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默地站在她身后,水中印照出我的狼狈以及娘的一串又一串的清泪,滴溅在摇摇欲坠的残荷上,惊得白鹭齐飞。
我伸出脏脏的小手,急急向她保证,“娘,不哭……烙儿再也不出去了,好不好?”
至此,娘亲更抑制不住的痛哭出声,她抱住我,任泪水在这一隅肆意蔓延。
假装不离不弃
待年岁方大了些,我被召到皇宫内的学堂内习字、看书。
曾经以为终其一生或许就该困顿在这里了吧,竟意外的让我离开了那片狭小的住所,再意外的是,遇见了杜颜……
还如同从前,白天被永不疲倦欺负我的皇子女们追着跑,夜深听娘亲幽怨的琵琶吟唱几多愁,穿透黯淡云层,徘徊在明晃晃的月旁边。
夜,隐隐约约的伤;夜,丝丝缕缕的忧。很多个深夜,娘都会无声朝我走来,足音猝然,不断坐在床沿哭泣,我的苦,她都知道,却无能为力。她的伤,我也都了解,却束手无策。
杜颜是我生命最初的曙光,她给了我快乐,而那一些,我沉浸其中的满足。
那回,正是被淘气傲慢的某受宠皇子推入深秋的河塘里,我一向不喜欢水,那水,如此冰冷,不着痕迹就没入我心底。
我没敢马上回清静的住处,吹着瑟瑟的秋风,整个人打颤栗,我必须要吹干身上的衣物,我是多么害怕见到娘的眼泪,她的眼泪已经落的太多了。
而此时,一玲珑精致的锦服女孩就静静地坐在我边上,我察觉到她的存在,以为又是哪个人要羞辱自己,僵硬地别过脸,丝毫不敢动弹。
呵,若是惹怒了他们,或许下场更凄惨。
那个女孩拉拉我还在滴水的袖子,调皮地拧了拧,粲然露齿,对我一笑,小小虎牙十分可爱,我没由来的觉得亲切,也不再那么害怕。
她说,“你,冷不冷?”
那一句简单的话语,我竟有落泪的冲动,眼角温温的,我没有哭,单烙是男子汉,不能轻易掉眼泪。
她执起我的手。微笑的眸子里写满了疼爱和怜惜,固执地将十指相扣,缠绕在一起,似乎想要把彼此的寂寞溶合在一起,那么的,密密实实,不存一丝空隙,她的眼神里带着暖暖的笑意,而各自一眼又可望见心底那密密麻麻的苍白伤口,那么无力。
“杜颜,我是杜颜。”说完,她挣出牵住的手,利索地脱下身上的绒袄,披在我湿嗒嗒的身体上,“我该起身了,下回,你还在这里等我好吗?”
我愣愣点头,如中了魔障,无法拒绝她的手,全然听从初识女孩说的话。而我不知,那漫长的以后,她会掀起惊涛骇浪,吞没了彼此,包括那永不离弃的十指交缠……
此后,我们常会在宫里偶遇,错身时,她会偷偷扯我衣摆,露出甜甜酒涡。
会从兜里揣出许多各色小点,边吃边没规矩的出声,咯咯笑着扑向我,非赖要让我叫她窈窕淑女,两人闹成一气,不在意周身诸多各色眼光。
七月的清晨,还未有暑气,当我见娘亲自尽于横梁上,骤然懵了。
我抑制快要溢出的哀鸣,取椅登高,触及那白绸,缓缓地,伸出手去,哭了半生的女子,我的娘亲便顺着光滑的绸面,滑下去。在冰冷的空气中做了一个下坠的动作后,便转瞬间,深深地坠下地面,我急忙翻滚至下,空落落的碰撞,发出生死的叹息。
只顷刻间,整个院落便恢复了先前的宁静,那些竹子依旧飘飘秫秫的摩擦,低低声响,没有痕迹。仿佛这里没有发生过任何曾经。
我第一次,没有苦苦呼唤娘亲,这些不能言说的疼痛,已发不出声来……
那个无一鼻息的红衣艳魂,是我的娘亲啊……
难得的,杜颜会在夜晚出现在皇宫。
我们两个手拉手看天空,成群结伴的候鸟奔赴死亡,前仆后继。
我说,“颜儿,你知道星空里藏着什么么?”
