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惊梦残天 > 正文 上——十三回 无奈夜长人不寐

正文 上——十三回 无奈夜长人不寐

西天,残阳如血,轻风里、微雨前,远山近树一片寂静,人、沐浴在这片鲜江之中、妖娆之下,说不出是艳丽还是凄厉。

“我最喜欢夕阳残照的情致。”

“童某读书不多,可也知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名句,何以师妹年纪轻轻,不爱朝阳爱夕阳?”

“我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朝阳之后炙热难当、夕阳过去星月相随,是以更爱后者。你知道么,我有一个关于夕阳的心愿……”

童舟听得出神,轻轻摇头,并不打岔。

“我最想寻访一个叫‘楼兰’的西域古国,在那儿的遗迹里坐看残阳、倾听长风,弹唱一曲自己的作品。有驼铃陪我,有心上人在那儿聆听,便是死在此中,也无悔无憾。”

童舟见惯了她嬉皮笑脸,听她说得凄艳,心中一凛,皱起了眉头。

北宫千帆仰头又饮了几口,浑然不觉地道:“你刚才说的李义山,另有一首五律云: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童舟点头:“宝剑沉埋、怀才不遇虽然可叹,却太黯淡了。”

“缥缈之情、怅惘之心,大概就是他的诗意罢。对了,还有一首《锦瑟》,我最喜欢的,便是‘无端’二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童舟本是粗莽之人,又没什么愁绪悲情,细细咀嚼最后那两句下来,却觉得满腹酸楚,心中暗自奇怪:“听说这位小师妹最恨跩文,原来却是这么个易感的人。”

忽听北宫千帆咳了两声,笑道:“天快黑了,雨也大起来,你站着发什么呆?”

童舟转脸看去,见她瞬间之下换了个人似的,又恢复了满脸顽皮,眼珠复又滴溜溜转个不停,向他一挥手,便领先冲下山去,口中哼哼唧唧唱着童谣。

“童师兄,你带上山的贺礼中似乎有一个长匣子,怎么没见你送出去?”

“你眼睛还挺尖。那个匣子打算送你,又怕你不喜欢,便没敢拿出来。”

北宫千帆一喜,跃回他身边道:“是个什么宝贝匣子,能放暗器还是迷烟?”

童舟怕她失望,摇头不语。

“你不会那么酸,送名家字画给我罢?那我可不要!”

童舟低声道:“是个空匣子,我教人去订做的,没装什么。”

“为什么送空匣子给我?我还是先谢谢你好啦!”

“每次见你的琴都装在一个锦囊里,既不方便又易损坏古琴,是以订做了一个匣子给你装琴,不知尺寸可合适。”

“既然送我琴匣,我怎会不喜欢?先给我瞧瞧好吗?匣子你放哪儿啦?”

“你船上!”

二人一回“临风居”,便听追风来禀,说是客北斗身体不适正在休息,而谷岳风则去了“天石­精­舍”,与司马一笑等饮酒。北宫千帆与童舟对视一眼,顺口应一声,皆不多说。

过了一片儿,童舟挟了匣子到北宫千帆书房,打开布包给她看。只见北宫千帆眼睛一亮,赞道:“好­精­致的东西!”

原来这个琴匣乃是紫檀木所做,做工­精­致,四角还镶了一道银边,皆镌着一个“风”字。将西门逸客所赠的焦尾古琴往匣中一搁,竟寸毫不差,既不见拥挤,亦不显空绰。

童舟见她如此喜欢,心中大是宽慰。

北宫千帆连番道谢,顺手在架上抽下一本拳谱来,看也不看便塞给他:“回礼!我们逍遥宫的­精­妙拳法。”

童舟哪里敢收,接下来又放回架中。

“不喜欢?”她随手一抽,将一卷丝帛塞给他:“逍遥宫的­精­妙刀法,司马大管家的那套刀法也在其中,你总喜欢了罢!”

童舟接下来,又放回架中,忙道:“你教我的那些都还没学会,饶了我罢!”

北宫千帆一笑了之,又道:“谷匹夫喝酒去了,你怎么不去?”

“师妹你呢?”

“我要去陪北斗喝酒,她今天心情不好!”

“你会不会用你说的那些方法,去恐吓逼迫我们帮主?”

“看我心情如何罢!哼,北斗很少掉泪的都是谷匹夫不好!”

童舟急道:“这件事突如其来,谁都未曾料到,不能全怪帮主,他是无心的!”

“哼,狼吃羊也是无心的,本­性­使然耳!”

“我们谷帮主可不是狼!”

“北斗也没羊那么好欺负!你去陪谷匹夫好了,最好他醉死,你刚好赶去收尸!”

童舟想起谷岳风今日出奇不意的一惊,也怕他灌醉自己,便告辞而去。

北宫千帆呆坐房中,想到客北斗那句“不管你对我如何,我喜欢你视手下如手足、心地光明,行事磊落,这跟你有没有趣、会不会逗人开心都没有关系。”不觉大起钦佩:“看她平日比我还疯还野,原来是这么个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人,真是小看了她!”

抬头忽见檐上“岁岁痴”已绽花蕾,心中不觉感喟:“岁岁皆痴、年年有泪,她即使心有所属却不改本­色­,是谷匹夫没有慧眼,不识明珠。原来男女间的情感,虽可相互取悦,却是在本­色­的前提下,才不失此心的!”

心中刹时开朗了许多,也不去打扰客北斗,北宫千帆就此对着满室兵器机关,胡乱涂鸦一番,伴着雨声自饮自乐。雨声渐密,一伸懒腰、倒头睡下。正文 中——第三回 高楼谁与上

病中诗

——李煜

病身坚固道情深,宴室清香思自任。

月照静居惟捣药,门扃幽院只来禽。

庸医懒听词何取,小婢将行力未禁。

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涂侵。

童舟打量着忙了一天的北宫千帆,见她依然眉飞­色­舞,毫无倦意,心中暗自好笑,随口道:“琴匣可合用?”

“放了琴进去以后,匣盖的小架子上还能搁几本琴谱,简直乐坏我了。若非是你童师兄的礼物,我便送三姐啦!”

“怎么要送三庄主?”

北宫千帆叹道:“说到典雅­精­致、飘逸风流,我哪敢跟三姐比?这么好的琴匣,只有她才配用。可惜她却把最好的琴送了我这最附庸风雅、不学无术的家伙!”

童舟莞然:“怎么这样评价自己?三庄主没琴了么?我若见了良琴,送她好了。”

北宫千帆笑道:“你看,我这张琴可有什么特异之处?”

童舟寻思片刻,道:“一看可知是百年古物,不过,不知传到谁的手里时,居然如此粗心,让火给熏烤了。或者是哪个煮鹤焚琴的家伙,不识货地拿它生火,琴尾竟给烧焦啦。”

“不错,此琴名曰‘焦尾’,便是因为琴尾是被烧焦的。”

“敢情是制琴的人有意烧焦琴尾,故弄玄虚以此传世么?

北宫千帆边笑边点头:“是呀,此人真是无聊透顶!”

墨阳顺手塞了块点心到她口中,嗔道:“风丫头,怎么这样欺负童舵主?”

童舟见她们嘻嘻哈哈,情知她是在说笑,不觉一酸,涩然道:“姓童的孤陋寡闻,原来说了贻笑方家的话,但是能够博大家开心一笑也不错!”

两个丫头又嬉笑了一会儿,北宫千帆才道:“传说一位­精­通音律的前辈,当年无意间听到一段桐木烧在火中,声音十分清脆,认定此木乃是制琴良材,便从火中抢出来要了回去,可惜这桐木还是被烧焦了一段,制出琴后,琴尾虽已焦黑,却果然是百年难遇的宝琴,便取了‘焦尾’为名。”

童舟脱口道:“这位前辈慧眼识良材,不输伯乐,却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高人?”

北宫千帆与墨阳相对大笑,童舟却不知说错了哪里,怔怔地瞧着她们捧腹。

半晌,墨阳才忍住笑,道:“时隔太远,这位前辈高人的江湖地位,确是无法考证。不可,他曾官拜左中郎,还生了一个才华盖世的女儿。后来这位才女被曹­操­以重金从匈奴迎回,归汉后再嫁。这位才女姓蔡,字文姬,她的父亲便是这位制琴高人,大名鼎鼎的蔡邕是也!”

童舟虽不知什么蔡邕、蔡文姬,听她说到曹­操­,却也知道,便尴尬地笑道:“曹­操­——那可是有八百年了!这琴的来头还真不小!”

墨阳又道:“这当然!三姑娘共收藏了五张上百年的宝琴,就数这‘焦尾’最为珍爱了,若非为了风丫头生日,顺便逼她学学音律,寻常人便是想看一看、摸一摸,怕也不容易。谁知道这风丫头,过了三天的热情,便是教她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也不能让她再回头看一眼。”

北宫千帆佯怒地将她一推,怒目相向。

墨阳忽地又道:“北斗好几天没和我们玩了,说是人不舒服,好些了吗?你们船上的客人现在谁来招呼?”

童舟忙道:“客套什么,我还替师父招待前来山庄的外客呐。前几日临风师妹练功迷了心窍,‘临风居’全靠水仙子打点,她确实太累啦。”

墨阳笑道:“你们谷帮主都搬去了‘天石­精­舍’,怎么你没去?怕你师父跟你斗酒?”

童舟淡淡道:“庄公子、梅公子、白姑娘都在船上,‘临风居’挺热闹的。”

“是呀!”北宫千帆又道:“特别是那个姓梅的小子,这几天和妙语姐姐还真投缘,一个妙语联珠,一个洗耳恭听,好有趣!诗铭哥哥不爱喝酒,北斗不舒服,北极总往‘饮雷轩’那边跑,也不知忙什么,只剩童师兄和我玩。”

童舟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张满不在乎的俏脸,立即将头转向一边。

紫电气喘吁吁地跑进“聚仙斋”前厅,墨阳见了,笑道:“你们去庄门外打扫那间草亭,难道不小心竟把草亭给拆了,现在进来报喜么?”

紫电白她一眼,向北宫千帆喘息道:“了不得,居然有蒙面女子夜扰山庄,在庄外与沈公子交起手来了,你在就好,出去看看!”

北宫千帆笑道:“明儿是大姐和中原姐姐出阁的正日,今夜居然有人胆敢来搅局?有胆­色­,挺像我的!”

紫电再不容她多说,拉了她便往外跑。

一到庄外门前,见沈独贞双足正被一个蒙面女子以长鞭绊住,似欲仰天摔下,头未及触地,便见他一手垂下,抓住长鞭一端发劲一扯,那蒙面女子气力不济,被这一扯,手中立刻没了兵器。

紫电见那女子已落下风,便不再担心。另一边,却是青霜与另外四位蒙面女子彼此对峙,尚未动手。

沈独贞身躯一直,另一只手变拳为爪,以分筋错骨手刁住那女子,正欲发劲让她双腕脱臼。那女子娇呼一声,向后连退数步,虽然挣脱,却已香汗淋漓。只见她一足轻扬,另一足尖独立,转了数圈,踢出数枚石子去打沈独贞,却被他尽数接在手中。

沈独贞诧道:“‘千头万绪’,你……”未及说完,长鞭一头已被她抢至手中,用力回扯。

沈独贞一定神,笑道:“让你看看货真价实的‘千头万绪’!“脚尖轻点、足下凌波,再放手一甩,将那女子转眼间以她自己的长鞭缚了几圈,便要点她|­茓­道。

另四位女子见状,兵刃出鞘,奔去援手。

北宫千帆忽嚷道:“独贞哥哥高抬贵手!”跃过去伸臂一格,挡了他一指。

沈独贞收手喝道:“鬼鬼祟祟,来者何人?还敢偷学我娘的独门轻功?”

北宫千帆笑道:“你真大胆,竟独贞哥哥动手,还不赔罪?”长袖一挥,那女子的面巾飘然落下,却是满脸顽皮的段素丹。

另四位女子见了,也拉下面巾来,嘻嘻而笑,乃是大理娘子军军营中的几个女将。

沈独贞既见是她们,便皱着眉一拱手,道:“多有得罪!”再不理会她们,转身便进了山庄。

段素丹奇道:“咦,明明是他赢了我,这小气鬼怎么还不高兴?”

紫电边笑边怨:“你还好意思指责别人,看你这装束,还鬼鬼祟祟地抬顶轿子上来!”

段素丹面­色­一端,道:“便是因为轿子里的人,我才来迟了。小师父你来看!”一抬手,那四个女子将轿子抬近,掀开轿帘,里面坐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正斜倚轿中,也不知是昏迷了还是在熟睡,一条黑纱正蒙着他的双眼。

北宫千帆嗔道:“你绑了个什么倒霉蛋,居然还要往山庄里藏?”

段素丹将她拉到一边,道:“十日之前,金华道上我遇到这个瘸腿书生,是个小村子里的教书先生。那日不知他何以开罪了一个恶少,另一条腿也险些被打折。我看不过去,便先出一招‘年年岁岁’,再一招‘一衣带水’,那恶少便狗吃屎啦。他另有六个爪牙,春风用鞭绊了三个,夏雨拿石子儿打破了四个的脑袋,秋月一剑削了两个的腰带,哈哈哈,裤子当场便掉了。他们扛起恶少落荒而逃,冬雪用你教的轻功追赶其后,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四个女子微笑不语,北宫千帆与青霜、紫电听了,也相对一乐。

段素丹又道:“这书呆子当场便跪下来,说是有一段血海深仇,求我教他武功。本来这个徒弟我是打算收下来的,难得有年长于我的人向我拜师,自然开心不已。”

紫电道:“你姑­奶­­奶­不把他带回大理,弄到山庄里做什么?”

段素丹叹道:“他一说起身负之仇,吓了我一跳,便一路骗他,又请名医为他疗伤,蒙上他的眼睛抬上来,告诉他我会带他去找武林高手——这么耽搁,便来迟了。”

北宫千帆笑道:“这段血海深仇,难不成和你们大理段氏有关?”

段素丹摇头道:“这书呆子告诉我,他父亲本是朝中高官,奉旨告老迁居宣州,途中遭遇强匪,父亲惊吓而死,他为全忠孝而跳崖。谁知被崖下大树一挡,命是保住了,却摔折了右腿。一路行乞至金华后,他便在一个小村子里做起了教书先生。”

北宫千帆一呆:“难道他是……”

段素丹道;“不错,他姓李,单名一个遇字,‘遭遇’之‘遇’,排行老六。那个被吓死的老子,便是前唐主李璟朝中的侍御史李承波。因为这段恩怨牵扯的是托义帮,白姑娘和你们又那么要好,我怎敢收这个书呆子?只好带来让你们处理。”

青霜点头赞道:“你这个刁蛮鬼都有如此顾虑,难得!不过蒙面造访、与人动手,却……”

段素丹甚是沮丧,嘟嘴道:“才七十五招就被夺了兵器,第八十一招便束手就擒……师父教得不好,徒弟无罪!”

北宫千帆一拧她耳朵,叹道:“哪有这种傻瓜?人家内外功夫都远远强过你,不到百招却会有破绽可寻,分明是诱敌之计。你被夺了鞭子还不知悔改,再中诱敌之计——被高手夺去的兵器,哪会那么容易让你再上沾手?”

段素丹仍不服气:“他出手也太快啦!”

“以你今日武功,虽然不高,却也不算太低,只是输在了江湖经验尚浅。独贞哥哥十五岁起行走江湖,至今已历十年,大小场面经历无数。你呢,学点兵刃拳脚,内功又不强,不摸清对方深浅便乱攻破绽,殊不知早成了瓮中之鳖。你若非太逞强好盛,平心静气打下来,该在一百五十招之后才会落败。”

段素丹这才稍感安慰地道:“小气鬼这么晚才来山庄,都没帮帮忙么?”

