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色日子
真正的忧郁,从来都不是曼声的长叹或声嘶力竭的叫喊可以表达的。痛苦,也是一样。
它们总是在看似平静无波的情绪下静静地浮现,仿佛一瞬即逝,却余波绵延。
总是要仔细的品味咀嚼,才能尝得出其中的酸辛。
原来心的雨季可以幻觉,痴迷和哀伤是这样沉重,以至于我们不能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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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报道是客观公正的,但是在道义上我们站在伊拉克人民一方。人类的共同意识取向往往是同情弱者,我们中国也曾经积弱积贫将近一个世纪,饱受列强的欺负蹂躏,更懂得同情别人。何况,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未经联合国授权,对伊拉克的军事行动是非法的,也是非正义的,理应受到谴责。中国政府的严正立场得到了世界上多数国家的支持和赞同。当然,新闻是真实事件的报道,我们遵循了这一新闻原则。
大家都知道,那个时期,台湾的###正在竭力鼓吹两国论,政治上推行一边一国和法理###,公然挑衅一个中国的世界共识,军事上耀武扬威,不断制造麻烦,我解放军随时作好了捍卫国家主权的军事准备。就在布什政府在伊拉克动武的同时,他们也没有放松对我内政的干涉,他们的航空母舰游弋在台海附近,美国的太平洋舰队大声叫嚣“武力保台”,布什和他的政客们不时对外声言,美军要打赢两场或两场以上的战争。他语中之意,不言而喻。
事实上,美国政府那时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把中国人放在眼里。我们在伊拉克采访,美军对我们的态度表明,他们对中国人并不友好,蛮横和无理,显而易见。也不知他们怎么知道了我们的住处的,在一个夜晚,大约10点钟左右,一伙美军,突然出现在巴大学的校园内,对我们的住处进行了搜查。在我们的严正抗议下,这伙美军大兵才停止了他们的野蛮。张头当时用英语说:“你们的行为已经违反了国际法的有关规定,是对新闻自由的粗暴践踏,我们保留向联合国甚至向美国政府等相关国际组织控告的权利。”美军一个头目问:“你们使用了间谍通信工具,对盟军的军事机密构成了威胁,你们必须交出来。”显然他指的是我们的海事卫星电话,按照美军的规定,这是不允许的。尽管西方的媒体无不都在使用这种电话,可是,他们觉得中国人使用这种工具是不可以接受的,是对他们的威胁。最后,我们的海事电话还是被他们搜走了。
事后,张头很后悔,说他犯了一个错误,我们有海事电话是他在无意间透漏给一个美国同行,他在南斯拉夫采访时认识的美国BBC的一个叫詹姆斯的记者,就是这家伙向美军告了密。在国际场合,和外国人打交道,一定要注意保密,即使你认为很可靠的朋友,也必须保持必要的警惕。当然,也有人怀疑赵颖华,我们经过和她的一段接触,排除了这种可能性。赵颖华是个很爱国的人,为人也实在,冷静勇敢而又睿智,她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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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时只有24岁,已经是香港大公报的首席战地记者了,她和我说,她喜欢做战地记者,而且已经做了4年。我很不以为然,觉得这黄毛丫头,充其量是个喇叭将。后来,我发现我的确低估了她。她几乎具有一个战地记者的所有技能。
除了基本的拍照片、写稿子这些基本功不必说,她本事简直大的厉害,她会英法德俄日五种语言,还会粤闽两地方言,语言能力好的出奇。她精通世界历史和地理,凡是地图上标示的山脉,任你随便问,那里的人情物产包括海拔,她可以对答如流,你和她谈话,不仅感到知识的匮乏,而且,你能感到她思想睿智的光芒,我不得不承认这丫头是个奇才,世界上的事情,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我以往的狂妄在她面前无力的倒了下去。
更令我吃惊的是,她对世界各国的军事情况,那真是了如指掌,哪国有多少军队,多少导弹和多少尖端武器,多少飞机大炮坦克装甲车舰艇水雷及其性能,各级军事指挥官以及常规武库储备等等情况她熟悉的甚至连那些国家的国防部长也未必做得到。她对一般的常规武器, 玩起来就想手中的玩具,她会开各种战车包括坦克装甲车。后来张头讲了关于她的许多传奇,印象深的有两个,一个是她为了和一个老外抢镜头发生了冲突,那个老外仗着身高马大,推了她一下,她当时怒起,三下五除二,不知她用了何种功夫,将那个壮得像狗熊一样的老外打的满地爪牙,让很多弱小记者大为称快。另一次是,俄总统普京出访德国,赵颖华在戒备森严的凡而登大走进酒店,径直进入了普京的总统客房,并独家采访了普京一小时四十分钟,还和普京成了莫逆之交。普京当日的活动不得不因此而作了调整,这也为各国同行大为称道,因此,她在世界军事新闻领域,虽然年纪轻轻,确乎大名鼎鼎。她得了一个“东方小魔女”的称号。
如果说,当时我只是佩服她的才能和胆略,为她的学识技能睿智而折服,后来发生的事情,使我不的不对她崇拜的五体投地了。
随着萨达姆及其国家核心人物的逃跑,伊拉克很快被多国部队占领。随后,萨达姆有狼狈的在他的家乡被美军活捉,这场战争便宣告落幕。可是,正当布什在总统府欢庆胜利的宴会上举起酒杯的时候,巴格达又想起了枪声,以穆斯林主教萨德尔为首的武装向美军发动了反抗,巴格达的战火再次被点燃起来,美军不断的遭到当地穆斯林的攻击,一时伤亡惨重。为了镇压萨德尔武装活动,美军向伊拉克平民武装进行了疯狂的包袱,但是,这不但没有吓倒伊拉克人民,反而进一步激化了美军和穆斯林的矛盾,伊拉克人以汽车炸弹、人体炸弹进行英勇作战,与此同时,他们开始绑架他们认为可恶国家的人质,日本人、韩国人也在他们的袭击之列。
