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某一天她再次去到那间熟悉的屋子时,毫无征兆地人去楼空,一片狼藉的房间诉说着主人离去时的匆忙。
从此,莲见从未谋面的爹再无音讯。
莲见的娘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不能再出场演奏,被乐坊毫不留情地赶出来,好在她稍有积蓄,租了一间小院子平安生下莲见,却没有一家乐坊肯雇佣这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说白了,来乐坊的客人有多少是以琴艺高低而非容貌美丑品评琴师的?莲见的娘心中又毫无算计,手中的钱被花得七七八八时,好像也只剩下一条路了。
娘有时会回忆往事给莲见听,“你爹是一个好人,也是我唯一的知己。只有他,听得懂我的琴。”
莲见不知道娘这样只为“听得懂琴”就选择一个人对不对,他的观念里只有“懂又不能当饭吃”,不能怪莲见这脱俗的身体里怎么有这样庸俗的念头,他太饿了。
莲见呣子吃住都在怡红院,虽然小孩子家花费不了多少,老鸨还是恶声恶状,好像自己吃了很大的亏。为了少受点气能住得安稳些——其实从来也没安稳过,莲见五岁起就开始在青楼打杂了。
姑娘们可以起得很晚,莲见却要天不亮就起床,扫地、拖地、擦桌子、给各位姨娘端茶送水,总有五岁孩子做得动的事情,上午的莲见总是很忙碌。下午清闲些,他要去给娘抓药、熬药,娘自从生了他又做了这事以后,身体一直很虚弱。
除此之外他还要读书习字,莲见觉得没意思,他这样出身的孩子识字多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过娘吩咐了他就去做。傍晚时分连街角的狗子都被他娘喊回家吃饭睡觉了,他只能在外闲逛到半夜才能回去。
这是娘的意思。当天气不好或是不想出门的时候,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院落最偏僻的一处小房子里,避开那些对孩子来说太过残忍的场景。
莲见知道那些白天哭泣、痛骂、愤恨的姨娘们此刻涂脂抹粉,用最讨好的笑容、最甜腻的声音接待客人,她们要陪着喝很多很多的酒,多到第二天早晨还能熏他一脸酒气,她们要说很多很多奉承的话,要得到最有钱客人的欢心,只为了微弱的生存希望。
莲见不知道娘是不是也这样,他从来没想过,因为他不敢想。
虽然娘也像其他姨娘一样在这里工作生活,但莲见觉得娘有点像天井水缸里的碗莲。那是娘无意中得来种下的,为此还被老鸨好一阵嘲笑,“真是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花儿!一样的下贱!”
那碗莲瘦瘦的,开的花很小,也不香,勉强能活着。有次夜里下大雨,莲见撑着伞跑去查看,中碗莲飘摇无定,瘦弱的茎完全贴在水面上,花瓣也被打得七零八落,但是第二天它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
娘也是柔柔弱弱的,青白的脸上黑眼圈有些明显,晚上总要用很多铅粉盖住。岁月和生活的双重打击粗糙了她昔日的美貌,偶尔会掠过一瞬惊艳之美,流露出她年轻时艳冠群芳的荣耀。
她有时会抚摸莲见的头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身体好的时候会教莲见认字、弹曲,也会很愧疚地看着儿子的眼睛,“莲见,你比人家活得艰难,更要好好活下去。”
莲见不敢想,这样的娘怎样养大了他。他总是显得很平静,看不到娘遭受的屈辱,听不出曲子里的枯寂,无视母亲一天胜过一天的虚弱。
潜意识里,他还不想让自己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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