼。”

“若若。”郭嘉推门进来,“外面化雪,有些冷,把窗关上吧。”

我回头微笑。

郭嘉这才注意到了窗外的吕布,“咦,他……”

“这位公子说他认得我。”抢先一步,我缓缓开口。

郭嘉看我一眼,轻轻开口,“嗯,这位公子的眼睛,是你治好的。”

“这样啊。”我微笑,郭嘉啊,真是没白疼你。(小生义愤填膺地跳出来咬牙切齿道:是被你欺侮惯了吧!)

“若若?为什么叫她若若?”吕布怒目扫向郭嘉,隐隐带了敌意,“你是谁?”

“我弟弟啊。”抢先一步,我开口。

郭嘉苦笑。

微微一愣,吕布怒不可遏,“哪来的弟弟?可恶!你为什么要骗她!你都告诉她什么了?”满面怒意,吕布纵身从窗口跳进屋子,抬手便去拎郭嘉的衣领。

郭嘉一脸无辜地站在原地,瘦削的身子风一吹便倒的模样,再看看吕布如此骁勇的身手。天哪,真的惹怒了他,十个郭嘉都被他捏死了。

我暗叫不妙,忙大义凛然,一脸悲愤地挡在郭嘉面前,“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我治好了你的眼睛,为什么你却要恩将仇报伤害我唯一的弟弟……”

郭嘉无语。

“笑笑,他在骗你!”吕布气得大叫。

“他为什么要骗我?”

“我如何知道!”

“那便是了,小女一无钱财,二无容貌,弟弟却是辛苦维持着这间糕点铺,对我更是细心倍置,吃穿用度无不周全,他骗了我什么呢?”我说得坦然,隐隐有些良心发现。

郭嘉握住我的手,热泪盈眶。

正在上演着姐弟情深的戏码,吕布却是硬生生一戟横了过来,“可恶!”

我抬头看向吕布,不语。

“那你……可还记得董卓?”咬牙,吕布终是开口,有些不甘,满面苦涩。

我垂下眼帘,掩住眉目间的情绪。

“就算不记得我,总还记得董卓吧。”

我看到吕布紧握双拳,指骨间微微泛着白。

是……吗?

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定是很痛吧。

我轻轻咬住­唇­,不语。

“混帐!”吕布蓦然大怒。

我微愕。啊?恼羞成怒了?

“混帐的我!”吕布大吼着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

我怔了一下,看着他拳头上隐隐泛出血丝,心里一痛,忙上前一把抱住他的拳,制止住他自残一般的行为。

他的拳头很大,深深地嵌进门框,隐隐有木屑刺入皮­肉­。

见我抱住他的拳,吕布微微怔住,低头看向我,随即眼中隐隐有些期望,“你……记得我了?”

抿­唇­,我不去看他的眼睛,狠下心来。

“门坏了要赔的。”轻轻吹去他拳上的木屑,我从袖中拿出帕子给他系上,“还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便是不孝。”

吕布回过神来,紧紧一把握住我的肩,“笑笑,我错了,我不该自私地不认你,害你伤心,害你流落在外,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拜托你不要这样惩罚我……”

那样深刻的自责和悲哀,那样深刻的无力感,让我想起了那一晚双目失明的他倒在我怀里的模样……

我低头不语。

“你等我,我去找义父大人,我去找董卓!我带他来见你……”放开我的肩,吕布身便跑了出去。

“吕布!”我忙抬头,追出门外。

吕布早已飞身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化雪天笑笑得赠木偶 糕点铺董府来轿相迎

“等我!我一定带他来见你……”

吕布没有理会我的叫喊,头也不回地策马远去。

我咬­唇­,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孤单背影。

“后悔了?”郭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后悔伤他了?”

我扭头,不语。

“该有多伤心呢?”淡淡的话,就那么淡淡地飘入我的耳中。

吕布孤单的身影刺痛了我的双目,我回头怒视郭嘉,这个家伙,非要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刚回头,那冰凉而修长的手却是缓缓抚上我的脸颊。

“该有多伤心呢……如果不是伤心到了极点,若若定然不会去伤别人的。”

我蓦然怔住。

泪水,许久不见的泪水,居然因为这样一句话泛出了眼眶。

郭嘉,算你狠。

清亮的眼睛是看透一切的睿智,郭嘉轻柔地抚去我脸上的泪痕。

“你呢?你有没有事瞒着我。”定定地看着她,我突然开口。

手指略略一僵,郭嘉抿­唇­。

我黯然垂下眼帘,“谢谢你没有骗我。”

“你们在­干­什么!外面那么多人在排队,胭脂糕蒸好没啊!”赵子龙大步走进来拎了郭嘉便走。

郭嘉苦笑着松开我的手,认命地走了出去。

转身看向窗外,那个背影早已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内。

吕布……

吕布他……真的会带仲颖来见我吗?

仲颖来了,能认出我吗?

认出我,他会怎么办?

一连串的疑问,从来没有这样多的疑问,从来没有这样多的顾虑。

可是,我忽然很想知道,对于仲颖而言,到底是笑笑比较重要呢,还是幸福比较重要?

我……是他的克星啊。

轻轻颤抖了一下,这天气,真的很冷。

我搓了搓手,转身跑到大堂,大堂里热闹得有些过了火。

“公子,给我一盒胭脂糕。”

“公子,我也要一盒……”

“公子……”

“公子,请给我一盒……”

“公子……”

收银子……赵云和郭嘉忙得不亦乐乎。

不知是否是美男效应,这个洛阳城里喜欢吃胭脂糕的小姐忽然多了起来,再看看左邻右舍的摊拉,却是乏人问津,想来定是眼红无比吧。

我笑眯眯地,极其和蔼可亲地走到那正围着石磨打转的无毛小驴身旁,取下系在它头顶上的红烧蹄子塞到它嘴里,然后卸下系在它身上的石磨。

小毛一脸惊吓地看着我,碰也不敢去碰那诱人的红烧蹄子,仿佛被我下了毒了一般。

我才不管它,自顾自地推起磨来。

一圈,二圈,三圈……腰背有些酸疼,头上开始冒汗。

人果然需要劳动,饱暖才能思­淫­欲,若是累极了,便也没有那么多胡思乱想了。

旁边小毛开始啃骨头,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冬天里能把自己整个汗流浃背,那也不容易。

“歇歇吧。”有人把我拉了下来。

我摇晃了一下,步履有些不稳。

“天都黑了。”那人轻叹一声,放缓了声音。

抬头,我视线有些模糊。

看向门外,果然,街道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散尽,天黑了。

“今天到此为止,要是每天都这么勤劳就好了。”

我看清楚了站在我面前絮絮叨叨的是赵云。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再折腾下去该遭罪了。”赵云有些凶。

“若若,没关系,我会炖药给你吃。”一旁的郭嘉忽然笑眯眯地开口。

我抖了一下,立刻乖乖回房。

狐疑地回头,我却仿佛看到郭嘉眼底的笑意,他啊,该不是故意的吧……

回到房里,点燃了烛火,我一眼注意到窗边有一个­精­致的绣囊。

下意识地走到窗边,推开窗。

清冷的月亮正高高地悬在半空,对面街道上的残雪印染了脚印,有些脏污。

低头取下绣囊,我打开。

绣囊里安安静静躺着一个木偶娃娃。

只是,那木偶……有些眼熟。

我伸手取出,那小小的木偶娃娃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眉眼间有几分像我。

我微微一怔,“乐乐?”

是那个出现在我梦里的木偶娃娃!

梦里,董卓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个叫做乐乐的木偶娃娃!

董卓来过吗?

怎么会那么巧?

这算什么,美梦成真?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笑笑姑娘。”门外,有人轻唤。

我下意识地走出房间。

赵云不知何时也走出房来,他一把拿下挂在墙上的逆鳞,戒备地拉住我。

“何人?”沉着声,赵云皱眉道。

此时的他,不是那个邋遢的醉汉,也不是那个嗜睡如命的家伙,而是真正的赵子龙。

“董太师派我等来接笑笑小姐回府。”门外,有人高声道。

耳边轰轰一阵轰鸣,我微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吕布……你真的如约要带我回董府吗?

董卓,在府里等我吗?

他……来接我回府?

他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刚刚我在想,如果你认不出我,我也不会认你了。”

“为什么?”

“因为,仲颖怎么能认不出他的笑笑呢?”

“好。如果迷路了,那就站在原地不要动,等我来找你。”

如果迷路了,那就站在原地不要动,等我来找你。

仲颖,你终于记得来找我了么?

仲颖,是你来找我了么?

你来接我了?

仿佛受了蛊惑一般,我上前,轻轻拉开门闩。

瑟缩了一下,我看清屋外站着四个轿夫,停着一顶­精­致的轿子。

“小姐,大人在太师府等您。”一人低首恭敬地道。

以为已经被冻死的心一点一点逐渐开始跳动,以为自己可以忽视董卓的存在,告诉自己,即使没有董卓,我也一样可以活得开怀……

可是这一刻,我却突然恨不得长出翅膀,脚下生云,赶回董卓身边,真是没骨气呢。

“不要吵醒奉孝,我去去就回。”抬头看了一眼赵云,我终是开口。

赵云皱眉,半晌,终是点头,“自己小心”。

我转身上轿,放下轿帘。

外面,连一丝风也没有。

只听得轿夫的脚踩过地上的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此时,如果不是被陡然涌上心头的情愫冲昏头脑,如果不是我太大意,我便能发现很多破绽。

比如,吕布为何没有同来?

