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颜重回朝晴宫之后,一直呆在宫中。她想要出宫去的时候,门口的内侍会阻拦,说:“德妃身体欠佳,还是在里面静养吧。”
她只好在朝晴宫中呆着,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有时候尚训会找她,两个人在垂咨殿见面,他很少抬头看她,淡淡地问一些她以前处理过的政事。他现在身体大好了,可偶尔她抬头看他的面容,总觉得离得很远。他沉默而苍白,叫她德妃。是啊,盛颜现在仅仅是德妃而已。尚训对她这般宽容。
他看见了她与自己的哥哥相拥,他从死亡中挣扎过来,人的一生,其实常常都是被某一刹那改变的,改变爱情,改变性格,改变命运。
“越州的司军原霆出身参军,为什么忽然之间被提拔上来了?”尚训看着奏折问。盛颜站在下面说道:“当时邻境流寇入袭,前越州司军带兵翦除流寇时战死,他临危不惧,率领越州军击破流寇,瑞王爷命兵部破格提拔为司军。”“嗯。”尚训淡淡地说,“上月末,他已经生擒流寇中首领,押解进京了,近日就能到达。”
盛颜低声说:“恭喜皇上。”
他取过兵部的案卷,看了许久,又问:“边关无事不得换将,今年七月,为什么要替换豫安的守将? ”
盛颜稍微想了一想,然后说:“前豫安守将柳永吉曾纳一妾,有人检举是异族女子,虽然柳永吉并不知情,但为避嫌,还是换下了。”
尚训点点头。自始自终,他也没有抬头看过她。
盛颜在回宫的路上,想想尚训问她的这些事情,心里隐隐害怕。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地方,他却同时询问兵守情况,是不是因为,这个国家已经开始异动?
她想到瑞王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该是我的,我一定会拿到手。
她站在十一月的满宫枯红黄叶中,站立好久好久,发不出声音。
尚训若没有找她,她就只能在朝晴宫中寸步不离。实在寂寞得没有办法了,她就和在宫外时一样,开始刺绣。她用了四十多天时间在一匹二十丈长的白绫上细细临摹八十七神仙图,然后准备用自己以后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绣完它。宫中的女人,最需要学会的,不是勾心斗角,而是,如何排遣寂寞。
伏案刺绣是非常累的事情,她有时候一整天就绣一只眼睛,反复挑丝线来调整眼睛的亮光。有时候十七八天也绣不好一个面庞。她诧异于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红,晕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却偏偏有这样动情地神态。
有时候身边宫女在洒扫时会议论说:“知道吗?原来皇上将太后移到西华宫去了。”
西华宫在宫城西角,靠近冷宫。堂堂太后被移到这里,于礼是不合的。
另一个宫女诧异问:“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刑部的人到现在还是查不出刺客,太后怀疑那一箭是瑞王放的……”说到这里,盛颜在旁边低声道:“胡说八道。”
她吓得赶紧住口,怯怯地说:“是……是太后这样对皇上说,被旁边的宫女听到了……”
盛颜怔怔好久,才问:“皇上怎么说?”
“皇上一开始宽慰太后,到后来太后说得重了,他就生气了,他对礼部的人说,瑞王是他唯一的至亲了。”
尚训这样,是直接点出太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的事实了。盛颜难以想象尚训会说这样的话,但,她现在对于尚训,已经不能说任何话。她与尚训,现在是宫中最疏远的人。
也许是太累的原因,她每一夜都睡不好,躺在床上感觉自己隐隐酸痛的腰和脖颈,窗外夜鸟振翅飞起,呜咽而鸣。有时候想想以前与尚训在一起的时光,就伏在枕上微微笑笑。尚训对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女人曾经这样被人爱过,也算幸运。还有瑞王尚诫。他轻易就改变了自己的一切,他是天底下第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无论变成怎么样,至少他曾经说,嫁给我吧。
于是心平气和接受一切,安然睡去。
时间,快得如同离弦之箭,挟着风声呼啸而去。
转眼已经是春天,风已经柔软起来了。草木发芽,无人行经的宫苑中绿草茸茸一片。
三月十六,她的生辰。也是尚训的生日,乾元节。
一大早整个宫中就开始喧哗热闹,所有的宫殿都挂上红彩,换了新宫灯。各宫都受赐锦衣美酒,朝晴宫也不例外。等内侍走了之后,盛颜坐下来继续绣花,小安子却忽然来了,交给她一斛明珠,说:“皇上赐给德妃娘娘的生辰贺礼。”
她谢恩接受,送小安子出门时,忍不住问:“皇上……有说什么吗?”
小安子回头看她,犹豫了一下,说:“没有。”
她默默颔首,只好沉默。
那天晚上大宴永颐宫,所有皇亲国戚齐集。宴席纷沓,尚训有点疲倦,借口不胜酒力,早早就起身离去。被外面的风一激,酒力倒真的涌上来了,他迷迷糊糊地回宫,睡下好久,忽然惊醒过来。
外面风声很大,仿佛世间上一切东西都在这凄厉的风声中消失了。来去通通不过是场梦。
外面守夜的宫女都已经熟睡,他一个人出了殿门,看外面月色圆满,月光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明亮逼人。小安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警醒,过来在他身后说道:“皇上,现在是三更天,回去继续安歇吧。”
“今天早上,她收了珠子,有说什么吗?”他缓缓问。
“德妃娘娘只是问皇上有说什么。”
他默默无语,在廊下又看了一会月色,然后终于说:“我想她……”话一出口,又没了下文,仿佛所有思念都被风声吞噬。
许久,他又慢慢说,“可是我不想看见她。”
朝晴宫是适合春天的宫殿,月色下依稀可见宫中遍植的桃花,那粉红的颜色在月光下淡薄已极。
去年梧桐,今年桃花,时光就这样在花间流走了。
他爱她,可是他再也不想看见她。
他倚在墙外,静静地用笛子吹了一曲《临江仙》,他们初见时一起吹过的曲子。月色花影中,笛声幽幽暗暗,如同暗流。在这空旷的宫廷之中,所有事情都已经成空,背叛过两次,生离死别过一次,怨恨扎根,不肯原谅,唯有这笛声还和去年一样,这桃花和去年一样,这月色与去年一样。
盛颜披衣起床,侧耳倾听这笛声,良久,她伸手取过自己枕边的笛子,慢慢走出去。一庭桃花在大风中如同流云,摇动不定。花瓣在月光中被风卷上高空,像泪珠一样闪一闪就消失。谁也不知道会落在何方。
她走到高墙边听着尚训的笛声,他近在咫尺,仅仅一堵高墙,就阻隔了一切。
风声中笛音细细,似断似续。盛颜背靠在墙上,抬头看眼前微寒月色,这么广袤的人世,这么微小的距离,一墙之隔,他们永远也回不去。
她将笛子凑近口边,和了那一曲《临江仙》。
仙吕调,缠绵悱恻。被狂风远远带走,和桃花一起,散落在这一夜。
墙内墙外,两处落泪。
尚训胸口血气翻涌,去年的伤口给自己留下无法治愈的病痛,伤及心肺的那一箭,送有一天断送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