我记得最先被绑架的是四名英国人,其中有两名是记者,他们被绑架后不久就被杀害了,此后,不断有外国人遭绑架。大家都知道,当时有两个日本人和一个韩国人遭到绑架后,很快失踪。有一天,我和同事梁立去巴格达西区采访回来,在回到巴格达大学的门口附近,我们的车速很慢,只见一个盲人妇女在车前踟蹰,她忽然转过身来,跌倒在地上,我停下车,急忙下车去搀扶她,就在此时,一旁窜出五六个大汉,不由分说,将我们挟持住,给我们套上了黑不袋,我大声呼喊:“我们是中国人,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放开,放开我们!”一切反抗挣扎都是徒劳的,我们被绑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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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塞进一辆中型面包车,我判断是面包车,凭着感觉和汽车马达的声音,都可以确信这样的判断。他们是什么人?将把我们带到哪里?我当时有很多疑问。我试图和他们交流,但不管你说什么,他们一概置之不理。大约在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汽车放缓了速度,缓缓驶入一个黑暗的地方,我从蒙在头上黑袋的一丝缝隙感觉到这地方光线黑暗。
我们像沙包一样被他们拖下车,扔进一间空去污浊的房间或者囚室,门“咣”的一声关上了。梁立说:“海潮,有办法逃出去吗?”我很沮丧的说:“没有,这儿好像是地狱。”梁立说:“挺住,别趴下,我们争取或者出去。”我说:“废话,我们当然的活着出去,要不你老婆孩子咋办?”门外有人怒吼:“住嘴,不要自讨苦吃!”那英语说得很不标准。
过了很久,不能缺点多久,大约24小时差不多,我们被提出来,好像是去审讯室,我想他们会摘掉我们的头套,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审讯开始了。他们问我们的国籍,职业,我们如实回答。他们又搜去我俩随身携带的证件,大概是需要鉴别我们的长相是否与照片相符,给我们摘了头上的东西。室内光线很暗,模模糊糊能看到对方的大致轮廓。一伙类似强盗的蒙面人。
梁立说:“你们是什么人?请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为首的那人站起来,踱了两步,说:“你们不必担心,这儿除了条件差一点,至少是很安全的。至于我们的目的,以后,你们是会知道的。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们,因为你们是中国人。”我说:“你们这样做是很不明智的,想通过这样做达到要挟中国政府出面说服美国人释放萨达姆,简直幼稚可笑。”我判断他们是萨达姆的人,我看到他们中间有人还穿着伊拉克共和国卫队的军服。我的判断很对,他们的确是忠于萨达姆的一伙人。
那个头目看了我一眼,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说:“除了这样做,我们还能做什么?”我直视着他:“正如你们所知的,若非中国、俄罗斯等国坚决反对美国发动战争,伊拉克可能在更早以前就遭受战争了。中国不是美国的上司,他们想控制这儿的石油都想疯了。你们绑架朋友,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这伙人的目的就是我预料到的,他们将我们做人质,要挟美国释放萨达姆。他们太天真了,就是把中国的所有记者都绑架,中国也不可能改变美国的立场,因为,很多问题这两个国家的根本立场是对立的。除非你有能力将太平洋的海水全部变成石油。
我们被重新关进了“囚室”,约摸又过了两三天,这儿看不到阳光,只能凭感觉判断时间。我俩为了打发时光,几乎把北京的回忆讲了一遍,再也没有话题了。我们百无聊赖躺在地上半睡半醒,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没错,是喊我,好像赵颖华的声音,我们兴奋起来,我说:“我们在这儿,还活着,我不是做梦吧。”
果然是赵颖华,这丫头简直就是救星。可是,她怎么找到我们的,她真神了,我可以保证她绝不可能和绑架者是同谋。那么,她怎么找到我们的。我胡思乱想,也没有答案。她告诉我们:他是通过一个穆斯林的大阿訇,找到我们下落的,因为这伙人在绑架我们之前,曾经向大阿訇求助。她还告诉我,张头他们都急得快要崩溃了,他们向美军求助,希望他们帮助找到我们,大家一直在寻找我们的下落。
也不知赵颖华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绑架者,他们已经答应释放我们。我在离开哪个地狱的时候,这伙人还出来为我们送行。那个审讯我们的头目,摘下了蒙在他脸上的面罩,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眉毛边有一个黑痣。看到他完整的一张脸,我断定在当日的河边桥头,下令放我们进入巴格达的就是他——侯塞因上尉。的确是他。侯塞因向我俩道歉说:“对不起,我们错了。绑架你们的确很愚蠢,务必请你们原谅。现在,我们改变了注意,准备为萨达姆而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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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的情况下,赵颖华能够会同当地民间组织和宗教人士找到我们,并使我们得到拯救脱离藩篱,你不能不佩服她的勇敢智慧和侠义。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视若罔闻,袖手旁观而不受指责,可是,她冒着各种风险,冲破种种阻力,只身闯虎|茓,孤胆行义举,确非一般人凡俗之辈可比。要知道,那些萨达姆的忠实者,已经变成了疯子,他们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如果他们翻脸,赵颖华又可能和我们一样,遭到他们的羁押或扣留。
我们终于获释了。重新见到了阳光,重新获得了自由,重新拥有了生命。只有在死亡地带走回来的人,才可以体会到自由的活着是多么幸福。路上,我们大家都没有说话。我在想,欠了赵颖华的这个人情我和梁立终其一生也还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