比如,仲颖为什么没有亲自来接我?以往,有天大的事,只要碰上我,都会被放一边。

比如……貂蝉怎么样了……

可是,当是,我终是没有多想。

腥风起貂蝉孤注一掷 今非昨笑笑万劫不复

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天空又开始飘雪。

间或有几片晶莹的雪花从车窗外飘扬进来,瞬间融化,然后……消失不见。

轿子停了下来,我抬头,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木偶娃娃。

轿帘被掀开,我看到太师府的门大开着,门口却是连一个侍卫都没有。

我开始有些莫名的紧张。

“小姐,请进。”轿夫弓着身让我下轿。

我点头,下了轿,在漫天飞雪中缓缓走进太师府。

那样的场景,说不出的凄凉美丽。

周围的空气清新而冷冽,纷扬的大雪如漫天飞羽一般,美得有如幻境一般不真实。

一路走过,却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天空一片黑暗,府里的灯笼发出荧荧的光,大雪纷飞,我站在院子里,站在漫天的大雪中,有些不知所措。

那灯笼的光斜斜地在雪里映出我自己的影子。

我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脚下被拉长的影子,神情有些恍惚。

“吱哑”一声,对面的门,突然开了。

蓦然抬头,我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她的双手微微撑着腰,腹部微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全身上下仿佛只有腹部那一块凸起的­肉­。

皱眉,我下意识地转身便要离开。

果然,仲颖不在啊。我心下暗叹,这样一个明显的局,我竟是那样傻乎乎地便钻了进来。

转身,门却被关上了,任我怎么推,都推不开。

“好久不见”,她笑了起来,走到我身后,“被吓到了?我很难看吧”。

“你想­干­什么?”我转头看她,微微皱眉,纵然再笨,也会嗅到不寻常的气味了。

“仲颖不在,很失望吧。”她笑了起来。

我看着她,像是在照一面镜子,抿­唇­,没有开口。

“其实我很喜欢你”,貂蝉微微笑道,“在宫里落水时被你救起时,我便忍不住地喜欢你。”

“只可惜,连那次落水都是计划好的。”我淡淡开口。

“是啊,真可惜”,貂蝉点头,神情有些黯然,“长得那么相象,仿佛是一个人一般,那么有缘,我以为……我们可以做好姐妹的。”

“你想说什么?”一阵强烈的不安没来由地涌上心头,我看着眼前的女子,她面上没有半分即将临盆的喜悦,隐隐浮现的,只是一片的死气沉沉。

“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聊聊,告诉你一些真相,一些故事。”她用极瘦弱的双手覆在我的手上,要拉我进屋。

我甩开她。

“你出不去的。”她笑吟吟地看着我,再度拉上我的手,不容我反抗拉着我一起进屋。

屋里很暖,她拉我坐下,仿佛我们真是一对好姐妹一般。

“抱歉,上回吓到你了”,她对我歉然一笑,全然没有上一回的偏执,抬手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我面前,她又道,“以为你死了之后,义父大人再也没有看我一眼,每天,他上朝,下朝,做点心,又倒掉,一切仿佛跟以前一样,可是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义父的心,死了。”

看着那热茶袅袅生起的烟,我想起了那一日坟上的碑文,是“葬心”。

“以为你失了踪,董卓把整个洛阳都掀了过来,后来,宫里出了乱子……”,貂蝉微微皱眉,“董卓玷污了婉公主……”

我垂下眼帘,原来是真的,不期然便想到了子龙的落寞。

“董卓说,找不回笑笑,他要洛阳……”定了定,貂蝉淡淡笑开,“他要洛阳血海滔天”。

我知道的,他一向如此决绝霸道,不计后果。

“义父大人的计谋成功了,董卓果然成了众矢之的,可是……还没有等到集合的联军到洛阳……董卓便要对废帝弘农王下手”,貂蝉看着我,笑得苍白,“董卓……远比想象的还要恐怖……来不及了,于是,义父便将我,给了董卓。”

我仍是沉默。

“义父说,他治好了笑笑的脸,还给他一个完整无缺的笑笑”,貂蝉垂下头,青丝从颊边滑落,盖住了她苍白的容颜,“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吗?因为……我为义父大人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两个月”,她复又抬头,看着我。

我开始发寒,不上自主地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为了争取这两个月的时间,我背负了你的名义嫁给董卓”,她淡笑着,也给自己斟了茶,纤细瘦弱的双手轻轻捂着茶杯,她在发抖,“两个月,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上董卓了。”

我愕然,抬头看她。

“就算对天下人残忍,就算背叛天下人”,喝了一口茶,貂蝉笑了起来,“对于笑笑,他永远是全身心的呵护疼惜。”

第一次发现,她的笑,居然与我一模一样。

心开始一阵阵地抽痛,我低头喝茶。

“那样不离不弃,深入骨髓的疼惜啊,连我都会动容……可惜,他不知道这世上竟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貂蝉侧头看我,“冥冥之中,或许,我们有着必然的联系。”

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我开始感觉到痛,一种毁天灭地的悲凉和哀戚,那是貂蝉的悲凉和哀戚,那样深刻到连我都能感到的哀伤……可是,我如何能感觉到貂蝉的心?

想过千百遍穿越的契机和理由,只是此时,我突然有一个令我恐惧至极的念头,我与貂蝉,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

是有着怎样的联系,连董卓都分辨不出,谁是他的笑笑……

是……前世今生么?

“有时想想,如果……我真的就是笑笑,该有多好啊。”她蓦然笑了起来,“董卓的疼惜,吕布的守护,义父大人的眷顾……这样的幸福……”

“如果你愿意。”抿­唇­,盯着她隆起的腹部,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冷静,“那就一直都做笑笑吧……”。

她微愣,抬头看我。

凉州那一场未完的婚礼,董卓脸上惊痛的神情,我再也不想看见!

我欠他一个完整的婚礼……不完整的婚礼,不完整的幸福,我来自那个异时空,若是哪天我如忽然来到这个世界一般又忽然离去,那董卓又该怎么办?

如果有一天会离去,我又怎么忍心颠覆他的世界?

“我更愿意看到你歇斯底里的哭喊”,她看着我,“为什么你还能如此冷静?”

“不然,你教我,该如何做?”我轻笑起来,就算悲伤得快要死掉,我也能笑吧,我是演员啊,装腔作势一向是我的专长。

“如果是我,我会杀了你,然后告诉董卓,我才是笑笑。”她看着我,缓缓开口。

“是吗?听起来真简单啊。”我点头,做思考状。

可是……如果董卓知道他娶的不是笑笑,如果他知道那个肚子里怀了他孩子的女子非但不是他的笑笑,还是害他与笑笑差点天人永隔的凶手,那么……他又该如何?

如果他比较爱我,他会杀了她,可是……那便是一尸两命。那个女人的腹中,有着他的骨­肉­。

如果他比较爱那个孩子,他会选择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继续掩耳盗铃,继续认那个女子是笑笑……

两个答案,我都不喜欢。

与其这样,不如便是一个谜好了。

“不想这样做?”貂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头看她,她笑得奇异。

“你若不选,那我来选好了。”她笑着看向我,眼里是哀伤,“只要是义父大人想要的,我都会给。如今联军已在汜水关外蓄势待发,我的任务……结束了。”

我看着貂蝉,心里开始止不住地泛着疼,我与貂蝉、董卓王允之间,究竟是怎么样一场纠葛。

这样的纠葛,又该怎么样理清?

“你知道吗?他很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生。”她伸手轻轻抚着腹部,“他说,他会给笑笑一个真正的家。”

明明应该是很幸福的话,可是我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幸福和温暖的感觉,

“可是我们都幸福了,义父该怎么办?”蓦然抬头,貂蝉看着我,竟是满眼的泪,“义父大人该怎么办?他的孤寂又有谁来填平?他温和下的哀恸又该由谁来抚慰?”

她在哭,细瘦的双肩微微抖动。。

蓦然的转变,我看着貂蝉满脸泪痕的模样,微微一惊,手中的茶杯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所以,让董卓下地狱吧”,含着泪,她缓缓笑开。

“你啊,你既然那么爱他,你陪着他,你守着他啊!”咬牙,我隐隐有些怒意。

“没用的,义父大人的眼里除了你,谁也看不到啊……他看不到我,他看不到我……”她摇头,泪珠纷纷滑落,突然间,她微微顿住,眉头紧皱,苍白的面颊上渗着汗,­唇­间,开始有暗黑­色­的血液溢出。

那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地涌出来……

“你,怎么了?!”见她口中涌出血来,我面­色­大变,忙上前扶住她,“你做了什么?”

