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六月初的傍晚,整个上海笼罩在蒙蒙雾气中,俨然一座地道的江南小城。天气不像往常这个时间那样炎热,潮气阴魂不散,拖着白茫茫的魅影四处游荡。
后视镜里,丁宝根神情专注地开车,没有发觉楚闻娟一直在盯着他看。
这是个清瘦的年轻人,穿着制服,白净的脸上稀稀拉拉冒出几根胡须,双手握在方向盘十点和两点位置上,神情中透出的认真劲让楚闻娟觉得好笑。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丁宝根。您叫我阿根好了。”
“阿根,上礼拜六你去哪里了?”
“哦……老爷临时有事。”他感觉回答得不够明白,又补充道,”我给老爷开车。我记得我跟您说过。”
楚闻娟点点头,重复地问一个人相同的问题已经从她的工作习惯渐变成生活习惯,好像不这么做就什么事都确定不下来一样。
“来上海多久了?”
“五年。”
“住得惯吗?”
“老爷太太都对我很好。”
“娶亲了吗?”
“还没有。”
“要不要我帮你介绍?”
丁宝根话不多,只是忠实地回答问题。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天,前方的道路始终保持在在他的视野里。
石中谨府邸前的马路原先没有这么繁华。如今商贩的吆喝声充斥在街面上,让人不敢相信仅仅几年前,这里还只是上海郊区的一幢西洋别墅。租界急剧扩张的脚步踏平了乡村田园,所到之处无不留下大上海的足印,霸道地由不得你做好准备。
汽车只能缓慢行进,最后停在别墅门前。司机阿根跳下车,拉开大门,又跑回来把车开进去。
尽管几天前来过一次,楚闻娟对这里还是没有多少印象。前院西面栽种着一株法国梧桐,从粗大的树干判断至少有五十年以上的树龄,茂密的枝杈几乎要探进二楼的房间里。两根麻绳吊着秋千,树下的草地已经踩出了黄土。其他地方则是绿草茵茵,从前院一直延伸到府邸后面。
汽车绕过椭圆形的花坛,稳稳地在大房子跟前刹住车,阿根替楚闻娟打开车门。他脸上还是没有丝毫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完成得毕恭毕敬,让人觉得好像稍有不慎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他身上。
任水从屋里迎出来,男管家容光焕发,看见他那张略显谄媚的表情任何人都不得不跟着心情好起来。
“下午好,楚小姐。老爷在后花园恭候,请随我来。”
楚闻娟跟在他身后,绕过房子,来到后花园摆放遮阳伞的地方。一个男人听见脚步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是楚闻娟第二次来到石府,却是初次见到石中谨。他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岁,一副金丝眼镜架在满是书卷气的脸上,窄窄的肩膀像个女人,带有浅色横向条纹布料做成的上衣多少掩饰了这一点。根据他身材改良的西装有点不伦不类。
依着老丈人的权势,婚后的石中谨可谓平步青云,短短几年就要坐上公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的位子了。
他热情地伸出双手,寒暄的方式用在失散多年的亲人身上也毫不过分。
“我应该为上个礼拜的失礼道歉,有突发事件需要处理,请你原谅。”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才对,希望我表妹的粗鲁没有让尊夫人太困扰。”楚闻娟控制着语速,极力表现出一种上流社会的优雅得体。
“阿水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我的建议是,忘了它吧。”新任处长转身对下人说,”阿根,叫荣妈把茶送到后花园,再去厨房看看阿华准备得怎么样了。”
“老爷,阿华前天被太太赶走了,现在的厨子叫阿维。”丁宝根说。
“哦……随便吧!”石中谨摆摆手,心不在焉地说。“我太太从小生活在军营里,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不会绕弯子,还喜欢挖苦人,我已经深受其害好多年了。”石中谨轻松一笑,“孤儿院的小孩也害怕她,只要她一去,没有敢不听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