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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杀夫的女人 > 五

月的夜晚,农人们是极易入梦的。天气还不像流火的七月那样闷热如蒸笼,而一天繁重的农事,已使无论汉子还是女人都再没­精­力想入非非。夜幕四合之后,宋晋仙家的男伙计们跳进村头绿荷飘香的水塘,荡尽满身尘土与汗臭,各自夹一卷苇席,寻一个没遮拦的通风去处睡下;女伙计们则从井里汲一桶凉水回屋,关上门,脱得­精­赤条条洗了身子,穿一条裤衩,套一件短不遮脐的小衣,再用­干­蒿熏走屋内的蚊子,然后白鲤般躺在床上,度过—个无所希冀的夜晚。

二更过后,宋家大院乃至整个大碾庄便酣然人梦,阒寂的黑夜里,偶有打更人苍凉的梆声,以及宋家的护院们巡夜的足音。庄内庄外,—派和平景象。

然而,这和平景象不久便被一声穿云裂石的枪响震碎了。枪声像一只大鸟在村外旷野里愉快地扑扇着羽翼,子弹在厚实的夜幕上划出一道昙花一现的绿痕,吱扭扭哼着小调掠过大碾庄上空。紧接着这声枪响之后,村内村外展开了混乱的对­射­。由于双方火力都不强,那枪声仿佛一挂质量不过关的鞭炮,响响停停,停停响响,又像是打着饱嗝的人在唱一支小曲,刚唱了一句半句,便被一个讨人嫌的饱嗝噎住。

宋家大院彻底乱了,男喊女叫,骡吭马嘶,伙计们惊恐地窜来窜去,几个护院伏在房顶和墙头上往黑暗中盲目地­射­击。宋晋仙站在二进房的纜­乳­芟拢用文明棍笃笃地捣着青砖地,像啦啦队般炸着嗓子喊:“大伙别怕,不过是几个毛土匪,攻不进院子的。你们要顶住,一定要给我顶住。”其实,他在做鼓动工作时,身子正像抽风似地擅抖,好在院内光线晦暗,人们看不清他形体的动作。

院墙四角的马灯几乎在同一时刻被对方的子弹击碎。院内顿时一片漆黑。宋晋仙立刻叫人点起火把照明。但火把刚刚点燃,突然就有一个中了弹的护院从房上滚下来,旱蚂蟥般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哀叫。宋晋仙马上又叫人把大部分火把熄灭,说是点了火把就等于把自己暴露给土匪,容易造成伤亡。他正即兴指挥间,伙计们住的草房着了火,宿舍连着厨房,厨房连着磨房,磨房又连着粮仓,艳红的火苗眨眼间像风中的旗帜般高高飘扬,随后又化作一条鳞甲灿烂的金龙,借着风势由东向西翻腾而来,所到之处,可燃之物无不一哄而起。令人手骨悚然的光明顷刻间照亮了整个院落。­干­辣的浓烟四处弥漫,呛得人们咳嗽连声。

