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到你收到一个人的短信,看到对方这样对自己说起——“昨夜做梦并肩与你静默着走了一段清晨的路。醒来后觉得十分安心”——心底便温如春熙,似乎觉得有泪在即。
这年的冬天,我独自在土耳其。那是长久眺望大海的国度,停留久了会心生悲潮。如母亲喜欢的那部电影中的独白所言:“置于陌生的语言环境中,感到更加孤独。”因此偶尔有一些无可告人的心绪来势汹汹,却无处安放。
那日坐着大巴士经过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巨大斜拉桥,三分钟时间从欧洲到了亚洲。伊斯坦布尔在这个秋日黄昏显得忧郁而苍老。铅云沉沉的阴霾天色下,宽阔冰冷的海面被烈风吹起不断翻滚的波涛,紊乱而破碎地不断幻灭与再生,其状之隐伤,令我忽然想起你的脸。
原来我爱着的一直都是虚幻的事情,心存太多的恋慕与忘却,同时有着几近不切实际的善良与残忍,爱与不爱浑然潦草,自知活得如履薄冰。在一些偶然的时刻,我常无端想起一些脸孔来。眉目淡秀,神情之中有一种一目了然的无情与不信。
那仿佛就是一些叫人心疼的少年们的样子。
我进而又想到,那些少年为着不至于湮没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而努力做着活得丰盛的人。
活得丰盛,却也便会有丰盛的代偿。
我们常常湮没在人群,路遇各式各样陌生得无法记认的面孔。我时常好奇,揣度着,对面的这个人,是如何活到今日的呢。
放学不敢回家的时候。她换下第一颗|乳牙。她个子忽然拔高。她第一次来例假,从学校狼狈不堪地回家来,慌张和羞耻。她参加秋游,弄丢了一件毛衣。她交到第一个男朋友。她高三毕业,读了本地的大学。某天旷课睡了懒觉,醒来穿着拖鞋去开水房打水。她啃面包,在拥挤杂乱的宿舍读言情小说。她毕了业,她结了婚。房子只有五十平米,生活风平浪静。她此刻刚刚下班,面无表情地与我擦肩而过……
这擦肩的一瞬间,我便猜测完她的人生,从此也再不会记认起这张面孔。
你看,乏力的生命甘于遵循的轨迹,是这样的苍白空洞,苍白空洞得几近惊心动魄。
夜殇(2)
自懂事之年,我便暗自坚定着,不要沦落于这样的人生。但即便如此有力地活着,都难免被轧在时光的轭下,于嘎吱粉碎的声音中明白自身的渺小与无力。
这样的生命,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间,记认的是哪些面孔,哪些人事?生命的白纸,被渐次涂抹了哪些字迹与颜色?
极其年幼的时候,失去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过早目睹并经历一些成|人游戏与世事消极。过去自以为内心足够强大,可以抚平诸多伤隙,薄情而冷寡地活下去……但表象之下,这种缺失却在多年后逐渐显现,不可控制。
在土耳其的时候,我曾经寄宿在一个四口之家。丈夫与妻子,儿子与小女儿。某个周末,他们带着我,特意开车两百多公里到Izmir的宜家去购物。
那日我随这个四口之家在IKEA里面逛来逛去,看到他们商量着,要为小女儿添置一张这样的床,要为工作间买一盏这样的台灯,要给儿子买套这样的柜子……中午在IKEA FOOD吃了快餐,下午又逛了一阵,然后离开IKEA,在附近的商业街购物。丈夫给一家人买了星巴克的大杯咖啡,妻子站在他身边一边喝咖啡一边用夸张的嗓音大声唱歌,亲吻他的脸。傍晚的时候我们坐上车回家。丈夫开着车,收音机里放着波希米亚风格的欢快民歌,他兴奋地跟着节奏用手指拍打着方向盘。身边的妻子坐在副驾的位子上,不停地回过头来亲吻小女儿的脸蛋,说,oh, sevgilim,seni cok seviyorum.(哦,宝贝,我真是太爱你了)。小女儿坐在我与她哥哥中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一直试图从后座钻到前面去亲吻妈妈的头发和爸爸的胡茬,用甜稚的声音给爸爸妈妈唱刚刚学会的儿歌。渐渐地小女儿困了,她哥哥便把她抱过来放平在后座上,脱掉了她的小鞋子,将她的头托在膝上让她入睡;我爱怜而艳羡地看着那个如水晶天使般可爱而傲慢的小女儿:她躺在哥哥的怀里,前座便是他们相互恩爱的父母,妻子一直将手放在丈夫的膝盖上……
彼时情景的温暖,好似足以令人世的薄寒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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