“孩子,我杀了他的孩子……”含着满口的血,她死死捂着腹部,哭笑着喃喃道,“我杀了董卓的孩子,我要他下地狱……”她看着我,与我一模一样的眼睛亮得妖异。

狠狠握拳,我感觉自己额前的青筋隐隐跳动,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她苍白的面容之上,留下五指鲜红的手印。

那一扬手间,原本被我紧握在掌心的木偶娃娃掉落在地。

她侧目看向地上的木偶娃娃,微微笑了起来,“很不错的生日礼物呢。”

“你放在我窗外的?”

“这本来就是送给笑笑的。”苍白着双­唇­,她气息有些不稳,伸手缓缓抚上腹部,“他说,这个孩子叫……”

“乐乐。”我咬牙。

“你如何会知道?”貂蝉一脸讶异。

“那不仅仅是董卓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体会过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感觉吗?那样腐败的气息,那么多恶心的虫子在你身上蠕动,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我穿着殓服拼了­性­命从坟墓里爬出来,那都是拜你所赐!”我低吼,连声音都在发颤,“可是回来,见证的却是董卓的婚礼,那一刻,我连呼息都仿佛停止,撕心裂肺的疼痛,却因为见到董卓幸福的神情,那样的痛楚便戛然而止,我不想打碎他的幸福,即使那幸福不是因我而存在!我以为即使是骗局,那也是一场虚妄的幸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亲手打碎他的幸福!我已经容忍到如此地步,为什么,你连虚妄的幸福,都不肯给他留下!”

紧紧握着双拳,我疯了一般低吼。

貂蝉捂着腹,只是笑,“第一次看到你生气呢,原来你也会生气啊……”

吼声猛地卡在喉咙里,我看她的裙子下一片殷红。

“你这个疯子!”我打开房门,大叫,“来人哪,有没有人,夫人小产了,有没有人在啊!”

脚步微微一窒,我扶着门槛,­唇­上血­色­尽失,莫名地感觉到自己腹内空得有些可怕,仿佛有什么被生生挖走了一般。

漫天大雪狂卷而来,却是连半丝回应都没有,偌大一个太师府,怎么会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会有人的,晚膳里我加了药,不会有人应你的。”身后,貂蝉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真切。

狠狠咬牙,我回屋拿了大氅给她披上,拉着她细瘦的手臂,便要背着她出太师府找大夫。

她推开我,也不知她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我竟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几步。

“那是你的孩子!那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连自己孩子都拿来作为伤害别人的筹码!”我气得微微发抖。

“联军已到城外……我的任务……结束了”,她看着我低笑,一身的鲜血,“孩子没了,真好……”

沿着裙摆,有血滴下,殷红刺目……我看着眼前那容颜惨白的女子,止不住心底的寒意。

我不敢想象董卓见到这一切的神情。

“你,一定很恨我吧,你恨不得杀了我……”她看着我,“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杀了我?我毁了你的幸福,毁了董卓的幸福,你那么恨我,杀了我吧……”

紧紧握拳,连指骨都微微泛着白,我咬­唇­站在原地。

看着貂蝉满脸泪痕地冲我笑,我的心,竟是开始隐隐泛着疼,我告诉自己,我该走的,我不该留在这里,不该再惹上不该惹的麻烦,可是,我的脚步竟是连半分都挪不开来。

貂蝉缓缓起身,步履不稳地走向我,“杀了我吧”,她看着我笑,眉目间皆是挑衅的神­色­,在她的身后,蜿蜒着一条殷红的血线。

咬牙,我转身便要离开。

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下一刻,我便惊愕地感觉自己的双手被她握着,在我的掌心,是一片冰凉。

我的脚步定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腹中Сhā着着一支明晃晃的小金箭,那是董卓送我的生日礼物……而此时,那金箭的尾端,正握在我手里。

那箭,染了血腥……

我想甩开手,她死死握着,不放。

“呵呵,你一直看起来那么坚强,原来是在死撑啊”,她眯着眼笑,“我以为,不用我自己下手,也能激怒你杀了我,原来……竟是高估你了……”

“你就那么想死。”我咬牙冷声道,喉间微微发紧。

“有时候,有些人,必须死”。

我错愕地看着她苍白如雪的容颜上沾着点点腥红血迹。为什么,我所遇见的,尽是些决绝的女子,铃儿如是,婉公主如是,貂蝉……亦如是……

我是来自未来世界的人,受过现代化教育,却原来,在我的骨子里,还是软弱,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们那样原本应该在闺阁中绣花弹琴,温婉浅笑的女子可以这样偏执,这样不顾一切,孤注一掷……

她们是温婉的,看起来甚至是柔弱的,却原来,她们骨子里,都深深地隐藏着一种比我更为张狂执拗的东西。

一旦触及她们心底的那块禁地,她们,便不再温婉,是最厉害的利器,是那种宁可自己死,也要拖着你一起下地狱的可怕利器……

“没有什么,比笑笑的死,更能激怒董卓了……”她缓缓笑开,“我背负着笑笑的名义去死,而你,从此永远只能用貂蝉的名字活着……”

脑中一片空白,我无法消化她话里的含义。

“这便是我替你做出的选择……”,她咬­唇­,死死握着我的手,骤然间拔出了那深深刺入她腹中的金箭。

腥甜鲜艳的液体喷了我满身满脸……

缓缓闭眼,我感觉到自己脸上是一片温热,那粘稠的液体在我面颊之上缓缓凝聚、下滑……

“我要让你手上沾满‘笑笑’的鲜血,我要董卓恨你入骨……我要你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你只能是貂蝉,义父大人的貂蝉……”气若游丝,说话间,她整个人便已委顿在地,“笑笑之名,我将用我的鲜血将它擦去,不留一丝痕迹……”

这便是她爱王允方式吗?如此决绝?

手中的金箭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轻脆的声响,我低头看着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怔怔地。

看着貂蝉倒在血泊中,缓缓闭上双眼,嘴角犹带着奇异的笑。

那一幕,那个满身是血的女子,留在我的脑海中,再也无法挥去,该是怎么样深刻到骨髓的爱恋……才会,让她不惜拼了­性­命去维护那个白衣男子的幸福?

……下意识地,我想要逃离这个充斥了血腥味的房间。

可是……我开始痛……明明身上没有一点伤口,我却开始痛,痛得骨­肉­分离……痛得天旋地转……

捂着腹,我跪坐在地,满面煞白,好痛……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痛……

腹部仿佛被划开了一道伤口,那样椎心的痛……双手捂着腹,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却好痛……

双手捂着腹部根本不存在的伤口,我痛得连一步都走不了。

“笑笑!”身后,蓦然一声如雷的惊吼。

生死关安若心存牵挂 别离苦王允透露真相

来不及了……

我僵住,缓缓转身。

入目的,是一双血­色­的眼睛,恍若地府里逃出的恶鬼一般,董卓死死盯着地上那气息全无的女子,满目血红。

那双血­色­的眸子,明明映衬着那躺在地上气息全无的女子,却又仿佛空无一物。

我呆在原地,在凉州的时候,那样深刻的依赖与宠爱,那时的我们,从来也不曾想过,再见面时,竟会是如厮境况。

我知道,他仍是没有认出我,因为他的血­色­双瞳里,看到的,只有地上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女子。

而我,又该怎么面对他?

“我要让你手上沾满‘笑笑’的鲜血,我要董卓恨你入骨……我要你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你只能是貂蝉,义父大人的貂蝉……笑笑之名,我将用我的鲜血将它擦去,不留一丝痕迹……”

貂蝉的诅咒骤然在我耳边想起,我狠狠打了个寒噤。

“仲颖,她不是笑笑……”捂着腹,我张口,急急地欲解释。

下一刻,我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大步向前,满面寒霜,他一贯温暖的大手紧紧掐着我的喉咙,我张着口,却是连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感觉着他指间的温度,我看着他。

颈间的压力几乎将的颈骨捏碎,我尝到自己喉间血的味道……

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宠得我无法无天的男子,我咧了咧嘴,想给他一个笑,眼中的泪却是先滑下了来。

在他眼中,我看到一个满面鲜血,辨不清面目的女人。

我挣扎,泪水沿着我的面颊上滑下,冲开斑斑的血迹,划下一道细细的痕迹……

双脚离了地,我听到了自己颈间骨头断裂的声音,很清晰……吃力地仰头,我看着那个满身杀意的男子,泪水,仿佛绝了堤。

腹部很空,很痛……

仿佛一个小生命从我的腹中被生生地取走了一般……

为什么会这样?

……

有没有试过,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我的脖子掐在他掌中,下一秒,说不定我便会死在他手中……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却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记清楚他的模样。

上一回,在凉州护城河里,他失去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模样?

血红的双眼,满身的杀意,不见一丝温暖……像恶鬼一般令人心生恐惧……

可是,我不怕。

我真的不怕。

他是仲颖啊,他是仲颖啊,我怎么会怕他呢?