宋晋仙把一双老眼瞪得圆杏也似,木呆呆向东望了片刻,然后一顿­干­鱼脚,仰天长叹道:“天灭我也!”訇然倒地,不省人事。

这一天是五月初二,双日,没有月亮。其实不论无月还是有月,深夜的火灾都要比白日惊心动魄。

作者题外话:这和平景象不久便被一声穿云裂石的枪响震碎了。枪声像一只大鸟在村外旷野里愉快地扑扇着羽翼,子弹在厚实的夜幕上划出一道昙花一现的绿痕,吱扭扭哼着小调掠过大碾庄上空。紧接着这声枪响之后,村内村外展开了混乱的对­射­。由于双方火力都不强,那枪声仿佛一挂质量不过关的鞭炮,响响停停,停停响响,又像是打着饱嗝的人在唱一支小曲,刚唱了一句半句,便被一个讨人嫌的饱嗝噎住。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秀枝被关在后院一间小屋里,手脚身腰被几道麻绳直挺挺捆在—条长凳上,嘴里还塞着布团,叫她动不得也喊不出。这间小屋原先是负责院内卫生的刘老头住的。刘老头去年死了,这屋子就闲着。入夜之后,蚊虫成群袭来,用长喙刺破秀枝细­嫩­的皮肤,尽情吮吸她的血液。她只能稍稍勉强晃动一下头颅和手脚,让蚊虫觉得她还是一个活物。屋内黑如灌墨,刘老头­干­枣般的脸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他眯着一双风泪眼,痴痴地对着她笑,几颗幸存的长牙仿佛生锈的铁钉。她第一次着着刘老头那张脸时,浑身毛孔一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叫道:“刘大爷哎,秀枝我眼看就要遭殃,你可别吓唬我啊。往后我一定不忘去你坟上焚纸烧香。”不料她越在心里念叨,刘老头的幻影出现得越频繁,后来竟长时间在她面前站定,对她感激地微笑。为了赶走这个可怕的幻影,她只有闭上眼睛。但她闭上眼睛后,刘老头那张脸竟更加活灵活现,连颗颗老人斑都清晰可辨。她想,这也许是自己阳寿将尽,阎王爷派刘老头来同她打招呼,不几日,她也要踏上那不见天日的黄泉路啦。

平日里她总恨夜短,而今晚她却感到夜漫长得好像永无尽头。眼下刘老头可怖的幻影和无法抵御的蚊群围攻,使她对将要遭受的棱辱也觉得无关紧要了。她想,自己要是真能跟刘老头去了­阴­间,倒落得一个清白之身。

她是黄昏时分被关进这间小屋的。进入夏忙季节,领工和伙计们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吃饭也在地里,大院白日里空寂得很。她和陈嫂专司长短工的伙食。晚饭做好后,陈嫂回家给孩子喂­奶­,她忙里偷闲,摇着一把散了边的破蒲扇坐在厨房门前的槐树下歇息。偏院内只有猪哼­鸡­唱,不见人影。她一人坐在树下,正有些落寞,一个护院来喊她,说是东家叫她去。东家平素派活儿,都是叫管家吩咐下来,无重要的事,是不亲自差使伙计的。她以为自己­干­活有了闪失,但检点了一下近日的行止,觉得无可指责。尽管如此,她跟着护院去东家那里时,心中仍忐忑不安。

东家宋晋仙的态度出乎她的意料。他客气地让坐,又招呼人倒茶。随后他便呼呼噜噜地吸水烟,似乎要给她一个稳定情绪的时间。东家吸水烟的声音使她想起小时候把麦秸管儿Сhā进水桶里吹气泡的情景。她想笑,但没敢笑出来,不过心情却因此平静了许多,估量着东家叫她来不会有什么麻烦事。堂屋里光线已有些暗,正面墙上的撒金红纸中堂上,墨迹几乎溶进一片昏黑之中。檀木桌椅上的清漆闪着幽幽的光,把东家那身|­乳­白­色­纺绸衫裤衬托得很分明。院子里,两株高大的香椿树遮住了落日的余辉,暮­色­像疲倦的狗一样在庭院内默默地蜷伏下来。这宁静的氛围使她心里升起—种温馨的情绪,并觉得东家很淳厚很慈祥。

但宋晋仙吸完了水烟之后,竟说出叫她震惊叫她恐惧的话来。原来离大庄20多里地的高桥镇炮楼里的日本人要找个做饭的,东家要她去给日本人当使唤。其实,这只是个借口,她后来才知道宋晋仙把她送进小鬼子的炮楼,有更可恶的用心。

她陡然觉得院内和客厅里十分­阴­森可怖,宋晋仙那张丝瓜脸也变得很狰狞了。她想起了死去的父亲。两年前的一天,她父亲到县城广仁堂去为卧病在床的祖父抓药,回来时天­色­已晚,经过高桥镇北头的公路时,被炮楼上的日本人抓去,用刺刀在她胸膛上乱扎,逼问他是不是新四军的探子。她父亲一面惨叫一面否认,后来高桥镇饭店一个认识父亲的跑堂进炮楼为日本人送菜,才把他保了下来。她父亲是那跑堂花钱雇人送回青杨涧的,到家后没撑到天亮,就咽了气。她说:“仙爷,我可是宁愿在您这儿做活,累一点也情愿。我爹就是被日本鬼子杀死的呀!”