紫电笑道:“有人与人争执、话不投机,便出去逛逛,本想散散心,却撞上你这捣蛋鬼。人家算是半个庄主了,见你们鬼鬼祟祟,当然要过问,你活该!”

段素丹瞪她一眼,只道:“那他怎么办?”

北宫千帆略一沉吟,道:“明天是大喜之日,他并非江湖中人,又不能让他遇到白叔叔和妙语姐姐、施公子,只好请他暂居‘凝慧庐’。紫电,你去禀了传心姐姐,找间静室给他休养。春夏秋冬,你们四个这便跟紫电姐姐去。”

五个女子退下,青霜回去打点,北宫千帆拉了段素丹往“临风居”而去。一夜无话。

“聚仙斋”后厅,筵散人去。

东野浩然笑道:“今夜醉了那么一大片人,怎么你却没有醉?”

北宫千帆笑答道:“所谓酒入愁肠人易醉,我高兴得不得了,再来十坛也不会倒。要不要比一比?”

余东土一推她:“要驴饮,到‘天石­精­舍’去,别糟践这上好的西凤酒。不过你也喝了不少,旷帮主、斐宫主都在‘分雨榭’,你不如上那儿醒醒酒!”

北宫千帆连忙摇头:“罢罢罢,去了被她们拧住当场做诗,岂不败兴?我们先把这群醉鬼弄回去再说。”一边嬉闹,一边去扶西门逸客,梅淡如则扶起了高镜如。

越北极笑道:“连中州也喝这么醉,只好有劳童舵主了,我先带庄公子回去!”一边搀起醉倒的庄诗铭,转头过去,见白妙语与段素丹正在搀扶客北斗,郑西海则俯身去拉已经倒卧在地的莫湘云。

沈独贞嘿嘿冷笑,一指南郭守愚,点头道:“妙呀,雷霆万钧、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我怎么会是对手?哈,我——呃,认载啦!”

南郭守愚一皱眉,低声道:“回去休息,你已经醉了!”

“醉了——才怪,呃,醉的人怎么会是我?酒不醉人,人自……呃!”宋南星将沈独贞一扶,被他推开,严子钦在一旁又将他扶起来,赔笑道:“独贞,跟我走,咱们兄弟单独喝酒去!”连哄带骗,与宋南星一起架他起来,先出了“聚仙斋”。

西门逸客一握北宫千帆的手,迷迷糊糊地凄然笑道:“怎么会是你?”

庄诗铭恍恍惚惚地拍着越北极的肩,涩声道:“怎么不是你?”

客北斗又哭又笑、双泪齐流,喃喃自语:“活该,自作自受!何苦自取其辱?”

过中州则是双目紧闭、神­色­凄酸,苦笑道:“可笑,可笑!”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悲声道:“罢了,罢了。”

高镜如与莫湘云,则早已不省人事、烂醉如泥。

严子铃与白妙语相顾好笑。童舟、梅淡如等,见这­干­人醉态不同,似是各怀心事,则大感好奇。

北宫千帆既好笑又诧异,向尚未醉倒的东野浩然与南郭守愚道:“‘饮雷轩’倒的这个,四姐只好跟回去了。二姐,我那边就烦请你去看看如何?”

东野浩然点头应了,各人分头回去,只留青霜、紫电等四女收拾残局。

北宫千帆好不容易将西门逸客扶上床,替她除去外衫、脱下鞋袜,又为她擦了擦脸,手忽被她握住,只见她辗转摇头,不久,又听她轻轻吟道:“夕殿萤飞思杳然,孤灯挑尽未成眠……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听她呓语,北宫千帆心头一痛:“原来,高公子还没走到她心里去。难怪高公子也会醉成那样。”轻轻挣开她的手,为她盖上薄被、放下帐帘,悄悄向外而去,隐约听到她在帐内犹道:“……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一寸相思一寸灰。”

北宫千帆不忍再听,跨出去反手关了门。门外,游西天轻声问道:“还在想夏公子?”见她点头,便不再问。

北宫千帆一路回去,心中暗道:“北斗醉成这样,也不知‘天石­精­舍’那边谷匹夫如何?独贞哥哥和莫公子必是因为四姐才醉,幸好四姐稳住没醉,不然更糟。中州哥哥怎么也这样不懂事,明天想个法子罚他。诗铭哥哥……唉!”

东野浩然刚陪着白妙语、段素丹步出客北斗的房间,欲各自回去,见她来了,便问道:“三妹可好?”

北宫千帆摇头:“不好,明天醒来又要闹头痛了!”接过越北极手中的铜盆与手巾道:“我和二姐去看他,你也累了,回去罢!”说罢,与东野浩然推门进了庄诗铭的房间。

东野浩然皱眉道:“诗铭素来庄重,怎么会大醉酩酊,这么不知收敛!”一边摇头,见北宫千帆正绞了手巾替他擦脸,便转身去替他收拾身边的衣物。

北宫千帆笑道:“大概是喝得太尽兴了罢,他难得如此兴奋。反正明日闹头痛了,正好拿他取笑!”[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忽听“啪”的一声,似有东西摔落地上,北宫千帆回过头去,见东野浩然一脸的惊诧与不安,目光迷惑、表情复杂,而掉在地上的,则是一轴画卷。

北宫千帆心中明白了几分,俯身拾画来看,果真是东野浩然的画像,妙笔丹青、栩栩如生,画中东野浩然一袭平素惯穿的杏黄衫子,黑巾束腰、长剑在握,颇见飒爽英姿。画旁提曰:“无情莫笑多情苦,最惹相思千古铭。”

东野浩然惊诧了许久,仍未回过神来。北宫千帆故作不知地轻声笑道:“呀,诗铭哥哥果然有眼光,挑了二姐来画,若画我,可就将遇蠢才、棋逢劣手,煞好大风景呢!”一面将画卷好,放入庄诗铭包袱中。

东野浩然怔怔地看着她,默不作声。

忽听庄诗铭叹道:“怎么不是你?唉……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

北宫千帆大乐,心中暗暗嘀咕:“醉了还能背诗,倒和三姐酸成了一对,暗恋的却是二姐,有好戏看啦!”偷眼看去,却见东野浩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似乎十分尴尬。

终于,东野浩然面带窘­色­地道:“风丫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连做梦都想不到!”

北宫千帆道:“你道歉做什么?又不是你画的。嫌画工不好,也该怪这个醉鬼,是他对不起你呵!”亮晶晶的双眸望着她,一派毫不知晓的纯情,又道:“这个大醉鬼,画得我二姐不满意,就是得罪了我。哼,我休了你,不要你啦,明天赶你下山!”

东野浩然惊诧地道:“你不明白……”

“是呀,真的不明白!”北宫千帆忙道:“我不明白他哪里画得不好,让你不高兴?比起我的画工来,他可强多啦,二姐你该庆幸才是嘛,若是我来画你,哪里有这么好看?”

东野浩然将信将疑地盯着她:“你为什么……”

北宫千帆连忙又道:“我为什么不好好学画呢?教你小子抢了先机,把二姐画得那么传神,唉,我日后哪里敢再替二姐画像呀!”

东野浩然见她东拉西扯,全然不得要领,也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疯卖傻,便不再问下去,低头与她一起收拾好衣物,两人一同退了出去。东野浩然一出去,当即告辞一声,匆匆而去。

北宫千帆见她神­色­黯淡,心中大惑不解:“诗铭哥哥英俊儒雅、个­性­温和、庄重谦逊,简直无懈可击,到底哪儿不好?难道……二姐另有心上之人?啊哟,那可糟了,诗铭哥哥不会那么倒霉,好像夏大哥那样,还没表白出来,就已失去了机会罢?”

一转念,又笑道:“不管二姐心里有没有人,反正一定比不上诗铭哥哥。她既知人家的心意,眼光一定会雪亮的。别担心!”

自我安慰一番,北宫千帆心中再无挂碍,夜深人静,又酒兴未尽,便下舱去取了一坛西凤酒,独自跑到船头去畅饮。

忽听身后有人道:“今晚已醉倒了一片人,你也想醉倒了才罢休?”正是梅淡如。

北宫千帆转过身去,递酒给他,见他摇头拒绝,便自顾地独饮,顺口问道:“你喝醉的高师弟没有念诗罢?”

梅淡如诧道:“你怎知他醉后吟诗?”

北宫千帆失笑道:“什么诗呀,背来听听?”

梅淡如沉吟许久,才回忆道:“好像是什么‘流波若传襄王梦,岂负红颜岁岁痴’——这‘岁岁痴’,怎么又和你门前那副对子扯上关系了?”

北宫千帆道:“三姐的这首七绝,他也知道?”剑眉一扬,笑得颇为辛涩,再想到夏哲山尘心未了的出家,西门逸客孑然一身的如今,仰头喝了一口酒,凝望夜空,默然思索。

“你看月亮做什么,也想作诗?”

她摇头,悠悠道:“我在数月亮!”

“数月亮,这是什么话?一个人太无聊了么?我记得,即使是一个人,你也会把自己弄得很热闹的!”

她微笑,依然摇头:“你不懂!数月亮,就是因为一个人太热闹了,却找不到另一个人来陪你一起寂寞。”

轮到摇头叹息了:“我真的不懂!如果月亮上有人,或许他们会听懂你的话!”

他与她相识几年,直到今日,才见她正正经经地穿上女装——黑衫黑裙、白巾束腰、白­色­绣袜,黑­色­绣鞋则衬得那双玉足格外纤巧;脂粉不施、珠宝未戴,一头青丝随意挽就,以白巾轻轻一缚,巾角两对银铃正随风低唱、清脆非常。再看她此刻若有所思的神情、微带黯然的落寞,宛如空尘来风、青天过云,翩然间便是一位御风蓬叶、生气远出的仙子。只是,剑眉不羁、星眸澄澈,比起那冷冰冰的仙子,更多了一份生动窈窕;樱­唇­凝朱、粉颈如玉,巧笑嫣然间尤见可爱可亲。

梅淡如忽地一呆,心道:“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这么……”脸上蓦地一红,转头去看池上月华,低头不语。

白妙语忽地掀帘道:“我带了茶点回来,沏的是梅大哥最喜欢的西湖龙井,你们快来!”

梅淡如微微一惊,回过神来应道:“岂有不来之理?”

白妙语向梅淡如道:“风丫头在喝酒,喝茶反会败了她的酒兴,我们先用好啦!”

梅淡如轻轻地应了一声,忍不住又回过头去,见她依然仰天思索。

北宫千帆充耳不闻,心中只道:“北极说他们十分投缘,这也好,姓梅的单恋东土姐姐又说不出口,妙语姐姐亲切可人,或许更加适合于他。姓施的小子不知道会不会心碎?唉,可见世间痴男怨女总是爱恨不休,一点也不自在。嗤,你不是世间男女么,喟叹个什么四大皆空?”

一时间,心头涌上一份说不尽的惆怅落寞,却又莫名其妙不知缘由。索­性­纵身一跃,独自上了岸,漫无目的地边走边想。迎头一撞,听那人“啊”一声,原来是童舟回来了。

北宫千帆一抬头,正见童舟一脸云雾,不禁笑道:“童师兄,你又有什么想不通的事?”

童舟见了她,脱口道:“是不是有座什么‘情尽桥’改名为‘折柳’的,一首七绝?刚才听过公子迷迷糊糊地背诗吶1

北宫千帆再也按捺不住,“呼”地一下,酒喷了童舟一身,边咳边呛,大笑不止。童舟伸手出去,本想替她在背上拍一拍,半途中硬生生地缩回了手来,藏在自己背后,轻轻问道:“你没事罢,是不是喝多了?”

只听她大笑:“果然是各怀鬼胎,又是个以诗寄情的痴人!你说的是唐宣宗时,简州刺史雍陶的诗——《题情尽桥》:

‘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

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

童舟点头道:“不错,正是这首,你知道?——哦,你自然知道!”

北宫千帆心中又起诧异:“中州哥哥今夜也是借酒求醉?奇怪,怎么没看出端倪来?什么‘情尽桥’,难道喜欢上了不该用情的人?是那人心有所属或者名花有主了么?只求一醉……啊哟不好,中州哥哥从未提起过有心上人,难道人家真是有夫之­妇­?……呸呸呸,你想到哪里去了,脑子里这么肮脏?”

忽听童舟又问道:“还有一句‘若能托诗传月殿,焉以酬酒叹天宫’,不知又出自哪位名家之作?”

北宫千帆酒力发作,脑筋渐渐不灵光起来,也喃喃地道:“好耳熟的句子,是谁写的?”

踉跄几步,手一松,坛子摔得粉碎,“乒乓”声起,惊得北宫千帆酒醒了一大半,忽想到“凝慧庐”那副“飘萍虽去诗传月殿;断梗若归酒叹天宫”的对联来,不禁向后一仰,幸而正靠上了一根廊柱,脸上笑容凝结,不再理会童舟。

“是了,原来竟是传心姐姐!唉,真是苦中之苦、酸上加酸!传心姐姐绝七情灭六欲,根本就不食人间烟火,好惨!难怪,大姐夫­精­通医术,四姐亦是此道高手,我也不赖,他还是常常跑去‘凝慧庐’学习炼丹捣药——醉翁之意,果真不在于酒!”

倚在廊柱上,北宫千帆的头一偏,终于便睡着了。正文 中——第四回:回首恨依依

捣练子

——李煜

云鬓乱,

晚妆残。

带恨眉儿远岫攒。

斜托香腮春笋­嫩­,

为谁和泪依阑­干­?

花蕊夫人笑道:“十年不见,你风丫头除了略略长高些以外,其他的怎么都没有长进?”

北宫千帆也笑道:“怎么敢跟大美人比?”拉着她的手,见她神­色­隐忍,面容微带憔悴之­色­,不禁诧异道:“你入了蜀宫,我自然见不着你。现在入宋宫,白云苍狗,人世多变,难怪你不习惯了。”

花蕊夫人叹道:“哪里比得上你们‘逍遥宫’出来的丫头们,不但有了自己的山庄,还可以在江湖上闯荡,便是死了,好歹也是爱过恨过、轰轰烈烈。”

北宫千帆道:“这可奇了。在蜀宫你是慧妃,在这里依然是慧妃。锦衣玉食你不希罕,可至少风平浪静安安乐乐,岂会像我们腥风血雨、危机四伏。难道你过得不开心?”

花蕊夫人低头不语。半晌,才忽地问道:“你一身姑娘打扮,还没有和庄少侠完婚么?你们可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他的个­性­又十分随和……”

“这可怪了。”北宫千帆道:“中州、东流、西海、南星、北极、审同,还有含光、承影、宵练、子钦哥哥,哪一个不和我青梅竹马,我哪里嫁得了这许多人?”

花蕊夫人嗔道:“口没遮拦!你怎么还是长不大?我说的是与你有婚约的未婚夫婿,自然与他人不同。你不是和庄少侠很要好么?”

北宫千帆一声叹息,怏怏地道:“两情不相悦,婚约又有何用?咳,对了,你编撰的《古卉谱》我抄了一份副本送人,你不介意罢?‘年年泪’与‘岁岁痴’长得也很好。”

花蕊夫人点头道:“有同道中人,便算是神交之友,我编撰的东西能够传世也好。时辰到了,我去上香!”拉着他走进内室,对着一幅道士画像进了一柱香,又祷祝了一番。

北宫千帆抬头一看,奇道:“咦,这不是孟,孟……”

花蕊夫人忙道:“不错,正是我蜀中托梦送子的张仙人,你也知道?”

