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智叔谦恭地站着,满脸艾怨地望着镇常义,不知如何回答。泥蛋见状拉了拉友智叔的衣服,使了个眼色,一咬牙承认说:“镇书记,蚌壳岭穷到顶了,不这样弄咱怕是没活路了。”
虽然已经得到汇报,但亲耳听到情况被证实了,镇常义还是感到意外,惊愕和愤怒乱七八槽地堆在脸上,说:“我的妈呀!你们什么事不能干,非要搞单干?我们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你却要带领蚌壳岭生产队走资本主义道路。你这是复辟!我怎么向上面交代?!”
泥蛋把藏在心里的真话说出来了,反倒平静了许多。说:“镇书记,你放心,蚌壳岭分田单干是我领的头,就是砍掉我的脑壳也不说是你让干的。”
“好哇,徐土地!你领的好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事了。我是共产党员,我是白沙公社的党委书记,我既要替县委负责,还要替全公社人民负责。”
“不分田单干,还要饿死人!”泥蛋争辩道。
“徐土地啊,我不知道分开了干能吃饱肚子呀?中央要有红头文件,龟孙子不干,现在不是时候嘛!”镇常义依然怒气冲天。
泥蛋往前凑了凑,没张嘴脸就咧开了笑,是谦笑。但不仅仅是谦笑,讨好、卑微、歉意,还有一丝可邻。近乎哀求道:“镇书记,你替我们先瞒着,就干一年试试看,将来上面知道了,就是掉脑袋,我也不说是你叫干的。”
“你说不说,我都跑不掉。马上给我并拢,划成组干也行,就是不能单干!”镇常义厉声发出命令。
泥蛋和公社书记闹得不欢而散。
回到蚌壳岭后,泥蛋向社员传达了公社书记的意见,蚌壳岭生产队的社员态度十分坚定,说坚决不并!不给贷款,可到处借。不给化肥,可用绿肥、牲畜肥代替。可是不给种子,是借不来也买不到的。这下可难倒了泥蛋和众乡亲。
第三天晌午的时候,从蚌壳岭古廊桥上走过来一行人,说是县委书记来了。当时我和友智叔正在泥蛋家为种子的事发愁,桂花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泥蛋,县委书记来了,怕是坏了大事,你还是赶紧躲一躲吧!”泥蛋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跑了,老队长咋办?”泥蛋这才意识到上头要动真格的了。泥蛋把刚放学回家的唐英、唐雄叫拢来,准备说几句临别前的话。菊英一见这阵势号啕大哭,说:“当初我就拦你……如今叫我咋办啦?我一个人怎么样撑得起这个家……”哭得泥蛋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他一扭头独自出去了。友智叔紧跟着也出去了。我心里想,如果县委书记还是赵宝成就好了,那人听得进农民的话。想到这里我也跟着出去了。
来人果然是赵宝成。泥蛋打头,友智叔随后,来到赵宝成和镇常义面前,苦抽抽地站着,什么也不说,等待最严厉的处理。
赵宝成严肃地问:“谁是徐臣功?”
泥蛋紧张地说:“我就是。”
赵宝成问:“是你带头搞的单干?”
泥蛋点了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赵宝成问:“你为什么要搞单干?”
泥蛋壮壮胆说:“赵书记,蚌壳岭农民穷透了,不这样搞咱没活路了。”
这时王甫仁向赵宝成介绍说:“这个徐臣功,就是徐土地的大儿子。小名叫泥蛋。”
赵宝成脸上的严肃淡去了许多,疑惑地问:“你是徐土地的大儿子?”
泥蛋点了点头。
赵宝成问:“他人呢?”
油嘴老五抢着说:“在这儿呢。”说完就把我从人群里推出来。我畏畏缩缩地上前去,赵宝成伸出手来把我的手握住,问:“分田单干是不是你的主意?”
我说:“我就是有贼心,可没这贼胆啊!分田单干是咱农民饱肚子的唯一路子。赵书记,你是不知道蚌壳岭生产队大多数人家揭不开锅了啊!你去看看吧,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
赵宝成说:“我十多年没来蚌壳岭了,走,带我去看看。”
我领着赵宝成一行从村东到村西,挨家挨户走了一遭。房子大多是土改时分的,除土改后到合作化前这期间做了些房子外,再没有人做新房了。这时正是吃中饭的时候,没有一家吃得上米饭的。好的户熬有寡稀寡稀的米粥,吃的是苕渣巴。大多数户喝的是菜汤,吃的是糠巴。赵宝成脸色越看越严峻,越看越凝重。赵宝成到了油嘴老五家,他爸上身穿一件掉光棉花的破棉袄,下身穿着一条破烂不堪的裤子,裆都没遮住。在德三爹家,赵宝成拣了一块糠巴吃了,壳壳屑屑的扎嘴,咽了好一阵才勉强咽下去,他吃着吃着眼泪就朴嗽嗽地流出来了。我又把赵宝成带到庄稼地里去看,蚌壳岭生产队与毗邻生产队的庄稼盛衰分明,赵宝成脸上才露出了点喜色。泥蛋也灵活,趁兴向赵宝成汇报有关情况。赵宝成看完后冷静地对镇常义说:“他们已经分了,再并起来不好算账,就让他们先干一年吧!全县3000多个生产队,就这一个队嘛,就是搞了资本主义,庄稼也跑不到哪里去,种子就给他们吧!别的以后再说。”
我留赵宝成吃了中饭再走,赵宝成叹了口气说:“不吃了,我真没想到,解放三十年了,咱农民还苦成这个样子。我这个当书记的心里有愧啊!”
赵宝成一行走了,所有的社员都松了一口气,许多人流下了激动又辛酸的眼泪。泥蛋也哭了,他跪着双手趴在地上,朝着远去的人群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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