呼息逐渐开始凝窒,我看着那陷入绝望的男子,心里的痛一点一点变深……

我想告诉他,他的笑笑没有死……他的笑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为什么,不听我解释……

为什么,放任自己绝望……

为什么……认不出我……

那一日,洛阳城外。

我说,如果你认不出我,我也不会认你了。

你面­色­­阴­沉,问为什么。

我告诉你,因为……仲颖怎么能认不出他的笑笑呢?

你缓和了神­色­,告诉我:好,如果迷路了,那就站在原地不要动,等我来找你。

现在,我就在你面前。

你……为什么认不出来我?

泪水怎么都止不住,从眼底深处缓缓流出……冲刷着面颊上的斑斑血迹。

然后,我看到董卓的手微微僵住,眼中的血红渐渐褪去……

仲颖……仲颖……你认出我了吗?

“放开她!”一个低喝骤然传来。

随着那声音,一柄银枪直直刺来,董卓侧身闪过,放开了我的脖子,奄奄一息间,我被带入了另一个怀里。

我吃力地抬头,是赵云。

“别怕,没事了。”他低头看我。

再抬头,赵云眼里变得冰冷,我相信如果可以,他会取了董卓的­性­命,不仅仅为我,更重要为婉儿。可是想必他也明白,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我,他不是董卓的对手。

我张口,满嘴都是血的气息,轻颤着苍白如雪的双­唇­,我气若游丝。

赵云紧着逆鳞的手微微一紧,抱着我转身便离开。

董卓怔怔地看着我离开,只是站在原地,竟是没有上前。

我奄奄一息,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只能看着董卓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那么孤单,那么苍白的身影。

蓦然,董卓上前几步,终又停了下来,缓缓垂下手。

不知是否错觉,我看到了董卓紧握的手中有血滴下……

那刺目的血,滴入门口纯白的雪上,触目惊心。

冰冷的雪花迎面而来,第一次发现,雪,是如此的冰冷彻骨。

赵云抱着我一路疾奔,逃离了太师府。

董卓终是没有追来。

“大夫,大夫!”抱着我,赵云寻了一家医馆,用脚踹门。

半晌,也没有回应。

寒风刺骨,每一次呼吸都牵着颈间刺骨的疼痛,回眼看着赵云一路走过,一路上都是银白的积雪,那积雪上,是我身上不断滴下的鲜血。

突然间有些好奇,人的身上究竟有多少血,可以一路流了那么久都流不完?我的身上,赵云的身上,都是我口中涌出的血,我怀疑我的脖子差不多快断了。

腹部的疼痛还是那么清晰,清晰得令我难以忽视,明明什么都没有,明明是不存在的伤口……可是,我好痛。

“大夫,大夫!开门!”换了一家医馆,赵云踹门踹得咚咚响。

在一路踹过三家医馆之后,“吱哑”一声,门终于开了。

“大夫,她受伤了。”赵云忙抱着我上前,“救救她吧”。

开门的是个老大夫,睡眼朦胧地看了我一眼后,竟是慌忙转身便要关门。

“大夫!你怎么可以见死不救!”赵云一脚撑住门,咬牙,俊秀的容颜上隐隐有了怒意。

“你看这姑娘,分明快死了,怎么可以让她进我的医馆,坏了我的名声!”那老大夫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说着,避之唯恐不及地甩手关上了门。

“没事,我带你回糕点铺子。”低头看我一眼,赵云微微弯了弯­唇­,难得地给了我一个微笑。

呵呵,赵云的笑,还真是受宠若惊呢。

“别怕,就快到了,就快到了……”抱着我,他越走越快。

“郭嘉,郭嘉!”一脚踹开门,赵云扬声大喊。

我无力地垂着头,靠在他怀里,口中的血怎么也止不住,刚刚,或许他只要再晚来一步,我便真的会被董卓掐断脖子了。

可是……我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不会的,不会的,董卓不会的……

“怎么了……”门里响起郭嘉带着困意的声音,他揉着眼睛走出房来,随即一下子清醒,“若若!”

“快来看看能不能治了。”赵云急急地将我抱进房间,放在铺了软垫的榻上。

从未在郭嘉面上见过如此惊恐万状的表情,我想我伤得真的很重。

喉间的刺痛一阵阵传来,我张口,便吞下满口的血腥,我不知道我口中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那血的腥味令我作呕。

“快去请大夫啊!”第一次见郭嘉发怒的样子,清清瘦瘦的样子没有什么说服力。

“没用的,她伤得不轻,你看着她,我去找王允,在洛阳那个家伙应该会有办法。”赵云道。

郭嘉忙点头,眼睛看起来红红的。

我死死扯着赵云的衣袖,不松手,他皱眉,回头看我,“怎么了?”

直觉地,我不想找王允。

貂蝉的决绝,令我对他心生惧意。

“若若,你别怕,你不会死,他去去就回来。”郭嘉吸了吸鼻子,还是一样爱哭。

我咬牙,还是不松手。

没有理睬我,赵云强行松开我的手,转身出门。

那个家伙,还是一样的可恶。

思绪渐渐模糊起来,我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别睡,别睡啊……”郭嘉眼里落下泪来,“不要死……”

我睁开眼,怔怔地看着郭嘉,眼前这个家伙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何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小时候在凉州便被我引得嚎啕大哭,现在长大了,还是哭……明明聪明绝顶,怎么有时候却傻得令我咋舌……可是,他是在为我哭呢。

想抬手,发现自己使不上劲,我费力地扯了扯­唇­,算给他一个安慰。

“为什么要做笑笑,伤心就可以哭,为什么他一厢情愿地便叫你笑笑,哭也不丢脸啊,伤心有什么好丢脸的!”他的眼睛掉得更凶,“你以为整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用笑容去想念一个人,你以为你真的那么坚强吗?你以为别人都是笨蛋吗!”

啥?真是败给他了,这样能哭,好吧,趁我没有力气反驳你,就给你多骂几句吧,我可是知道你已经腹诽很久了呢。

神智渐渐开始游离涣散,我在想貂蝉这一步棋,的确走得够狠,够绝。背负着笑笑的名,以生命为赌注,董卓……会疯掉。

好冷,好冷,我瑟缩着,感觉全身都在抽搐,恨不能倦成小小的一团,任谁也不能发现我的存在,真的好冷……

仲颖,仲颖,仲颖……

都说人快死的时候,脑海里会浮现自己最牵挂的人。

现在,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名字,仲颖……

捡到我,是他灾难的开始。

我想,我真的是他的克星。

为了我,他甘于人下,被那肥太守踩着脊梁下马。

为了我,他挥刀砍下那肥太守的头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杀人……

铃儿的复仇,王允的出现……残缺的婚礼……

洛阳的重逢,天下的欲望……再死一次的痛楚,从坟墓中重生……

往事一幕幕浮现,最终,一切,都只化为那一双浅褐的双眸,孤傲而凶残,但突然间,却是温和起来,他温和起来,轻声唤我,“笑笑……”

他的眼睛开始温和,那浅浅的褐­色­,浅浅的温和,他对我说,“笑笑”。

那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眸­色­呢。

仲颖……

“不准死”,恍惚间,有人将我裹入怀中,“我还活着,你就不准死。”那个声音温和而霸道。

朦胧间,我看到郭嘉清亮的眼睛发着红,我看到那一个白衣的男子眼里的孤决。

恍恍惚惚,我仿佛走入一片黑暗之中,蓦然抬头,看到满天星斗,耳边有鸣响的警笛,有喧闹的人声……

“安若,安若……”人群在尖叫。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我的穿越之旅,结束了?

看着头顶人潮涌动,我开始疑惑。

“不准死,我还活着,你怎么能死。”

突然间,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蓦然,眼前的一切又开始模糊,幻化为了泡影……我伸手,抓不到……什么都抓不到。

“爱是什么东西?那种不切实际的东西,你跟我讲了那么多,却原来都是废话,人若死了,还谈什么爱?如此,还不如将你紧紧绑在身边,恨我好,怨我也罢。”

“知道么?董卓他快疯了……”

“你真的可以离开?不顾他的存在?”

“死心吧,这里有你牵挂的人,就算那个人不是我,只要有你牵挂的人,你便永远别想从这个乱世离开,永远别想回去自己的世界……”

“你逃不掉的……”

耳边,一直有一个人在说话,温和的,平缓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

我的心开始涩涩的,那种心仿佛被泡在苦雨中的酸涩……

死?我以为我会死。

我以为这一回,我会死。

结果,上天再一次让我活了下来,活着见证这不可避免的乱世,活着见证这越来越混乱的人生……

我睁开眼,看到一双充血的眼睛。

那双温和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见到我醒,他咧了咧嘴,居然笑了起来。一向温和如他,即使只是表相的温和,但这是第一次,我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他犹如恶魔般的笑。

“你知道我从哪里来?”张口,我的声音意外的清晰,仿佛不曾受过伤一般,仿佛只是睡了一觉,然后醒了过来。

“也许没有跟你说过,郭嘉的师傅便是我师兄。”他随手拿过一旁的玉碗,舀了一勺碗里粘稠的汤,递到我­唇­边,微笑。

那汤冒着热气,仿佛知道我此时会醒来一般。

我却是有些呆愣,郭嘉口中敬仰无比的,那个无所不能的师傅,是王允的师兄?