北宫千帆会意,忙点头道:“送子张仙那么灵验,自然有所耳闻了。”心中暗想:“含蕊姐姐真是­性­情中人,蜀主孟昶这个草包人君,居然也为他馨香祷祝……唉,此人若是夏大哥……不,她若是知道夏大哥的心意,岂非更加不安?反正夏大哥已出了家,她在宋宫也不算太坏,告诉了她,反而徒增感伤。”

心念已定,便不再多言,又问道:“传说中有一种奇卉,一百年开花,两百年结果,三百年实成。你的《古卉谱》上曾有记载,此卉已失其名。难道世间果真有此奇物?”

花蕊夫人带它出了内室,重新坐下,笑道:“我也只在一些古籍之中见过记载,便收录了下来。据说此物极具灵­性­,第一百年,须将有墨迹的纸笺焚烬为壤,每七日以墨汁浇灌一次,才可保这一百年中花开不败。其花碗口大小,花瓣乃黑­色­心形,瓣缘渗出白­色­,花蕊也是白­色­,看上去素洁清雅、美不可方物。”

北宫千帆撅嘴道:“谁搞出这种名堂来累人,种花的人岂不给烦死了?”心中暗道:“这种怪东西你倒心仪,可怜夏大哥为了你浪迹天涯去找它。你即便是不入宫,夏大哥这一辈子也未必找得到它的花种。不过这玩意还真有趣。”

花蕊夫人笑道:“这还不止呐。等到第二百年,仍以墨笺焚烬为壤,每七日以烈酒代水浇灌,才可保这第二百年能够结出果实。等满了两百年,便长成了碗口大的果子,也是一颗心形,洁白晶莹,仿佛是玉琢的,美极了。”

北宫千帆乍舌道:“莫不是一粒情种,不然怎么长出这种怪东西——墨之浓而浇其花之素洁清雅,酒之烈而卫其实之晶莹剔透。美则美矣,却要把人烦死。”

花蕊夫人续道:“到了这第三百年,花已成实,就不必再以墨之浓酒之烈浇灌,只须捧到关外最最苦寒之地,任其饱受一百年的雨雪风霜欺凌。在这一百年里,果实会渐渐黯淡枯萎,变成荔枝大小,那时候,其果颜­色­灰败,其味辛涩难咽——这就修完了三百年的情劫。”

北宫千帆叹道:“那么好看的果子,要受一百年风雪的罪孽变成那副尊容,又难看又难吃,怎么算修成正果大功告成?”

花蕊夫人笑道:“傻丫头,你抄副本送人,自己难道没有读一读么,说这些呆话?古籍有载:三百年成实之后,服之,驻颜养容,白首可成青丝,老妪能变少女,不但有返老还童、永葆青春之效,还系了一个传说,第一对见到此物成实的爱侶,可以被保佑长相厮守、天荒地老。”

北宫千帆点头道:“这几段是请北斗帮忙抄的,没细读。而且原本上的五幅Сhā图我在副本里也索­性­省了。三百年,人都化骨扬灰了,还要这劳什子­干­什么?墨之浓无以浇其终老,酒之烈不足洒其相思,又要凄风苦雨自虐一番,修成的正果,却是这德­性­、这滋味。世间情爱难道全是如此结局么?这是情爱的果子,还是怨恨的果子?”

花蕊夫人一呆,笑道:“你居然会和人说大道理,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北宫千帆红着脸,摇头道:“我只是叹息世间男女,朝夕相对时不懂爱惜,却要去找什么劳什子三百年的怪物,才以此表露衷情。不料书未催成墨已浓,浓得化不开,只好把自己溶化掉了。”

花蕊夫人打趣她道:“你不是世间男女,难不成还是天外飞仙?哈,若不是有了心上之人,哪里会感悟得如此之深切?这个人是谁,我认不认识?斐宫主、北宫左护法知不知道?”

北宫千帆低头沉吟良久,才缓缓道:“你该知道!”

花蕊夫人诧道:“我为什么该知道?是哪一个倒霉鬼被你喜欢上了?”

见她依然沉默,花蕊夫人自知失言,忙又安慰道:“其实你也够倒霉。依照你的个­性­,若陷入情仇爱恨里,烦恼也更多。到底怎么回事?”

北宫千帆抬头问道:“你可有喜欢过谁,为他而烦恼的?”

花蕊夫人叹道:“我哪里有这个福气?从小读书写字、养花种草,还没懂得情是何物,便入了宫。亡国之后,由蜀宫到宋宫,又是以亡国­妇­人的身份入宋,便是孟……也只不过是恩宠而已,现今宋皇虽然对我宠幸,可终究不是什么两情相悦……你究竟喜欢上了什么人呀?”

北宫千帆道:“唐主李煜,此人你可曾有过耳闻?”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寢人无语。”花蕊夫人点头道:“此人盖世才华、儒雅风流,可惜错生帝王之家。怎么,会与他有关联?”

北宫千帆当下把如何认识李煜、周娥皇,又如何请夫­妇­二人赴“巾帼山庄”之宴,及至周娥皇病殂,几年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只是在认识李煜前,与西门逸客陪伴夏哲山游历河山三个月、此后西湖送行一事,则隐了不说。

花蕊夫人越听越奇,呆了片刻才道:“个中曲折,真是出人意表。你的个­性­,去垂青一个文弱才子已是奇事,而此人居然还是一位国主,难怪你沮丧。”

北宫千帆一撅嘴,再度低头道:“若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此人才藻风流、儒雅温文是不必说了,难得他手无寸铁,居然遇上我都不躲不避,我刁蛮任­性­胡作非为他也不曾害怕,连我都以为自己真的喜欢上他啦。”

“以为?”花蕊夫人更是奇怪,道:“难道你不是真的喜欢他?”

北宫千帆微微点头,面带隐忧地道:“我从小野惯了,连爹娘都管束不了,旷姑姑宠我更是不用说了,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我这么顽皮,诗铭哥哥虽是宠我,心底里却也怕我,有机会总要回避我。我和大家都称兄道弟惯了,很少想过什么男女有别、男女相悦,所以诗铭哥哥就喜欢上二姐了。”

花蕊夫人笑道:“你生来从不掉泪,顽劣手段我也是领教过的。当年你就曾说,有朝一日会吓得庄少侠退婚,原来是知道他心仪裁云妹妹。”

北宫千帆续道:“因为怕我多过喜欢我,所以我对他从来不曾抱希望,只把他当成好兄弟。难得又有一个像诗铭哥哥那样温文儒雅的李煜,手无寸铁却对我毫不回避,还倍加溢美之辞,我自然是欢天喜地了。后来我去黄山‘托义帮’捣乱,想替他出口气,那时候还不知此李遇非彼李煜。可有一天,我到‘凝慧庐’的静室里去面壁,却忽地大彻大悟了。”

花蕊夫人听得出神,也不接话,只是略一点头,听她又道:“我当日便想:那半年,和姓李的投契,原来是因为一个和诗铭哥哥一样谦和可亲、儒雅温和的人,却不像他那样头痛我,我去‘托义帮’捣乱,替姓李的出气,所尽的,原来不过是朋友的本份而已。”

“如此说来,你喜欢的还是庄少侠了?”

“若非早看出他对二姐有意,又那么头痛我,我岂会连自己喜欢他也不知道?怪只怪我平日里不男不女,和他又称兄道弟,却连自己心里想什么也都不明白了。”

“那么你为何还要怂恿他去对裁云……你不伤心么?”

“他喜欢二姐是我早就知道的,可我发现自己喜欢他却是这以后的事,真正Сhā在他们中间的人其实是我,我哪里有资格伤心?只好笑叹人生无常了。”

花蕊夫人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没有一点点伤心过么?”

“有点惆怅罢了。当日一面壁,就想通了,诗铭也好、从嘉也罢,我总会让人伤心担忧,他们那么好的个­性­来容忍我的顽劣,岂非太不公平?我也不该触人霉头的。想想也真好笑,自以为喜欢的人我其实并没有喜欢上他,实际上令我喜欢的人却生怕给别人知道、隐之不及。人生失败,莫过于此。”

“你的心意庄少侠不知道?”

北宫千帆皱眉道:“只是我喜欢他,还是在从前,可不能让他知道。他喜欢二姐那么久了,二姐又芳心未许,若有缘分,该当两情相悦的人终成眷属才对,我搅和什么?”

花蕊夫人失笑道:“从前?难道你又有心上人了?恭喜!此人是谁呀?”

“我现在连诗铭哥哥也懒得去想了。唉,情之一物,害人不浅,我才不会为了谁而茶饭不思良宵难眠呢。最好是一辈子独来独往,捣捣蛋、整整人,见势不妙就易容逃跑,多逍遥快活!闷了乏了,找几个好朋友,聊天解闷对酒当歌,不亦乐乎?为一个人相思独守、牵肠挂肚、柔肠百结?哈,还不如杀了我!”

花蕊夫人忍不住又笑起来:“此李遇非彼李煜,你说那个住‘凝慧庐’的李遇是丹凤公主送去的,你又怎么捉弄人家了?”

“这个李遇,确是家破人亡,又自认背负了一段血海深仇。当日山庄大喜不方便,就把他暂托给传心姐姐治腿,再慢慢教他习武。”

“是了,李承波的名声虽然不好,可是在儿子心里却不然,他是报仇的苦主,难道不谢你曾替他去‘托义帮’捣乱?”

“现在他在山庄疗伤养病,是个文弱书生。要练上乘武功,恐怕他先天不足。若贪功躁进,外魔侵入、内魔心生,更有­性­命之虞。现在暂居清净之所,以养心神。”

花蕊夫人见她若有所思,也不打断,任她遐思迩想。

北宫千帆忽又道:“你入宋之后,听素丹说,你与各位皇子公主都相处得不错,特别是德昭,你更是疼惜怜爱,视若己出,可有此事?”

花蕊夫人点头道:“难得他们不以我是亡国­妇­人为嫌,大家自然就会和睦许多。”

“那你可要小心,万事皆以自保为上。”

花蕊夫人奇道:“皇子公主与我相厚,不过出自本心,难道还会有凶险不成?”

北宫千帆四顾一番,见宫娥太监皆侍立厅外,才压低声音道:“我是怕你和皇子们相交过密,会惹人忌恨。”

花蕊夫人瞪大了眼睛,听她又道:“宋皇尊杜太后慈命,立开封尹赵光义为储,事态如何发展还不知道。自古宫廷权变倾轧层出不穷,你与皇子公主亲厚,虽出于爱怜之心,可若遇到心胸狭窄之辈,会猜疑你是想进谗言让宋皇改立储君……”

花蕊夫人越听越惊惧,手心出汗、不住摇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听北宫千帆继续道:“赵光义身份特殊,身边仰仗他权势的皆为朝中重臣,你又是眼下最受宠的妃子,为人美言几句自是举手之劳。若惹他忌恨,加之他身边倚仗权势的小人出点诡计,你就处境堪忧了。”

花蕊夫人颤声道:“不过是长辈多疼些晚辈,也会如此?我在蜀中也是……开封尹赵光义乃宽厚人臣,又是至孝之子,该不会忌恨于我一小小­妇­人罢?”

北宫千帆叹道:“我不过是私心揣度,为你的安危着想。但愿真的是我小人之心。”

花蕊夫人强笑之下,心中犹有余悸地道:“虽是谬言,难得不问天下大事的你会为我想到这一层,还是要谢谢你。”

“功高防震主,情多误美人,自古理皆然。黄袍加身、杯酒释兵权,虽是伪善所为,比之勾践弑文种、刘邦杀韩信,却已经高明了许多,到底不失为人君风度。后世君主若能袭此风范,也能少枉死许多功臣……唉,又来了,不说这个!唐主昭惠后重修《霓裳羽衣曲》,我求宋帝入见于你,便为了将此副本送给你。艳质虽逝,然以此曲传世,却是芳魂悠悠,千古难灭!”

花蕊夫人大喜,将方才的惊惧顷刻间全部抛诸脑后,接过那册曲谱,边看边调起弦来。北宫千帆则在一旁逗弄鹦鹉玩。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黯,厅外太监来禀:丹凤公主到!

段素丹蹦蹦跳跳跑进来,拖着北宫千帆笑道:“师父,传晚膳了,我亲自来接你和蕊妃娘娘。”

花蕊夫人也将她一推:“你的好徒弟来了,别再欺负我的碧儿。”北宫千帆懒懒一笑,心中顾虑重重,当下即随二人一同出去。

三人同去见赵匡胤。赵匡胤见了她们,笑道:“蕊妃,你认识这个丫头之时,她有多大?”

花蕊夫人应道:“那年她刚好十岁,轻功不错,一到臣妾家,便飞身摘走了檐下的几朵‘岁岁痴’。”

赵匡胤道:“朕在高平遇到她时,她还不过是个偷军粮的女飞贼,只有八、九岁,哈哈哈!”想到十数年前智激北宫千帆透露汉军军情的往事,开怀之际,不禁捋须大笑。

北宫千帆瞪眼道:“哼,多亏了我这女飞贼!若不是我……我哪里是什么女飞贼?”

段素丹听过这段往事,不禁脱口道:“这样说来,父皇与小师父的交情反倒先过蕊妃娘娘。小师父,妙手空空的本事你为何不教给我?”

赵匡胤莞尔道:“你已经无法无天了,再学什么妙手空空,岂非更是如虎添翼?你这位小师父的功夫也绝不止于此吶,当年她只用一根竹签,便拨开了铐马的铜锁,连朕的座骑也给‘借’了去。”

段素丹欢然道:“开锁?我要学!能不能让我看看你赢回来的‘五梅匕首’,听说也是一把利器!”

北宫千帆嫣然道:“难道我会把刀光剑影的东西带进宫来么?”

段素丹兴致勃勃地道:“你还要教我上乘轻功,嗯,制迷|药的方法我也要学。”

北宫千帆含笑不语,轻啜了一口酒。

赵匡胤忽问道:“丫头,江湖传言,唐主李煜未作太子以前与其周后和你点有交情。你看李煜此君如何?”

北宫千帆心头微微一凛,暗道:“果然来了!”朗声应道:“丹凤公主当年也曾见过唐主与昭惠后,伉俪情深、才华横溢,确实是脱俗之辈。”

赵匡胤拈须笑道:“世人皆赞其文采风流,朕的眼里,此人却少了富贵气象,其诗文只似贫士大夫之诗文,不似人主手笔。此才若在我大宋朝中,不过一翰林学士耳!”

北宫千帆想起自己当日戏谑李煜可做“翰林院学士”的情景,不仅握紧了酒杯,微微沉吟一番,才道:“其人偶承先业,据有江南,自非开疆辟土建功立业的天子可比。不过我本江湖女子,父母亦皆出胡地,中原之事既无见解、更无关切之心,图的不过是逍遥清净而已。”说罢,坦然一笑。

段素丹、花蕊夫人皆出深宫,胸无城府,不知二人话中有话,便也只随着说笑,并不介意。

北宫千帆则心中恍然,暗道:“是了,似此枭雄人物,江湖之中投靠为其效命的门派自然不少。他有网罗江湖人为己所用的心思,当然忌惮其他门派为他朝效命。哼,逐鹿中原是他们的事,反正我们‘巾帼山庄’不会Сhā手,‘少林寺’、‘凝慧门’皆非红尘中人,自然不会去理会。旷姑姑没有野心,我‘逍遥宫’远在长白山,更不会­操­这份心。不过,仗还是少打一点的好,天下少死些兵士,平民百姓家也会少受些分离之苦。”

赵匡胤见她神­色­如此坦荡,也就不再明言。

北宫千帆呆在后宫之中,早已烦闷。段素丹请辞回大理,她也随着辞出宫去,二女一同出汴京,段素丹南归大理,她则策马西去洛阳。

此时和风煦暖,正是初夏时节。鼠灾既过,她易容成一个游学书生,西去倒也安宁。一路徐行,听些江湖逸事,便沿洛水而上,前往“太华山”去见隐士“扶摇子”陈抟。

扶摇子陈抟,本毫州真源人。长兴年间举进士不第,乃为道,隐居于“太华山”峪口、玉泉院之中。

“啪——”黑子飞出、半路劫杀,一个中年道士抚须笑道:“呵呵呵,盗丹居士造访了,可惜此次怕要空手而归。”拈了一粒白子,将其后路阻了,微笑间端过茶盏轻啜一口,正是扶摇子陈抟。

北宫千帆跃下屋顶,也笑道:“陈牛鼻子,你赌棋从皇帝老儿手里赢了一座山,我跟你的赌又算不算?”一扬手,“啪”一声,又半道劫出一粒黑子。与陈抟对弈的道童迟疑地看着师父,不知该不该让她来下棋。

陈抟笑道:“不错,果然是你胜出。那方‘迷离匣’你不过一年就打开了。离三年之期尚有两年。你是如何打开的?”