“哎,那是头两年的事了,现在皇军讲亲善共荣,不再轻易杀害百姓.再说川田队长是个知书达理的儒将,为人和善,你去以后,不会有亏吃的。”宋晋仙说。

“不,我不去,我总不能去给杀父仇人当使唤。”她一急之下,忘了婉言,声音不高,但口气坚决。她平素在东家面前总是低眉顺眼,今日说出这样的话,令她自己也感到吃惊。

客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她不知应该告退,还是再坐在那里听候东家的裁夺。正犹豫间,宋晋仙说:“秀枝呀,今儿我就跟你挑明了吧,这事是皇军派的差,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自己去了体体面面,到时叫皇军给绑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东家口气仍很平和。但分明话已说死,不客抗辩。她刹那间感到了自己的柔弱,感到一种落入网罟的绝望。但她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站起来说:“仙爷,你要是嫌我活计做得不好,可以把我辞了。我就是抱瓢要饭,也不进鬼子的炮楼。”说完她便要离开客厅。

“嘿,这事恐怕由不得你吧?”宋晋仙笑着,拍了两个巴掌,内室里立即出来两个护院将她扭住。她扭动着身子,想从两个护院手中挣脱,但她的挣扎只能给两个汉子增添一种对异­性­*的*。他们游戏般地笑着将她按倒在地,转眼间便把她捆了个结实。为防她叫喊,又在她嘴里塞进一块布,随后一人托肩,一人提脚,把她抬出客厅,从左侧一扇小门拐进后院,把她锁进死鬼刘老头住过的小屋。

夤夜的枪声使秀枝心中闪起了希望之光。她想,大碾庄高大洪山不远,说不定是新四军游山队进庄了。当然也许是土匪前来打劫。不论是土匪还是游击队打进宋家,她都有一种间接复仇的*。“宋晋仙,让乱枪把你的脑瓜打成烂冬瓜吧!”她在心里喊。后来,从窗洞里照进来的桔红­色­火光和燃烧物噼噼啪啪的争鸣,使她猜到宋家处境不妙。这时,可怕的刘老头已退避三舍,她眼前只剩下宋晋仙大难临头的痛苦之状。

随后,前院便传来砰砰訇訇的撞门声和乱糟糟的喝叫声,听起来像是一方在欢呼胜利。秀枝再度感到绝望,打进宋家大院的人是否知道她被宋晋仙关在这里?她从去见东家到被护院捆起来关进这间小屋,是无人看见的呀!

但是,不多时便有脚步声传来,随后小屋的门被人打开,一道温暖的光明瞬时注满了­阴­森黑暗的小屋。她侧脸往门外望去,见那个参与捆绑她的护院擎着火把,旁边立着一个身材不高的少年.

“就是她?”少年问护院。

“就是她。”护院说。

少年进屋来到她跟前,扯出她嘴里的布条,问:“你,叫梅秀枝?”

她点了点头。她感到奇怪,这少年怎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少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一一挑断缚在她身上的绳索。他一绺黑发斜披在额上,眼中闪烁着机敏,嘴巴小巧,带着几分女­性­的妩媚,看上去莫过十七八岁。他身着黑布褂裤,腰间的皮带上Сhā着一把短枪,枪把上尺余长的红绸子随着他挑断绳索的动作火焰般抖动。他将绳索割断后,一手托着她颈部,一手握住她手臂,把她扶坐起来。然后他退了一步,示意她跟他走。但她双腿被绳捆得胀痛木麻,站起来刚走两步,就跌坐在地上。于是他便扶着她走出小屋。

走向前院时,秀枝忍不住问他:“兄弟,你们想必是游击队吧?”

“不是,我们是秦爷的队伍。”少年说。

“秦爷,秦爷是谁?”

“就是秦天驷,听说过吗?”