我隐约有些想笑,以为自己的来处很神秘,还一直努力找寻回去的方法,却原来知道的人也不少啊。

“只要有牵挂的人,便永远无法从这个乱世离开,永远无法回去自己的世界吗?”回想起刚刚耳边的低语,我喃喃开口。

“是。”他笑了起来,笑得温和,却有些哀伤。

一直怨天尤人,一直寻找回去的途径,却原来,只是因为我心有牵挂……

我张口,吞下那递到­唇­边的汤,温度刚刚好,不冷也不烫。

“我跟貂蝉,有关联吗?”咽下口中的汤,我蓦然询问。

王允拿勺的手微微一定,“为什么这么问?”

“她是我的前世?”看着王允,我说出心里猜测许久的事。

“你们,命格一样”,皱眉犹豫了一下,王允说得有些迟疑。

“换句话说,我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存在于不同的空间,比如我,来自于未来?”扯了扯­唇­角,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王允没有开口。

“难怪我会痛。”我皱眉,喃喃自语,我同貂蝉……果然是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吗?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貂蝉死了……我还会存在吗?

前世都已经死了……我这个今生,应该不复存在啊。

“貂蝉她……”抬头看向王允,“怎么样了?”

“貂蝉很好。”王允看着我,轻轻抚上我的脸,给了我一个狡猾的答案。

这个答案令我心生不快。

因为他口中的貂蝉……是我。

“我睡了多久?”

“半个月。”

他又舀了一勺来递到我­唇­边。

我张口,吞下。

半个月?我足足躺了半个月?

“郭嘉和赵云他们呢?”

“在糕点铺。”王允拿帕子拭了拭我的嘴角。

我微微偏头,伸手去接帕子,手肘不小心碰触到王允的左臂。

王允手微微一抖,帕子飘落在地。

我狐疑地抬头看他,却见他面­色­煞白,额前有冷汗渗出。

“你怎么了?”

“天冷,受了风寒。”明明面­色­苍白,他却是神­色­如常地道。

“司徒大人”,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

我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是个婢女,有些面熟的样子,手里捧着一只玉碗,碗里是热腾腾的汤。

小眉?

这不是昭德殿的婢女小眉?

我有些讶异地看着她,随后四下打量着这个地方,难怪如此熟悉,这里莫不是……婉公主的寝宫,昭德殿?

我是从这里被掳走的,如今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又回到这个地方了吗?

“这汤,还需要每一个时辰准备一次吗?”小眉低头,恭敬地问道。

“不需要了,准备一些清淡的菜­色­。”王允淡淡吩咐。

“是。”小眉端着汤低头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准备一次?我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碗,不知道我何时会醒来,所以一个时辰更换一次吗?所以我醒来才能喝到热汤?

半个月,天天如此?看着他充斥着血丝的双眼,我微微皱眉。

“司徒大人还真是浪费食物呢,如此暴殄天物不怕遭了天遣?”弯了弯­唇­,我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将勺子再度递到我­唇­边,他淡笑,“没关系,我命犯天煞,不怕天遣。”

我一怔,嘴­唇­不自觉地轻抖,勺子里的汤泼了出来。

“呵呵”,他笑了起来,抬袖来擦我的脸,纯白如雪的衣袖沾上了污迹,他也不在乎。

我愣愣地看着他,随即注意到门口走进一个女子。

一袭华丽的宫装,艳若桃李,是婉公主。

只是如此打扮的婉公主让我有些不习惯。

见到她,我便突然想起了赵云,想起了那一个雪夜,想起了董卓掐着我的喉咙,他那如同从地府中爬出的恶鬼一般的模样,却是叫我的心生生地开始疼……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郭嘉找回了王允?王允带我进了宫?

“公主。”王允站起身。

“听小眉说她醒了,便来看看。”婉公主看着我。

“嗯,刚醒。”王允点头,“多谢公主收留。”

“不必客气,王司徒为我刘家竭尽心力,本宫如此份属应当。”婉公主笑得雍容。

收留?

我微微一愣,然后便想通了。

那个女子背负着笑笑之名而死,如今董卓想必是满世界追杀我吧,而皇宫,竟是唯一一个安全的地方了呢。

毕竟,谁也不会料到,我会躲在婉公主的寝宫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点,王允与董卓倒是不谋而合,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呢。

这是我第三次进宫了。

第一回是­阴­差阳错被小毒舌捉了进来,第二回是董卓为保我安全亲自将我送入昭德殿,这一回,竟是王允又将我送了回来。

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像是一个不断循环的圆,那般的讽刺,却又是无奈。

此时,看着婉公主,我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女子一直心怀算计,但却又是那般的无可奈何。

“公主殿下。”小眉匆匆跑了进来,在婉公主耳边说了些什么。

婉公主微微一怔,随即回头看向王允,“司徒大人借一步说话。”

王允点头,扶我躺下,“刚醒来,再歇歇吧。”

我乖乖躺下,闭上眼。

耳边听到他们离去的声音,我复又睁开眼,掀开锦被,坐了起来。

除了身子有些乏力外,身上竟是感觉不出任何的不适。

“小眉,出了什么事,公主那么样急?”门口,传来悉悉索索的低声谈论。

“听说刚刚董太师的兵马出了城,碰到一队商旅,结果……那些人都被杀了,他们抢了女人和财物,割了上百颗人头悬在马车上一路进了洛阳城……听说,那血染了一路……”那个叫小眉的婢女轻颤着嗓音道。

“什么?无冤无仇的……”有人轻呼。

“是啊,听说那些人被生生掐断了脖子,死状极其恐怖。”

我咬­唇­,直到咬得口中有血腥味流转。

侧头,正对着铜镜。

我微微愣住,对面的铜镜里,是一个女子姣好的面容,白晰光洁的肌肤之上,连一点瑕疵也无。

那是一张皎若明月的脸。

那……是我?

我缓缓抬手,抚上脸,对面铜镜里的女子也缓缓抬手,抚上那无瑕的容颜……

焚心(番外)

漫天大雪,董卓站在原地,望着那早已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

心,一点一点裂开,连血,都仿佛结成了冰……

那双眼睛……

是笑笑的眼睛……

那双流泪的的眼睛……是笑笑的眼睛……

而他……居然……

双拳不自觉地握紧,指尖狠狠刺破掌心,殷红的血沿着指缝滴下……滴入那纯白的积雪之上,鲜红得刺目。

无声地张了张口,他却是连那个名字都无法从口中喊出。

他,还有什么资格,再唤这个名字?

居然……他居然认不出那个可以舍命相爱的女子……

蓦然抬手,两指如勾,他面无表情地直直刺入自己的双目,他要剜了那眼睛,剜了那辨不清真相的眼睛。

认不出笑笑的眼睛,要来何用?

当他在太师内享受那自以为是的幸福之时,他的笑笑……他的笑笑究竟禁受了怎样的苦楚?

这天下,还有比他更为愚蠢的人么?!

“大人!”樊稠的声音蓦然响起,已触到眼眸的手被急急地挡下,“大人,你要­干­什么?”

一掌击出,董卓只字未讲,将樊稠打翻在地。

眨眼间,几员副将齐齐上前,制住了董卓。

“放开我。”低低地开口,董卓暗哑的声音仿佛没了生命一般。

“大人,得了天下,何愁没有女人?何苦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气短?”一旁,郭汜气急道。

血红的双眸直直地刺向郭汜,那般恐怖凌厉的目光,仿佛地府中爬出的恶鬼一般,郭汜惊得收了口。

“大人,小姐她……看到您这个样子,会伤心。”樊稠抬手拭去嘴角被打出的血迹,从雪地上爬了起来,开口。

“我差一点……便亲手……杀了她……”血­色­的双眸一片死寂,董卓低低地说着,随即蓦然抬头,狠狠一抡手臂,几员制住他的副将皆被甩开,倒在地上无法动弹,“我差一点便亲手杀了她!”

樊稠微微一愣,不自觉地轻轻抚向胸口,那胸口,贴身收着一只碎镯子。

“小姐……不会怪您的。”

董卓蓦然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入耳却如恶鬼呜咽一般……

笑笑……不会怪他吗?

刚刚……就在刚刚……他亲手扼着笑笑的喉咙,他想掐死他……他差点杀了比自己­性­命还要宝贝的笑笑……

抬起双手,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上……沾了笑笑的血……

那双流泪的眼睛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在流泪……

她在流泪啊……

他的笑笑,在哭……

她在哭……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怨?混帐如他……

就连他自己,都恨不能一刀砍了自己……

今天,是个雪天呢。

今天,原是笑笑的生日……他们约好的。

心痛得仿佛已经停止了跳动,董卓重重地倒在雪地上。

口中咳出血沫,他就那么直直地躺在雪地上,望着漆黑的天,府门前的灯笼映着银白的雪,漫天飞舞。

“仲颖……”眼前,一个可爱的小女娃,粉粉的脸颊上挂着甜甜的笑,她张着短短的小手,向他跑来。

董卓微微动了一下,那个小女孩仿佛伸手可触,仿佛只要他一抬手,便能将她抱入怀中。

可是,他没有动……

他,不敢动。

因为,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幻影,一触即碎……所以,就这么看看,也好啊……

那小女孩蓦然不见,出现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

她背着双手,一脸狡黠地看着他。

她说,“你为什么不娶我?”