北宫千帆不屑地道:“这‘迷离匣’内锁已坏多年、锁心早已脱落,平常的方法当然打它不开。本姑娘向锁孔中灌进一些水银,水银沉重浮起锁心弹珠,再折弯一根银签塞入锁孔,以内力一拨,不就应手而开了么?至于匣内的那几片镌刻制丹秘方的小木牌,我就当仁不让啦!”

陈抟道:“这更奇了,贫道与顾先生研究了两年也未想到要注入水银,你的开锁技艺,比清源更见高妙了。”

北宫千帆得意道:“你是在赞我会开锁,还是在讽刺我贼艺日­精­?”

“我那柄银拂尘就输给你好了,叫吃!”白子入局,立刻吃了她三粒黑子。陈抟抬头道:“宣华,收了残局让临风居士入座。宣清,取我银丝拂尘,装好奉上!”

道童退下,北宫千帆也不客气,大马金刀一坐,拈起黑子便放,不过一盏茶工夫,又被吃了两子。

陈抟道:“‘仙姿五剑’中,看似疏懒、实则执拗的,首推你临风居士。世间万有,皆出天然。故顺其自然者,乃游刃有余。居士若能历江湖之险而超绝万有,便是绚丽而归于本­色­,比传心散人自小修行,当更能顿悟。是以居士所行所为,贫道绝不加以劝戒或溢美,今日之偏颇便是明日之冲淡,今日之秾丽便是明日之超脱。”

北宫千帆老实不客气地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故牛乃陈抟,陈抟非常牛,盖非常牛鼻子道士耳!”得意之极,仰天大笑。

陈抟“啪”的一声,又连吃她三子,头也不抬,淡淡问道:“果真遇上的是丘少堡主与东诸葛,听得真切么?”

“也不想一想,做贼的偷听岂会有听错?江湖自出‘八仙匕首’,近年又成多事之秋;各主征战,烽火不断,确非太平之世。况近日传闻太盛,有些江湖恩怨也只能暗地里追查。”

“你果真想定了要一意孤行?”陈抟再一抚须,听她一声轻笑道:“我有过忌惮之事么——叫吃!”

陈抟收了两粒白子,点头道:“江湖凶险不输官场,你好自为之。一些自命英雄、四处施惠的人物,其伪善更是不易觉察,尤需小心这些人。不如与斐宫主、旷帮主先商议一下。”

北宫千帆摇头道:“主意是我出的,成败皆应由我一人承担,岂不简单?它日有人向你牛鼻子问起我来的话,就说我因为盗你丹药,与你已生嫌隙。你修行之人,也难得有人会向你打听我的行踪。”

陈抟再拈起一粒白子,停在半空,一手抚须,沉吟起来。

北宫千帆笑道:“你犹豫什么。又不­干­你的事!”

陈抟淡淡道:“居士若风高浪恶之中依然安坐船头,固然不错,贫道也但愿是自己多虑了。”下了一子,又道:“‘八仙匕首’那帮人中,除‘英杰帮’外,另有一批来历不详。不过夜袭灵隐、奉先、清凉三寺,又夜入丘家堡,所为的应该是法眼生前的一册手记,此册记述了法眼生平所结交江湖朋友的一些逸事,至于其他的,贫道就暂时不得而知了。”

北宫千帆道:“果然不出所料,真是和文益大师的生前手迹有关。谢谢你啦!今夜我会造访丹房盗取一点丹药,顺便踢倒丹炉。你牛鼻子可记得千万别放太好的丹药在丹房里,不然的话可就亏大了。”

陈抟莞尔道:“居士几更动手?我会吩咐宣华、宣清于丹房守候,你点|­茓­可不能下重手,他们不曾练过内功。”

北宫千帆也笑道:“你担心我下手没分寸的话,我改用迷|药好了。你说,是‘春眠散’好,还是‘风月散’好?”

陈抟又吃她三子,等她把黑子收好,才点头道:“迷|药终究安全些,贫道也有法可解。盗丹居士,那就请罢!”正文 中——第五回:早觉伤春暮

子夜歌

——李煜

寻春须是先春早,

看见莫待花枝老。

缥­色­玉柔擎,

醅浮盏面清。

何妨频笑粲,

禁苑春归晚。

同醉与阑评,

诗随羯鼓成。

越北极轻轻一拍窗,不待客房有人应答,便推窗而入,一边道:“姑­奶­­奶­,教我好找!”

北宫千帆笑道:“我沿途没留下记号,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越北极坐下来,笑叹道:“永宁、洛阳一路过来,十几个恶少脸上都有‘惩戒宝墨’写的‘贼’字,除了你与北斗,谁会有那么大的手笔?”

“那么北斗呢,是不是去了太原?”

“原来你也看出端倪来了!北斗没去太原,从咸阳出来,按去向,她下个月应该回山庄了。”

“谁欺负她了,居然会舍得回去!是不是谷岳风那个匹夫?”

“谁敢惹你们这对魔头?不过,我见着三姑娘的记号了,一路过去,应该是汴京开封府。你去不去会她?”

北宫千帆皱眉道:“前一月才从开封府出来,玩也玩腻了,不想再去。”

“年初夏公子……不,须明禅师,他入住汝州‘风|­茓­寺’,现今重疾在身,三姑娘去看他。你不妨去会会三姑娘,顺便探视故人。恐怕,你们见不了须明禅师几面啦!”

北宫千帆惊道:“重疾?三姐也懂医术,难道治不了夏大哥?”

越北极黯然道:“惜此故人,身在佛门却心系红尘,心病不除、重疾何治?”

北宫千帆心头大痛,想到花蕊夫人懵然不知、夏哲山心病成疾、西门逸客又情无所归,当即点头道:“明天就动身罢,从商丘折返开封,不过一两天路程罢了。”

主仆两人各自打点,天一两,便动身往开封而去。按照记号,找到了平日常住的“福兴客栈”,果然遇到了西门逸客。

离开山庄不过三、四个月,却见西门逸客已是面容憔悴、神­色­凄酸,早没了从前那份飘逸的神采。

北宫千帆见她如此,连玩笑也不敢开,三人便在客房中商议行程。商议完毕已近黄昏,便打算备齐水粮连夜往汝州而去。

忽闻客房外“咚咚咚”数声,似乎有数人冲往这里。三人惊异之下,均手按兵刃倾听门外动静。

果然门外急奔而来的数人停在他们房外后,便不再走动。一人在外边拍起门来,嚷道:“小师父、三师叔,你们在么?素丹有急事!”

北宫千帆听到是段素丹,便开了门,只见她正带了秋月、冬雪,三人皆是气喘吁吁、满面风尘。

北宫千帆笑道:“我中午才到开封,你这会儿便找来了。怎么,没回大理啊?”

段素丹喘息道:“一路南下,遇到我大理使节北上朝贡,便随返汴京。今日秋月瞧见你进了开封,回来向我禀告……唉,不说了,跟我回宫见父皇去!”一拉她的手便要往外冲。

北宫千帆甩开她,嗔道:“我不过是路过开封来会三姐,我们马上要出京去办正事。”

“人命关天,你非跟我进宫不可!”段素丹再度拽起她的袖子不放。

“你闯出什么祸来会事关人命?难道你欺负宫女闹出了人命?我可不……”

段素丹一挥手,令秋月、冬雪把守门外,这才气急败坏地道:“昨天父皇带上我和其他几位皇子、蕊慧妃一同去打猎。那个开封尹赵光义,本来要­射­一头鹿,谁料他反身一箭,正中蕊妃娘娘心口,娘娘当场就厥了过去。我还道这个赵光义是失了手,谁料他往地上一跪,说什么蕊妃娘娘是亡国­妇­人、狐媚惑主,他以父皇的江山为重,是以除此祸害。随行官员居然也跪了下去,要父皇‘三思而行’……反正就是蕊妃娘娘猎场中了当胸一箭,赵光义洋洋得意、父皇气急而无计可施,只得下令太医诊治。太医说她只能撑这两三天了。我挺喜欢这个蕊妃的,便请命带她的贴身宫女今儿午后出宫,想在汴京‘巴蜀坊’买些她故乡的玩意儿,好教她去得开心些。秋月正巧见着了你,便急急回禀……”

北宫千帆心头一沉,跌坐下去,叹道:“果然不出所料,赵光义真的容不下她,分别未满三月,竟被我不幸言中!”

西门逸客刹那间面如死灰、摇摇欲坠,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也跟着跌坐了下去。忽然间,她一抬头,道:“那个宫女呢?我……我想见含蕊最后一面!”

段素丹奇道:“那个宫女叫娇娥,正在客栈偏厅等我。三师叔想入宫,和娇娥有什么关系?”

北宫千帆注视西门逸客片刻,撑起来向段素丹道:“先把娇娥叫进来,有事商量!”

娇娥满面惶恐地进了房间,眼角尚有泪痕,拜了拜众人,神情犹如惊弓之鸟。

北宫千帆与西门逸客交换了一个眼­色­,向娇娥道:“两个半月前你我见过,你可还记得?”

娇娥轻轻点头,听她继续道:“既然连宫内御医都说娘娘不行了,她若一去,皇上怒迁于你们,说是你们侍候不周,怕是你也会被株连。”

娇娥身躯一抖,颤声道:“我,我侍候娘娘可是尽心尽力,从不敢稍有怠慢。怕不致于、不致于……”心中恐惧,话也说不下去了。

北宫千帆故意一声长叹,悠悠道:“我与蕊妃娘娘多年旧识,自然爱屋及乌,顾念你的安危。连娘娘此等身份,被一箭穿心,皇上念及手足之亲胜于衣服,也都不追究了,况你区区的一个宫女?”

娇娥从昨日至今,早就已经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再被她这么一吓,不禁倒退几步,险些晕去。西门逸客忙伸臂一拦,将她扶住。

北宫千帆又道:“因念及你服侍蕊妃,主仆一场,不忍见你受到株连,不如就此逃了罢。你家乡可还有亲人?”

段素丹瞪大眼睛,不知她葫芦里买什么药。

娇娥垂泪道:“十年前未入宫时,尚有一幼妹在乡下服侍老母亲。前年母亲病故,幼妹无依,已然远嫁。如今只剩下娇娥一个人孤苦无依!”

“这就是了,你逃出京城、改名换姓即可。待我与丹凤公主去回禀,就说你已经投河殉主、尸身不见,天下便再无娇娥这个宫女了。你这身女装且脱下来,越公子的男装送你一套,换了男装,我为你备下银两,连夜逃命去罢!”

越北极会意,立即替娇娥打点行装,包了一袋金豆子,另拿出一套敝旧的男装,一起给了她。北宫千帆另取一支“巾帼令”给她,嘱咐她先去长安西市“泽芳酒坊”,自会有严泽与谢巧芳接下她的令箭,好生照顾她。

娇娥换了男装,收好令箭,告谢之后便被越北极搀住跃出窗去,门外守立的秋月、冬雪则毫无所知。

西门逸客关上窗,将娇娥的服饰换上,取了她的腰牌。北宫千帆即刻取出“易容丹”为她一番涂抹,不久,她便成了一个娇娥的翻版。

段素丹这才恍然大悟,轻声笑道:“三师叔也要去见蕊妃娘娘?”

西门逸客凄然一笑,微微点头,收拾好娇娥所买的蜀中特产,随二人一起出客栈,往宋宫而去。

赵匡胤见北宫千帆满面憾­色­,略一点头:“丹凤居然又遇到你了。也好,去见蕊妃最后一面罢,她捱不过明天了。”

北宫千帆黯然退下,带了西门逸客随段素丹去见花蕊夫人。

夜。

花蕊夫人已奄奄一息、神智不清,段素丹遣散宫娥太监,替西门、北宫二女独守前厅,让她们去内室与故人诀别。

西门逸客轻轻掀开帐帘,见花蕊夫人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口中兀自喃喃呓语,但觉心痛如绞,不觉垂泪低呼:“含蕊,邀月看你来了!”

花蕊夫人神智未清,辗转几度,口中自语,声音细若蚊鸣。西门逸客俯下头去,凑耳到她口边,良久,泪如雨下,竟不能自制。

北宫千帆拉拉西门逸客,以袖为巾替她拭泪,只听她轻轻叹道:“真是苍天无眼、造化弄人!含蕊说,哲山表哥为何不告而别、音讯全无?是不是猜透了她的心事,怕被她纠缠不清、不得逍遥……含蕊她、她、她原来心里,也是有哲山的……”

北宫千帆一震,摸索着墙,软软地倚了上去。过了一会儿,她重新站直,定了定神,过去替花蕊夫人把脉、翻看眼睑、试探呼吸与心跳,一边皱着眉头沉吟。

西门逸客怔道:“看你这神情,难道含蕊还有救么?如果有希望,便是万中之一,也该试一试啊!不要发呆了,快告诉我!”

北宫千帆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才悄声道:“三姐,你想蕊姐姐与夏大哥阳世相聚,还是­阴­间做夫妻?”

“何出此言?”

“有一件事,做起来十分凶险,成功的把握也不到三成,更有­性­命之虞,你敢不敢去做?”

西们逸客秀目含泪,毅然点头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办法,能让含蕊见到哲山?若是真的有办法,哪怕只有半分的胜算,我也万死不辞。”

“嘘!”北宫千帆在她嘴上一堵,四顾无人,才在她耳边以“密音功”低语一番,西门逸客惊疑不定,却又止不住喜悦之情,拼命地点头称妙。

二人商议既定,西门逸客又道:“此事最好隐瞒素丹,以免事发以后牵连于她、累及宋廷与大理的纷争。”北宫千帆当即点头赞成。

二人找出文房、研墨铺纸。北宫千帆在墨中加了写灰­色­粉末,西门逸客才始提笔蘸墨、运笔如风。片刻间短函写成,信成即字迹消失无痕。北宫千帆点头道:“北极一嗅,便知此信以酒一浸立显字迹。信函便是落入他人之手,也不过是白纸一张、难窥破绽!”

西门逸客找了一大锭银子,劲透发簪尖端,在银锭中间撬下一块,将字笺搓揉为团、塞进银锭中空之处,又以内力将银锭中间开缝处捏紧。

北宫千帆从西门逸客手中接了银子,出内室向段素丹道:“我们想在宫中守护蕊妃娘娘,不能与北极同行了。你连夜叫秋月出宫,她不会惹人注意。叫秋月转告北极,不必等我们。若是随身所带的盘缠不够,这里还有五十两,记住吩咐秋月要亲手交给他。他平素用钱最不节省,这锭银子一定有用!”