她摇摇头,这天,她特别安静。
“星空里有许多人,包括……我母后。”恍惚中,杜颜冰凉的指尖触着我的脸颊,我感受着它的颤抖。
我又说,“颜儿,当母后过世后,我以为我也会在这个冬天死掉,我很想很快死掉。颜,这样的痛苦,让我没有逃脱的余地。”
杜颜突然坐直了身体,我见她小小背脊开始颤抖,一伸手,竟是满颊的湿润。
她扣着我的手指,“单烙,你不可以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呢。要死,一起死,好不好?”
心,猛地抽紧。
温暖的怀抱揽住我将要哭泣的脆弱,她说,“等我长大,要给单烙一个家。”
她还说,“这样抱你,是不是就不那么冷了?”
这句话,多少个不眠夜里让我的泪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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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装各安天涯
我该恨杜颜的,是的,那么恨她。
她笑容妖娆,鬼魅般饰物铮铮作响,依然是那真诚的眸子,定定望我,阴靡笑意围绕嘴角,一字一刀在我心里,当初接近我,竟也是有目的的。清晰的字句缭绕在耳边,遥落不见,那张曾经说出温暖字句的红唇道出可怕的话,“现在你必须和我做笔交易,必须,若你想报复给予你惨淡的罪魁祸首,还有,挑唆你母后死的我,恩?”
娇小的唇瓣扬起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在我眼中,化做明晃晃的利刃,所有残缺的完整的心在这个冬夜不复存在,深藏的阴霾一下子被她抽了出来,愤恨滔天。
“好,如何交易?”我笑了,心,死掉了。
“继续和我做朋友,我会帮你登上皇位,我的姨母是当今皇后,啊,我该告诉你了吧?让你和你母后、妹妹蜗居在那方寸大地方的厉害女人就是我姨母了,诬陷你母亲偷人,并且还找人把她奸污了的人,是杜家。”说完,还啧啧两声,语气像是说了个如何可笑的故事,冷血的不似有血肉。
原来,当一个人的麻木时,任何东西都刺不进心里,只要不看那双曾让我温暖安逸的十指,我可以坦然与她对峙,没有感情的我,与任何人匹敌。我仅仅冷冷负手而立,何时我已比她高出那么多了……
“你记住,我会帮你,而你,也要在交易完成后,毁了杜家,一,个,不,留。”
我闻言,笑了笑,“好,即使杜颜你不说,我也会穷极一生去完成。”
杜颜得到我的回答,缓缓地笑了,除去了发间的素簪,她对月发下重誓,“以吾血起誓,助单烙登上皇位。”从她手腕妖异流淌道道鲜红,熟悉的虎牙淡淡闪在月色下。
我接过她递来的簪子,冷冷划破皮肤,那触感已不再疼痛,“以吾血起誓,助杜颜诛灭杜家。”
孤单的青石印出我的瘦影,过去的零星故事已然失去光华,若有再巧手的裁缝也不能打上完美的补丁,我和杜颜各自为已,任人去花落不同,或许,早就不同。
杜颜没再说话,更没再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以为我不会再疼痛,而那拥抱过我的背影骤然消失时,弓箭顷刻偏离靶心,直直射入我心里,为什么,当初没让我就此无恨死去,今日却要再受此背叛的疼痛。
我还是锁骨凸陷的少年,而她早已去了谁的天涯。
我所悲哀的是,我与杜颜竟已如末路,有时,不如未曾遇见,不是么。
尔后,为了和杜颜的约定,我无所顾忌地放手去搏,不在意那一路会伤了多少人。
也不在意,自己有多伤。
当我被压在那令人作呕的躯体下时,我多想扼住她的脖子,这个害死我娘亲的恶毒皇后,这个杜颜姨母的变态女子,这个畏亵我身体不休的老妖婆。
我恨她!恨不得立刻一刀一刀把她凌迟!