她说,“你不老,我也刚刚好。”

她说,“笑笑永远都不会怕仲颖,无论仲颖变成什么样子。”

她说,“娶我啊,娶我,然后一辈子都陪我在凉州,哪儿都不去……”

就这么看看,不去碰她……不能碰她……

“太师大人,夫人她……”管家从府里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一种惊恐地大叫。

董卓仍是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夫人堕胎了……夫人快死了……”那管家一路哭喊,如丧考妣。

与他何­干­……与他何­干­……

莹白而柔软的雪覆在他的脸上,仿佛笑笑的手一般,他闭着眼,不动,不出声,仿佛真的死了一般。

那一场婚礼,他期待已久;那一个孩子,他期待已久;那样一个家,他期待已久……

可是,没有笑笑……他便什么都不要。

捡回笑笑之前,他没有幸福,失去了笑笑,他没有幸福。

他的幸福……从来都只因笑笑而存在。

董卓,何许人也?

他当朝太师,位高权重,他暴虐荒­淫­,杀戮成­性­。

洛阳城内人人腹诽,却无一人胆敢将此大逆不道之话说出口去。

可是,他不在乎,纵使天下人口诛笔伐,他也不在乎。

这天下,他在乎的,唯有一个人。

那个从天而降,笑靥如花的女子。

笑笑……他荒凉生命里唯一的期待。

可是……他,伤了她!

“大人……”见董卓没有回应,管家小心翼翼地上前,“夫人她……”。

“传御医。”雪花覆在他的脸颊上,慢慢融化成水,从他的眼角滑落,和着­唇­角殷红的血沫。

笑笑,你千万要活着,活着看我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一个个生生地凌迟……包括我自己……

伤了你,没有人可以轻易地死去……

我要他们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

我也一样……

容颜改安若美人如昔 永安宫吕布得见笑颜

看着那张脸,我却是有些恍惚,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那张脸……究竟是谁?

那是我的脸,却也是貂蝉的脸……

王允治好了我的脸?他怎么治的?

“闭嘴。”门外,一个冷冷的声音,那些婢女们立刻噤了声。

我转身,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小毒舌,如今的献帝刘协。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脸­色­依旧苍白,瘦小的身子仿佛随时会淹没在那华丽的帝王袍里。

“貂蝉死了么?”看着刘协,我问,我想我需要一个答案。

“是笑笑死了。”他看着我,强调。

“这样啊。”我点头,喉间有些­干­涩。

“什么时候死的?”我问得异常平静。

貂蝉死了?那为什么我没有死?如果我同她果然是同一个人……如果她是我的前世,那么她死了,为什么……我会没事?

“你进宫的那一天早上,董卓差不多杀光了宫里所有的御医。”刘协的声音有些冷。

我突然发现,他似乎长大了许多,没了小毒舌的风范,越来越沉默苍白了。

“我收到消息,董卓引了数十名武士来杀弘农王”,冷不丁地,刘协开口,“王司徒和皇姐都不在宫里,兄长危在旦夕,我身为皇帝,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看着我道,声音仍带了几分稚­嫩­。

是调虎离山?在宫外大肆杀人,然后另派人手趁机进宫铲除刘辩?!

看着眼前的刘协,这个当了一辈子傀儡的小皇帝,看着他,从傲然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到沉默苍白的少年,到隐忍无助的帝王……许多,原不该是他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事情。

我一向是心疼这个孩子的,可是那样无力的苦楚,将会伴随他整个人生吧。

“你有什么打算?”挺直了小小的脊梁,刘协看着我,问得有些突兀。

我暗叹,还是不够圆滑啊,他可以表现得更自然一点,但我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开口:“我想去见董卓。”

“你会被董卓杀了。”他皱眉。

“或许,杀了我就能平息他的怒意呢?”我弯了弯­唇­,施施然地提着建议,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

既然历史已走到这一步无法改变,既然董卓是我在这个异时空的牵念,那么,由他亲手终结我这本不应该在这个异时空存在的生命,该是再合适不过了。

况且,我已成了貂蝉,一个不能做回自己的女人,留在这里,背负着貂蝉的名,我终究会成为婉公主手上的一颗棋,用来伤害董卓的棋。

容我自私一回,若我死去,这局游戏,便结束了吧。

用我的死来终结这一场悲伤的游戏……该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刘协微微一愣。

我笑了起来,抬手,习惯­性­地去抚他的头发。

他的一头黑发梳得一丝不苟,盘成一个髻,我弄乱了,他却破天荒地没有躲开。

“走吧,带我去永安宫”,我抚了抚他的头发,历史上刘辩是被囚禁在那里,最终也是被鸠杀于那里吧,“难道你来这里不是希望用我的­性­命去换你哥哥的­性­命吗?”我微笑着一语点破。

苍白的面­色­微微一僵,刘协抬头看我,有些惊愕,有些惶然,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神­色­。

“走吧。”我拉起他有些单薄瘦小的手,走出房间,犹记得那一回,他被董卓囚在暗房里,我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吧。

“陛下,司徒大人交待貂蝉姑娘哪儿都不能去的。”小眉和几个婢女慌了神,忙挡了上前,拦住我。

我站住,看向刘协。

他抿­唇­,半晌,轻轻吐出两个字,“让开。”

我弯­唇­,这个孩子,果然也学会了权衡利弊,谁的­性­命比较重要,谁是可以牺牲的,他分得很清楚,如果不是身逢乱世,如果不是无人相助,或许,他会是个好皇帝也说不定。

一个有着生杀予夺大权,一个可以牺牲所有完成大业的好皇帝。

一路,他任由我拉着他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讲。走过皇宫里的幽径,有熟悉的地方,也有陌生的地方,还路过了那个曾与刘辩一起用龙袍烤红薯的地方。

在一处有些破败的宫门前,刘协站住了脚步。

抬头,我看到了刻着“永安宫”的匾额,很是破败的模样。

“现在反悔,我可以送你回昭德殿。”咬牙,刘协低头,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紧。

我笑了起来,心里没那么冷了,“谢谢你,小毒舌。”

松开他的手,我推开门。

门内有数十名武士,看样子,皆非泛泛之辈。

“何人?”一声怒吼,在看清我的模样后,却都怔住了,有些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

“夫人?”为首一名男子惊呼。

我淡笑,我没有见过他们,但他们应该见过貂蝉。

在他们的面面相觑中,我气定神闲地走进了永安宫。

“君要臣死,臣不死视为不忠!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竟是欺君犯上!”房内,传来一声尖锐的斥骂声,那声音听来很是苍老。

“不必拖延时间了,没有人会来救你们的,喝了这酒,走得痛快些。”一个声音冷冷的传了进来,有些熟悉,有些陌生。

“啊……你们……”那个苍老叫嚣的声音蓦然消逝。

“母后!”刘辩惊痛的声音骤然传出。

我大惊,快步冲上前推开了房门,原本一片黑暗的房间里骤然亮了起来。

我看到一个衣着寒酸的­妇­人委顿在地,曾经养尊处优的身子瘦骨嶙峋,脖颈之上缠绕着一条白练,双目凸起,舌苔外露,死状极其可怖。

这个­妇­人,竟是曾经显赫一时的何太后。

荣辱之间,风云变幻,竟是那般的难以捉摸。

在何太后尸身一旁,站着一个男子,身形极高,一头黑发箍着束发金冠,一袭墨绿的长袍衬得他愈发地挺拔,左肩上是一副兽口吞肩的护臂,一手拎着方天画戟,大概是我突然打开房门让房间里突然亮了起来,他侧过头,不适地眯了眯眼。

呆立于一旁的刘辩却是缓缓上前,跪下身去,伸手,轻轻阖上何太后未曾瞑目的双眼,披散而下的长发掩住了他的神情。

董卓不在,是调虎离山吧,他在城外杀戮,引开王允和婉公主的注意,却又派了吕布来杀弘农王刘辩。

看着我,吕布皱眉半晌,­阴­寒的眸子忽然明亮起来,几步上前,他凑近了我。

我微微垂下眼帘,我在想……太师府的那一场决绝的­阴­谋,有他的份吗?

非我多疑,而是现在,真真是草木皆兵了。

“笑笑,你是笑笑?”他伸手,有些不确定地轻触我的脸颊,那没有一丝瑕疵的容颜。

我微微后退,抬眼看他。

他愣住,“你……是笑笑吗?”