段素丹奇道:“不过是带锭银子给他,何须连夜送去这么急?”

“山庄里本有要事,如今他要先行一步,自然十万火急。切记告诉秋月,一定要亲手转交于他!”

段素丹拿了银锭,想到江湖自有江湖事,也不多疑,便出去找秋月了。

西门、北宫二女待她走后又作了一番调息。片刻,西门逸客静坐不动,北宫千帆则从颈中取下作装饰的一串明珠,数到第八、九两颗,将其拧下来轻轻搓揉,搓掉涂在外层的珍珠粉末,剩下两粒蜡丸,这才将那串“明珠”重新戴回颈中——原来这串“明珠”,是一串功用各有不同的药丸,在丸外蜡封上涂过珍珠粉末后,即当作饰品掩人耳目,以备不时之需。

北宫千帆将一粒纳入西门逸客口中,一粒纳入花蕊夫人口中,再以内力助其咽下,又深深一吸,以数年修为的内功凝为一口真气、俯身把真气度入花蕊夫人口中,直入“膻中|­茓­”。当下食指连点,封了她任脉上的“气海”、“神关”、“中庭”、“玉堂”、“华盖”、“璇玑”、“天突”、“廉泉”、“承浆”九大|­茓­道,闭了她的呼吸,让药丸与真气暂存于“膻中|­茓­”。

西门逸客等她封了花蕊夫人的|­茓­道、闭其心跳呼吸,自己也咽下了丸药,轻轻倚在塌边,让她点了自己任脉上的九大|­茓­道,这才缓缓闭上双眼。

北宫千帆探得二人皆已呼吸全无,这才惊呼道:“了不得啦,蕊妃娘娘殁了!”呼声一起,段素丹与一群宫娥太监、御医冲入内室,室中顿时乱作一团。

北宫千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娇娥她也、也吞金、吞金殉主啦!真是忠、忠心可昭日月……”

两位御医把脉、探鼻息之后,相对摇头,以示无法可救。

段素丹把北宫千帆拉到一边,悄声问道:“怎么三师叔也没气了?”

北宫千帆耳语道:“三姐不过是暂闭气息,随蕊妃娘娘陪葬时自会醒来,再窥时机逃跑——你也不愿真的娇娥被赐死陪葬罢?蕊妃娘娘已经让人扼腕痛惜了,救一个算一个。切记万万不可伸张!”

段素丹心中一宽,微微点头,不敢再多问,也不再多想,只悄悄道:“北极正守于宫门之外,秋月一出去便撞见了他,已把盘缠亲手交给他啦。”

北宫千帆这才稍稍松口气,又对两个御医道:“先去面圣!”

御医将死讯相告后,段素丹又禀了“娇娥”吞金殉主一事。北宫千帆趁机请求将“娇娥”尸体陪葬,以嘉许其忠心侍主,赵匡胤见芳魂已去,也不过微感遗憾,下谕安排厚葬,便不再追究。

后宫佳丽如云、何止三千?旧人既去,自有新宠接替,故赵匡胤虽然心有遗憾,亦不过雁渡寒潭、一掠无痕,是以也不再有更多的感伤。北宫千帆又自行请命要求送葬。赵匡胤见她神­色­悲戚,挥挥手,也允了。

第二日,宫内便开始安排祭奠。赵光义又言花蕊夫人乃蜀之亡国­妇­人,不能以宋廷之礼大葬,应将丧葬礼限于三日内完成。红颜一灭,恩宠自断。赵匡胤既不愿拂拭群臣之意,便也口谕允了。

后宫之中不能带兵刃出入。北宫千帆便随手拣了根金簪,趁查看花蕊夫人与“娇娥”棺木时,劲透簪头、凝聚生平内力,好不容易才戳破了花蕊夫人的棺木,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气孔;至于“娇娥”的棺木,质地差些,戳一个气孔倒不算太费劲。

三日之后,花蕊夫人口含珠玉、正妆入棺,“娇娥”亦入棺木,主、仆二人就这么被浩浩荡荡地送入墓中的正、侧二室了。

段素丹不明就里,着实伤感了一番。

北宫千帆算好时日,待祭奠仪式完毕,入宋宫与段素丹、大理使节告别,又回禀了赵匡胤,就此而辞。

出宫后寻到无人之处,北宫千帆易容为一个寻常车把式,重金买了辆马车,前去会合越北极。待寻着记号见到越北极,已经是第六日深夜。

越北极见了北宫千帆,将她带入地道,点起火折子一路过去,距墓室已只有一块巨石了,却无法力掘。

越北极虽号“土尊者”,举族世代以盗墓为生,颇有掘地之能。然此番不眠不休,却也是生平头一遭,早已灰头土脸、­精­疲力竭。

北宫千帆提起真气,以司马一笑“倒海拳”中最凌厉的“八面威风”拍去。那巨石在土中动了一动,却未被推开。

北宫千帆心头大急,情知这几日自己也是奔波往来,内力耗损过度,所剩余力已不到六成。想到第七日一过,若不将花蕊夫人自墓中盗出,不但她会气绝而亡,西门逸客也将困死墓中……越想越恐惧,不禁汗珠涔涔而下、面­色­惨白,与越北极相顾失态。

越北极连日掘地,早已没了气力,只是靠着土壁不住喘息。北宫千帆跌坐一旁,自知无能为力,心中一阵自责,更是欲哭无泪。她自出娘胎起就从未哭过,不知泪为何物,心中悲痛由此更难发泄。当下食指倒戳,便欲点中自己“印堂|­茓­”,打算一死了之。

越北极一惊,将她手腕生生拉住,苦笑道:“姑­奶­­奶­,虽然失策,你也不必自毁­性­命。好歹要先把我扛出去才是!”

北宫千帆犹如当头­棒­喝,即刻悔道:“是了,若连你小子也被连累死了,我就是坠下十八层地狱也难赎罪过。”脚一软,摔倒在地。

越北极见她不再轻生,心中稍宽、不再多劝。主仆二人默然望着火折子,地道中一时之间甚是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地底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响动,似有人从墓室内传来呼唤。二人­精­神一振,将火折凑近,果然见巨石之下的土有些松动。过了一会儿,巨石之上的土也松了些许。

北宫千帆欣然道:“三姐醒了,正在里面掘土呢。三姐,三姐,风丫头在外面!”

石缝那边隐隐透出的声音道:“把巨石四周的土掘松些,和我一起发劲,将巨石从上向下抵……”正是西门逸客。

越北极强打­精­神,以铲掘土;北宫千帆亦顾不得爱惜,拔出“属鹿”短剑来,一手执剑、一手持鞘,两手连掘,将巨石四周的土越刨越松,巨石渐见动摇。

石缝那头,西门逸客终于道:“内力凝聚掌心,和我一起从上往下抵——一、二、三!”

“呯1只听一声巨响,巨石骨碌碌滚下,黯淡的火光之中,墓室已露出一个二尺见方的洞来,西门逸客蓬头垢面,正倚在洞口喘气。

北宫千帆见大功终于告成,欢呼一声,忙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四粒“九龙续命丹”分与他们,自己服一粒,西门逸客服一粒,转身跃回去拿一粒喂入花蕊夫人口中。

北宫千帆在洞外拽出花蕊夫人,见她胸口渐渐温热,心中宽慰,将她扶上了马车。越北极又与北宫千帆一人拖一条死狗推入洞中,让西门逸客接了安放于棺木,拉她出洞后,再将巨石以长索缚住,合三人之力重新将之拖回挡住洞口,四周封回泥土。待三人再一起将地道外掘出的泥土一堆堆填回去、使其还原后,终于再无气力、一同瘫软于地道之外。

北宫千帆调息片刻,便去替花蕊夫人解|­茓­,又在她人中上一戳,见她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不久即轻轻呻吟起来。

三人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相拥大笑。西门逸客宽慰之极,泪珠滚滚而下。越北极喘息够了,取出羊|­乳­来,让她们喂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勉强咽了几口羊|­乳­,却依然睁不开双眼。北宫千帆一把脉,道:“先运出开封再说,我们兵分两路。”

西门逸客道:“这么狼狈还如何分道扬镳?万一出什么意外……”

北宫千帆沉吟道:“含蕊姐姐不能奔波,只能于车马中慢慢调养。那一边,夏大哥重疾在身,也不能再耽搁了。三姐和北极带上‘九龙续命丹’过去,先吊夏大哥几口气,便是要死,也要让他们这对怨侣见过面之后,再死不迟。”

“你和含蕊又怎么出京?”

“这容易。我把含蕊姐姐易容成我,我装成受雇于她的车把式。守城士兵就是搜查,也只会回禀:我临风连日劳碌,在京中大病,乃是雇了马车出京的。让他们赵家兄弟知道,我是光明正大地劳累成疾、抱恙离京!”

越北极乍舌笑道:“你姑­奶­­奶­嫌命长了?”

西门逸客却道:“公然带含蕊出京,虽嫌明目张胆,可是兵行险招、此计最妙。”

计策既定,二女便为花蕊夫人换装易容,自己也易了容。北宫千帆扮为赶车的马伕,西门逸客则扮为容貌平庸的村­妇­,与越北极姐弟相称先行。

临行前,二女又将真气注入花蕊夫人体内,将她扶正、端坐车中。一切就绪,四人就此分道扬镳。

须明禅师盘膝而坐,神态安祥。两旁端坐的是西门逸客与越北极。

北宫千帆将一个女子背入厢房,轻轻放在塌上,又将准备好的药粉撒于手巾之中、加上些许清水,以此巾在这女子脸上一抹,再一寸寸擦拭,只消片刻,塌上的“北宫千帆”就还原成了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一声低呼,眼睁一线,见一男子盘坐室中,手中捻弄着佛珠,头戴僧冠、身披僧袍,清癯的脸庞上有着跟自己一样的憔悴凄苦之­色­,正是当年那个不告而别、让自己恨了半生又恋了半生的夏哲山,不禁轻轻地道:“当年你不告而别,却是守候于地府等着为我超渡么?”

须明禅师手一松,捻珠跌落,颤颤地一睁眼,但见一个神­色­凄酸、风华绝代的女子侧卧塌上,目光之中是数不尽的幽怨惨淡,惊异之下,不禁揉了揉双眼,摇摇头,不信任地道:“含蕊,真的是你?我就知道,自己凡心未了、亵渎空门,下地狱当然是自作自受。你怎么也下了地狱……你那么善良,难道天妒红颜,连天堂都容不下你么?”

花蕊夫人强欲撑坐起来,却“啪”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西门逸客与北宫千帆齐声惊呼,冲上去扶起她。须明更是心痛,向前一仰,便摔了下去。越北极忙搀着他,助他缓缓爬过去,让他的手,能够与花蕊夫人的,相互紧握。

花蕊夫人握牢他的手,含泪笑道:“等了半生、恨了半生、怨了半生,这个让我等让我恨让我怨的人,当初为何不告而别?”

须明也微微一笑:“想了半生、恋了半生、苦了半生,这个又想又恋又苦的人,不告而别,只为了想替你寻到那粒三百年开花结果的‘情种’,以寄衷肠……”

“真的?”

“此言若虚,生生世世不得转托为人!”

花蕊夫人轻轻一叹,满意地笑道:“那还等什么?我们一起去向阎王请罪,求他老人家可怜我们,让我们能够生生世世相伴于地府!”

须明点头,接着道:“同闯火海刀山,只要这双手能够永握不放……”

北宫千帆忽地冷冷道:“你们是应该下地狱,一个在深宫自艾自怨,一个亵渎佛门不说,还空误别人的青春年华!可是,我们也该下地狱么?”

两人同时一惊,似乎此刻才知道身边有其他人。

西门逸客拭泪笑道:“你们没有下地狱。只要你们二人肯点头,凭我和风丫头的功力,再以风丫头的医术、‘九龙续命丹’的药效,你们的手至少还可以握上五十年……”

两人四目相对,似乎极不相信,同时转脸去看他们,眼中既狐疑又欣喜。

北宫千帆恼道:“不准死!我们历尽艰难、九死一生,才换得你们此刻的相聚。你们如果敢现在就死的话,哼,信不信我将你们一个扔进海里喂鱼,一个弃入山野喂狼——让你们生不能同路,死不得同墓!”

西门逸客一拧她耳朵,轻叱道:“不许刻毒!须明和含蕊他们、他们好不容易……”喉头哽咽,说不下去。

花蕊夫人轻轻笑道:“须明!你必须明白什么,了断红尘吗?”

须明叹道:“终须明白,我还是只能做夏哲山。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声音不觉间渐低渐弱。

花蕊夫人也轻轻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西门逸客大惊:“你们不可……”

北宫千帆本过去,替他们一把脉搏,转忧为喜:“一个重疾未痊,一个重伤未愈,这只是大惊大喜之后的虚脱之象,并无­性­命之碍。不过要调养复元也不容易。先扶他们到外面马车里去,我已在汝州寻了一套旧宅,不必再住此‘风|­茓­寺’玷辱佛门净地了。”

西门逸客终于破涕为笑:“有情人终成眷属,便是折寿,我也心甘情愿!”

北宫千帆骂道:“乐什么?要折寿,也该折这对磨人­精­的寿。人家双宿双飞,你还高兴?真是犯贱!”虽说是连日辛劳,却丝毫不忘于暇时损人的厉害本­色­,似乎刻薄了这几句,她才会心满意足。正文 中——第六回 肠断更无疑

喜迁莺

——李煜

晓月坠,

宿云微,

无语枕凭欹。

梦回芳草思依依,

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

余花乱,

寂寞画堂深院。

片红休扫尽从伊,

留待舞人归。

夏哲山心中不舍,拍着越北极的肩道:“不在汝州多留几天么?好让我们夫­妇­能与你们多聚些时日!”

西门逸客拉着“花蕊夫人”笑道:“既已为你们完婚,两位又已痊愈,该我们功成身退了。不过,含蕊的名姓却不能再用了。”

“花蕊夫人”微笑道:“我已打算从母姓贝,以‘贝蕊’为名。日后,天下再无慧妃费含蕊,只有寻常­妇­人贝蕊了。费含蕊已为开封尹赵光义­射­死、宋皇厚葬,滚滚红尘之中再无此人。大恩不敢言谢,临风妹妹还险些自尽以谢天下,真是惭愧!”

北宫千帆嘴一撇,不屑地道:“我不过是为了了结某某人的心愿,以免再误她花样年华,况且一个凡心未了的家伙遁入空门,也实在有辱佛祖!”

夏哲山脸一红,向西门逸客低头请罪:“这些年来误你不浅,我们夫­妇­从此馨香祷祝,愿邀月妹妹能遇上一个强我百倍、又钟情于你的大好男儿,哲山才会心债得偿。”

西门逸客见这对有情人九死一生、终成佳偶,早将往事抛诸前世,爽然笑道:“你这么拖泥带水、婆婆妈妈,把含蕊托于你,我还不放心呢!这个月来,风丫头教你们的易容术、普通医药常识,我口授的防身拳脚,不知可曾烂熟于心?”

贝蕊笑道:“待会儿我变个麻脸婆给你们看。原来易容术这么好玩!要我扮做某位特定的人选,这种技艺恐怕此生都忘尘莫及,不过今儿扮个麻脸婆,明儿再扮个酸秀才,这倒是挺容易的。”

越北极道:“你们到了西域之后,便不用辛苦易容了。‘巾帼令’你们收好,三姑娘的书信也随身带上,到了乌孙国之后,就去投奔二姑娘的堂兄与三姑娘的叔父罢。二姑娘的堂兄东野华鹤乃是乌孙重臣,三姑娘的叔父西门烟则是乌孙国国师。”

北宫千帆续道:“若往波斯,可投大姐的伯父仲长­精­神,他乃波斯国的镇国将军,为人豪爽好客;若往吐蕃,可寻四姐的兄长南郭守拙,他如今是吐蕃的驸马,曼娜公主幼习中土文化,与你们必定投缘!除‘巾帼令’外,我另备了两个机关暗筒,一个能放迷烟‘风月散’,另一个则是麻醉针针筒,你们可用以防身。”

贝蕊接过,忽问:“当日你让我与邀月服的,可是这‘风月散’么?”