“啊,听说过,兄弟你叫……”

“我叫山猫。”

“山猫?这名字真怪。”

她以前听说过秦天驷,知道他是大洪山一带威名赫赫的土匪。她想,日本人那里看来是不用去了。但秦天驷要是把自己抢走,岂不是未人虎口,又落狼群吗?自己的命也太苦了。同时,她想秦天驷今晚来打宋家有点奇怪,是巧合还是有人为她向他求救?她想起二大领(副领工)耀昌,难道是他进山勾来了秦天驷?但她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傍晚耀昌正在麦场上带着几个伙计打麦。

前院被灯笼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日。东边偏院的火已被伙计们扑灭,经过燃烧又经过水浇的房草屋梁散发着一股焦糊味儿。在火把的光亮中,余烬冒出缕缕不绝的轻烟,晨雾般飘落。几个穿黑衣的男人荷枪站在院墙四周。伙计们来往穿梭,从屋里把宋家值钱的东西住外搬。宋晋仙失去了住口的绅士气派,两眼滴血似地看着院心里渐渐增高的浮财堆,脸上的表情仿佛被人从身上剜了二斤­肉­一样痛苦不堪。秀枝往纷乱的人群里扫了一眼,见一个男人正在和管家说着什么。他目光­阴­沉,神­色­严厉,对管家指指点点,像是正威胁他。管家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时而瞄一眼墙角里的宋晋仙,表情显然有所顾忌。山猫告诉她,和管家说话的人就是秦天驷。她很惊讶,他还不到30岁,身量适中,面庞白净而瘦削,乌亮的头发住后梳着,眼窝微凹,鼻梁高挺,眉宇间蕴着冷冷杀气,黑绸短褂敞着衣襟,露出雪白的马夹,紧束在腰间的皮带Сhā着两只短枪。她想象中的名震四乡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是个胡子拉碴酒刺成团的莽汉,想不到他竟很英俊很潇洒甚至称得上文雅。她不明白一个过着风餐露宿东跑西颠的土匪生活的人,怎还能保持这种阔少气派。

后来,秦天驷丢下管家,转身走到宋晋仙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到堂屋的走廊下,跃上了走廊的石阶,喊道:“父老们,兄弟哥们,我秦天驷向来师出有名,今儿晚上我为啥要来打扰宋仙爷,大伙恐怕还不明白。我这次来是为了救一个人,她就是宋家的丫头梅秀枝。想必大家都认得吧?”

其实秦天驷来打宋家,井非仅仅为救秀枝,而是另有所图。然而他当着众人的面,必须说出一个堂皇的、颇能得人心的理由。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秀枝身上。秀枝心头一热,原来秦天驷竟是为了救她而来!

秦天驷接着说:“宋晋仙竟要拿她到小鬼子那里换枪使,大伙说他的心黑不黑?”

院子里起了哄,有人嚷着要揍宋晋仙。

秦天驷摆了摆手,说:“你宋晋仙拿良家女从日本人那里换来枪,能­干­什么?还不是用来打新四军,打我们这伙化外之民?你从老百姓身上刮点钱财,占人家几亩田地,搞几个女人,在我眼里都不算回鸟事。可你要跟日本人—个*出气,我就饶不了你!”

秦天驷说着便从腰间抽出枪来,宋晋仙见了,扑嗵跪倒,连连磕头哀求秦天驷饶命。秦天驷冷笑一声,说:“我饶了你,让你请日本­干­爹来给你报仇哇?”随即扬手一枪,宋晋仙身子一歪,便倒在地上,红白相间的粘稠浆液从残破的脑壳中喷洒出来,把几块青砖涂了一层彩釉。

宋晋仙的妻小呆了一瞬,随后放声嚎啕。两个汉子立刻用枪把他们赶到厢房里关了起来。

秦天驷打家劫舍,极少在得手后杀人,这次由于损了两个弟兄,一时间火气难平,才动了杀机。他待院子里稍稍安静下来,又说:“宋家的衣物和粮食,伙计们每人一份,然后各回各的家。”随后他从台阶上走下来,吩咐手下人给伙计们分浮财。

若不是山猫向秦天驷报告已找到梅秀枝,也许秦天驷直至离开宋家,也不会再问起她。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未­干­。而秀枝若不是被秦天驷的慷慨陈辞所感动,怀着感恩的心情上前给他磕头,她以后就可能回青杨涧继续种田度日,平平安安终其天年,不会再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发生。因为她当时立在暗影里,身旁还站着好些看热闹的男女。秦天驷听完山猫的回报,点了点头,向她这边瞄了一眼,便转移了视线。就在这时,她走上前去,在他面前跪下来,说:“救命恩人,秀枝给你磕头了。”

她不知道,这一真诚的举动竟铸就了她今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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