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会儿的小人书全是说地主如何可恶,劳动人民如何可怜,没有什么新鲜内容。
我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本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有一次给爷爷送报纸去,就给奶奶读了起来。
我记得奶奶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中,边做着针线活,边听我读,一读到夜里鬼变成美女,来屋子里缠住书生时,奶奶就停下了手里的活,聚精会神地盯着我,很为那位书生担心。
我渐渐地知道了,奶奶喜欢听爱情故事,不喜欢听纯粹的鬼故事。有时候听到狐狸精和书生在一起追逐嬉戏的时候,奶奶会像个小姑娘似的“咯咯”地笑;再读到他们难舍难分,又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奶奶还会用手绢擦擦眼角。
有一天,我读着一个故事,可能是奶奶不太喜欢听的故事,她睡着了。我没有叫醒她,就坐在藤椅旁边的小板凳上,继续看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在屋子里从这边走到了那边,暖暖地照在我们俩的身上,把我们都镀上了金色,又把金色带走了。四周安静极了,可以听见奶奶均匀的呼吸声,我突然听见奶奶好像在自己跟自己说话:
“人这一辈子,真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直到今天,我都在想,那个下午,奶奶做了一个怎样的梦?让目不识丁的她,说出了这样一句有深意的话?
去年,我跟二姐在法国小城尼斯的海边度假。我因为刚刚读过龙应台的作品《大江大海1949》,想到小脚的奶奶在炮火中逃难的情景,泪流满面地跟二姐讲起我所知道的奶奶的故事时,我才知道,那本《聊斋》原来是我和奶奶之间的一个秘密,谁也不知道。
难道那个情景是我臆想出来的?难道《聊斋》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无论如何我都记得,我是多么愿意给奶奶读《聊斋》啊,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刻,我才觉得跟并不熟悉的奶奶的心贴在了一块儿,而奶奶那会儿对我也是最温存,最慈祥的。
那为什么跟奶奶朝夕相处的两个姐姐,会全然不知道这回事呢?甚至《聊斋》这本书都没存在过。
难道是因为我不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才会对我展露出她的另一面,而在姐姐们的面前,她仍然要保持奶奶的尊严?
姥爷和爷爷奶奶平时没有什么来往,姥爷每年只去爷爷奶奶家看望他们一次,就是大年初二。
爸爸从新疆回来探亲的时候,爷爷就到姥爷家来住上几天,给爸爸妈妈腾房子。
爷爷一看到姥爷跟前跟后地喂我吃饭,就大声说:“让她自己吃!”
夏天的夜晚,爷爷看到姥爷夜里几乎不怎么睡觉,不停地给我扇扇子,就大声地嚷嚷:“让她自己扇!”
爷爷的干预,自然让比他年长许多的姥爷很不舒服。后来,姥爷经常学着爷爷的口气,表演给我看爷爷是多么严厉,而姥爷又是多么慈祥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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