“‘风月散’是托传心姐姐代制的,我拿了一部分出来,另加了几味相生相克的毒药,虽可让人诈死,却不小心误了蕊姐姐的后半生,还望不要怪我鲁莽!”

夏哲山惊道:“难道含蕊会折寿?我们,我们……”一急,汗水渗上额头,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贝蕊的手。

北宫千帆歉然道:“若无天灾人祸,再多加保重,你们可以再做五十年夫妻。不过,生育可就难了,那让人诈死的药,服过以后会使普通人不育。幸而三姐有武功,故醒来之后以内力排毒,不致不育。含蕊姐姐就……若有机会,我风丫头生个小孩来还你们好啦!”

贝蕊失笑道:“不许胡说!”

夏哲山亦道:“只是这样倒好。日后若有机会,收养一个孩子便是。所幸未误邀月,不然让我们百身何赎?你风丫头,最好也别说这种教我心惊­肉­跳的话好么?”

贝蕊续道:“能有今日结局,我已感天之德、故人之恩太多了!人生总有缺憾,才不失月盈月亏之天理。得夫如此、得友如彼,含蕊生亦无憾死也不悔!”想到那段入宫为妃、掳为新宠、遭人暗箭的迭宕生涯,尤其觉得与心上人朝朝暮暮之可贵。回首前尘,虽前后相隔不过一个多月,却果真是恍如隔世。如今噩梦既去,更无所求。

夏哲山又道:“这番九死一生成全我们。我却忧虑它日事发,你们会被不容于世!”

越北极笑道:“莫说山庄处吴越之地,赵匡胤问罪不易,便是问了罪,我们逃到西域去,瞧他如何人证、物证搜齐了,去西域抓人?赵匡胤志向宏远,非为美­色­而抛江山之人,料来不致为一个失宠的亡国­妇­人而大动­干­戈。含蕊姐姐别见怪,我可不是说你人老珠黄了没人要。”

贝蕊拼命点头微笑:“你所说的简直就是至理名言,还解了我们心结,谢你还来不及呐!”

三人又向夏哲山、贝蕊夫­妇­介绍了一些江湖禁忌,各帮各派不可触及的规矩。当夜,众人便共饮饯行之酒,第二日西、南两路,就此分道扬镳。

西门逸客目送夏、贝二人的马车渐行渐远,心中再无挂碍,策马便走。

北宫千帆奇道:“三姐,你怎么高兴得起来?我还以为你会暗自掉泪呢。”

西门逸客微笑道:“你若是也有这么一个虽然心有所属,却同你肝胆相照的心上之人,有遭一日他得偿夙愿,你会哭吗?”

“哭字怎么写?嗯,我私底下还是会惆怅一番的,因为没你犯贱嘛!”

“转眼又到中秋了,回山庄正好赶上你生日。不知今年师父会不会来。外间流言四起,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是师父不屑僻谣,怕是麻烦也会不少。”

北宫千帆寻思了一会儿,忽道:“爹当年真有一位未婚妻么,怎么没听人提起过?”

“我不太清楚。不过前尘往事,又逝者已矣,不知何人存了不良之心,恶意损毁师父的名誉,播此流言。”

越北极则笑道:“五姑­奶­­奶­早些出阁,左护法或许会麻烦少些!”

北宫千帆横他一眼,凶道:“多事!”

西门逸客也正­色­道:“听说诗铭已经点头了,只要你也点头,便可以商议你们的婚事!”

北宫千帆大惊之下,几乎就要从马上摔下来。西门逸客将她一扶,诧道:“你是不想嫁,还是另有心上人了?或是诗铭有什么问题么?看你,居然吓成这副德­性­!”

北宫千帆颓然道:“这混小子怎么会点头的?我看,我还是别回山庄了!”

越北极大惑不解:“姑­奶­­奶­,这是什么话?”

西门逸客见她神­色­惆怅,似是满腹心事,忍不住劝慰道:“没有谁逼你非嫁不可。你不点头,诗铭温和厚道,一定会谅解的。你们青梅竹马十数年,他虽怕你三分,却也怜你宠你七分,难道你们真是不能投契?”

北宫千帆心头微酸,强笑道:“他怜我宠我,也要我肯受才行。我最不喜欢他这种没情趣、不懂诡计的大呆瓜!”

西门逸客一想不错,点头道:“这倒是,其实你们在一起,我挺同情诗铭的!”

北宫千帆涩然道:“你们担心什么?真的到了那一天,想办法逃婚可是我的看家本领!放眼天下,若论出尔反尔、不负责任,我认了第二,谁还敢说他是第一?”

二人失声大笑,均道她在说笑。

一路东南而下,不过数日,便至歙州。

其时,易州制墨世家奚超已携子廷珪居歙州多年,以“宣歙之松类易水之松”而定居­操­旧业。又因其制墨技艺超群,酷好风雅的唐主李煜十分欣赏,乃赐其父子姓“李”,奚家父子由此更名为李超、李廷珪。

笔、墨携之方便,故三人宣州、歙州一路南来,倾出金银买了不少,欲带回山庄送人。

这日,西门逸客向北宫千帆道:“明日向西北而去便是黄山了。当日你火烧托义帮总坛,白帮主既往不咎,妙语也未加以怪责。如今,山庄里多了个要报仇的李遇,你不去向白帮主打个招呼,拜拜山门么?”

越北极亦道:“是啦,那个李遇一门心思报仇,又瘸了条腿,我们也不好视而不见。但是他若真的去寻仇,用的又是我们的功夫,终究不好。先去向白帮主告个罪,再想个什么办法消了这段仇恨,才是正事!”

商议之后,三人在歙州找了家客栈落脚,第二日便西北而去,上黄山拜访白心礼。

施懋观接待三人在前厅坐定不久,便见白妙语蹦蹦跳跳地奔进来与他们见面,跟在她身后的一人向众人微笑一揖,竟是梅淡如。

北宫千帆脱口道:“好呀,重­色­轻友的家伙,让诗铭哥哥给你,你不要,原来……”

梅淡如见了她,本来欣喜不胜,听她打趣,却又尴尬起来,微微皱眉向她一点头,便远远地坐到了一边。

白妙语满不在乎地道:“除了刻薄,看你还有什么招数?哼,我知道庄大哥为什么怕你啦!”忽地一拧她耳朵,娇笑道:“新近又捣了什么蛋,做了什么孽?从实招来!”

“已经够作孽了,那个浑小子居然点头应下了婚事,我早已是焦头烂额!”

“好呵,有人会闷死,有人会被整死,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梅淡如听在耳里,手一松,茶盏几乎要摔到地上去。微惊之下,他忙接稳了茶盏,放回桌上。转脸过去,正见北宫千帆一脸颓唐,心中不禁暗道:“大概是她还没玩够罢,是以不愿做些要负责任的事。”心里刹那间茫然起来,不知是何滋味。

北宫千帆瞪一眼白妙语,道:“白叔叔呢?”

“爹带旷姑姑游黄山去了,没空理你!有事找他么?”

北宫千帆当下将李遇跳崖、前几月段素丹相救等,诸事一并告之。白妙语听得张口结舌,施懋观则面带忧­色­。

等她说完,施懋观忽道:“李承波所为,他宝贝儿子真的是一无所知么?李承波惊吓而亡,李遇也不是我们推下崖的,报什么仇?”

梅淡如道:“话虽如此,却要看他是何立场了。若是心胸狭窄之辈,无风亦起三重浪。”

白妙语点头道:“梅大哥说得是。不管如何,李承波终究是被我们吓死的,而李遇则由此跳崖。风丫头曾在我们这儿放火,算间接地替他报过了仇。风丫头若出面相劝,应该不致于他把我们看得不共戴天那么严重。”

西门逸客摇头道:“真是想不到,当日荒唐一把火,竟成今日‘善举’,以此化解­干­戈!”

白妙语不再担心,向他们笑道:“既上黄山,留宿一夜再走?我跟你们一起去山庄,我的寿酒也赖到你们那里去摆好啦!走,跟我玩儿去!拖了北宫千帆便往外跑。”

几个人走到了“洗杯泉”畔,白妙语指着泉水笑道:“记不记有一年,我在泉里泡得好不快活,你居然偷走我的衣裳,害我生病!”

北宫千帆道:“还好意思说,明明是你先用弹弓石子打我,活该!”

白妙语挑了块大石头扔进泉中,溅了她一身水,笑道:“是这样么?”

“好哇!”北宫千帆伸脚一踢,也溅了她一身水。两个丫头当即卷起裤管脱掉鞋袜,索­性­打起水仗来。西门逸客等旁观的四人躲避不及,被殃及池鱼,也弄湿了衣衫,站在一旁啼笑皆非。

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不过一盏茶功夫,便湿透全身、秀发滴水,嘻嘻哈哈赤足跑上岸去抢酒喝。看到对方身上尽是自己的辉煌战果,不禁得意非凡、拍手欢呼。

梅淡如见她们如此快乐,也在一旁微笑,但觉此刻的气氛既亲切又温馨。低下头去啜了一口酒,不经意一瞥,见自己脚边一双晶莹洁白的赤足,纤巧不过三、四寸,细致宛如白玉,趾甲上银光闪闪不知涂了何物,搁在自己一双硕足旁,犹如玉琢的饰物一般,浑不似长在活人身上的肢体。他情知站在身边争抢酒菜的乃是北宫千帆,脸一红,微感形秽,便悄悄将自己的双脚搁到了另一边。

北宫千帆忽笑道:“猜一猜,哪种雨最可恶?”见大家抬头望着自己,洋洋得意地塞了满嘴零食,才含糊道:“是白妙语!”

白妙语恼了,将她一推。她猝不乃防,被她推得倒退两步,“卟”一下仰天摔去,头正搁在梅淡如腿上。

白妙语见她狼狈,拍手大笑。梅淡如却僵在那里,愣愣地被北宫千帆泼了一身酒,却扶她也不是,不扶也不是,脸更红了。

北宫千帆扬眸见他脸­色­,不禁笑道;“哟,吃你豆腐了,对不起!记不记得当年你撕我的衣裳?我们总算扯平啦,妙哉!”自己站起来,一脸坦荡,毫不介意。

梅淡如听在耳中,想起她当年吵着要阉自己的情形,一口酒全呛了出来,大咳不止。

白妙语哼了一声,也问道:“猜一猜,什么风最讨厌?”言毕,也被北宫千帆捣了一拳。

梅淡如脱口道:“是不是北宫临风?”他从来不说玩笑,自己也不料会脱口说出这话,不禁吓了一跳,再度尴尬起来。

北宫千帆嚷道:“答对了,敬三杯!”说罢,往梅淡如杯中斟酒。抬头一看,见这个相貌堂堂的男儿忽地讪讪发笑、脸膛通红,神­色­古怪而滑稽,心中没由来地动了一动,暗道:“怎么扭捏起来了?咦,他害羞的样子好像小姑娘一样,挺可爱的!嗯——妙语姐姐眼光倒不差!”

忽然见梅淡如也抬起了头,正好与她目光相交。但见他眼中似乎另有内容,却又不知是什么具体的“内容”,不觉微感诧异,转过头去仍与白妙语嬉皮笑脸,心底却没由来地乱糟糟成一片,既茫然又兴奋,却不知所为何来。

一群年轻人在山里疯了一夜,第二日天明方归。除了施懋观留守帮中回禀白心礼,其余五人收拾行礼,同下黄山,往洞宫山而去。

东野浩然在场中踱了一圈,朗声道:“刀,因其气势而成百兵之胆;枪,因其锋锐而为百兵之王;棍,因其粗拙而作为百兵之母;剑,因其万端变化终归一宗,乃为百兵之君。是故,百日可练枪,千日才练刀,万日方能练剑——若非三十年苦练,剑法难有小成!”

李遇立在场中,一面默记,一面重新拖起长棍,勉强撑持着练习。

南郭守愚坐在一旁指点道:“勾挂抱架、拨撩崩点、击戳劈扫,乃棍法十二技,先记熟了,明日再练罢。”

仲长隐剑亦道:“先默记于心——挑缠弹闪Сhā抵绕,乃枪法基本七技,你打坐调息,不可再练了。不然,非把身子累垮不可!”

李遇默默背诵,倒拖长棍咬牙不语。庄诗铭见他已经摇摇欲坠,心中不忍,上前拉他坐下。东野浩然却柔声向他道:“你的领悟力已很高了,不过腿伤初愈,不必如此拼命,以免旧疾发作,那可不妙啦!”一面从展云手中接过茶盏,递到李遇手中。

北宫千帆看在眼里,心中恍然:“二姐故意向这姓李的百般关怀,诗铭哥哥受了刺激,却要拿我来倒霉。以二姐的个­性­,怎么会喜欢这个心怀报复的官少爷、书呆子?以诗铭哥哥的个­性­,又怎么敢要我这个不男不女的刁蛮鬼?”心中虽然不忿,却又有几分酸涩,转头不再看他们,不巧与梅淡如的目光撞个正着,见他正默默地看着自己,目光深切,似乎要在她的脸上看出朵花来才罢休。

梅淡如见她一呆之后,便横了他一眼,不觉低下头去,默然无语。

庄诗铭神­色­黯淡,见他们进了“天石­精­舍”,便强打­精­神过去寒喧。

北宫千帆见他如此勉强,心中暗自惆怅,向他笑道:“诗铭哥哥,旷姑姑要与我爹娘商量你我的婚事,我可没点头。这样罢,你能打得过我,我就嫁你好啦!”

白妙语拍手笑道:“有好戏看!快找快打,要用什么兵器?”

南郭守愚若有所思,默然不语。

东野浩然却忽道:“小两口比武,应该点到为止,又不是拼命,拿兵器­干­什么?”嫣然一笑,顺手拈了块点心递给李遇。

庄诗铭微微一震,缓缓点头道:“不错,我们动手又怎能动用刀剑呢?”向北宫千帆凄然一笑,道:“风丫头,请出招罢!”

未等庄诗铭回过神来,北宫千帆已经长袖拂面,正是东野浩然的绝技“波谲云诡”,见他惊闪而过,立刻接上一招“劳燕分飞”。庄诗铭回过神来,以“千头万绪”步法绕开,闪过她的“愚公移山”、“卷土重来”两招,又被他以袖代鞭,一招“永永无穷”阻了去路。

庄诗铭一面闪避,一面犹豫,不知该守该攻,犹豫之下瞥眼看去,见东野浩然正与李遇笑谈欢畅,介绍他们的招式来历,心头立即涌上了一份难以言表的悲衰。

白妙语忽地笑道:“风丫头好厉害,庄大哥的未婚妻可是要­鸡­飞蛋打啦!”

说者无心,闻者有意。梅淡如在一旁微微扬眉,大为关注;庄诗铭在场中却忽地一惊,双掌拍出,与北宫千帆对了一掌,双方皆是一震。北宫千帆未及反应,庄诗铭已双掌齐翻,变掌为爪,擒住了她的脉门。

白妙语不知内情,依然欢呼道:“风丫头,看来你的好郎君不想放过你呀!”