看着他,我不语。

果然,又犹豫了。呵呵,那一块疤,来的不是时候,去的也不是时候呢。

“无盐,你来了。”身后,有个轻轻柔柔的声音。

我微怔,转身看向声音的来处,是刘辩,他一身略显陈旧的白­色­的单衣长袍,雾蒙蒙的眸子,仍旧是漂亮得奇异。

那双一直都是雾蒙蒙的漂亮双眸,其实看透了很多东西吧。

因为知晓一切,所以才能那么淡然地面对一切,甚至于……死亡。

“母后死了。”看着他,他复又开口,声音略带一丝哀然。

“嗯。”我不自觉地轻应。

“我也会死吧。”仿佛雾着一层雾,那漂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哑然。

历史上,他原是应当死的……

原本明亮的眼睛微微冷冽起来,吕布拿了酒鼎上前,“王爷,请。”

定定地看着那酒鼎中泛着寒光的液体,刘辩没有伸手接过。

“将军心心念念的人便在眼前,认不出来么?”轻轻柔柔的声音,刘辩仰头望着吕布,蒙着雾的漂亮眸子里映出吕布微怔的神情。

我不语,只看着刘辩,这个孩子,有着一颗七窍玲珑的心呢。

“眼睛会骗人的”,弯­唇­,刘辩伸手从吕布手中接过酒鼎,轻轻晃动了一下,那冷冽的液体微微晃动,漾着寒光,“可是心却不会呢。”

微微咬­唇­,我上前一把拍掉他已放到­唇­边的酒鼎,“知道有毒还喝,你是笨蛋吗?”

看着那酒鼎滚落,清寒的液体洒了一地,刘辩微微弯起眸子,盯着掉落在地的酒鼎,却不看我,“硬生生被人夺了身份,你不是笨蛋吗?”

我语塞,真是笨蛋。

“当不成皇帝,是天意;丢了­性­命,也是天意”,刘辩轻轻笑开,“在这乱世,软弱的心肠注定了悲惨的下场。”

“那就狠狠地活下去吧。”我开口,有些茫茫然。

掌心忽然微微一热,吕布温热的大手紧紧握上了我的手。

“走吧。”他拉着我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我抬头看他,讶异。

“我不杀他,你跟我出宫。”吕布道,却是没有看我。

虽然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我却是没有挣扎,任他拉着我的手。

“将军,太师大人的命令……”一旁,有副将小心翼翼地提醒。

吕布冷冷扫去一瞥,那副将立刻收口,再不敢言语。

被吕布拉着走出永安宫,我回头看向刘辩,他站在原地看着,漂亮的眸中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仍是雾蒙蒙一片,看不真切。

随行的几名副将谨慎地将太后的遗体妥善地整理好,一并带出了宫。

刘辩也没有阻止。

永安宫门口,小毒舌像被罚站一般,一直站着,华丽的衣袍下,单薄的脊背挺得直直的。

“进去吧,你皇兄没事了”,我开口,末了,又低低地道,“我要出宫了,以后自己小心。”

说完,吕布拉着我离开。

身后,是刘协泛红的眼睛,但他却最终也没有流下泪来。

出了宫,吕布吩咐几句,便遣了众将先行离开。

握着我的手,吕布一路缓缓步行,赤兔马始终跟在身后。

大街上仍是热闹,此时的我却是没有逛街的兴致。

吕布停了一下,松开我的手,似乎买了什么。

我垂下眼帘,耳边却忽然想起“咚咚”的声音。

愕然,我抬头看着吕布,他手中轻摇的,竟是一只拨浪鼓。

他似乎若无其事地又拉着我的手,默默往前走。

“咚咚咚……咚咚咚……”一路,他摇着手中的拨浪鼓。

挺拔的身姿,高束的发髻,令人不容忽视的样貌,一旁夺目而嚣张的方天画戟挂在赤兔马上,那样一个男子,手中却一直摇着那一个小小的拨浪鼓,不由得令路人侧目。

他却仿佛浑然未觉,仍一径轻摇着。

“其实……你还记得我吧……”他忽然开口,“曾经瞎了眼,却不料连心都盲了……我辩不清谁是谁,竟是连笑笑也认不出来……”他握着拨浪鼓的手微微一紧。

那拨浪鼓上有了裂痕。

“笑笑是知道的,小药罐一向都很笨,不够聪明,也学不会心细如尘……一介武夫而已……”

看着他孤孤单单的身影,听着他嘟嘟囔囔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我轻叹一声,侧头看他,松了口,“眼睛,都好了么?”

“嗯?”听到我的声音,他微微一愣,回头看我,随即重重地点头“嗯!”剑眉朗目之间还是带了三分孩子气。

“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嗯?”他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老老实实地回答,“那一回,你央我带你去太师府的路上,听到你摇拨浪鼓的时候”。

那个时候就明白了呀。

我垂下眼帘。

可是,他没有告诉董卓。

轻轻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我默然。

“可是,我更确定是因为……如果是媳­妇­的话,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睛痊愈的事,因为……笑笑最善良了……”

善良?

我失笑。

忽然想到了那个总是一身明紫的男子,用他的话来讲,那是无用的­妇­人之仁吧。

“果然是笑笑治好了我的眼睛”,他眼里的­阴­霾终于散去了一些。

“那一晚,你说去带董卓来见我,你呢?去了哪里?”握了握拳,我终于开口。

我想听到他的回答,我想知道小药罐没有骗我,没有背叛我。

吕布愣住,随即咬牙,双手紧握,额前青筋渐露。

“我去了凉州。”他低低地开口。

“什么?”我一头雾水。

“那个女人说,董卓回凉州去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所以?”我心里有些明白了。

“我以为董卓也发现了貂蝉的秘密,我以为董卓去凉州找你,所以……”吕布咬牙。

“所以你连夜赶回凉州了?”奇异地,我吁了口气。

还好……小药罐没有骗我。

费思量笑笑无意郎君 司徒府纤尘共进晚餐

在心里吁了口气,我终是安下忐忑的心,我害怕……如果连吕布也学会算计我,那么我……真的是心力交悴了。

“我真的只是有勇无谋之辈,是不是?我只会逞匹夫之勇,是不是?”他狠狠握拳,满面都是挫败,“赤兔马日行千里,往返凉州六天时间,回到洛阳,却得知笑笑已死的消息……如果不是赵云,我甚至于不知道死的是谁……”

“我……还好。”伸手,我抚上他紧握的双拳,“你无需自责。”

“还好……么?”他突然伸手,缓缓抚上我的颈部。

感觉到他指腹的温度,我下意识惊恐地瑟缩了一下,后退了一步。

“这便是还好?”他收手,站在原地看着我,满眼都是痛。

我怔怔地瞪大双眼,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经过王允的调养,细腻的肌肤上感觉不出一丝的不妥,可是……我刚刚怎么了?为什么会心生恐惧?当吕布的手抚上我的脖颈时,为什么我会心生恐惧?

刚刚,我在怕。

可是,我在怕什么?是那一个雪夜,董卓恶鬼一般的神情?……还是那双扼住我脖子的手?那窒息的……将死而未死的感觉?那游离在生死边缘的痛楚?我明明以为自己不怕的,可是我的身体反应比我的思想要诚实。

我……在怕。

“别怕。”低低的开口,我被拥进了一个怀抱。

我下意识地挣扎,可是他不松手。

“我去糕点铺找你,赵云说,那一晚,你险些被掐断喉咙……”紧紧抱着我,他的声音略略带着颤,“我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可是他们都不告诉我你在哪里,不告诉我你是否活着……”

心里有淡淡的痛,我安静下来,待在他怀里,终是缓缓抬手,轻抚他紧绷而宽阔的背。

“笑笑说,如果有人欺侮,一定要十倍偿还,于是,小药罐成了吕温侯……笑笑说,就算眼睛看不见,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于是,我便乖乖活着……笑笑说不记得我,我便信了……” 他一个人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喃喃说着,“笑笑说什么,小药罐便信什么,从小便是如此的。”

我轻轻咬­唇­,不语。

“可是,笑笑说,我会遇到一个比她貌美十倍的女人,那个叫做貂蝉的女人,会成为我的妻子。”

他轻轻推开我,低头看着我。

“那个貂蝉……可不可以是你?”他看着我,清亮的眼睛里是复杂的神­色­,“可不可以……只是你?”。

他说,那个貂蝉,可不可以是我?

这算什么?唯恐天下不乱?

我微微后退一步。

“就算是貂蝉,王允也不会同意将我嫁给你。”仰头看他,我终是淡淡开口。

“他会。”吕布笃定,“要不要赌?”。

“赌什么?”

“如果王允同意,你就嫁我。”

我皱眉,“我不会嫁。”

“为什么不?”

“你知道的。”

“在凉州,你说要嫁董卓,我便祝你幸福,可是……你竟生死未卜,在洛阳,你说你要嫁给董卓,我仍祝你幸福,可是……那竟不是你……一直都安静地走开,一直都安静地想看着你幸福,可是……”他眉目突然一紧,“你一直都没有幸福,只是不断地受伤,不断地受伤……与其这样,不如让我来给你幸福吧……”

我仰头看着他,心里涩涩的,堵得慌。

“我一直都很幸福。”我开口,声音淡淡的。

吕布皱眉,正欲开口,赤兔马突然停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抬头,便看到婉公主,她正坐在马上挡在我们面前,王允在其右侧,身后,是数十名的亲卫兵。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皱眉,婉公主开口。

这里是从宫里回太师府必经之路。

“奉太师大人之命,例行巡查。”收敛了笑意,吕布抱拳道,还好何太后的尸身已先行被运走,暂且不会惹出麻烦。

搬出太师之名,婉公主纵然气得浑身打颤,却也是莫可奈何。

“蝉儿,你怎么会随同吕温侯出宫?”王允的声音不期然温温地响起。

我看向他。

“奉先仰慕小姐已久,还望大人成全。”戒备地将我护在怀中,碍于貂蝉之名,吕布只得放下身段开口道。

面上看不出一丝不妥,王允的声音却是带了三分恼意,“蝉儿向来甚得本官疼宠,在司徒府也是小姐,怎么能如此没名没份地跟了温侯?”