可是,她却是能够扶持我坐上皇帝宝座的权倾女人,我还要假装不知她所做的一切。我还要任她侮辱我死去的娘亲,假意温顺地做戏。我还要忍受她带我去与脔童共居的日子,听凄惨的尖叫还有破碎的残肢。
我就在那血腥的年华里长大,灵魂已然凝结成冰,敲打不动。
许久没再见杜颜,偶然遇见一次,竟是她将我蓉妹妹推入深池的情景。
桥下流水,毫无所知。我面无表情,背身离去,这是我第一回先走,她愣愣看我,乱了分寸,不禁心?**埃既已如此,何须再装呢。我肆意地笑,笑得泪流满面也不可抑制?br>
赤血玉佩,染红最后一丝苍白。
这些血,将会由杜家的血来祭。
杜颜,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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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来似梦,只闻年华过去,残余的痛苦终于一并织入了昨,同时织成了一袭明黄的帝袍,织成一鸿无法填平的仇恨之渊。
我终于借那双龌龊的手坐在众人仰视,不敢越举的宝座,我要踩着死亡的步子,恫吓那颗颗恶毒的心,而我,早已污秽不堪。
现在的单烙,不再是像柔弱小鸡一样只会小声抽泣的瘦削少年,现在的我,只手便可遮了天。
这场禅位,没有硝烟,更没有血流成河,暗潮涌动的各种势力还是假若平静地各自争斗着。
为这一位,战争,必然是一生了。
殿下群臣泪流满面,俯首称臣,伏身高呼,“天泽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我支着下巴冷冷扫视他们,多可笑的画面啊,曾被这些人视若废物的我,竟今日受起三跪九叩。
一载时间,我开始将暗处蓄养的势力拨为明地,趁杜家来不及反扑时,先下手为强抽了他们大半实力,扼住杜薇皇太后在后宫的权利伸张,将杜家父子调往边境守那极其凶险又不算要地的荒城。而那只活在记忆里的杜颜不久居然暴毙在杜府。
呵,真可惜呢,我还未去惩罚,她竟已被天罚。
我还不晓得,她的心,是否流动黑色血液?她曾闪烁的真诚,又怎能如此似真?又怎能如此让我念念不忘……
我倚在凤凰树下,大片大片娇艳灼灼的红色花朵像血色一样扑在我的躯体上,与落日余辉一般迷离,夜鸟扑扇掠过,那是不知归宿的尖啸,久久回荡,暗处探子回报杜颜死的那晚,我坐在树下看雪飘了一夜……
除了处理国事外,我都会站在寝宫后的凤凰山坡上,它是独立的,不被外界干扰的禁地。任迎面激烈的风吹散未束的长发,每夜也妃嫔“缠绵”完后,我都会一人在此远眺,心空无一物,害怕一闭眼就是杜颜那灿烂的笑容。
我讨厌女体,甚至一碰触就会胃猛烈抽动,无论妖娆美艳或者是清丽可人的,无一例外,我想是心中抗拒吧。为了避免朝廷言论,我使用催灵术,简单地扬手既可使她们进入幻觉,甚至失去记忆,一场旖旎的梦后她们快乐的清醒,而我却知道,从未碰过她们,连唇齿也未曾相依。
当我还来不及分辨杜颜死去自己是快乐或是忧伤当口,我再次见到那名神秘老者。
第一次见到他时,孤立在凤凰山坡上,还未能深究他如何入此禁地,只见来人面上神情凝重,远观夕阳,佝偻的身子却有种说不出的神圣,他说,“吾皇乃是五行御法之金允。”他喃喃着眼泪涌出缓缓,说着谦恭地跪下,“您一定要成为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君王,方能万世景仰,一切未知不可逆天。”
老者粗糙而宽大的手掌抚过我的额头,我没制止或者惊疑此不敬甚至近乎威胁生命的动作,从一开始,就未曾怀疑。
他说,“吾皇,金法已开,善自珍重,催魂咒心之术随法而行。”仅仅简单教了口诀后,溢满担忧的浑浊双瞳入了暗处消失不见。
这回再遇,我倒有几多疑问想得到解答,但仍未启唇。
他先开口道,“吾皇,神女已醒,凤凰涅磐,五女行世,唯一存生,绛红痣,乱天泽,既生魄,平天下。”
辽远苍阔的叹息飘荡在凤凰山绯红的夕阳中,他念完见我有挽留之意,摆摆手,表面了去意已绝,慢步离去。
回到寝宫,我的密探沉声回报,花公公传信刚到,杜颜死而复生,眉间奇异生了绛红痣,此中恐有玄虚。
我恍神一愣,这情况竟与神秘老者的话如此符合,冷冷的谴退他,心却无声的慢了两拍,杜颜杜、颜。最初的光与推我入地狱的女孩,现在也已然是长大了吧……
沉吟一会,我命人拟了诏书,宣她进宫。
上天,你要我亲手去报复这场宿命冤仇么?
经过若门桥,曾经的相识老树早已不见,冰凝波纹,无限柔弱,我的影子印在冬日封冻的若门桥下,徒剩残忍。
天涯尽头,雪花不再静落任人采摘,月亮探出头来,杜颜复活之日竟巧是既生魄。
我挥袖离开,远处幔帐斜斜,盏盏华灯,优美音色依依,那是与她还交好时杜颜整日吟唱的歌儿……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决定杜颜是杜颜,女主是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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