北宫千帆剑眉蹙紧,身躯软软倒下,娇呼一声:“好痛!”说罢,便要跌倒。

庄诗铭猛省之下,心中既悔且痛,慌忙撒手道歉:“用力太大了,对不起!我……哎哟!”一跤摔倒,却是被她绊的。心中立即领悟,又着了她的道儿。

北宫千帆一手卡住他的咽喉,一手将他搀起,忽地在他耳边低语:“若是二姐,你怎会舍得使出内力?傻瓜,你文武全才、无懈可击,姓李的书呆子怎么能跟你比,还不快去?”将他扶起来,一面朗声笑道:“你又输啦!”

庄诗铭呆立场中,电光石火间,心中明白了几分,便微笑道:“不错,是我输了!”

白妙语甚感无趣,脱口叹道:“唉,原来如彼!”

东野浩然依旧低头喝茶,似乎无动于衷。

梅淡如也默不作声,心里却不知为什么,竟会忽然之间轻松起来。

西门逸客这才有空同各人谈笑,北宫千帆则将梅、白两人向李遇介绍。白妹语未等她开口,便道:“我是五庄主的堂姐,北宫妙语是也!”众人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再加以分辩。

李遇见白妙语与北宫千帆年纪相若,容貌比她要还娟秀,活泼伶俐、顽皮淘气的神态亦不输于她,心中顿生好感。

白妙语见他举止斯文、面容清秀,憔悴的神­色­中偏偏又有股忿然与坚决,知道乃是恨仇所致,心中暗自替他难过。忽见他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心里一乱,便转过头去对梅淡如做鬼脸,以解尴尬。但见梅淡如也是神情古怪、若有所思的,又转去打趣庄诗铭:“庄大哥,你又丢脸啦!”

庄诗铭淡淡道:“谁让我没本事,活该!”

北宫千帆用肘一捅他:“我最恨以武论成败,像条武牛!哼,要毁婚约,还怕找不到方法么?”说罢眨眨眼,向他神秘地一笑。

庄诗铭苦笑道:“十几年间,我们斗法何止百次,我又赢过你几次?”

北宫千帆再捅他一肘,洋洋得意地道:“你笨嘛,和你斗法,实在没趣!”

西门逸客又好气又好笑,道:“船上呆腻了,连客人也不管,就跑来与我抢被子么?都快做新娘的人了,还这么淘气!”

“谁说我要嫁人了?”北宫千帆歪头看她,笑道:“还有三个姐姐没解决,哪里轮得到我?”

“我不必说了,心愿既了,即使孑然一身,此生亦无所遗憾。”西门逸客将她搂入怀中,叹道:“饮雷和独贞,恐怕不太顺利。至于二姐,唉……”

北宫千帆偎在她怀中,轻轻道:“你知道?”

“我与大姐、雷丫头私下谈过此事,本想装聋作哑。可你是我们的小妹妹,二姐心意如何我们也不甚明白,实在不敢偏心哪一个。而且,诗铭真要当众招认喜欢二姐了,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反正我又不喜欢那只死臭鹤!”

“真的?”

“我只不过比较喜欢欺负他而已!”北宫千帆垂下眼帘,不与她目光相接,却偎得更紧。

“我不想诗铭做第二个哲山,也不愿你和二姐中的哪一位成为第二个含蕊。你虽有心成全,可二姐个­性­刚正,又已警告过诗铭,她未必愿意领你这份情。”

“唉,原来二姐真的找过诗铭哥哥,又故意那样对李遇,难怪诗铭哥哥黯然神伤。”

“你打算如何向旷帮主、斐宫主与师父交待?暂且别扯二姐进去,不然局面会更复杂。”

“这个当然。不过是悔婚而已,还怕我没本事么?就算是到了拜堂那天,我连逃婚的办法都想得出来!”

“真是风丫头,什么都敢乱说!”

“少了我,岂非天下冷清、江湖寂寞?”

“所以你连去华山做客,都顺手牵羊一把,去偷扶摇子的丹,还要迷晕道童、推倒丹炉?”

“陈牛鼻子说我不敢做,我就偏要做给他看!”

“真是拿你没办法!”

北宫千帆嫣然一笑,赖在她怀中撒娇:“没办法,便听我的办法好啦!”

“听你的?玉皇老儿的龙椅都会被你劈了当柴烧!”

“烧得灵霄宝殿烈焰熊熊,正好趁火打劫!”

西门逸客一敲她脑袋,莞然道:“又鬼话连篇了,快睡罢!”

“哦!”北宫千帆懒懒点头道:“是呀,还要去找北极教我挖地道呢!”

“你连盗墓的本事也想学,到底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掘墓鞭尸……盗墓寻宝去!”北宫千帆哈欠连天、睡眼惺忪,早已语无伦次。

西门逸客心中暗笑:“又不知该谁倒霉,难怪诗铭怕你。天下若有知晓你秉­性­,依然敢对你倾心思慕的,才真是英雄豪杰、胆­色­超群。”见她睡熟了,­唇­边尚挂着淘气的笑意,一阵叹息,轻轻帮她盖上了被子。

北宫千帆捧上两盏“年年泪”沏的“岁岁痴”,撅嘴道:“你和顾叔叔倒先来了,娘呢?”

北宫庭森微笑道:“为你亲自置办嫁妆去了,晚两天上山庄。你今年的小寿之前,她一定能赶到。”

“娘怎么放心你独来独往?”她一阵嘀咕,忽抬头道:“娘就那么大方,任你朝三暮四、左拥右抱?好歹她也是一大门派的掌教呀!”

北宫庭森皱眉道:“风丫头,发牢­骚­怎么把爹也扯进去。谁惹你了?”

“你!”

“我敢惹你?”北宫庭森失笑道:“哪一次不是你先惹我?”

“是呀,我这么惹你,你都不恼,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内心有愧,以此来弥补对娘的亏欠?”

北宫庭森诧异之下,面有愠­色­,与顾清源相对苦笑。

顾清源打趣道:“你爹怎么得罪你了?一上来你就没大没小地数落他。是怪爹没给未来女婿带见面礼么?”立刻说得满堂哄笑。

北宫千帆冷冷道:“顾叔叔没有家室,哪里享过齐人之福?”

北宫庭森怫然道:“风丫头,你在说什么?”

“我说,娘真是没出息,明明自己已经订了婚,却偏偏和另一个有婚约的男子在一起。非但没出息,简直就是……”

“不许说你娘!”北宫庭森厉声道:“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话?你居然听信别有用心的江湖传言,还敢拿来诋毁你娘!”

“恼羞成怒了?看来江湖传言果真不虚啊!”北宫千帆头也不抬。

北宫庭森缓缓站起来,表情越来越严峻:“你娘那么疼你,你旷姑姑那么宠你,怎么宠爱疼惜出来的,竟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女儿?”

“我若胡说,你会恼羞成怒吗?我看,娘她跟本就是……”

“啪!”北宫庭森盛怒之下,想也不想,扬手便是一耳光,等到第二个耳光要抽出去时,被顾清源生生拽住。刹那间,满堂皆惊,静寂之下,呼吸可闻。

顾清源拽住北宫庭森,急道:“风丫头,还不向你爹道歉?”

叶芷雯也连忙打圆场:“父亲岂会跟女儿计较?一个一时冲动,一个年少鲁莽……我看,就此扯平了罢!”

“打得好,你终于动手了!”北宫千帆抬起头来,昂然将脸一抹,傲然转身:“哈哈哈,终于打我了!”她再不回头,就此扬长而去。

满堂宾主见此变故,皆是惊诧不已。

北宫庭森喃喃自语:“果然来了!”颓然坐下,一脸索然。

天微明。

客北斗上气不接下气跑来,在“分雨榭”外嚷道:“不好了,五姑娘跑啦!”

顾清源披衣出户,诧道:“风丫头跑了,跑去哪里?”

客北斗喘息道:“昨夜见追风背了好几个包袱行李,我正奇怪,问他做什么,他说为五姑娘办要紧事,不能说。我看他神秘兮兮,也懒得问……岂料今天一早,追风一身酒气地从‘天石­精­舍’喝酒下棋回来——昨夜的追风,原来是姑娘易容的!”

“他怎么易容成追风了?”北宫庭森推门出来,满脸焦急。

“所以才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出山庄嘛。昨儿才挨了一巴掌,若是见她出山庄,大家怕她负气出走,再怎么着,也会有一两个人跟着她的。她的鞭、剑、琴都没了,还有日常所用的药箱和她装金豆子的锦囊,全不见啦……”

北宫庭森与顾清源相对惊诧,又迷惑不已。

忽见青霜也往这边急奔而来,嚷道:“追风昨夜连牵了三匹快马,策马扬鞭、绝尘而去……咦,刚才怎么又见他醉醺醺地在山庄里溜达?”正文 中——第七回 笛在月明楼

后庭花破子

——李煜

玉树后庭前,

瑶草妆镜边。

去年花不老,

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

和月和花,

天教长少年。

旷雪萍踱了几步,责道:“你怎么可以打她?长这么大,她何曾受过什么委屈?”

北宫庭森苦笑道:“她长这么大,只有我受她的委屈,哪里敢动她分毫?若非她诋毁婉儿……唉,居然又出走了。”

斐慧婉劝道:“幸而行走江湖,只有别人吃她的亏。庭森你几岁了,她才几岁,从小到大,她的名堂还少吗?不过说我几句,你就动手!等她气消了找你秋后算帐,可再不许发火!”

“他敢再发火!”旷雪萍横了北宫庭森一眼,道:“烈子、净子去的时候,他怎么向他们保证的?风丫头若是有事,看他怎么交待。哼,天已渐凉,北国早就雨雪纷纷,居然不也为风丫头想想!”

齐韵冰忙劝道:“雪萍不必太急,风丫头的个­性­虽有些刁钻,但毕竟是你们调教出来的,一定不会走偏行斜。”

旷雪萍见窗外已经纷纷雪花,叹道:“再等半年,若是还没有风丫头消息的话,我就亲自去找她。”

齐韵冰笑道:“你慌什么?她出去,只有别人吃亏受气的份儿,何况她不过是找个借口趁机拒婚,风头过了,她一定会回来认错的。”

北宫庭森惟有摇头:“她不嫁,谁还会逼她?如此催促,是希望她知道自己已不小了,凡事当有分寸;也想暗示云丫头和诗铭,不要再拖泥带水、躲躲闪闪。这倒好,半路冒出个李遇来夹缠不清,诗铭居然就往风丫头这边倒,风丫头再出这个馊点子来气我。”

斐慧婉微一沉吟,忽道:“自昭惠后逝去,风丫头就很少拜访金陵了。现在她会不会又往金陵而去了,会在唐主李煜的宫内么?”

北宫庭森继续摇头:“她真的往那儿跑,我会看不起她。李煜那个昏君,她从未瞧在眼里,更何况周娥皇已逝。听说,现今江南女子缠足成风,便拜此昏君所赐!江湖儿女,脚丫子小了下盘不稳,于练功有碍。这倒好,反成了小女子邀宠的本钱。风丫头若知此事,一定嗤之以鼻。怕的只是,日后缠足之风流毒下去,贻害何止千年?”

齐韵冰忽笑道:“你们着急,说不定她正在哪儿赏雪呢。会不会心血来潮,扮成雪萍去使唤我丐帮弟子?”

四人正在猜测,忽听丐帮弟子来报:金飞灵、严子铃带了许凡夫过来,沈独贞、南郭守愚亦带了梅淡如、莫湘云来到此间。

通报间,金飞灵已先进了后堂,与四人相见。

旷雪萍诧道:“你不留守长安总坛,怎么来了杭州,有要事么?”

金飞灵道:“问风丫头的事。”

“你也知道风丫头出走?诗铭已往金陵而去,正在找她。这事是独贞对你说的罢?”

金飞灵递给旷雪萍一封书函,道:“如今各大门派都收到这道驱逐令,你先看看。”

旷雪萍见是巾帼山庄专用的纸笺,已十分诧异,拆开看了,默然递给齐韵冰。齐韵冰看过,眉毛一抬,又递给北宫庭森与斐慧婉过目。

斐慧婉读罢,奇道:“巾帼山庄、逍遥宫何时联名写过这东西?谁要把风丫头扫地出门,我竟然不知道?难不成……”

旷雪萍点头道:“自然是风丫头自己写出来投往各大门派的。除了她的妙手空空,又有谁能从几个丫头那儿盗了私印,连同逍遥宫的印信一起,用过之后再神鬼不觉地放回去,而你们却丝毫不察?”

斐慧婉恍然道:“看来这事情不简单,她若只是心血来潮悔婚出走,何必如此小题大作?恐怕连庭森那一巴掌,都是她风丫头故意出言相激、早有准备的。会不会连她上华山盗取扶摇子丹药、推倒丹炉等诸般所为,都是事先安排的伏笔?”

金飞灵一伸舌头,惊道:“风丫头蓄谋?她又有什么花招?”

北宫庭森忽道:“我想到一件事,但愿是多虑了。”

斐慧婉道:“你是怀疑那半边鼻子、形容丑陋的田立木的来历吗?田立木,名字好怪!”

“田立木,难道是……”旷雪萍眼神一黯:“此人还没死!是了,三字各取一半,雷章采,田立木——真的是他!”

齐韵冰摇头道:“不对,飞灵当年虽然伤他不轻,可是当年随江涛而去的他,却苟延­性­命至今的话,怎么会连十五岁的风丫头也能在十招之间取胜于他?”

旷雪萍沉吟道:“若从飞妙偷抄《披靡宝鉴》副本辗转于他手中至前两年的时间算起,刚好是十六年后。也就是说,他在练了十五年内功之后,须用两年来散去体内浊气,是以第十六、十七两年功力减弱,若此间又遇上高手与他拼斗,风丫头遇上的碰巧是武功最弱时的雷章采。如此说来,他功满而生报复之心,所以先在江湖散布谣言、转移视线。近年的‘八仙匕首’会不会与他有关?”

斐慧婉脱口道:“那么,最危险的岂不是东土?那厮,他的真是雷章采吗?飞灵,他的容貌乃是被你所毁,记得可真切,真的削了他半个鼻子?”

金飞灵怔道:“当年我?……东土她……”

旷雪萍在她肩上一拍:“你果然不似当年那样冲动了。”

金飞灵低头道:“很多年了。”忽地又道:“几个孩子在前厅等我们呢,先去看看好么?”拉了旷、齐二人便往外走。

严子铃拜过三位长辈,道:“如今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是风丫头在内目无尊长、在外兴风作浪,是以被逍遥宫、巾帼山庄联名驱逐,临风日后的所作所为皆由她一人来承担,与他人再无关系。斐姑姑、北宫叔叔和摘星、裁云他们,怎么一点余地也不留?”

许凡夫取出一函交于旷雪萍,恭敬地道:“我西河帮童舵主感念临风姑娘代师授艺之谊,托许某交书信求旷帮主向斐宫主、北宫护法说说情。许某人亦代谷帮主来求旷帮主说情,也是希望逍遥宫、巾帼山庄能看在谷帮主的薄面,收回那道驱逐令。”

梅淡如趁此机会也上来拜见:“斐前辈、北宫师叔祖尚在气头上,晚辈不敢过问别派私事,是以前来,请求旷帮主替临风姑娘向逍遥宫中各位前辈说情,若能劝得两位前辈收回驱逐令,晚辈感激不尽!”

金飞灵笑道:“风丫头还真有面子!”

旷雪萍道:“此事个中原委,我尚不太清楚,待问明之后,必不负两位所托。我替风丫头先谢过两位!”

许凡夫信函带到,听她应允,便拱手辞去。

南郭守愚也替北宫千帆谢过许、梅二人,道:“当日风丫头出走,我们并未联名向江湖投帖。唉,心痛她还来不及呢!如今风波迭起,我依然一头雾水……咦,不对!”