吕布微微一怔,随即点头,笑了起来,“司徒大人说得有理”。

说着,他跳下马来,竟是扶我下马。

我皱眉看着他,猜不出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明日奉先必带齐聘礼,按着礼数来司徒府接小姐回家行礼成婚。”双眸明亮,吕布笑出一对小虎牙。

王允皱眉,看着吕布带着人马离开。

“回宫吧。”婉公主看我一眼,对随从道。

“公主殿下,请节哀。”王允眯着眼睛,看着吕布远去的背影,忽然开口。

“什么?”婉公主微愣,似乎不明白。

“不出下官所料,宫里……应该出了些事情。”淡淡地,王允开口。

婉公主狠狠怔住,随即咬牙扬鞭便要追上吕布。

“公主且慢!”王允忙抬手,让一旁的亲卫军拦住公主的去路,“为了皇上,请公主殿下冷静。”王允的声音仍是温温的,“联军已在汜水关,公主殿下请再忍耐一阵,为了皇上。”

王允的劝说永远是那么具有说服力。

婉公主咬着­唇­,狠狠扬鞭,快马飞奔进了皇宫。

“回府吧,蝉儿。”低头看我,王允伸手拉我上马。

我坐在他身后,任由他带我回司徒府。

因为……我突然很好奇,当日,他为了救下弘农王牺牲了貂蝉,那么现在……他会不会再为了这个皇室,牺牲我?

他会与吕布抗衡,留下我吗?

真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呢。

银制的雕花香炉上弥漫着袅袅青烟,整个屋子里都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清香,窗边的长擎灯上的烛火明明灭灭,散发着点点滴滴的暖意。

浸浴在大半人高的木桶里,我闭着双眼,任凭温暖的水没过我的头顶,貂蝉浑身是血的模样,何太后死时凄凉的神情……突然在脑海里闪现。

“哗”地一声,我冷不丁地自浴桶中站起身,冰凉的空气立刻猛地侵袭而来。

只一瞬,便立刻有人拿了柔软的绸布来替我擦拭身子,我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接过绸布,“我自己来”。

“是,小姐。”那女婢低头退下,复又拿了一件宽袖的白­色­长袍来,恭敬地站在我面前。

穿了那一袭曳地的白袍,我站在铜镜前,望着镜子里白衣素颜、青丝未挽的女子,微微眯着眼,我有些恍惚起来,那个一脸素净,貌如明月的女子,当真是我吗?

“小姐,大人在大厅等您用膳。”见我一直发呆,一旁的婢女终于忍不住提醒。

我点头,转身走出了这个有些陌生的闺房。

­精­致的菜­色­,杯盘碗盏间,尽是令人垂涎欲滴。

王允坐在桌边,替我斟了酒。

坐下,举杯放在鼻端轻嗅,我啜饮了一小口,蓦然笑了起来,“比桂花酿差点。”

王允垂眼替我布菜,并不在意我话里小小的刺。

“试试我的手艺”,他将碗碟摆放在我面前,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

我夹菜,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着,随即满意地眯眼,“有进步。”

“嗯”,他笑。一贯温和的笑颜里总觉得多了些什么,烛光里,他的笑容不再空洞,有点……幸福的感觉。

幸福?

侍婢们不知何时都退了下去,王允单手支着颌看着我,很专注地看着我大快朵颐,仿佛在研究一只­精­致而值钱的古董……

“看着我就能饱?”被他盯得浑身不对劲,我眉毛微微抖了一下,咽下口中的食物,有些忍无可忍地开口。

“嗯。”他居然轻应。

“嗯?”我扬高了声音,看见我就饱了?这……算什么?贬我呢?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幸福。”他看着我,忽然开口。

“是啊是啊,如果有一天我会死,一定是撑死的!”我笑着又喝了口汤。

王允看着我,不语。

放下手里的汤碗,我看向眼前这个莫测高深,无喜无怒,总是一脸温和的男子,他还在看着我,一点也没有收敛的自觉。

有些挫败地吁了口气,我大方地从自己的碟子里捏起最后一枚水晶饺,递到他­唇­边。

他微微一愣,看着我,满面不解。

“要不要试试自己的手艺?”我开口,诱惑。

“我比较喜欢看你吃。”他弯­唇­,温和的眼睛愈发的温和,仿佛漾着水一般。

“心很痛,很空,仿佛破了一个洞,害怕、彷徨、甚至于……绝望……”看着他,我笑着一个字一个字浅浅地说着,看着他逐渐蹙起的眉头,“所以……化悲愤为食量吧……试试看,很有效的。”我笑得一本正经。

“那晚……我醉了……”抿了抿­唇­,难得地,他有些别扭,“我说了什么?”

那晚?

我忽然想了起来,没想到他竟一直记得?

“嗯……也没有什么”,我作思考状,看到他悄悄吁了口气,又有些坏心地低笑,“就是一直嚷着要我抱……第一次看到连发酒疯都这么特别的人呢……”

他有些错愕地看着我,一脸的不能接受。

我想也是,形象啊……全毁了。

张口,他吞下了我手里的水晶饺子。

看着他慢吞吞地咀嚼,我低低地笑了起来,这算什么?反正形象已毁,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第一次”,他站起身,低头看我。

嗯?第一次?这个词……太容易惹人遐想了……

“第一次……有人陪我用晚膳。”他低头看我,长发垂落在我的肩上,与我的发丝纠结。

我仰头看他。

他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很奇怪的触感。

“一直……一直很想有人陪我一起用晚膳……”,他的眼眸胶着在我的脸上,有淡淡的温和,淡淡的期待,“温暖的烛火,隔着一桌之遥,在伸手可触之处,一辈子这样看着你……该有多好”,看着我,他轻喃。

这个让我无力的男子,明明可以坏到令人发指,却也可以温柔到令人无法拒绝……

“可不可以……”

“不可以。”抿­唇­,我开口。

他看着我,神­色­复杂。

“明天,吕布会来提亲”,他垂下眼帘,“你说,我该怎么做?”

“嗯,你会怎么做?”我坐下,漫不经心地喝汤。

“如果,我答应,你会乖乖嫁给他吗?”

我……会吗?那个从小就“立志”要娶我的少年,那个死也不曾放弃过我的男子,那个脾气固执得像一头牛的孩子?

“吕布娶你,董卓定然不允……若他一意孤行,他们会为你反目成仇”,王允浅浅笑了起来,“放眼天下,可与董卓相拼之人,非吕布莫属。”

是啊,董卓当我是杀害笑笑的凶手,又怎么会让自己的义子娶我?以董卓的­性­格,必然会与吕布反目。

那么历史上我最不愿见证的一幕……便会发生。

“不如,嫁给我吧。”弯­唇­,王允微笑着建议。

我看着他,不语。

“你喜欢的人是董卓,既然不能嫁给她……那么嫁给谁……不都一样么?”他看着我,温和得哀伤,“嫁给我,对他们都好。”

嫁给谁,都一样?

明知我喜欢的人不是他,也非要娶我?

是怎么样一个孤单的人,会这样来留下一个人陪伴他?

但是,他永远都是聪明狡诈得令人牙痒。

“嫁给吕布,你会万劫不复。”

“嗯。”我点头,笑,“我可不可以谁都不嫁?”

呵呵,这是老天爷跟我开的玩笑吗?想不到穿越时空了,我还是为结婚的事情在烦恼……

那个时空的妈妈若是知道了,该是笑掉大牙了吧。

“不可以”,王允笑得认真,“吕布不会死心。”

“娶了我,你会万劫不复。”弯­唇­,我笑,典型的一对怨偶啊。

“我不怕。”

“你会下地狱的。”

“我不怕。”他俯身,温暖柔软的­唇­轻轻覆上我的­唇­。

我如木偶一般,不动,冷冷看着他。

如蜻蜓点水般吻过,他极其温柔地抱起我,仿佛我是易碎的琉璃娃娃一般。

我皱眉,想要推开他。

他轻哼一声,面­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

我微微怔住,那天在宫里便觉他有些古怪,没有细加思索,我抬手便一把扯下他的外袍,半露出他的左肩。

白晰的肌理在烛光下泛着象牙的­色­泽,如此这般衣裳不整的模样,绝对的令人忍俊不禁,仿佛我要非礼他,霸王硬上弓一般。

可是,我的笑意却是僵在了­唇­边。

他的左臂之上,绑着一块白­色­的布巾,那布巾上,隐隐有殷红的血液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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