沈独贞道:“什么不对?”

南郭守愚道:“风丫头连续几日,从‘摘星阁’留宿到‘饮雷轩’,难道……”

旷雪萍迅速打断她道:“不错,风丫头为了逃避婚约,出了个馊点子,她爹那巴掌,亦早在算计之中,庭森、慧婉早就不生气了。”

梅淡如心一宽,由衷微笑起来。

沈独贞忽道:“娘,严叔叔说你要去洛阳,怎么却来了杭州?”

金飞灵反问道:“你们怎么也来了杭州?”

南郭守愚这才向莫湘云道:“莫公子,但讲无妨。”

莫湘云微微点头,顺手从怀里取了一物向梅淡如“卟”地掷去。梅淡如抄在手中,乃是一枚钱币,忽地想起一事,道:“你……是你!”

莫湘云点头道:“当日在清凉寺墙头掷铜板当作暗的人,便是在下。”

沈独贞听了,随即冷笑道:“原来满口仁义的莫公子,竟和持‘八仙匕首’的人是同匪,真是君子!”走过去在他肩上一拍,莫湘云肩头往下一坠,几乎从椅子上摔下去,面­色­发青,显然被沈独贞用内力拍得不轻。

金飞灵正待出声喝止,南郭守愚与梅淡如同时出手一抬,化解了沈独贞往下拍的第二掌。

梅淡如道:“莫公子的力道与手法,只是为暂时阻我出手制服夜行客,并无暗算之意。以莫公子的为人,该不会与那伙人一路,梅某相信其中必有误会。”

莫湘云脸一红,低下头去,表情尴尬,良久,才轻轻道:“那夜以前,我与两个兄弟相称的男子同乘一舟,听他们谈话,提及清凉寺内­淫­僧拐了他们妹妹,藏于寺中。我听说他们要夜闯清凉寺救人,便动了援助之意,却又顾虑到他们不会轻易接受援助,以我的武功也……也有目共睹,只好暗中施援。当夜我爬上墙头,正见梅公子两个指头钳了一人的匕首,想也不想便发了两枚铜板过去,见他脱险,便放心跳下墙去,悄悄溜走。”

沈独贞冷冷一笑:“萍水相逢,不过同乘一舟而已,便如此仗义,佩服!”语带讥诮之意,并不相信。

南郭守愚笑道:“你被人利用了。倘若当夜你被当作同党袭击,只能自认倒霉。”

梅淡如则道:“你是何时知道上当的?”

莫湘云不好意思地道:“我一走了之,三年后再去金陵,故意夜宿清凉寺,无意中听两位小师父提起三年前的大火,一算时日颇为吻合,便心生疑窦,求见玄运禅师,知道因果之后,还担心玄运禅师打诳语护短,直至遇上四庄主,再问及此事,才知道真相。”

沈独贞早已不耐烦:“司马昭之心!”

金飞灵皱眉道:“贞儿,来者是客,不可怠慢。去安排客人的厢房!”

沈独贞闻母亲见责,不敢多言,抬头端详了一会儿,忽道:“娘,去年你寿辱时这我送的那支钗,你不是每日都戴的么?”说这话,是希望母亲念及他孝顺,不再责备。

果然金飞灵一呆,才道:“自然记得你孝顺,不过来去匆匆,恐途中有失,那钗搁在长安总坛了,来曾携带。”

沈独贞见母亲不再责备,这才放心,欲带南郭守愚等人进去休息。

齐韵冰忽道:“莫公子留步,我有事相询,独贞先带其他人下去。”

沈独贞心生诧异,不敢违拗,先退了下去。

莫湘云心中暗道:“是了,我暗算梅公子,虽出助人之心,少不得还是要被盘问一番的。”但见走过来的中年美­妇­容颜俏丽、风姿绰约,心生好感,便恭敬一揖,听她吩咐。

齐韵冰走过去,将莫湘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旷雪萍、金飞灵相顾诧然,听她问道:“你姓莫,今年多大了?”

莫湘云恭身答道:“晚辈随义父姓莫,今年二十有六了。”

齐韵冰踱到他身旁,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用了一成功力。莫湘云武功不高,是以齐韵冰的一成功力已难以受用,忍不住斜了半边身子,向前一坠,后颈深处赫然出现了一块拇指大小的褚­色­胎记。

莫湘云吃不消地道:“前辈,晚辈所言不虚!”他以为齐韵冰有所怀疑,是以用内力相惩、逼他实言。

齐韵冰迅速一缩手,忽地一把拉住他,神情颇为激动,面­色­微红、呼吸可闻,低低地道:“莫春秋是你何人?他此刻在何处?”

莫湘云禀道:“前辈所问的正是晚辈的义父,此刻已隐居山野,不问江湖是非。”

齐韵冰又道:“你是春秋带大的?难怪­性­格宽厚,不像、不像那个……”声音发颤,显见激动非常。

莫湘云见她如此欣喜,电光之间一闪念,也颤声道:“我是被一座寺院的僧人所收养,据说是从路边捡来的。一次偶然,义父借宿于寺院,见了我颈后的胎记,连说数声‘天意’,此后便收我为义子,教我习武,于今已历十年。可惜我悟­性­太差,体质也不济,师父又说我尘心未了,不能出家,是以我辞别师父、谢别义父,出来行走江湖,以期增广见闻。”

他不再自称“晚辈”,而改称为“我”,似是已有所了悟。

只见齐韵冰满眶泪水,拉着莫湘云不放,口中自语道:“春秋,你遁迹江湖十六年,好容易帮我寻到云儿,却为何不来见我?你培养云儿成才,我又岂会怪你太晚、不够尽力?”

莫湘云心中激动,哑声道:“师父将我幼时的襁褓交给我自行存留,上面绣着‘冰儿’两字。”

齐韵冰含泪道:“不错,是娘绣上去的。当年你为­奸­人所掳,不知生死。你义父便是娘的义兄,当年他留下血书一封,向娘发誓,要遍寻天下将你找到,这此年,娘也……”

莫湘云一揉眼睛,再一咬嘴­唇­,握紧她的手,忽地有了真实感,问道:“我真的有一个女中豪杰的娘,还有一个做了高僧的爹?”

“春秋是这样对你说的?”

“义父他老人家自收我为义子之后,每隔半年便到寺里去教我习武几日。他也是位参禅隐者,是以对我说:天下之事,所谓缘来缘往、缘起缘灭,一切因果皆由缘起,若与父母有缘的话,我便能在行走江湖中得遇亲人。我从小参禅,是以听了此言后,再不详加追问自己的身世,却又常常暗中祷祝,祈望能与亲人有缘,得以团聚。”

齐韵冰以袖拭泪,向旷、金二人笑道:“见过云儿不止一次了,虽觉得似曾相识,然时隔二十几年,也不敢多问。若非贞儿刚才用力拍在云儿肩上,让我看到了他颈窝那块胎记,我又怎敢奢想云儿还在世间?上天总算待我不薄!”

金飞灵在一旁目瞪口呆,乍舌道:“贞儿负气拍云儿一掌,倒拍出一场团聚来啦?”

旷雪萍似有所思,也是眼眶一红,轻轻点头道:“这二十多年,韵冰每每魂牵梦萦的,便是云儿不知葬身在哪里,连个凭吊之处也没有,如今竟然能呣子团圆,唉,若是、若是……”一拉金飞灵,笑道:“人家呣子团圆,我们既已恭喜过了,就不要再多作打扰。走,告诉庭森、慧婉去,让他们也开怀开怀!”

金飞灵会意,随旷雪萍辞去,留他们呣子俩单独叙话。

北宫庭森夫妻闲坐已久,见旷、金二人重回后堂,不过半个时辰,便带来如此喜讯,自然欣喜不胜。

斐慧婉笑道:“看来那批人尚不算天良泯灭。虽冒充丘家堡,让丐帮与丘家堡结下这个梁子二十几年,却未将罪孽祸及无辜幼童,不过是一弃了之。难为了春秋这些年,真是一诺千金的肝胆之交,比起那个……”

北宫庭森道:“云儿寻到,此事亦当就此而了结。东土和丘少堡主颇有交情,不如由两个年轻人牵线,我们邀丘二娘出来聚聚,将这笔糊涂烂帐清了,以免贻祸小辈们。”

旷雪萍点头赞成:“确实早该把这个结解了,他们小辈从此就会轻松许多。飞灵,你看呢?”

金飞灵呆呆地听他们交谈,正自发愣,此时听到问自己,才蓦地回过神来:“不如我先回长安去准备罢,与未风商议一下,也让他高兴高兴。”

旷雪萍道:“才刚来便又走了,如此辛苦,韵冰会过意不去的。不如留一夜,明日再动身?”

金飞灵一挥手,伸舌头一笑:“丐帮的事我自当尽力,这可不比个人私事,还是即刻动身罢,告辞!”

旷雪萍见她坚决,歉然道:“偏劳了!”

“哪里!”金飞灵回眸一笑,就此而辞。

旷雪萍见她已去,才点头笑道:“确实不错,你们看到没有?”

斐慧婉亦点头失笑:“她太顽皮了。”

北宫庭森见她们既笑又叹,也恍然微笑道:“是了,飞灵端庄几十年,几时见她伸舌头做过鬼脸?听到‘雷章采’三字,非但无动于衷,还一头雾水——风丫头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斐慧婉笑道:“只是想来看看你有没有后悔那一大巴掌。见到你后悔、我们牵挂,她便心满意足了,但愿风丫头别扮成你,大模大样出去捣蛋之后,江湖上从此‘夸’你‘冷面秀才’为老不尊的丰功伟绩!”

旷雪萍又是摇头叹息,又是担扰:“她不愿我们Сhā手的这件事,看来牵连不小。如今又知道有雷章采此人,定要继续往下追查。仅凭她一人之力,­性­子又那么冲动,更教我不放心。飞灵若知道风丫头扮她,可要笑破肚子。”虽然担心,想到北宫千帆的顽皮,齐韵冰、莫湘云的呣子团聚,忍不住又开怀起来。

北宫庭森又道:“年轻的一辈,淡如英气内敛,诗铭谦和稳重,子钦心思敏捷,童舟将勤补拙,皆为良才;传心剑法­精­绝、神出古异,守愚脚踏实地、广闻博识,亦是非凡之质。唉,凭风丫头学旁门左道的悟­性­,若用于正道,成就当在六个孩子之上,可惜……”

旷雪萍道:“净子留的秘笈,不是已传给了她,清源也已教会了她异国文字么?”

斐慧婉道:“当年她曾盗芷雯的毒经来偷背,是以将毒术那册连同译本,一起给了芷雯,以为取长补短之用;拳脚器械那册连译本,已给了传心、守愚,不知她自己学了多少;内外功兼修那册,听说她浅尝辄止练过,又挑了几段教给童舟。”

旷雪萍道:“难怪上次走火入魔迷了心窍,一定是将那个‘拟思功’与我丐帮的《披靡宝鉴》内功心法混练而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幸而发现及时。”

北宫庭森则笑道:“不过童舟却是个武痴。有朝一日风丫头打不过人家时,且看她如何痛心疾首、悔之不及。”

忽然一女推门而入,头上稳稳地Сhā着一支做工­精­致的凤钗。

那女子诧道:“刚才贞儿在院中赏雪,见了我便一脸古怪,你们怎么也这般古怪?”——进来的正是金飞灵。

旷雪萍大笑:“扮戏的才走,正主就来了!”

金飞灵不知三人笑什么,又道:“我一看慧婉那形似神非的手迹,就知道有古怪,是不是风丫头搞的?我是途经杭州,明日动身前往龙泉,听说英杰帮的四帮主要与人在龙泉决斗。”

斐慧婉道:“用‘八仙匕首’伤人的,必是这位俞二小姐了?”

金飞灵道:“可不是么?最近出了个戴斗笠、自称田立木的家伙也在龙泉出现过,此人是与庭森的谣言同现江湖的,我想去查查这个田立木的底细。”

旷雪萍道:“我们刚才还在揣测此人的身份,猜出一个人来,你差点忘了此人是谁。”

“我?”

旷雪萍笑道:“他日你若不小心看见自己行走江湖,可别忘了加以惩诫,不然那个声誉嘛,可就不妙啦!”见她依然一脸迷惑,便忍住笑,将北宫千帆易容成她,于两个时辰前来造访,又匆匆而去的逸事告诉她,末了又道:“你的贞儿立下大功,帮韵冰找到云儿啦!”

金飞灵本已捧腹不止,听了此言,更是欣喜:“云儿!他人在何处?贞儿岂会有这个帮人的心思?不是正和莫……”

齐韵冰携了莫湘云进来,朗声续道:“我们的儿子成了情敌,云儿害贞儿吃醋,我这个做娘的也正于心不安呢!”

莫湘云脸一红,跟在齐韵冰身后,尴尬地向金飞灵深深一揖。[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杭州天福客栈。

一个女子梳洗卸妆,再一番折腾,揽镜自照:镜中的紫裙女子不施粉黛、不Сhā珠玉,朝天素颜尤见淡雅清纯、温和亲切。

那女子不禁自我陶醉道:“大姐端庄娴雅,扮她会累死;二姐飒爽豪迈,也不好扮;三姐举止淑雅、言辞婉约,扮不好更会露馅;只有四姐,年纪只大我一两岁,扮起来也容易些,我深夜造访,当不会被人看穿罢?唉,四姐好美,难怪莫公子倾心,独贞哥哥吃醋!”

童舟展开画卷,凝视着画中自己那份慷慨豪迈、另一个女子的刁钻生动,不觉神思恍惚:那个顽皮逞凶却肝胆过人的女子呢?飘飘风雪中、天寒地冻下,她哪里去了?被驱逐出门后,她流落何方,可还有心情喝酒?

“蓬!”窗外人影一闪,童舟惊觉之下,收了画卷,低喝道:“夜访水寨,来者何人?”

“开门,是南郭守愚!”

童舟拉开门,正想询问北宫千帆之事,却见她一挥手,道:“风丫头托我转交于你的内功心法,同时还让我代谢你手书替她向旷帮主求情。如今师父与左护法已然消气,她不久便会回去,童舵主请宽心!”

童舟接了,道谢一声,深深揖下。未及询问其她情况,抬头便见南郭守愚已然一飞身、跃墙而去,倏忽间即刻无踪。

童舟怔道:“四庄主以内功修行为主,何时轻盈如此,轻功不输临风师妹了?可见逍遥宫武学内外兼修、非同小可!”

风雪渐大,童舟虽闻北宫千帆得到原谅,却依然担心不已:再有十天,便是除夕了,她赶得及回去吗?

天­色­微明,万籁俱静。

门前院中,又多了个默立雪中沉思的人。

“凡夫,你也这么早起?”

“风雪太紧,夜间无法安枕。”

童舟悄悄打量这个与自己一样惆怅的男儿,想起昨夜他在席间面对严子铃的情形,心中一动,立即了然。

“童舵主,巾帼山庄南郭四庄主大厅等候!”水寨弟子急奔来禀。

“四庄主——有事么?”童舟望一望“踏雪无痕”之后,未留半点迹印的满庭白雪,忽省道:“南郭四庄主素来行事稳重,怎会深夜造访,在男子屋外叩窗?难道她——唉,你怎么这样愚钝,让她就这样深夜里乘雪而去?”

许凡夫虽不知夜间之事,却也知道他牵挂北宫千帆。见他发愣,便向来者道:“童舵主,更衣之后立即去迎四庄主,好生招待!”

童舟回过神来,一整衣,欣慰地道:“果然贵客来传佳讯了,哈哈!”迈步便走。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